没有人相信胡风老师会寂寞。
他的画标价上万,他的妻美丽出众,他的弟子对他敬若神明。可是他眉宇间锁紧的一股萧索无奈,仍是如浓云般拂散不去。
胡风老师说:“美是寂寞的,因为美脆弱而短暂。比如夕阳西下最后的一抹嫣红,比如蝴蝶双翼花粉的轻沾,比如旭日初升草尖露珠折射的七彩阳光,比如少女脸上动人的羞色——都是电光石火,一纵即逝。爱与灵感,只可追求,不可强求,这是作画人最大的矛盾与苦痛,作画的目的就是要尽力让瞬间的美在画布上永恒。”
与其说是画家,他更像是个诗人。那么易感的心,那么深情的眼,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在课堂上方相撞了,他眼睛一亮,我倏然低下头去,用长发遮住发烫的面颊,心如廘撞。
这节肖像课我没有按要求画那个造作的模特,而是画的——胡风。我用心描摩着他的轮廓,他脸上的线条,清癯,棱角分明,嘴角略带嘲弄,眼睛却无比真诚,而且深,藏着说不尽的苦。
我画着,无端地落泪。我画的,分明是自己的心。
发作业时,我紧张地等待,屏住呼吸,急于要知道他给我的评价。作业一张张分到同学们手中,没有我的,他竟不还我。
我愕然,却不敢问,因为心虚。
晚自习,心不可思议地不安定,终于霍然而起,豁出去地不顾一切地往胡风的办公室走去。
越走越急,越走越急,却终于在他门前站住,没有力气敲门。
隔着玻璃窗,我看到胡风的背影,他正在对着画架上夹着的一幅画沉思,我的画!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站得那样直,那样稳,好像已经定在画前,好像已为画守候了100年,连烟头即将烧尽也不自知。我不能不感动,不能不感激。
宝剑酬知己,明珠赠美人,我用心而作的画被他用心地欣赏着,怎样的幸福!
蓦地,他似乎被烟头烫了一下,急急抛掉烟蒂回过身来。我们的目光隔着玻璃窗再度相遇,不受阻碍地碰击在一起,哔剥有声。我深深地仰慕地望着他,像要把他望进永恒。
半晌,胡风自架上取下画来推门走出,我望着他,渐渐地,渐渐地心头荡漾,声音低至几不可闻:“老师,我就是慕您的名才来报考美院的。”
他不知是不是听见,淡淡地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把画递还给我:“画得不错,你很有前途,好好画吧。”说罢很绅士地点一点头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抛下我,孤独地站在走廊尽头,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胡风从此刻意回避我,太刻意了,让我不能不怀疑他其实在乎我。常有同学被他邀请去家中作客,我是唯一未被邀请过的一个。去过胡府的同学回来后对胡夫人的姿容绝代赞不绝口,我忍不住插话:“是不是就因为胡夫人的美丽,胡老师才会对她那样专一吧?”
“专一?”同学哈哈大笑,便有消息灵通者告诉我,胡风先后结婚4次,如今的胡夫人已是他第4任太太,而且包括太太在内的其中3位都曾是胡风的学生。他每一次的恋爱与离婚都要搞得满城风雨,在学校掀起一次轰动,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他迟迟不能升为正教授吧。不过,人们对胡风的“花心”始终褒贬参半,因为他虽然频繁地离婚再婚,但一段时间却总是只对准一个女子,从不同开两辆车分踩两条船,而且,每一次离婚,他都会把房子以外的所有家产全部让给前妻。是以尽管成名多年,他却依然家徒四壁,日子甚为清苦。人们说:“少有玩浪漫玩得这样不遗余力倾家荡产的。”
是这样,我迷茫的心似乎洞开一面,了解到了些什么,又似乎涌入更多的迷雾,使我更加困惑。我认识的胡风,分明是沉稳有余,热情不足的,他与传说中那位为爱情而战义无反顾的浪漫骑士有着太大的距离,或者是我看错,胡风从未在意我?然而我已不能舍却对他的关注和渴望。
在患得患失与若即若离间,我度过了大学四年。转眼毕业实习了,我们来到张家界写生。远离尘嚣的山野,每一棵树每一缕风都仿佛有了生命,仿佛在喁喁诉说,诉说许许多多湮没在山中的不为人知的久远故事。多少年后,我的心我的爱也会被这一草一木所记录,然后在风的吹送下说给后来的人听。但此刻,它是沉默的,沉默得令我几近窒息。
胡风穿行于同学们中间,时不时指点一二,走到我身后时,他停住了。我克制着不使自己回头,只用心描摩一块裸露在风中刻满了风霜的石头,石头上依稀现出一个人脸部的轮廓,同石头一样的冷硬,同石头一样的沧桑,那是胡风!
我眼中渐渐蓄满泪水,画面模糊了,终于,我用力涂完最后一笔,回过头来。胡风竟已离去。我万念俱灰,悄悄抽出画纸揉成一团后转身走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在山谷中站住,对着不知什么时候阴下来了的天空嘶声地喊:“胡风——胡风——”喊得嗓子要啼出血来,山谷回应着我的呼声,群山连绵,一声递一声的“胡风”,久久不息。我整个的身心被一种巨大的悲哀所贯穿,我在山谷中抱膝坐下来,有风,沉静地拂过,两行冷泪无声无息地流落,又被山风吹干了。
无人知晓的寂寞。
不知道这个样子消磨掉了多少时光,直到雷声隐隐,越逼越近,我才惊觉已经迷路。山雨说来就来,乌云急速涌聚,天地蓦地黑暗,偶尔有闪电刺破云层,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
我站在山谷中高声呼喊着胡风的名字,中心哀痛,泪流满面,这时我看到胡风的身影出现在山脊。巨雷一声声从心上滚过,我不顾一切地向胡风奔去,我们的目光交织于电闪雷鸣之间,迸出比闪电最加灿烂的火花。
这时脚下一绊,我跌倒在地,脚踝一阵撕裂的疼痛,已是受伤了。胡风向着我奔过来,正想将我扶起,雨已经先下来了,一来就气势汹汹,宛如斗倾瓢泼。胡风一时情急,忽地跪倒,用身体遮住了我。
他竟然用背脊为我挡住漫天的风雨,他竟然!
而我真的也就感到风住雨息,混沌中再也听不到风吟雨泣,所知所感,只有他一双黑而深的眼睛,吸住我,吸我进一个没有光的深处。
我伸出手臂,环着他的腰抱住他。他身子一僵,努力向上挺了挺,我咬牙坚持住,不容他挣脱。风雨中,我的双臂忽然化作蛇身,带着千般渴望万种娇柔,绵软地,固执地痴缠着他。
我们僵持。
终于,他输了,身子一软,伏下来吻住了我。我的心顿时如花般霹雳地绽放。
雷声更猛了。
让雷劈死我。但是雷落之前,我要最后一次吻他,然后死在他的怀中,化入他的体内。
我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衣服湿了水仿佛不存在了,灼热的皮肤彼此清晰地感知,然我仍觉得远,觉得无助,泪水和着雨水吻进嘴里,我死死抱住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贴得更紧,怎样才可以贴心。
然他忽然推开我。
他竟然推开我,用力地,绝决地,然后转身奔去。
我深深负伤,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望向天边,才发觉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道彩虹横跨山间,七彩流转,瑰丽璀璨。我神驰目眩,第一次知道雨虹原是如此的美丽。忽然心中有如许的不舍,这样美的虹,却明知不可以久长,明知不能够把握。我好象忽然明白了胡风的寂寞。
被同学抬到乡医家中,我足足在张家界耽搁了近一个月,才终于可以拄着双拐回到学校。毕业典礼已经开过了。我将再也见不到胡风。
但我发誓要再面对他一次,要向他讨一个明白的答案,也许只是一句问话。
说实话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但是我不能够就这样地离去,我不能够!
我拄着拐费力地按响胡府的门铃。门开处,一个美妇人仪态万方地站在门前,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丽,还要端庄,她甚至不比我年长多少。在她的面前,我有什么胜算?我木然地望着她,竟不知道招呼。
胡夫人先是微微一愣,接着就露出一脸了然的神色,仿佛早已欲知我的到来,欲知她生命必有的劫数,“哦是你。”她温和地微笑。
我不解:“你知道我?”
“你来。”她伸手延我进门,从壁柜里取出一卷画纸,打开来,慢慢地,依依地,打开来,如图穷匕现,我紧张得呼吸也屏住,不知道自己将见到什么。
然而我见到的,只是我自己。
我自己的画像。
眼波流转,双颊晕红,说不出的娇媚与青春,是蝶翅上花粉的轻沾,是日出前的风中晓露,是夕阳西下最后一抹嫣红,然而他捕捉到了,他把那一刻凝作永恒,把我的美凝作永恒。
他,我的,我的胡风!
原来他心中是有我的!
我喜形于色,只想立时三刻与人分享自己的快乐,转而意识到对面原本不是知己是情敌,不得不强作收敛。但我着实得意。
来之前,我是怯弱的,心虚的,但此刻依着这画,我仿佛已依着了胡风的心,忽然间信心倍增,抬起头,我勇敢地望住胡夫人。夫人眼中始终是那一抹洞烛一切的沉静,她似乎已清楚读出我的心念,轻轻摇一摇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壁柜里又抽出另一幅画。
这一次,是她!
一样的年青,一样的娇媚,一样的风情万种欲语先羞,更比我多几分清雅脱俗,我不由自惭形秽,整个人灰下去,陷下去,一直地堕陷,一直地堕陷,却始终没有着落。
想起风雨中自以为惊心动魄的一场爱恋,忽然省觉,她与他的背后,一样也有风花雪月,誓山盟海,要有多少的缘遇与离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以结为夫妻?我并不是他唯一的故事,甚至未必是他最柔美的故事,我不过是他生命中穿过的又一座桥踏过的又一条河罢了。
我其实不如她。因为在我同他的交手中,是我先爱上了他的,同一个不断求新的天才画家过招,谁先投入真情谁就输了。我不说话,用手一下一下抚着画纸的卷边,徒劳地要将它抚平,而画纸却因为摩挲的热力更加皱曲。泪水落下来,一滴,两滴,不可自抑。
胡夫人恍若未闻,只是一幅又一幅接二连三地展开另外三幅画:“这三位,都是他的前妻。”
我震惊望去,一色的如水的长发,如水的眼波,连眼中的神情都是那样地相似,他把她们捕捉于画上,钉牢在画上,希望那瞬间变为永恒。然而她们总会改变,总会日渐世故,总会真实得失去了光彩,于是他便去捕捉下一个,让那曾经的光辉在另一个女孩的脸上翻版。
我是她的第几个女孩?
恍惚中,听到胡夫人轻叹:“我明知自己不是他的唯一,却总是奢望做那最后的一个。只是,我不能不老。”我震撼,如被冰雪。一句话道尽辛酸,她不能,谁能?
我一幅幅看着那些画,那些曾经在他心中美丽过的女子,那些死去的爱。也许我该等下去,等到他历尽情缘,满心疲惫地归来,最终倒在我的怀中,知道我是真正爱他。
可是,我也不能不老。
不老的是爱,岁月哪里是爱的对手?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这原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这些画中的女子输了,我输了,可胡风又赢得了什么?他在每一场爱的角逐中倾力而搏,倾囊而出,精疲力竭,满心沧桑,他甚至已渐渐丧失了爱的勇气,他得到过什么?
他的爱,是一条死巷。
我疲惫地起身向夫人告辞,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大战。
也许,每个爱过胡风的女子,都已为他死过一回。
我最后一次徘徊于学校画廊,不由自主地来到胡风画作前久久伫立。
那是一幅题名《火蛾》的巨幅油画,熊熊烈火映照下,一只纤巧的蛾义无反顾地飞来,整个身体被照得晶莹透剔,美得悲壮,美得绝望。那一种凄艳的绝美令人心旌动摇,不忍卒睹。
但是我已流不出泪。
飞蛾向火是一种天性,是来自它生命本原的不可抗拒的渴望,然而蛾如果会得选择,也许它宁可自己是个瞎子。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胡风。
仿佛是要替我说出心声,一个女孩子在评价:“这幅画看了令人忍不住想流泪。”
我回过头去,旁边是两个新入校的低年级女生,说话的那位面目清秀,长发如水,眼中闪着无限崇仰的光。她一脸陶醉地说:“我真崇拜胡风老师,我就是慕他的名才来报考美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