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常常见她一袭青衣。
她叫单青,原名单青青,她嫌太过柔媚,上中学时自己持户口本去派出所删掉一个字。
仅此一斑已可略窥她个性之全豹。
校园圣诞舞会上,众女生衣着七彩争奇斗艳,她独独青衣如夜素面朝天,矜持淡漠的微笑中有种自然流露的高贵,如瀑长发披泻双肩,华尔兹的旋转中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冷香。
我不由为之倾倒,倾倒于她黑夜般的神秘沉静。但当一年后她终于成为我个人的固定舞伴后,我要求她为我换上彩衣。
单青不允,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我:“你将逐渐要求改变于我的,怕不仅仅是我衣服的颜色吧?”
是,我还希望她学会为我化妆,为我吃醋,为我娇嗲,直至为我伤心。
我向来不屑于身边倚娇作媚的没头脑小女生,可当终于发现一个异类时又忍不住要改变她溶入大众。我钻进牛角尖走火入魔,只想重新塑造她让她欲方则方欲圆则圆以证明她是爱我。
我随她去见她父母,颇不适应她们一家人相敬如宾的客气斯文,不由有些明白她何以总是冷冷清清。
青青告诉我,其实她并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而是他们抱养的老战友遗孤,但后来自己有了儿子便渐冷淡她,将她寄放在乡下农家。不料那小儿子长到七岁时突患小儿中风猝死,她才又被接回上海。彼时青青已满十岁,长成一个非常懂事的小大人,对养父母的感情是感激多于孺慕,于是渐形成这样彬彬有礼的怪异的一种家庭气氛。
想象中女孩子痛诉身世应该是楚楚可怜,如带雨梨花般伏倒在男友怀里边哭边说,由我一边紧紧搂着她轻抚她满头青丝一边低声安慰的。但不,她只是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略带沧桑的微笑,静静地说:“农村的生活真叫苦,孩子们很少有上得起学的,像我这样一个孤儿还能衣食无忧地读大学实在称得上是幸运,可惜我心胸不够宽广,总是对小时候曾被撇在乡下那一段耿耿于怀。”
我不以为然:“本来就是他们不对么。怕寂寞了就把你带在身边,用不着就扔开,全不顾及你的想法感受,太自私了。”
“不该抱怨他们,”她温和地阻止我。“我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呢?”
由于对家庭缺乏亲切感,单青假日也很少回家,而我也就常常放弃老妈的美味佳肴陪她在宿舍吃方便面。一日随手翻起她邻床女生的时装杂志,我忽发奇想:“青青,要是你盘起头发,穿上彩色裙子会是什么样子?”
“我还戴满头假水钻穿三点式比基尼跳热舞呢!”青青埋头于一张设计图纸漫不经心。
“可我还是想看看你化妆的样子,”我坚持,“你就不能做点让我高兴的事?”
青青向窗边探探头,弯起嘴角说:“看到楼下那个烫卷发穿迷你裙的女生了吗?她叫唐小红,英语系的系花,或许你更适合同她在一起。”
我大怒,反唇相讥:“唐小红?我当然认识,我正打算约她看晚场电影呢。”说罢摔门而去。
我们这次冷战足足坚持了大半个月,直到一个周末的晚上,我正在家里听热门音乐,忽然接到青青的电话,第一次听到她这样气急败坏:“你快来行吗?我爸妈出车祸了——”
我赶到医院时,她父母已送入急救室。青青两眼红肿地迎上来,懊恼痛悔得要吐血:“他们不能出事,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我还没尽过一天的孝心呢!”她哆嗦着嘴唇,脸色惨白。我忙将她揽进怀里,她却又推开我坐直身子,眼睛直直地盯住手术室门口,像在用整个身心默默祈祷。
然而沉睡的众灵没有听到青青的哀告,青青的父母终究没能救过来。养父当天就死了,养母截了肢,坚持了两个月也去世了。在最后的两个月里,青青衣不解带地服侍尽孝,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将养母送葬后已经不晓得哭,只是不出声地流着泪,流得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感到心碎。
我征求了爸妈的同意把青青接到家中照顾,给她补课,陪她散心。又过了近两个月青青才恢复笑容,对我父母柔顺体贴得比我这个亲生儿还来得殷勤,逗得老妈直赶着她要认作干女儿。
但妈偶然也有对青青的小小挑剔:“青啊,女孩子总穿素衣服是犯忌的,过了孝期买两件颜色衣裳穿吧。我老了,自己不能打扮,可是喜欢看年轻人穿得鲜鲜艳艳的。”我趁机一旁帮腔:“你白白叫了‘丹青’,不肯万紫千红总是春,可不辜负了好名好姓?”青青笑:“你少学贾宝玉贫嘴了,我这是单单一个青色的‘单青’呀。”但次日仍顺从地随我去买了件湖蓝色长裙,又精心替老妈选了件艳而不俗的外套。老妈自然更加乐得合不拢嘴,私下里悄悄对我说:“你别看青儿这孩子表面倔犟,可心里一直想有个家,其实最肯委屈自己的。”
我也觉得,青青换掉的似乎不仅仅是她衣服的颜色,这以后连举止言谈脾气性格竟也大改了。她不再同我唇枪舌剑,而是事事都征得我同意才做,对爸妈更是百依百顺,似乎要把她对自己养父母的感激和歉疚都报在我父母身上。她的过分柔顺让我担心,她在强大的自责压力下已渐失去自己。
我劝她:“不要背太多包袱,你该做回你自己。”她皱起眉毛双眸如雾:“我曾经忤逆,以怨报德,如今只想爱人以赎罪。”
“矫枉过正!”我开始怀念那个伶牙利齿个性独特的单青,深深厌倦今日单青这种没有个性的爱,要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叶公好龙。
我开始想方设法惹青青生气,我想激出她的血性;我无理取闹对她横加指责,甚至当她的面打电话约会唐小红,她竟始终沉默,绝不反驳。我无奈地发觉我们渐渐远了。
到了大四,单青早已搬出我家,但仍时来探望我父母。我们仍会对坐喝一杯茶聊一会天,但彼时已只是普通朋友——那时我开始追求唐小红。我喜欢唐的高高在上桀骜不驯,她被一大群男生宠成皇后,固执骄傲一如从前的单青。
但爸妈并不同意我看法。我那老学究的父亲咬文嚼字地对我说:“你太年轻,远不如单青成熟,仍旧把任性当成是个性,盲目追求特异的言行和妆扮。”
“可青青以前的确很与众不同。”我不服气。
“她现在也仍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不过较过去含蓄了,不再苛求外表的标新立异,心里却是更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了。”
“可她太顺从,简直人云亦云。”
这回连老妈也来帮腔,对着我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连这也看不出来,的确也配不上青儿,她是个有爱心的女孩子,极力地对每一个人好,只是你不懂得欣赏美德罢了。”
我的确不懂,仍然挤在唐小红身周同一般无聊男生争风吃醋,就这样混过了大学最后一年。
临近毕业,单青以绝优的成绩获得了自由挑选分配单位的殊荣,不料她的抉择却是去她小时生活过的那个穷苦山村教希望小学。
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用来教小学?我匪夷所思,忍不住去责问她:“好容易修得正果了,却又打回头自讨苦吃,凭什么呀你?”
“凭我大学四年学到的知识,凭我自小习惯吃苦和具有独立生活能力,还有——”青青望着我微微一笑,目光清澈而坚定,“凭我的爱心。”
爱心?我愣住了,想起了爸妈的话,至此才明白确是自己愚鲁,从不曾真正懂得单青,忍不住嗫嚅:“可是,你不是一直视那段山村生活如噩梦?”
“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带去知识与爱。”
爱,又是爱!这一刻我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叹,茫然地问:“青青,过去,你可有真正爱过我?”
“爱过。”青青直视着我的眼睛,肯定地回答,随即又轻声补充,“正如爱我的青衣。”
青衣?!她曾经钟爱青衣成癖,而后明悟那只是一种形式,于是在我的要求下换上彩装,青衣或许仍是她心深处的一段情结,却随着她的日益成熟逐渐淡出。正如我,也终将化为她记忆的一部分,只是生命的一段过程罢了。
单青就这样与我失之交臂,从此走出了我的生活。不久我同唐小红也正式分手,不愿再争做她的裙下之臣,因为我已终于了解了单青,唐小红,和我自己,也终于知道什么是个性与真爱。
为了父母老迈,我不能像单青一样两袖清风地远走山村,但却每月自菲薄的薪水中抽出固定的一部分匿名寄往她执教的那所小学。我没有去找过她,但想以她的聪明细心应不难猜到是我,或许终有一日她会原谅我的少年轻狂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青,无论你身着青衣亦或彩装,只要你是单青,我会永远欢迎你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