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六日,沈庭蛟继王位,号嘉裕,改年号兴禾。帝号和年号都是殷逐离定的,是修养生息、富国裕民的意思。
登基大典设在承天阁,沈庭蛟将用度再三精简,好在有殷逐离操办,她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身边的郝大总管更是个抠门到家的人物,整个仪式虽然简朴,倒也不失肃穆庄严。
那一日,风日晴和,朝中文武分列台阶两侧,殷逐离站在九百五十级阶梯之下,看着他接受朝臣跪拜。气势磅礴的宫乐响起,台阶上的人皇袍加身,广袖垂冕,那一番凌绝天下的风采,令云开日出,大地春回。
殷逐离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新帝登基,琐事繁多,但首要的还是太后和皇后的册封,沈庭蛟选了个皇道吉日,册封何太妃为太后,傅太后仍保有太后封号,但这宫中现实得紧,她除了这尊荣,实际上已经一无所有。诸臣翘首以待,嘉裕帝迟迟未册立皇后,关于先皇后曲凌钰的册封更是只字未提。
能在这朝堂里占有一席之地的,都是些明白人,暗里便有谣言四起。
御书房内,何太后第三次提及册后之事,话虽平和,却隐透威压之意:“皇儿,母后知道你对那殷逐离情深意重。可如今你是一国之君,而那殷家,本就是乱世刨食的社稷蛀虫,每次战争,战马、粮草、铁戟、棉麻衣物,你知道这些商贾从中可获利多少吗?莫非你竟然真想立那殷逐离为后?”
傅朝英对此也是赞成:“陛下,您既已接手这万里河山、千斤重担,便不能妇人之仁。曲天棘乃王妃生父,她尚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曲氏一门几乎尽毁在她手里。这样蛇蝎心肠的一个人,如何能留在陛下身边?”
中书令蔡昶也附和:“陛下三思,北昭旧朝虽然腐败,但若非殷氏一族也断不至于令圣祖爷数年之间平定天下。前车已覆,后未知更何觉时?”
沈庭蛟把玩着书桌上清田黄石雕神兽白泽的镇纸,那雕工极是细腻,几年前殷逐离从长安八杂集随手淘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的书桌上,他用惯了,搬到宫里时下人将这些小玩意儿一并收了进来。
此际御书房一共六位近臣,都是有些资历的老臣,现在见他但笑不语,也弄不清这位新君的心思,犹疑着不再开口。
待到再无人谏言,沈庭蛟浅啜了口茶,轻声道:“既然已无他事,都退了吧。”
朝中诸人也看穿了形势,渐渐地便有那些趋势之徒,开始上折子说道福禄王妃的不是。偏生这个家伙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若是混迹市井,纵然浪荡倒也无伤大雅,但若要母仪天下,那就颇令人玩味了。真要数落她不贞不淑的失仪之举,怕是满朝文武这一年都不用做其他事了。
沈庭蛟看着那二十几本大同小异的折子,啜着茶不说话,看完后跳过,却仍是搁在待处理的那摞折子上。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大荥正是用人之际。何简因是沈庭蛟授业恩师,以往也就是福禄王府里吃闲饭的先生,如今倒是一跃成了帝师,沈庭蛟拜其为相,朝中也无人敢多舌。
张青是天子义子,对沈庭蛟也可谓是忠心不二,如今封了御林军统领,顺带负责长安城防,成了朝中新贵。沈庭蛟以往旧侍也多有封赏,殷逐离常笑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知这家伙口无遮拦,从不计较。
倒是早朝之后,诸臣难免拥着何简多说会子话,套套近乎。何简没什么架子,是个锋芒不显,却谋略在胸的人物。
沈庭蛟与他情同父子,凡事也多会同他商量,这会儿便有臣子拿不准:“相爷,王上久不立后,后宫总不能一直空着。大伙儿上了折子,也不见动静,您说王上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何简闻言只是微笑:“简御史也上了折子?”
那开口的正是监察御史,闻言颇有些尴尬:“何相爷,这不也正是大伙的意思……”
何简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其实册不册后,册谁为后……”他抬手向天上指指,“那几位说了都不算。”
话落,他大步向外行去,几位大臣皆满面困惑——那谁说了算?
那几日殷逐离都呆在宫里,倒不是她识趣——张青的御林军不许她踏出宫门一步。她待在昭华殿,形同软禁。
沈庭蛟这几日忙于国事,夜间也不见前来。她是个坐不住的,头两日还取些梅花初露,泡点茶什么的,后两日便有些光火。奈何张青派来“护卫”昭华殿的这拨子人身手极是了得,她也不愿伤人,一时只好干瞪眼。
沈庭蛟安置在昭华宫中的玩物甚多,甚至养了些孔雀、雉鸡、仙鹤,以供她解闷。此刻她正在书房用碳盆烤着一只雉鸡,沈庭蛟自外间行来,也不用人知会,径直入了昭华殿书房。
见房中油烟四起,那美丽骄傲的雉鸡脱了衣服,赤条条地在火盆上出了一身油汗,他不禁哧笑:“这可成了煮鹤焚琴之辈了。”
殷逐离吮了吮拇指上的油,扯了一条鸡腿递过去:“佐料不够,将就吧。”
沈庭蛟不接,他细细打量殷逐离,那一双眸子,如同水洗的江南,满目烟翠:“天寒,这么吃东西,小心胃里受凉。”
殷逐离自啃了一口,不再多言。沈庭蛟知她心中不快,转身倒了杯热茶给她,语声轻柔:“朕知道宫中闷了些,等忙完了,我们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他这般贴在耳边说话仍带了三分温柔宠溺,却全不似曾经的羸弱,殷逐离有些不习惯,那感觉就好像养了只猫,而经年之后,猫长成了虎,而她被反哺了。
沈庭蛟知她甚深,伸手揽了她的腰,眸子里一丝笑意,如三月初春,溪涧草色:“这两日放你在宫中走走,你乖乖地散散心就成了,莫招惹旁人,听话。”殷逐离不语,他轻轻吻在她额头,“我二哥在哪里?”
殷逐离将油渍在他衣上擦拭干净,笑意恬淡:“册我为后,然后告诉你。”
新皇继位,总是特别繁忙,沈庭蛟没在昭华殿留宿。他终究是怕闷坏了殷逐离,也就解除了她的禁足,着令十几个侍卫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允她在宫中走走。
殷逐离来过这皇宫几次,但那时候没有这般自由。她信步走在花砖小道上,不多时一个宫人慌张跑来,差点和她撞了个满怀。
她身后的侍卫立时将人拉开,厉声喝骂。那宫人神色惊骇,犹自瑟瑟发抖。殷逐离奇道:“什么事啊?”
宫人跪地求饶,只指了指椒淑宫,不敢言语。
殷逐离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信步便行入了椒淑宫。只见庭苑中腊梅纷繁,积雪犹眷着树梢,环境清雅。
只是此时,苑中正架着一口油锅,十数个内侍、宫人被押着,强推到油锅面前,以脸贴着锅沿。有人持了长柄的竹勺,不时往油锅里滴上几滴清水,那滚油四溅,在肌肤上留下点点焦痕。宫人惨号四起,惨不忍闻。
殷逐离认得里面便有沈庭遥的随侍太监黄公公,她快步上前,喝了一声:“住手!”
一众宫人看见她,皆行礼跪拜,她神色冷峻:“谁让你们这么做的?”这话其实是废话,在这椒淑宫,谁敢这么做?
众人讷讷不敢言,佛堂那边何太妃缓缓行了出来:“是本宫让做的。”她如今穿着描红绣金的太后礼服,手上三根纯金护指长约七寸,珠围翠绕,贵不可言。
殷逐离无意同她套近乎,语声恭敬却疏离:“太后,这几个人若是犯了事,交予刑部查究便是,太后这是做什么?”
何太妃高高在上:“我身为大荥皇太后,连处理几个贱奴的权力都没有吗?”
殷逐离以勺中清水将锅下柴薪浇湿,把几个宫女。内侍都赶到一边。
“大荥律法,滥用私刑者当服拘役,即使是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何太后勃然大怒:“大胆!殷逐离,你还没做上这皇后就敢如此对本太后说话!”
殷逐离与她对视,毫不示弱:“太后,皇家这份尊荣来之不易,要当好好珍惜才是。”
她语声冰冷,何太后反倒不敢同其争执。她与傅朝英的事,殷逐离清楚得很。她实在是没有资格说教。这般一想,她蓦地收了骄狂,冲跪地求饶的一众宫人道:“还不谢谢娘娘替你们求情?”
数十名宫人如获重生,直对着殷逐离磕头磕到头破血流。殷逐离脸上又现了大大的笑容,抱着双臂将跪在地上的人挨个儿瞧了一遍:“正好我那昭华宫没几人侍候,嗯,勉强先用着吧。你们这帮不长眼睛的奴才,以后都把眼睛擦亮些。太后娘娘是你们冒犯得了的吗?”
众人又是一通痛磕,殷逐离令天心将人领回昭华殿,又对何太妃略略施礼:“谢过太后赐礼,逐离先行告退。”转身离了椒淑宫。
何太妃脸色阴沉。
行走在蓬莱池边,清婉叹气:“大当家,这些年何太妃失势,此时大惩宫人,相比都是当年欺辱过她的。这宫里毕竟不比王府或殷家,你……你不该得罪她的。”
殷逐离比她更愁:“傻丫头,她有尾巴在我手上,如何容得下我?不管怎么讨好,她终究也是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她倚仗着九爷,本已气焰冲天,我若再示弱,她还不骑到我头上去了。何况……”她声音放低,自言自语,“奴才也是人,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作践。”
清婉随她前行,蓬莱池边马蹄莲开遍,榕树与松柏冠如华盖,积雪相覆,颇有奇趣。殷逐离攥了一把雪,突然道:“晚间派个人去傅太后那边看看……以何太妃如今的声势,她想必过得甚为艰难。”
清婉点头,几度欲言又止,殷逐离笑道:“说吧。”
她始低声道:“大当家,那曲凌钰还住在栖凤宫呢。她和九爷,可是旧好。九爷如今一直不册后,会不会……”
殷逐离抬手止住她的话:“传个话给郝剑,让他派人通知陈舒淮,过几日,将沈庭遥送到灞水码头,我送他离开长安……”
她附在清婉耳际轻声道,清婉直吓得面无人色:“大当家,九爷和何太后知道……那个人没死,如今长安城守备甚严,你如何能将人送得出去?”
殷逐离折了枝松枝,抚去枝上落雪:“如今九爷不可靠,横竖都是冒险,不如一试。”
清婉望向她时眸带哀色:“大当家是说,九爷他不爱你吗?”
“爱?”殷逐离有片刻错愕,她觉得荒谬,“清婉,你忘记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了吗?男人的爱,是这世间最不靠谱的物什了。”
下午,沈庭蛟还没批完奏折,宫女碧儿便来禀他:“王上,太后娘娘请您过去椒淑宫一趟。”他起身活动了一下,殿中监陈忠赶紧跪在地上,替他活动小腿、揉脚:“王上,这就去椒淑宫吗?”
沈庭蛟不耐:“母后不会无事传召,必又是为了立后的事。”
陈忠是个善解人意的,立刻就将上午殷逐离同何太妃——如今的何太后闹不愉快的事同他一五一十地讲了。
沈庭蛟颇有些疲惫:“母后以前不这样,最近不知怎么了,得势不饶人。殷逐离那个家伙也是,叫她别惹事,她从昭华殿绕到椒淑宫,绕着圈子也要去招惹母后。”
椒淑宫,傅朝英、秦师、诸葛重明等十二位忠臣重提册后之事,几个人都不赞成立殷逐离为后。秦师语重心长:“王上,殷逐离虽然富甲天下,但她出身低微,行为狂放,不是为后之选。再者,曲天棘是她生父,她尚将其迫入绝路,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其人品德行实在不能母仪天下。”他微微一顿,终于实话实说,“王上,这话不中听,但臣冒死也要说。曲天棘随先皇开国,一生戎马,战功赫赫。连他都败亡于殷逐离之手,一旦她为后,恐外戚专权,乱我大荥朝纲啊王上!”
他拜倒在地,再三叩首,引得一众老臣俱跪拜。
“陛下,太尉言之有理。且如今朝中局势未定,安昌侯薜承义手中封邑地广粮足,这次平叛他也立了大功。依臣看,其女薜藏诗品貌俱佳,倒是皇后的绝佳人选。”傅朝英也开口,他自是站在何太后这边,他与何太后之事,除了何简,只有殷逐离一人知晓。这就是把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将他二人烧个尸骨无存。他如何容得下殷逐离?
他话落,何太后立时递过来一幅画像:“王上,你已承继大统,很多事便当为天下考量。不能再小孩子气了。这薜藏诗,着实不比殷逐离差,王上且先看看再做定夺吧。”
沈庭蛟接过那画像,随即将之狠狠抛掷于地,他继位之后妥协了许多事,唯有此事他坚持:“不用再说了,朕意已决。她是朕明媒正娶的王妃,朕的糟糠之妻,若朕一朝得势便过河拆桥,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吗?”
他拂袖而去,真话没有说出口——他自己也不知对殷逐离是个怎么样的心思。这个人生来桀骜,他虽恨,却也敬。一朝得势便促狭地想给她难堪,看她为了做这个皇后能做出些个什么事来。但若真要弃她另娶……他却是没这心思了。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殷逐离耳朵里,许多重臣都希望她知难而退——苦情戏里女主角不都这么演吗?然则殷逐离如果真是一个这般善良的人,他们也就不必费心了。
昭华殿,清婉正在发脾气:“大当家,原先我还以为九爷是个好的,没想到他也是个白眼儿……”
殷逐离赶紧止住她的话:“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她哼了一声,声音放低了些:“他不会是打算把您就这么关一辈子吧?”
殷逐离食指轻扣着桌面,轻声道:“那倒不至于,他不立后,又将我软禁于此,大抵是要做一件我不愿意的事。现今殷家他不能动,那么必是要扶一方势力,与殷家平分秋色,互相制衡。如今大荥,符合这要求的也就是斐家了。”
清婉一听,更来气了:“可那斐家是个好东西吗?每逢灾年,他们拼命涨粮价,要不是殷家压着,早不知做出什么事来了!”
殷逐离哧笑,却是换了话题:“外面有几个人守着?”
清婉竖了指头:“六个,这宫里的侍卫还真是不一样,就算是晁越哥和廉康哥一起出手,怕也讨不了好去。”
殷逐离去苑里抓了只雉鸡,找了个小瓷瓶接了一瓶血贴身放好,又咬着那雉鸡的脖子狠狠含了一口在嘴里,慢慢喷出来,衣襟、地板全染了血。她将那死鸡往隐蔽处一扔,便向清婉示意:“愣着干什么,喊啊!”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啊!”清婉那个嗓子一喊起来,能将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吵醒。
殷逐离暗暗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好样的,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外面六个侍卫十分警觉——先前张青已经交代过,这位王妃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留个心眼儿。可饶是如此,几个人一看那满屋子血都吓了一大跳。这个人若出了事,大家的脑袋都保不住!
这般一想,一个请太医、一个报告王上、一个告诉张青,清婉还叮嘱另一个:“瞎站着干什么,我们王妃最服鬼医柯停风的药,还不快去殷家传柯大夫?”
这样一来,六个高手就剩了两个,殷逐离装昏,偷袭了一个,剩下一个就容易对付许多。她这个人身手若是在江湖上,勉强能算个名家子弟,若是在高手如云的大内,难免就逊色了些。不使点巧力,要出去还真不容易。
她将倒地侍卫的衣服剥了,也不搁耽,自取了狐裘带着那套御前侍卫的衣服跳出了宫墙。清婉一脸担忧,却也帮不上忙。
昭华殿炭火烧得旺,出来就难免冷。长街少行人,大雪积得更深。殷逐离租了匹马,一路飞奔至灞水码头。沈庭遥被两个人押着,殷逐离寻了一处废弃的旧窑,取了守卫的服饰丢给他:“换!”
沈庭遥还等说话,她以指轻弹手中黄泉引,“少废话!”
沈庭遥急冲冲地在窑中换了衣服,殷逐离替他绾好发髻,以他替下的旧衣沾雪水替他拭了脸,复又道:“记住,你是大内侍卫萧二,老母病重,王上特准回家探亲。”
沈庭遥只是摇头:“没用的,他如何猜不到我是你放走的,我一失踪,他定会命漕运司的人严加搜查殷家过往船只。”
殷逐离不以为意:“不需担心。”
她唤了一个搬工去找殷家负责装船卸货的应老大。寒风侵体,沈庭遥有些咳嗽,殷逐离取了发间饰物、耳上明珠,外加身上的银票,一并递给他:“曲怀觞自天水郡往西逃离,我若是你,就去西边依附于他。”
沈庭遥不解:“你为何帮我?”
殷逐离看着他的脸,冷不防狠狠刮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耳光,为了这些年你对老子每次的毛手毛脚!”
沈庭遥被打得晕头转向,那边应老大却过来了。殷逐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话,他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他便上前领了一身侍卫服的沈庭遥去往码头。
半刻钟不到,码头上便闹将起来。原来是一回乡探亲的侍卫想搭乘殷家的商船,应老大嗓门极大,嚷得半个码头都听见了:“你一个侍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竟然就想免费搭我们殷家的船。我们大当家那是谁?福禄王妃!福禄王现在成了当今天子,她不日就是皇后,你这样的兔崽子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觉得我们殷家的商船也要巴结你!”
沈庭遥被吼了个面红耳赤,那边却出来个人:“啧,殷大当家还没登后位呢,你们这些奴才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众人凝目上望,可不正是斐家少东家,他反正就是喜欢跟殷逐离作对,将殷家的敌人全部看成斐家的朋友,是以他对沈庭遥倒是恭敬,“大人别和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角色一般计较。斐家的商船和殷家的船航线都差不离,人谁还没有个难处,大人上船吧。”
沈庭遥向他连道了几声谢,临上船前再回头,却见码头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殷逐离的影子?
雪夜长街已是空无一人,殷逐离踏着冰雪哼着歌,行往西郊。长安城西有山,是几个大家族的陵园,唐家的祖陵,也在里面。殷逐离不想再添不快,唐隐下葬后她从未前来拜祭过。她不愿意相信那个清如朗月的男子,真的已化身尘土。可是今夜,许是天气太寒了,连勇气都结了冰,她想要找个地方偷得半刻清静。
她是个好酒的,在一家酒馆里抱了坛女儿红方想起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沈庭遥,现在可算是身无分文了。尴尬之下用身上狐裘换了两坛陈年绍兴。
那掌柜虽不识皮货,却也摸得出来——不论如何,这裘衣绝计不是两坛酒能换到的,肥羊不是天天都有,他也就乐得同意了。
殷逐离抱酒上马,里面只穿了一件夹衣,料子仍是烟霞云锦,寒风一吹,她便缩了头。
这样风雪之夜,守陵人早早地便歇下了,世家陵园气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过只是个埋骨的地方。殷逐离翻入高高的围墙,雪地湿滑,她摔了一跤,好在酒坛无恙。
里间石墓数百座,夜间光线又差,她记性一向不错,然而当日站在山头看他下葬,如今却全然记不起那座墓的方位,那段记忆,只余一段空白。她只得伸手触摸那碑文,一路摸了十数块碑,手已僵冷得辨不出字迹,倒是两坛酒被捂了个半温。
雪渐渐止了,鞋踏在冰上,吱嘎作响,墓与碑无言。她行走其间,终于不再伸手触摸碑文:“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那声音在寒风中散开,仿佛也凝成了冰霜,殷逐离知道自己找不到他了,她随意找了块墓碑,在碑前坐下,其声喃喃:“反正你们都差不多,我随便选一块也差不离。”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浸透夹衣,彻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几分暖意,她拍拍墓碑,语声亲昵:“你要不要也喝点?今天带得不多,你浅尝便好,不可贪杯。”
话落,她将酒倾在地上一些,祭了积雪。
也不知坐了多久,碑上落雪浸透了夹衣,她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惧寒,微闭目昏昏欲睡状。突然有脚步声惊起栖鸟数只,殷逐离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坛,一手握了黄泉引,以不变应万变。
“王上,马蹄、脚印都很新,需要臣派人进来搜么?”
“不必扰人祖先,都退下吧。”
这个声音合着冰雪,殷逐离再熟悉不过——沈庭蛟,来得倒快。
她仍靠在石碑上,沈庭蛟往东边一座石墓寻了一阵,终于忍不住扬声道:“殷逐离!”
殷逐离静静地看他,他披了件紫貂裘,那貂还是她亲手所猎,制衣是云天衣的手笔。那时候他多乖巧可爱,抱在怀里的时候猫儿一样。如今他原形毕露,她倒也无所谓悲怒——大家都在演戏,各为了各的目的。谁也不比谁高尚,谁也不比谁卑鄙。她怒他作甚?
她扶着墓石站起来,她是打算装傻装到底了,当下便递了酒坛过去:“这么冷的天,陛下竟然也到了。来,喝一口。”
沈庭蛟不接那酒,问题太多,他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出口就成了:“这墓主人名唐宪,字牧之,你靠着他作甚!”
殷逐离顿时有几分沮丧:“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我师父。”
沈庭蛟蹲下身去,这才发现她身上只着了一件烟霞云锦的夹衣,且已被融雪湿了大片。他怒极:“浑蛋,穿这么点就敢出门!”
殷逐离仰头看他,积雪反射微光,如同雪地上的精魅。
沈庭蛟解了貂裘披在她肩上,殷逐离摇头,酒不过半坛,她已经有些头晕:“天冷,你受不住的。”
沈庭蛟不想多说,将她抱起来,往右行了一阵,面前现了一座石墓。他也不客气,就这么解了貂裘,与她拥在一起。二人躲在石碑下,暂避风雪。
殷逐离拇指的指腹缓缓划过碑前,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她不忍去想。她想到很多悲壮或凄哀的绝笔,甚至连“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诗句也忆了起来。她安慰自己反正每个人都会死,她告诉自己不难过。
她侧过头,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碑上,记忆中那个人笑如朗月。她突然明白了他的绝望,若干年后,她会模糊他的容颜,她再记不起他的眉眼,她会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轻触过自己脸颊的指尖。
她正出神,沈庭蛟的声音清冷地响在耳际。
“你是不是将我二哥放走了?”他一把将殷逐离扯起来,语声阴冷,“殷逐离,你当真以为朕动不了你!朕会严查殷家所有车船,一旦发现他,朕诛你九族!”
殷逐离心中冷哼——但愿你在斐家商船上抓住了他,也诛斐家九族才好。面子书却仍不动声色地哄:“陛下已贵为九五之尊,这大荥都是您的,又有哪个是您动不得的?”
沈庭蛟冷哼,声音虽淡,话却是冰冷刺骨:“你别得意,如果下次你还来这里,”他凑近她耳边,语声不怒不喜,“朕便命人将唐隐刨出来……”
殷逐离浅笑,目光阴狠:“沈庭蛟,你敢将我师父刨出来,我就敢把你埋进去。”
……
王上和王妃吵架了,宫里的人都知道,甚至连这次宫宴,王上也未准许王妃参加。
正好殷逐离也不想去,她找了张地图,对柯停风道:“来来,给刺背上。”柯停风满脸黑线,他是昨天连夜被宫中侍卫请过来的,宫里人还真以为殷逐离生病了。柯停风在看那张地图:“你又要干什么?”
殷逐离将外套脱了,里面穿了件大露背的抹胸,她趴在榻上:“别刺大荥地图啊,嗯……就刺祁连山这一带吧。”
柯停风也不知她搞什么,但他仍是取了药箱里的银针,然后问了句让殷逐离吐血的话:“黑白的还是彩色的?”
殷逐离想了半天,终于道:“嗯,用鸽子血刺……”她附在柯停风耳边,同他窃窃私语。
两个时辰之后,黄公公突然奔了进来:“娘娘,别国的使臣前来贺我们陛下登基,陛下在御花园设宴招待。那吐蕃的使臣提议打马球,他带的那些个都是击球的好手,如今我们已经输了一场了!”
殷逐离爬起来,柯停风冷哼:“还没刺完。”
殷逐离指指那地图:“刺到哪儿了?”柯停风在祁连山周围画了个圈,殷逐离点头,“那就成了,天心,替本王妃更衣。”
天心应声,急急地取了王妃的礼服,殷逐离皱眉:“不穿这个……嗯?”她看向旁边的司灯宫女,嘴角含笑,“来,把衣服换给我。”
那宫女明显呆愣,待看看自己身上红白相间的低等宫女服,一时回不过神。还是清婉喝了声:“还不快换。”
少顷,殷逐离换了身低等的宫女装,又将头上饰物俱摘了,只以霜色丝带紧紧绾了个发髻,也不让宫人跟着,自往御花园行去。
君王设宴,御花园侍卫林立,先前有人阻她,还是张青见状上前将她领了进来:“母妃,您怎的竟做这般打扮?”
殷逐离也不同他多说,只在礼部尚书岳怀本身后站着,时不时给他斟酒,做个侍女模样。那岳怀本先前还喝得优哉游哉,待一抬头看到那斟酒宫女的模样,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殷逐离看着场中,见吐蕃人果然善打马球,他们控马熟练、身手矫捷、配合默契,而大荥宫中侍卫平日里极少击球,难免便露了些颓势。
“那个骑黑马的是谁?”她注视场中,见那个家伙抢球时最喜击打马匹和对手,不过一时,已经有三个侍卫被他击落马下。马蹄无情,一旦践踏则性命难保。
“娘娘,”岳怀本是礼部尚书,平日里也受过殷逐离的好处,虽然不愿她为后,却也不敢明着得罪她。“您怎的做此打扮?那是吐蕃的领队禄东干,下手凶残无比。已经伤了我们好些人了。”
眼见着第二句也危险,殷逐离出列,双膝并屈,跪伏在火红的地毯上:“王上,奴婢看场中热闹,但大荥乃上邦,与友邻对赛难免要礼让三分,由此束缚了手脚。奴婢斗胆,请王上恩准奴婢与吐蕃来的勇士一较高下,女子出手,也算是礼让友邦了。”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便是那个吐蕃来使也询问:“这是何人?”
沈庭蛟正皱眉,殷逐离自答了:“回使者,小女子乃皇宫司灯宫女一名。”
那吐蕃使者汉语不好,只得问身边翻译:“司灯是什么东西?”
翻译低声答:“大人,司灯是宫中一个职位,就是平时为皇上娘娘们掌灯烛的。”
吐蕃使者勃然大怒。
殷逐离上场替换了一个侍卫,她以幞头绾发,足登长靴,换了身红色的窄袖紧身袍,戴上护心甲,拿了根球槌,沈庭蛟不放心又令人将军马场献上来的那匹汗血宝马牵给了她。
她对六个宫中侍卫只低声说了一句:“拖住其余六个,我来对付禄东干。”
马上的吐蕃人个个身强力壮,哪里把一个掌灯烛的丫头放在眼里,个个皆带了嘲讽之意。殷逐离也不言语,上马时还滑了好几次,引得吐蕃人又是一通狂笑。
她第一次击球的时候,吐蕃的领队禄东干有意相让,她却一槌击空,只铲起了一堆草皮。吐蕃人笑声震天,沈庭蛟心忧如焚。
禄东干有意戏耍殷逐离,殷逐离屡次左支右绌,禄东干冷笑,再抢球时他扬球槌击打殷逐离马腿。以这个女人拙劣的骑术,那本是必中的一击。殷逐离在场下观察了好一阵,对他惯用的手法极为清楚。她常年打猎,控马本是一流,加上马也是匹万金良马,在禄东干一槌击来,以为必中的时候,她勒缰,马匹收势不及,前蹄扬起,禄东干一击落空。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殷逐离以球槌顺势击他后背。
马球的危险之处也就在这里,不仅击马也可以击人。殷逐离不是个良善之辈,这个禄东干既然身为领队,实力肯定不差。这一击若不奏效,再想伤他就不容易了。她眸中一抹厉色,右手用足十分气力,一槌击在禄东干后背,禄东干受此一击,即使隔着护心甲也瞬间呕出血来。
殷逐离有心赶他下场,俯身再一击直击马腿,黑马负痛,长嘶一声将他甩落于地,眼看就要踏他而过,殷逐离往前再一勒缰绳,身下汗血宝马双蹄扬起。众人只以为她要置禄东干于死地,却不想那汗血宝马扬蹄直接踢在黑马颈间,黑马受此一力往右侧倒于地。数个动作一气呵成,流畅若行云流水。禄东干顾不得痛,借此空隙就地一滚,滚出一丈开外方才停下,短短一瞬,已在生死之间打了个转,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一系列变化发生得极为迅速,诸人还未叫出声来,禄东干已经受击下马,随后化险为夷。殷逐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唯恐吐蕃人趁机偷袭她,又策马奔回自己队伍里方下马跪拜:“谢谢吐蕃使者相让,时间不早了,小女子回宫掌灯了。王上、太后,奴婢告退。”
吐蕃使者仍惊魂未定,待她走得没影了方反应过来,问身边翻译:“时不过午,宫中需要掌灯吗?”
翻译低声答他:“大人,这是谦词,她是不希望我们输了难看。这在汉人眼里,称为……台阶,适可而止。”
吐蕃使者细想,顿时肃然起敬,起身向沈庭蛟敬酒:“陛下今日让臣见识了何为上邦之仪,臣羞愧,羞愧难当。”
沈庭蛟自是一通安抚,此事就此揭过,宴上倒是和乐融融。
酉时初,天刚擦黑沈庭蛟便去了昭华宫。昭华宫里宫人闻知他过来,俱忙着接驾。他将跪在地上的人都打量了一遍,殷逐离不喜喧哗,且又一直没有册封,这昭华宫便没有配置多少人手。
最近她从何太后那里捡了数十个人回来,倒也正好派上用场。这些个宫人以前都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当时何太后失势,众人难免地便做了些落井下石的事。但在宫中能够混上去的人都有几把刷子,这些人个个都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偶尔作威作福也是像模像样的。
沈庭蛟在殿前站了一阵,却吓得他们浑身发抖:“王妃呢?”
众皆不敢答,还是清婉轻声道:“王妃在后苑,之前传下话,道是若王上前来,请王上入内寻她。”
沈庭蛟闻言不悦:“这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了!来人,给朕将她捉来!”身后侍卫应声,就待去捉殷逐离,他却又摆手,“算了,朕倒要看看她玩什么花样。”
他举步行往后苑,侍卫未得他之令,不敢跟上。倒是黄公公立刻就满脸堆笑地请几人坐下饮茶。昭华殿的茶都是好茶,殷逐离不差钱。
天心和清婉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巴结几个侍卫,但他是殷逐离捡回来的,大家也都不好说什么。好在他知道自己处境,对宫中诸人都非常和气,倒也没什么矛盾。
夜色如一卷水墨画,由浅入深,墨迹渐浓。沈庭蛟独自行过曲桥,那流水之音清越铮琮,时有落梅纷扬,追逐着淙淙流水。桥头石栏上的宫灯似乎也有了生命,随波摇曳。沈庭蛟正揣测着殷逐离的去处,冷不防身后一人捂了他的嘴,他只觉得腰间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他心念如电,那人捂住他的嘴时,指间明显有玉扳指,且手掌粗糙异常,此人是谁?他求救无门,难免便有些惊慌。
来人却只是挟了他,奔跑中他感觉到对方身上着的是宫中侍卫的服饰,衣上有铁甲。他脑中几度分析,此人是谁?为何要扮作侍卫潜入宫中?制住他只挟他而走又是何道理?
最最重要的是,他如何会出现在殷逐离的寝宫里?
他心头正惊疑,周围却渐渐温暖如春,耳畔没有一丝声音,他动弹不得,不由得便生出几分紧张。来人将他放在地上,他尚未看清其相貌,已被人用一朵硕大的牡丹盖住了头脸。他嗅到花粉的香气,顿时心头清明——这里是昭华殿后苑的暖房,专门培育花草。只是他登基后事忙,从未来过。
这个人将他挟至此处,是何道理?
他心头正狐疑,那贼人的手突然滑过他脸颊,似乎感觉到他肌肤细腻,又重新抚摸了一下。
沈庭蛟心头升起一个令他惊怖欲绝的念头——这贼人莫非竟好男色?
那贼人轻轻触摸他的脸颊,五指向下滑入他的领子里,在他肌肤上四处游走,呼吸渐渐粗重。
沈庭蛟惊得魂飞魄散,却只能不动不语,静静躺在花叶之下。
龙涎香弥漫,衣襟被刀刃挑开,那薄刃贴着肌肤而过,寒意渗入骨髓。令人心中战栗难安。被视为至尊无上的龙袍寸寸破碎,沈庭蛟想叫,可嗓子里一声也发不出来。贼人亲吻他的胸膛,那冰冷的触感令他心中恼怒——贼人竟然戴着面具!
当遮蔽物一缕不存,沈庭蛟羞愤欲绝。而最尴尬的是他竟然有了些感觉。那种行走在刀尖之上般的惊险刺激了他,偏生他还要强行克制,免得给贼人看了笑话。
来人却也促狭,就以牡丹花枝轻轻搔过他无瑕的肌肤,那滋味太古怪,像是极致的痛苦,却偏又掺和着难言的欢愉。汗珠浸湿脸上微绽的牡丹,他思绪散乱。当两军交接时,他陷入一片幽深曲径,他一怔,耳边却闻一声低笑:“快活吗九爷。”
沈庭蛟整个松懈下来,他张张口,发现自己又能说话了,心中想过千种想法,要将这家伙剥皮抽筋,清蒸油炸,说出来的话却只有寥寥数字:“少废话,快些!”
花叶在视线中模糊不清,他闭上眼睛,那滋味畅美难言,莫非……这就是牡丹花下死吗?
那一夜,二人在暖房内逗留了一个多时辰,沈庭蛟拥着殷逐离,她为做足十分戏,特地换了身侍卫服,手上戴着他的扳指,还找了块猛张飞的面具。
沈庭蛟倚在花下喘息,殷逐离倚着他,随手摘了片花叶,折成一个哨子置于唇边,胡乱地吹一支没有由来的曲子。叶哨太粗糙,令曲调不准,但自有一番泻意洒脱。沈庭蛟花下看红颜,见她衣裳虽零乱,却仍是形容坦荡,神色自若的模样,不由得又恨又爱,抱着她重又温存了一番。
而昭华殿里众人都开始不安——侍卫已经几次想要冲进内苑,亏了黄公公恩威并施,将人阻在了外殿。
殷逐离倒是另备了衣服给沈庭蛟,沈庭蛟精力不如她旺盛,此时便有些累了,随她回了卧房。这时才有宫人前来通知陈忠等人:“王上和王妃已经在宫中歇下了,陈公公,王上让您明儿个再来侍候。”
陈忠心下暗定,沈庭蛟没事他就放心了。只不知道那王妃施了什么手段,竟然令王上没有追究她冒犯太后的事。
而更令陈忠惊诧的是,次日一早,沈庭蛟命人送了皇后的礼服过来,准备册封殷逐离为后,赐号文煦,并着礼部准备册后大典。
此事之后,朝中有个别正直之士不再反对殷逐离为后,但傅朝英和何太后同时也向沈庭蛟施压:“你坚持要立她为后也可以。但必须纳薜承义之女薜藏诗为妃,这是最后的让步。”
沈庭蛟很无奈,他如今虽然坐了那把龙椅,也得到了一帮老臣的拥护,但大荥的兵权全不在他手上。他本素行不良,对天下更是无威无德,要一时半刻坐稳这把椅子谈何容易?
而傅朝英现在的态度很明显——他不放心殷逐离,他与曲天棘是老友,曲天棘的下场令他心惊胆战,他生怕一不小心步了曲家的后尘。
朝中诸臣正直的不愿殷逐离为后,因殷家势力太过庞杂,唯恐后宫专政;有猫腻的更不愿殷逐离为后——殷家每年孝敬他们的东西,殷逐离手上都记着帐呢。这朝中哪个是清官哪个是贪官,她清楚得很。万一哪天要是查起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何太后自是更不愿殷逐离为后了,目前只有何简一直不表态,他虽为帝师,但目前也和沈庭蛟一样,初来乍到,许多事都还力不从心。沈庭蛟订着重重压力,举步维艰。但他心中清楚——殷逐离如今就像被他关在笼子里的尖尾雨燕,要放她容易得很,然失后想要再得,就难如登天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殷逐离,他只是不愿放手。
他正在为难着这事,一个人进了他的御书房。他抬头一看,更加头痛。
“沈庭蛟!”来人气势汹汹,正是曲天棘的女儿曲凌钰,“外界都说是你和殷逐离一起谋杀我父亲,是也不是?”
陈忠生怕她刺杀沈庭蛟,将她牢牢挡在书房门外。
沈庭蛟挥手:“让她进来吧。”
曲凌钰行至沈庭蛟跟前,这些天她眼睛已经哭肿,此时又悲戚又委屈:“你回宫这些天了,怎么也从未过来看我?”
沈庭蛟无言以对,她却不似往日般咄咄逼人,曲天棘死了,她在宫中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再怎么骄纵的小姐脾性也被慢慢磨灭了。她行到沈庭蛟面前,缓缓握了他的手,眸间隐隐含泪,现在除了与沈庭蛟的旧情,她什么也没有了。
沈庭蛟有些微的心痛,他见不得曲凌钰难过。儿时的情分虽已过去这么些年,连爱恋都已蒙上尘垢,但她如今的家破人亡,还不是拜自己和殷逐离所赐吗?
他也握了曲凌钰的手,语声温柔:“回栖凤宫吧,只要朕在位一天,就保你一天的富贵荣华。”
曲凌钰的眼泪瞬间迸出了眼眶:“我不要这样的荣华!曾经你和我说过的话,通通都是骗我的!!”
沈庭蛟心如针扎,只挥手对身边的陈忠道:“将太后请回栖凤宫。”
陈忠上前,曲凌钰却突然低声哀求:“庭蛟,我怀孕了。先前沈庭遥的两个皇子都已经被何太后……庭蛟,救我!”
沈庭蛟一怔,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
三日后,嘉裕帝册封原福禄王妃殷逐离为文煦皇后,仪式规格全然超过沈庭遥前一次册后,算是给足了殷逐离面子。但同时,沈庭蛟宣布册立曲凌钰为惠妃,并颁布法令,大荥商旅赋税皆加重两成。斐家诱敌有功,免税两成。
殷逐离同沈庭蛟的关系,第一次陷入冰点。再一次见到曲凌钰,是在曲凌钰册妃那天。按礼嫔妃在拜过太后之后,要到皇后宫中行礼拜见,聆听训导。
昭华殿内,殷逐离坐着,曲凌钰跪着,仇人见面,竟然是这般光景。曲凌钰敬茶过来,殷逐离久久不接,不多时外面便有人高声道:“太后驾到!”
殷逐离知道何太后的来意,如今曲凌钰同她有杀父之仇,且又再无任何势力,这个人何太后自然可以拉拢过来,为她所用。何太后进得殿中久不开口,摆足了太后的威风。
殷逐离朝她行了礼,她微微颔首,转头便去扶曲凌钰:“好孩子,你也起来吧。”
曲凌钰起身,一直不看殷逐离,殷逐离也不想多理会她,其实说起来二人也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但如今已成不共戴天的仇人。小仇可解,若是血海深仇,再加一点半点也没什么。
何太后生怕她化解,殊不知她根本就没想要化解。
十数个人在座,昭华殿却频频冷场,起先何太后还训些宫规叨些家常,到最后她也说不下去。殷逐离方才淡然道:“惠妃今日刚刚册立,夜间陛下理应留宿栖凤宫,你今日也累了,就且回宫吧。”
言毕,突然想起栖凤宫乃是历代皇后寝宫,嗯,她总不能一直住在这个地方吧?正思索着,何太后却已经起身:“正好哀家也乏了,惠妃送哀家回宫吧。”
曲凌钰仍温顺地点头,她一直没看殷逐离,面对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大敌,她从头到尾却也没有招惹。而曲天棘叛变,竟也没有牵连到她。殷逐离哪里猜不出其中关键?
她不是个好家伙,立时就出言打趣:“我看惠妃最近消瘦得厉害,莫若宣个御医给瞧瞧吧?”
曲凌钰虽未抬头,身子却是一滞,这短短一瞬已被殷逐离捕出端倪,偏生殷逐离也不说,仍是笑眯眯地看着曲凌钰同何太后步出昭华殿。倒是何太妃训诫了一句:“如今你已是大荥的一国之母,就要注意言辞称谓,江湖商旅气,不可带入宫闱,失了皇家体面。”
殷逐离本来心里就不爽,何况她手上握着何太后一条大尾巴,反正顺逆都是要被咬的,何必受这等鸟气。她立时就噎她:“母后训诫得是,逐离本就长自市井,难免带了些民间习气,日后还得多向母后学些三从四德才是。”
何太后脸色当场便有些难看,背夫私通的人,杀害正统皇子、妄诛皇储,一个乱臣贼子,摆什么架子谈皇家体面?
何太后久居冷宫,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沈庭蛟加重殷家赋税、扶持斐家的事,是真的惹恼了殷逐离,她再开口时语气又十分柔和:“你也是识大体的,行事作风倒比凌钰这丫头强出许多。只是宫中规矩繁琐,改个日子得了闲,母后和你好好聊聊。”
殷逐离冷哼,并不作答。
那时候沈庭蛟在正德殿,张青知道他对殷逐离上心,生怕何太后给殷逐离脸色,急忙打发了个内侍来禀。沈庭蛟闻言却是哧笑:“她不给母后脸子看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与其安慰她,不如先去椒淑宫瞧瞧母后。”
他搁了折子,还没进到淑椒宫,已经听到喧杂之声,再入内一看,果然何太后将宫内的青花瓷花瓶砸碎了,残片溅落一地。他倒是带了三分笑:“母后这是为何?”
何太后摒退了宫人,这个殷逐离是绝不能留了。
“吾儿,母后今日出了一趟昭华殿。”
沈庭蛟点点头,何太后一直便是个仪态万方的人物,除了殷逐离,别人要将她气成这样,不容易。何太后倒也很快恢复了过来,将思路也理了个端正:“殷逐离今日当众影射你的身世。”
沈庭蛟微蹙眉,他心思敏锐,如何不明白何太后对殷逐离的敌意。殷逐离手上掐着她的七寸,是以他即便知道这些话半真半假,仍要作在意状:“如何竟发生这般事?”
何太后神色郑重:“吾儿,今你立她为后,已是仁至义尽。这个人……再不可留。”
沈庭蛟五指微拢,面上笑意不减:“母后,她口无遮拦惯了,你日后少往昭华殿走动便是。朕担保她绝对也不会主动出现碍您的眼。”
何太后便有些不解:“皇儿,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守着如同冷宫的椒淑宫,看尽宫中诸人白眼,为的什么?此人不除,你我还有……皆是命悬一线。你如今身为大荥君主,要什么女子没有?如何就这般护着她?”
沈庭蛟笑得含蓄:“母后,世间女子有无数,而殷逐离只得一个。朕眷顾她,自是因为她有其他女子皆没有的本钱。”
“看见没有,这才是老子的本钱!”澡盆里,殷逐离拍拍胸,波涛汹涌间一片珠光艳色。
身后清婉哧笑:“大当家,你还笑得出来。现在殷家车马行船、来往货物皆抽四成税,倒是那斐家只抽两成,这样一来,我们的成本什么的必须得涨。他们肯定会降价同我们竞争,等于是让我们填补斐家的赋税,郝总管怕都急死了!”
殷逐离以指节击打盆沿,节奏明快,眉头却紧皱:“是啊,你让负责采买的那个内侍,出宫的时候顺便给郝剑带个话……”
两日后,果然斐记各货行开始降价,称皇恩浩荡,免斐家赋税两成,特让利销售。有便宜货自然有人趋之若鹜,然好景不长,不多时便有小道消息,说是西洋那边曾偷偷运了几十船“洋垃圾”。比如死人穿过的衣服、喝过重又晒干的茶叶渣、墓中陪葬的金银珠宝等等,黑心商以低价买进,平价买出,赚取黑心钱!
小道消息传得总是最快,而且还找不到来源。不多时整个长安城甚至半个大荥都开始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也不是笨蛋,得空他就琢磨啊——你说富贵城的东西都慢慢在涨价,这斐家,好好的他干嘛降价呢?难道……嗯?
当日,斐记的多处铺面被暴民烧砸,甚至还在斐家大宅发现了“女子倚树干而立”这般暗讽奸商的画及“奸商死全家”的题字。
斐记铺面被砸本是后话,且说曲凌钰册妃那夜,沈庭蛟没有去栖凤宫过夜。那时候殷逐离正躺在榻上看书,殿里碳火烧得旺,棱花窗半开,窗外寒梅几枝摇曳不定,在墙上留下生动的花影。
殷逐离本已料定他不会过来了,这时候已准备就寝。沈庭蛟也没让宫人通禀准备,倒像是以往福禄王府,夜间归家一般自在。
殷逐离冷哼:“哟,陛下走错地儿了吧?”
沈庭蛟早料到她要给自己脸子看,也不计较,蛟微微一笑,烛下展颜,艳色无双:“今日地方上献了些贡锻、丝绸什么的,明日我让陈忠送过来,你看喜欢什么,自己挑些。”
要说富有,殷逐离比他富有。他估摸着殷逐离对这些东西不会太感兴趣,也不多说,自己脱靴上了榻。殷逐离对他的态度颇有些捉摸不透,要说他性情大变吧,也不见他虐待自己。
要说温顺如昔呢,又多了三分强硬,特别是在人前。可就目前看来,他虽然扶持斐家与殷家平分秋色,却也没有打算把殷逐离怎么样的意思。
他解了衣服挂在木架上,夺了她手中的书卷随手搁在榻边的矮几上。
殷逐离自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她索性侧身压住他,冷冰冰地解他衣裳。
沈庭蛟眸子都亮了起来,喉头微动,抬腿轻轻蹭她腰际:“不要生气。”
殷逐离冷哼,随手抽了根衣带,穿过雕龙画凤的床头,再将他两只手拉到头上,用绳两头干净利落地绑在一起。沈庭蛟这才意识到不对,殷逐离将他绑好,就近望了他片刻,抿唇笑得古怪。他有些发寒:“殷逐离,你大胆!”
殷逐离扯了香帕覆住他双眼,声音温柔:“谢陛下夸奖。”
沈庭蛟觉出有些不妙,心中顿时后悔不迭——明知她最近心中有气,实不应这时候让她主动。殷逐离哪管他想什么,夫妻房中趣,客气就没有乐趣。
她随手自烛台上抽了根红蜡,这是睡后用的小蜡,不过手指粗细,她将其点燃,吹了吹烛芯。沈庭蛟已经觉出不妙,立时就端出了帝王的架子:“放开朕,否则朕诛你九族!”
他现在严肃起来颇有几分威严,可惜殷逐离不惧,仍是悠哉游哉地吹了吹那蜡烛:“哼,陛下不早就想着诛我九族了吗?不过迟早而已。”
沈庭蛟一滞,突然那红腊如泪,滴落在胸前,他猝不及防,顿时就痛哼了一声,声音于先前的冷静中加了三分急迫:“浑蛋,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殷逐离看他肌肤红了一片,不由俯身轻轻舔啃:“你皮肤太过细嫩了,先前有点痛,但是陛下,苦尽方能甘来嘛。”
又是两滴红烛泪,沈庭蛟哼了一声,开始用脚踹她,但单凭双脚又如何是她的对手,倒是被她拿住了足踝,那烛泪如雨一般,轻缓地滴落胸前。
沈庭蛟双手开始拼命挣扎,殷逐离低笑,手中红烛仍是选了最敏感的地方滴落,点点娇红。
沈庭蛟不好意思叫,挨了半个时辰,殷逐离施暴完毕,解了他腕间衣带,去传陈忠,说是陛下要起驾栖凤宫。陈忠进来为沈庭蛟更衣,沈庭蛟一身酸痛,不由得怒道:“谁说朕要去栖凤宫?再假传圣旨,朕铡了你!”
“哼,你不早也想着铡了我立曲凌钰为后吗?”殷逐离把他的衣服全部扯出来丢给陈忠,上榻睡了。沈庭蛟气得七窍生烟,但听她提起曲凌钰,怒意却减了几分:“你吃醋?”
殷逐离不答,沈庭蛟便只当她默认,心情顿时大好:“逐离,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时候不是解释的时候,他声音沙哑,先前那烛泪滴得他心中痒痒,他只想哄得殷逐离亲身上阵,不由得将陈忠又赶出了房门。
“你先起来,待会儿我同你讲。”
殷逐离仍是不合作,他半哄半诱,一番欢好直到三更时分。沈庭蛟全身都痛,却洋溢着一种吃饱餍足的满足感。
他闭目歇了一会儿,又去碰殷逐离:“逐离,我饿了。”
殷逐离正倒头欲睡,闻言极是不耐:“你快上朝了,忍忍,上朝前陈忠会准备的。”
他一脸委屈地睡在她身边:“可是朕现在饿了。”
殷逐离低骂了一声,房里有些糕饼果点,可是他娇贵,吃不了太甜腻的东西,何况这时候吃冷食,难免又积食难消。她找了一阵,终于又不怀好意的想起了苑中的雉鸡。
她果是又逮了一只雉鸡,用腰间黄泉引剖了,拨了碳盆,就这么烤。沈庭蛟翻了个身,以美人侧卧的姿势看她:“这是买来观赏的,你以后别吃了。很贵的。”
殷逐离不屑:“浪费粮食。”
商人务实,沈庭蛟懒洋洋地不动怒,他侧卧于床,长发如墨似瀑,端丽妩媚:“我同凌钰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她如今一无所有了,且留她一个容身之所。殷逐离,你信我一次好吗?”笑意敛去,他神色认真,“完完全全地信我一次,好吗?我和曲天棘是不同的!”
殷逐离烤着那只鸡,静静地撒着盐,看来曲凌钰怀孕的事沈庭蛟事先也不知道,那么这个孩子定然也不是他的。她心思几转,声音却不咸不淡:“陛下是天子,谁敢质疑?何况天子后宫,本就该三千粉黛,方衬得天家人丁兴旺嘛。他日让礼部再选些女孩儿入宫,话说我身边的清婉,也是个不错的,最近这昭华宫也无他事,莫若拨到陛下身边伺候?”
沈庭蛟眸子里现了一丝失望,转瞬即逝,声音也带了些冷淡之意:“朕的事,不用你操心。”
五更三刻,陈忠已经在门外伺候着,沈庭蛟起身着衣时有些艰难,他身子不好,体力比不得殷逐离。殷逐离伸手扶了他一把:“就这样能早朝?”
沈庭蛟自系着衣带:“有什么办法,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殷逐离以锦被蒙了头——有觉不睡,费尽心机去抢那把黄金椅,也不知道图什么。
沈庭蛟见她蒙得严实,也便唤了陈忠进来替自己着衣,陈忠轻手轻脚,他吃不准这位皇后的斤量,生怕吵着她。要说这帝王心也当真难测,说他不眷这位文煦皇后吧,也不见他亲近其他女人,甚至册立后妃的日子也歇在昭华殿里。要说他眷着这皇后吧,刚一登基,立刻就狠抽殷家赋税,这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打压殷家了。他瞟了一眼榻上,那纱帐捂得严,他只能隐约看到半枕青丝。
及至卯时末,正值退朝,殷逐离难得生了次好意,就命昭华殿的宫女天心端了盅甜汤给沈庭蛟送去,岂不料这一送,就送出了祸端。
那时候殷逐离在昭华殿前园的树上攀折一枝梅花,远远就见张青风一样奔进宫中。殷逐离颇为意外——往日从不曾见他这般失措。
“母妃!”他老远也看见了梅树上的殷逐离,“快走!”
殷逐离从树上跳下来,拍去衣上落雪,还不忘用他的衣襟蹭去手上尘泥:“张统领,好久不见,何事如此慌张?”
张青也不顾得许多,扯了她便往后园走:“傅将军带了人过来,母妃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殷逐离一头雾水:“傅朝英要造反?”
见她不慌不忙,张青急得跳脚:“母妃,今日天心往父皇御书房送了一盅甜汤,父皇饮后即昏迷不醒,整个御医苑的人都被惊动了。现今何太后已经赶了过去,傅将军已经调集人前来拿你了!”
殷逐离以发间玉钗搔了搔头,神色淡然:“可是我这一跑,即使不被他抓到,也成钦犯了不是么?殷家族人上千,张青,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
张青顿足:“母妃,父皇一片苦心,你是真不懂么?”
殷逐离拍拍他的肩:“不急不急,天塌下来也是傅朝英先顶着,他比我们都高,哈哈。”
张青还欲再言,那边傅朝英果然带了几队御林军过来。虽然张青现在是御林军统领,但长安的兵马仍然在傅朝英手上,将带兵,没有一段时间,适应不了。
张青也不含糊,转身就拔了腰刀,平时守护昭华殿的几十个卫士俱都举枪戒备,殷逐离负手站在庭中,寒梅层层叠叠攒满枝头,落英蹁跹,冷香暗浮。
“张青!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造反?”傅朝英声音冰冷却威严,整个长安城的兵马都在他手里,他是有资格威严的。
倒是殷逐离声音含笑:“这是干什么?都收起来。”
张青声音低沉却坚决:“母妃,父皇有令,哪怕是我们全部牺牲,也必须保得你平安。”
殷逐离状似慈爱地摸摸他的头,摸得全场人满脸黑线,她声音倒是洪亮:“将军是当朝天策上将,又总管长安兵马,现今天子莫名中毒,甜汤又是本宫送的,他来拿人审讯也是应该。”
张青急切:“母妃!倘若落在他们手上,你焉有命在?他们不会让你等到父皇醒来!”
殷逐离笑意不减:“清者自清嘛,傅将军焉能冤枉好人呢?”
周围十数人闻言都是一阵激动,张青神色坚决:“张青宁肯与他拼命,死在母妃前面,我也有脸面对父皇!”
殷逐离转头看他,不由得赞叹:“好孩子,那你上吧。”
张青持刀,果是欲上前,冷不防身后殷逐离一个手刀过去,他应声而倒。周围人一阵慌乱,殷逐离神色严肃:“看看都成什么样子,把刀放下!”
失了头领,他们也不知该听谁,虽握着刀,却不再有方才拼死一战的锐利杀气。殷逐离缓步走近傅朝英,见远方何简同何太后一并行了过来,她神色寡淡:“将军,走吧。”
傅朝英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她笑意渐深:“傅大人是否在想殷某为何有恃无恐?”
傅朝英咳嗽一声,转了转拇指上的班指,轻声道:“带走。”
殷逐离被投入大牢,依着何太后的意思,就是立刻处死。倒是何简道出疑虑:“太后娘娘,微臣浅见,文煦皇后并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她必然留了后手。若是冒然杀害,只怕……”
何太后便有些心烦:“就是因为你们诸般犹豫,方才让她活到今日。这种人狡诈多智,必难安分。”
何简见她神色,不敢再言,傅朝英却颇为赞同何简的意见:“我先去大牢见见她,这个人不可小视。”
何简点头:“我与太傅同去。”
殷逐离在牢里还成,长安城各大小官吏谁没得过她的好处,危急关头虽然帮不上忙,但明里暗里总会顾着点,这些小吏比高官有良心。
牢房是单间,靠墙放着恭桶,旁边铺着稻草,殷逐离在稻草上坐了一阵,她也不急,捡了个木碳在地上画九宫格。
殷大当家——如今的文煦皇后,一生能见得几回?是以狱卒都拥在栏边瞧她,牢头将诸人都赶散了,却也是疑惑:“娘娘自己能跟自己玩九宫格?”
“我没有自娱自乐的习惯,”殷逐离抬头朝那牢头浅笑,“不过我一向有运气,要不了多久,会有贵人来陪我玩九宫格的。”
牢头望了她数眼,富贵城的殷大当家,大荥国商,文煦皇后,他心中有些感慨,上头已经传下信来,这位皇后,命不久矣。
过不多时,果然有狱卒来报——何相同太傅前来探监。牢头赶紧打起精神出迎,殷逐离九宫格堪堪画好,牢门打开,她抬头望傅朝英,抬手相邀:“将军,要来一局吗?”
傅朝英目光如炬,他也疑心殷逐离虚张声势,若是被空城计所骗,他脸无处搁。但是他见过殷逐离的手段,如果说这是一场叶子戏,她就有翻不尽的底牌。是以对她,傅朝英一直觉得这样直接的擒杀不妥。
傅朝英没有坐下来,他觉得这样俯视她才够声势:“命不过一刻,殷大当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傅某真是佩服。”
殷逐离最是擅长噎人的,立马就回嘴:“能得公公赏识,媳妇荣幸之至。”
傅朝英脸色一变,转首看四周,气势顷刻散尽:“哼!你今日说什么也无用。”他一挥手,牢头将狱卒皆带了出去,最后仍是回身,声音虽轻,殷逐离倒是听见了。
“大人,狱中规矩,犯人临死得吃个饱饭,大人没得犯了忌讳,小的这就去准备。”
傅朝英心中有些焦虑,他站着,殷逐离坐着,但是气势上他未占得半点上风。最后还是何简低声道:“傅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这断头饭不当省下。”
傅朝英略略犹豫,也冷笑:“无妨,反正没个两日两夜,王上醒不过来。”
那牢头倒是个聪颖的,立刻就出去准备饭菜。
殷逐离相邀何简:“枯等无趣,先生可愿陪逐离这一局?”
何简倒是坐了下来,目光流转,略透了担忧:“请。”
不过一刻钟,牢头便送了饭食进来,白米饭,一整只烧鸡,还有一小壶酒。殷逐离抬头看他,开口时语态随和:“你叫什么名字?”
那牢头却骇得面色一变:“大当家,这这……这同小的却是……”他看了看傅朝英,不敢再开口。殷逐离用何简的衣角擦了擦手,就地吃鸡,傅朝英等得满脸黑线。
待她酒足饭饱,已是三刻之后,傅朝英略略挥手,那牢头端了两样东西上来,一瓶毒药、三尺白绫。殷逐离拿那毒药嗅了嗅,又摸了摸那白绫,很是满意:“想不到殷某居然还有如此体面的死法,将军,谢过。”
傅朝英冷着脸:“闲言少叙,你纵然拖沓,能拖过两日两夜么?”
何简欲出言相劝,殷逐离已经开口:“既然傅将军都准备了,殷某就先服毒,再上吊吧。也不辜负将军好意。”
傅朝英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那你就快些!”
殷逐离拿了那毒药,仰头欲饮,见何简的表情好像是自己服毒一样,她又失笑:“我死之后,还请将军赶紧披上战甲,此时若征集兵马前往涪城,或许还来得及。”
傅朝英心中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何事尚来得及?”
殷逐离一脸愕然:“傅将军不知道么?啊,瞧殷某这记性,这等大事,竟然忘了告诉将军!”她凑近傅朝英,目光清冽柔和,“将军应该知道逐离身边有两个人,武艺也是不错的。”
傅朝英狐疑:“廉康、晁越。”
殷逐离点头:“前一阵子,他们突发兴致,想要尝尝经商的乐趣,于是随着殷家的商船,出外游历了。”
傅朝英极为不耐:“那又如何?”
殷逐离笑意若水:“将军,逐离一个不察,竟然让他们将大荥国库的数额,还有曲大将军已死的消息也带了出去……若是逐离身死,他们定然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大月氏一向垂涎我大荥河山富饶,你猜若是他们知道曲大将军已死,新帝昏迷不醒,大荥国库空虚……傅将军,逐离饮完这杯之后,您难道不应该整装赶赴边关么?”
傅朝英手心里全是汗:“我也可以封住你的死讯。”
殷逐离摊手:“本宫训下不严,在您来的时候,本宫的一个宫人竟然偷偷出宫了。本宫晚些去向太后请罪。”
傅朝英匆忙离去,何简留了下来。殷逐离打算再扯他的衣角擦擦嘴——她的罗帕什么的都被搜走了。何简这次有了经验,先退后一步避开:“你真的派人去了月氏国?”
殷逐离一脸迷惑地看他:“月氏同大荥正在交战,我此时派人过去,岂不是投敌?”
何简大惊失色,又望望附近无人,方凑近她低声道:“这种事你竟然也敢随口说谎!说来也奇怪,檀越和廉康确实也不见你带入宫来……”
殷逐离趁他靠近,忙用他的衣角擦了擦嘴,答得十分无奈:“那是因为九爷说后宫禁地,非阉人不许靠近。”
何简急得脸都白了:“若他查到这事……”
殷逐离顺便再借着那角衣袖擦擦手:“昭华殿我是真的派了清婉出宫,檀越和廉康这几日确实不在长安。”
见她胸有成竹,何简也略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殷逐离语笑嫣然,又问及正事:“九爷真的中毒?”
何简点头:“不然他又岂会放着你不管?”
殷逐离不置可否,笑意浅淡。何简又有些生气:“殷大当家,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自你入宫之后,九爷将自己得力的心腹全都用来守卫昭华殿,他不是防你出去,最重要的是防着人进来!且你出去之后,难免就会被人无中生有地中伤。明面上他将你禁足昭华殿,可实际上,他将你放在心尖尖上。”
殷逐离重新坐下再画九宫格,语调平静无波:“是吗?”
何简急切:“现在傅朝英手握重兵,他初立足朝堂,根基不稳,各个紧要位置上都是旁人的心腹,处处受制于人。大当家,你是个聪明人,何某只是希望,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但至少你同他一条心,好吗?”
殷逐离不解:“何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又岂会为难于他?”
何简摇头:“太后……权欲极重,殷大当家,女人到了那个份儿上,不会顾及多少骨肉亲情的。何某……只希望大当家,体谅九爷。”
殷逐离坐在稻草堆里,背靠着天牢大狱的木栅栏,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我不曾想他势单力薄到这种地步,连送到御书房外的汤也能被人下毒。”
何简又略带了些希望:“那是因为他最信得过的人,都安插在了昭华殿。”
殷逐离挥挥手:“我有些累了,何相请吧。”
何简郑重其事地向她拱手作礼,正要行出囚室,突然又心生好奇:“皇后娘娘怎么就肯对何某吐露真言呢?万一何某向何太后告密,娘娘岂非命在旦夕?”
殷逐离低笑,仍是闭着眼睛轻声道:“何相跟着九爷,能够位及人臣,跟着傅朝英能有什么?您毕竟是外人,行事又一向沉稳,自然是跟着同自己有十多年师徒之谊的九爷稳妥。再说了……就算你告诉傅朝英我并没有派人去大月氏,他又为何要相信你呢?他会想我为何要将这等机要之事告诉你?莫非你想等大月氏真正起兵?大月氏一旦攻城,他誓必离开长安,九爷会领长安兵马,那时节,他如何再自重呢?这般一想,他就会认定你不是个好人。”
何简叹服:“攻人攻心,大当家,何某拜服。但是大当家,何某有一言相赠。”
殷逐离调整了个坐姿,也透了些好奇:“何相请讲。”
何简语重心长:“何某忠于九爷,并不是为了位及人臣,而是我同他十多年的师徒情份。像当初唐先生之于大当家。大当家看世情一向通透,但是周密计算之下未免失了人情。若大当家相信过唐先生,为什么大当家不肯试着相信一次九爷呢?”
殷逐离终于撩了撩眼皮,语态慵懒:“先生,您说有一言相赠,这已经四言了。何况您既是有言赠我,又以问句结尾,不是很不公平吗?”
何简拂袖就走。
不多时,狱卒又重新回到了牢里,那牢头见殷逐离活着,显然十分惊讶。殷逐离朝他笑笑:“你姓钟?”
那头儿很惊讶:“娘娘怎知在下姓氏?”
殷逐离笑得如沐春风:“我听他们叫你钟头儿。”
那牢头有些憨厚地扒了扒头发:“小的钟亭,大当家,您也别怪小的,小的也是家有妻儿老小的,必得受命行事。您还想吃点啥?”
殷逐离抬头望了一阵牢底,突然道:“花生米,再来两壶酒。”
那牢头一听,这好办。不一会儿他还真弄了一碟花生米、两壶酒,酒是掺了水的烧刀子,劣酒易上脸,殷逐离喝不多时,双颊已是绯红。
酒尚未尽,外头已来人,请她仍回昭华殿梳洗歇息。话未说完,被她一个花生米打在额头上,她语声浅淡:“吵什么,本宫睡醒了自然就回去了。”
来人讪讪地回去了,得知她又复位了,诸狱卒自然有一番奉承,她也不拒,笑吟吟地令钟亭去蓬莱居叫了一桌酒菜。有她的亲笔信,刘掌柜反倒是给了钟亭一些银两。
殷逐离又见无外人在,便邀他们同席,她交遍三教九流,没什么架子,桌上气氛竟然十分融洽。
狱卒这差使,清闲也寂寞,十几个爷们,很讲了些狱中秩事,殷逐离听得津津有味.临走时,她请钟亭代送信去殷家大宅,钟亭一想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应了下来。待得送过去时,那位郝大总管看完信,又请狱中几个狱卒吃了顿酒。
沈庭蛟醒来后看见殷逐离在身边,莫名便踏实了许多。殷逐离却在翻看案上的折子,那些折子里有不少是当初反对册她为后的,她将这些册子全部揪出来,陈忠有些为难——历朝章约,后宫不得干政,但他不敢出言提醒。
殷逐离倒也没多少怒意,官场如商场,现实得很,也怪不得这些人,她将陈忠唤了过来:“陈公公,这些折子,已经有些日子了吧?陛下怎的不处理呢?”
陈忠小心翼翼地讨好她:“朝臣毕竟是外人,如何能明白皇后娘娘的贤德。”
殷逐离很满意,不过她指的不是这个:“明儿个你遇到上折子的这拨儿人,就这么说……”
陈忠听得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二人在那里嘀咕,沈庭蛟声音绵软:“讲什么悄悄话呢?”
殷逐离搁了折子,又坐在他榻旁:“好些了么?”
他点点头,再次看向陈忠,陈忠附在他耳边偷偷地说了,他也露了丝笑意,将殷逐离揽进怀里。
“对不起逐离。”他轻吻她的额头,这样道。
殷逐离靠在他胸口,陈忠见二人亲昵模样,自然不好再待,自退了出去。殷逐离抬头,唇碰到他的下巴:“艰难成这样了,怎么不告诉我?”
沈庭蛟一怔,低头看她,偏生平日里没个正形的她也收了笑意,一脸正色。四目相对,莫名地生出些缱绻情意来。沈庭蛟以食指卷着她的发梢,轻声道:“我需要一点时间逐离,最多三年,”他以下巴蹭蹭她的头顶,说不尽的浓情蜜意,“如今……我寄人篱下,本不该将你留在身边。可是我……”
殷逐离有些不适应:“陛下,您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了,如此儿女情长,怎成大事?”她语态郑重,“如今你是太后的亲生骨肉,你要让她知道,只有你才是她的指望。朝中老臣对皇家血统看得极重,即使傅朝英手握重兵,但别说是他,便是远离帝都的安昌侯薜承义,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轻举妄动。何太后和朝臣们如今最大的顾忌,是我。我知道太多,且又有曲天棘的前车之鉴,他们怕重蹈覆辙。你若斩了我的头,他们也就安心了。”
沈庭蛟又有些发怒,他身子不好,又刚刚醒来,一怒之下难免就咳嗽。好在何太后下药很小心,只是令他昏睡了两日,她本想借此机会除掉殷逐离,倒真没想把沈庭蛟怎样。殷逐离替他捶着背,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逐离,你真的就这么看我吗?”
殷逐离端了热茶替给他,不说话。
次日,堪堪下朝,礼部尚书岳怀本未走出宫门,就听小太监私下议论:“昨儿个王上龙体欠安,竟然将奏折带到寝宫里看,都不避着皇后娘娘呢。”
此话一出,岳怀本心里发紧,忙上前满脸堆笑地问:“敢问公公,娘娘也看奏折了么?”
那小太监一看有人问,立时强笑:“瞧大人您说的,后宫不干政,娘娘哪能看折子,哈哈哈哈。”
边笑边心虚地跑走了。
岳怀本心里有鬼,立刻就想到上书反对册殷逐离为后的折子。那时候风气盛,用语自然也就批得重。若是让殷逐离看见,这可把她得罪狠了。而这些年殷家孝敬他的一应银两,再没有人比殷逐离更清楚。一旦她将账本公开,他一家老小的头都不够砍。
陈公公收了十几两银子,这才露了点口风:“王上确实极宠娘娘,而且那堆折子,就放在王上的寝宫里,指不定什么时候被娘娘看了去,她的性子……嘿,岳大人,自求多福吧。”
夜间,陈忠收到一封两千两的银票,礼部尚书岳怀本请求偷出那折子。陈忠端着架子,很是义正辞严:“大人这是什么话,递上去了的折子,能偷偷拿回来么?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说完他又叹,“唉,说来若真让娘娘看见了那本折子,娘娘又是个眦睚必报的性子,大人一家只怕……唉。”
岳怀本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暗暗骂了句阉狗好大胃口,第二日却送来了一叠银票,陈忠一数,心肝就是一颤——足足五万两。
朝中官员,哪些个没钱,哪些个肥得流油,殷逐离清楚得很。
三日之间,陈忠以同样方法施行,二十六本奏折,总值白银一百多万两。殷逐离点着银票,还有点意犹未尽:“这算什么啊,要想发财,抄了他们的家九爷可就真的发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