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城县衙内的围廊乃是环形走向,早在陆元青通过月亮门的时候,就一眼看到了余观尘。这位余师爷看起来果然是十分不喜自己的,除了必要的场合,他几乎没有和陆元青多说过一句话,冷漠、疏远。就如同此刻,陆元青坚信他已看到自己,但是这位看起来眼高于顶的余师爷一如往日般状似不经意地想要绕走他路。
陆元青嘴角泛起了一抹神秘的笑意,今日他不想被余观尘就这样无视而过,他开口了:“余师爷,请留步。”他一边说一边快走了几步,以阻止余观尘装作没听到而扬长而去。
余观尘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陆元青没有回头。许久,他才冷漠问道:“何事?”连个称谓都没有,连点儿修饰也不愿。
闻言,陆元青不仅没有任何不悦,反而笑得更欢,“听大人讲,余师爷在汴城的这些年,真是兢兢业业、仔仔细细地对待每一次的宗卷,无论大事小事都必亲力亲为,凡事事无巨细必安排妥当,当真令陆某佩服……”
余观尘微微扭过身,扫了一眼陆元青,语气依旧平淡,“何事?”
陆元青尴尬一笑,“听衙门中的几位兄弟说起,凡涉及汴城卷宗之类的翻阅查找,与其自己白费力气地找上一天,还不如问上余师爷一句方便呢。其实在下是有事想请余师爷帮忙。”
余观尘依旧不语,只是微微皱眉看着陆元青。
“请余师爷帮忙查一个人。”陆元青微笑道。
“何人?”
“汴城赵家米铺赵员外之女赵秀云小姐不知道余师爷可听说过?”
余观尘冷漠地立于原地未动,似在等陆元青的后文。
陆元青不以为意地继续道:“这位赵小姐在汴城恐怕知道她的人并不少,三披嫁衣却一次也未嫁出去过,也真是奇闻……”
“她已经死了,陆师爷如果对一个死人感兴趣的话,应该去仵作房间,而不是问我。”
“死人的宗卷衙门里没有吗?”陆元青满脸失望之色。
“死人的卷宗已经不归衙门所有,人死后消去户籍,而后呈报州府,再与衙门无关。”
“如果这人死得蹊跷呢?”陆元青追问。
余观尘冷冷地看了陆元青一眼道:“凶死例外……赵小姐的案子沈大人不是还在查吗?陆师爷不是一向和大人一起追查案子的吗?与其问我,不如去请教沈大人。”
陆元青忽然歉然一笑,“其实我要问的不是赵秀云。”
“那是谁?”
“于行良。”陆元青轻轻吐出了这个名字,眼光注视着余观尘的脸。
余观尘没有说话,他的衣袖长长地垂下来盖住了他的手,那感觉看起来像是一对奇怪的蝶翼,他此时看陆元青的神色有些高深莫测。
“说这个名字,余师爷可能一时间想不起来,可是我要是说此人就是赵小姐嫁的那第三人,余师爷是不是还能有些印象?”陆元青缓缓道,“那个外地来的教书先生于行良。”
“这个人也死了。我说过死人的卷宗衙门里没有。”
陆元青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是是是,这于行良乃是上吊自杀的,并非凶死,是陆某愚钝了。”
余观尘双眉微锁问:“陆师爷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陆元青忙摆手,在余观尘扭身要走之时忽然道,“余师爷,右边的胡子有些歪了。”
余观尘的手下意识地抬起,刚抬到一半猛地顿住,他蓦地扭身怒视陆元青。
陆元青干笑一声道:“我开玩笑的,余师爷别生气。人啊,要多笑一笑才能青春永驻,像余师爷这样总是板着脸,即使很年轻,可是看着还是显得老了些,再加上胡子……”见余观尘的神色越来越难看,陆元青忙住嘴扭身往回走,他走出几步后又道:“不过最近余师爷的胡子倒是日渐浓密啊。”
直到陆元青的身影已经快要看不到了,余观尘还是僵立在原地,他的衣袖始终垂着,遮住了他紧握的双手。那攥紧的手上青筋暴露,怒气张扬,一如他主人的脸色。
奉沈白之命前来请陆元青回去的张彪最终在莫愁堂找到了这位陆师爷,看来他是打扰了陆师爷的好事了。他踏进莫愁堂大门时看到的是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陆元青和韩千芝正凑在一起研究一盆红色的花。
“什么事这么急?”陆师爷是在埋怨他打断了他和韩姑娘的独处吗?张彪一边擦汗一边道:“大人请陆师爷即刻回衙门,有要事商议。”
陆元青闻言只得回头歉然地对韩千芝道:“那就麻烦韩姑娘了,我先回衙门了。”
韩千芝一边感兴趣地看着那盆花一边挥手道:“没事,没事,陆师爷先回去吧,有结果了我会告诉你的。”
等陆元青回到衙门就被马不停蹄地让进了沈白的卧房。卧房?怎么不在书房呢?
“大人吩咐的,请陆师爷回衙门后即刻去他的卧房。”
陆元青点头道:“好。”
站在沈白的卧房门口,陆元青的视线忽然被窗前的一盆花吸引了。
这花红得如此浓郁,如此厚重,如此不祥。细小的根茎上长着巨大的叶片,每一片叶片似乎都要支撑不住垂到地面上一般的浓厚,那厚重的血色……
沈白的房门忽然打开,陆元青扭头和沈白对视片刻道:“大人……”
沈白哼了一声道:“看到了吧,元青,原来最后一个人是我。”他顿了顿又道,“今夜便是中元鬼节,杀第五人的日子。”
陆元青呆了呆,又扭头看向那盆红艳艳的守尸花,“第五人死于金……”
沈白自嘲一笑道:“看来我今晚是有血光之灾了。”
陆元青摇摇头道:“金,五行属西,事已至此,没道理前四回都遵照五行之法行事,偏偏最后一回例外。”
沈白神色动了动道:“难道是故布疑阵?”
“汴城县衙所在并不是西面,如果凶手是想在鬼节当夜来衙门里杀大人的话,那么五行之论就不成立了。”陆元青边说边摇头,“如果大人提前知道了有人在今夜要来杀自己的话,该当如何?”
“没人喜欢坐以待毙,就算不是我,换做任何一人,知道有人要来杀自己,能不严密防范吗?”
陆元青击掌微笑道:“正是如此。大人刚刚也说了,就算是普通人遇到这种事也会想尽办法保全自己的,更何况大人乃是汴城一县之首,手下有现成的衙役捕快可用,今夜的汴城县衙内必然是遍布埋伏,只要是人,进来了就插翅难飞,会有人这么笨前来送死吗?”
沈白皱眉道:“那这盆花是什么意思?”
陆元青缓声道:“可以有很多意思的,大人。比如说,此人本领十分了得,即使大人有了防范,此人也有一击必中的把握,所以不怕提前告诉我们。再比如,能将大人房门口的花不动声色换掉,那么傻子都能猜到此人必是衙门中的人,大人或许一怒之下会彻查整个衙门,于是县衙内的所有人今夜都不能离开衙门半步,最后鬼节当夜便成了杀人的最好时机。”
沈白点点头道:“或许此乃声东击西之计,那人想必以为我很怕死,一旦我知晓他要杀的第五人是我,那我必然会调集衙门所有的人严阵以待,于是再没有人会妨碍他去杀最后那第五人了。”
陆元青好笑道:“大人为何肯定这第五人真的不是大人你呢?”
“因为没有理由。”沈白道,“无论凶手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地做这件事,一定不会毫无理由的。本官来汴城日子还浅,自问没有什么仇家,而且断案还算有理有据,况且死了的这几人本官确实无一相识,如此,这凶手为何要最后杀本官呢?还有,就算如元青所说,是为了什么五行献祭之法,那么杀何人不能完成献祭,为何要大费周章来杀本官呢?舍易求难不是常理。再者说,本官的性命岂是这般容易取的?”
陆元青取笑道:“大人在人前瞒得滴水不漏,谁能想到大人其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这个嘛……”沈白神秘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知道这一点的人的确不多,元青不要说出去。”
“这个自然。”
沈白闻言歪头看他半晌道,“你都不问我为何隐瞒这件事?”
“我还是那句话。”陆元青看着那盆红艳到诡异的花,“我没有大人那么重的好奇心。”
寅时,善清真人前来辞行:“沈大人,今日乃是中元节,按照每年的惯例,今夜本道观是要举行超度法会的,贫道要带领弟子彻夜诵经,如果贫道今夜不能回天清女观的话,恐怕贫道那些女弟子们无法独自完成法会。”
如今的皇帝嘉靖尊崇道教,所以百姓们也越加尊崇道观,平日里道观中的香火就不少,更不提今日乃是中元节,如果不放善清真人回去,定会引来非议,所以沈白略加考虑便点头答应道:“这几日劳烦真人暂居衙门里,今日乃是中元节,本官不敢强留,不过中元节后还要请真人重新返回衙门,此案未了,尚有诸多疑问未解……”
“贫道知晓大人的意思,无不遵从。”善清真人微微稽首,转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