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汴城,今夜格外与众不同。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百鬼夜行,生人避让……似乎谈到鬼节,人们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这样的两句话,其实并不然。今日的街上格外热闹,就算称不上摩肩接踵,也是人流不息。
早有人沿着河道放起了河灯。形如睡莲般的粉红河灯闪着影影绰绰的火焰在河中央聚拢,而后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最终顺水而行,渐行渐远。伴随着河灯渐渐朦胧起来的是那呜咽如低诉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思念亲人的悲痛,有希望先人庇佑的宏愿,还有驱邪避凶的祈福。
暮色蔼蔼,横波远逝,顺着飘远的河灯望去,隐隐约约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把闪烁于汴城西面的伏圣山半山腰处。今夜,天清女观中将有一场隆重的超度法会,早有虔诚的百姓们围在道观门口,等待那最后的仪式开始。
供奉祭品的神台早已搭起,从第一阶的香烛油钱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上延伸,于最高处俯视众生的自然是道家三清尊神: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灵宝道君。
只是法会尚未开始,所以道家三位道君的雕像上都覆盖着绣着乾坤八卦的阴阳太极图。神像下的贡品琳琅满目,于满天星斗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围在神台左右的是百姓们自发供奉的柴米油盐,香油钱捐得多者便能有一个独立的供桌,上面插红色三角旗一面,上书捐钱者的名字。再往后排便是零零散散的一些供物,密密麻麻地堆在后侧。
神台旁侧的八宝流云分穂彩灯内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此刻已是戌时。
天清女观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已经围满了人,只待观主善清真人露面,这场热闹的祭祀法会便要正式开始了。
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善清真人出现在众人眼帘里,只是她今日的装扮显得很特殊。
黑色的道袍披在她的身上,似乎瞬间就让她变得修长起来。而在一片夜色中她戴在脸上的面具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是的,那种曾在月半节前在汴城集市上贩卖的驱邪避祟的面具此刻正戴在她的脸上,区别只在于善清真人脸上的面具看起来更加凶恶狰狞而已。那鬼脸上的獠牙栩栩如生,此刻正在微暗的月色下闪耀着令人不安的锋利光芒,令人不禁有种错觉,以为它随时都可能张开巨口在今夜大开杀戒,吞噬眼前所见的一切众生。
她左手拿着道家的拂尘,右手却突兀地举着一面为死者招魂的白幡,那白幡映衬着她漆黑的道袍,不知为何让人觉得不安且胆寒。
她的手臂动了。她手中的拂尘和白幡仿佛在一瞬间活了起来,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旋转让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可是却又诡异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切,既畏惧又忍不住好奇的心思。就在这时,又有一些身穿黑色道袍的人鱼贯而出,随后极快地排出一列列令人眼花缭乱的队形,狰狞的面具快速变换着,仿佛一张张挣扎在地狱深潭中绝望的脸。
哼唱声缓缓响起,渐渐变得层层叠叠、此起彼伏。这声音从这座人声鼎沸的道观里密密地铺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人们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耳中却都是那仿佛印刻在脑海中的唱诉。
“听着亡者的声音,呢呢喃喃哼哼唱唱不肯远离;望着鬼冥的幽泉,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流淌不休,饮下孟婆汤的人前尘已止来生难寻,只余下沧海桑田唤不回的孤寂独守千年……”随着这声音响起的是那群黑袍人的唱诉:“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边会孟婆……”
“生死几千里,冷酒伴长眠。路人游魂引,苦雨泼旧坟。时辰未曾到,飞灰该是谁?一夜黄粱梦,枯骨棺中藏……”善清真人缓缓念着,慢慢走到三清尊神的神像供台前,她藏在面具后的声音模糊难辨,只有阵阵余韵响在这道观中。
“祭祀开始了……”善清真人的话音刚落,就见她一抬手掀起了面前太上老君神像边缘垂下的太极图刺绣的盖布,接着令人惊骇的一幕便突现众人眼前。
这本该摆放着太上老君尊神像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浑身火红的怪鸟,它的羽翼一只上扬一只垂下,它巨大的鸟瞳中似乎燃烧着无穷无尽的愤怒之火,它的红羽突兀地张开着,好像一枚枚正在飞射而来的刀……
“火,火鸟鸣……”围观的百姓中响起了惊恐的声音。
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节。传说中燃尽三界的鬼鸟此刻正以最狰狞的姿态突现在众人面前,于是众人心底那种控制不住的惊悸感便油然而生,瞬间席卷全身。
乌压压的人头开始不由自主地集体后退着,有些怀中抱着孩子的妇人惊慌地捂紧了孩子啼哭的嘴,唯恐被那横空出世的恶魔一眼瞧见。
场面开始变得有些混乱,但是一切才刚刚开始,又怎么允许围观者这么快退场呢?于是很快有人发现了狰狞的火鸟鸣雕像的脖子上悬挂的木牌,上面似乎是写了字,只是那牌子在夜风的吹动下不断地旋转着,等有字的那面终于朝向众人时,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百姓们都不陌生的名字,赵有贵。
“那不是赵家米铺赵员外的名字吗?他、他……”
“赵员外死了,我听说他是在南市树林中的一座破庙中被发现的,已经烧成一堆焦炭了……”
“鬼节献祭,鬼节献祭……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一个老汉忽然嚷起来,“之前在姚寡妇的茶水铺子中听人说过,赵小姐和刘老汉的儿子是给鬼桥姬和怨驱魂献了祭,如今看来这赵员外是献给火鸟鸣了……”那尾音已经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惊恐的颤音。
众人都被老汉的话惊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尚未开启盖布的神像。此刻正有好风到,顺着那迎风落地的太极图盖布往上瞧,一个眼神空洞浑身湿漉漉的女人雕像和另一个人头被拿在左手中,脖腔犹在滴血的男人雕像镇住了在场所有人。
没有元始天尊和灵宝道君,有的只是鬼桥姬和怨驱魂。
他们的身上同样挂着木牌,那木牌上的字犹如毒咒刺人双目。
鬼桥姬身上的名字是赵秀云,怨驱魂身上的名字是刘岳。
这样的景象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这场法会在瞬间变成了一场恶鬼的盛宴。一时间所有人惊恐地缩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喘。
还有两个雕像前的盖布没被揭开。
这座天清女观中除了道家三清,还供奉了两位仙人,这两位仙人便是传言曾在这座伏圣山上得道功成飞升成仙的仙者,因为天清女观建在伏圣山上,而这两位仙人又是道家同宗,所以便一起供奉了。
而在此时惊恐的众人眼中,那藏在盖布下的雕像正冒着森森鬼气,露出狰狞的巨口等着吞噬他们。
善清真人慢慢走到了两位仙者的雕像面前,随后扯下了左边神像身上的盖布。一张吊在树间的扭曲着的脸缓缓地出现了,那是十世恶鬼神隐天狗,雕像的脖子上也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姚寡妇的名字。
窒息、绝望、恐惧在这座天清女观中无声弥漫着,想在鬼节求个平安才聚在这天清女观中的百姓们忽然觉得他们似乎掉进了一个伪装着的鬼窟里,鬼节当夜,一切都在昏暗的月色下原形毕露了。
还差最后一个雕像,那会是谁?每个人的心都在剧烈地跳动着,他们等待着善清真人上前扯下盖布一观究竟,可是心里又都矛盾地想,如果扯下了最后一块盖布,会不会这场恶鬼的祭祀便会正式开始?没人知道答案,他们的眼光落在了善清真人身上。
她的脸上戴着面具,没人猜得到她的神情是怎样的。她静静地看着最后一个披着盖布的雕像,然后慢慢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如此不安,仿佛呜咽、仿佛欣慰,又仿佛只是在笑而已。
就像那突兀的开始,她的笑声结束得也很突兀。她停止大笑的瞬间,一抹寒光划过她的右手。她本来持幡的右手一抖,一柄白刃剑突然出现,她弃幡持剑瞬间完成,随后她平举白刃剑电光石火般刺向了蒙着盖布的最后一座雕像。
噗!那是兵刃刺入皮肉的声音,那也是血液溅在盖布上的声音。呆滞的人们看着那渐渐被血染红的盖布说不出话来。
那是雕像在流血吗?自然不是,雕像是不会流血的,那么那是……谁的血?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终于有颜面与你相见。”善清真人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起来,那隔着面具一直难以分辨的声音终于可以听清了。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