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片刻,那个叫做小芝的女子带着两个府中小厮架着一个脸上蒙着黑布,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的黑衣人走了进来。
“跪下!”两个小厮踢了被钳制住的黑衣人膝盖处一脚,那人才愤愤地跪下。
“掀开他脸上的黑布。”国师吩咐道。
黑布下的脸满含杀气,跪在地上的男人恨恨地瞪着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黑袍国师。
“夜芍姑娘可看清了?”国师扭头问夜芍。
跪在地上的男人一脸凶恶之相,夜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快速别过头去。
国师似乎是笑了笑,指了指两名小厮,“让他背过身去。”
于是两名小厮再度架起黑衣人。国师看着他反剪着双手背对着夜芍跪好后,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可以了。”
国师走到黑衣人反剪的双手处站好,居高临下看了看才招呼夜芍:“夜芍姑娘,你也来看一看。”
夜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缓步走到黑袍国师身边,小声道:“看什么?”
“看他的手。”
夜芍微微皱眉,低头去看那男人的手。
粗糙、有力,虎口处满是硬茧,这有什么可看的?
国师微笑着解答了她的疑惑,“这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因为经常握刀杀人,所以虎口处的硬茧才会这么厚……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手上有严嵩父子私养的死士所文的一种刺青。”
夜芍闻言浑身颤抖地再次细看,果然,在男人手腕内侧一个狰狞的骷髅头图案清晰入目。
夜芍是个青楼女子,出卖自己来求得生存,可是她并不笨。
“你……你……”夜芍颤抖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你是严世蕃派来杀我的?是不是!”最后一句几乎是喊了出来。这些年,多少隐忍、多少恐惧、多少不甘都在这一声中得到宣泄。
“哼,贱人……”跪在地上的男人冷哼一声。
夜芍的情绪终于失控,她爆发般亮出指甲涂满丹蔻的纤长手指向男人的脸上抓去,“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我这些年还不够忍辱负重吗?还想要我怎么样?我只是想要活着!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啊……”眼泪和男人脸上的血一起流淌而下。
“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抓老子的脸,老子真后悔刚刚怎么没有杀了你……呸……贱人……”
国师抬手示意让两名小厮将地上的男人架出去,随后吩咐:“小芝,你也下去吧。”
“是。”小芝点头退下并关好房门。
屋内只剩下国师和夜芍两个人,安静下来的房内,夜芍的抽泣声听起来甚是可怜。
国师没有劝慰她,他只是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又过了许久,国师才开口道:“夜芍姑娘,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活还是想死?”
夜芍扶着额角,苦笑道:“我想活……可是你觉得我还能活吗?”
“想活着其实并没有夜芍姑娘想象中那般艰难,如果夜芍姑娘想活,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和我合作,怎么样?”
“怎么个……合作法?”
“想杀夜芍姑娘的人是严世蕃,如果严世蕃……”国师洁净的手摆了一个杀的手势,“夜芍姑娘以为如何?”
如果严世蕃死了,如果他死了……夜芍的手指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我需要做什么?”
“很简单。”国师似是笑了笑,“先回答我几个问题,随后我会小心地将夜芍姑娘藏起来,直到我需要姑娘站出来的那一日。”
夜芍知道眼前的国师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她拒绝他,恐怕他会立刻让自己离开这里,然后呢?无论是回到牡丹阁还是四处逃亡,都终究躲不过严世蕃的毒手……只有严世蕃死了,她才能活着。
所以,夜芍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点了点头。棋子,不过是枚棋子,无论是做严世蕃手中的棋子,还是眼前这个国师的棋子,她棋子的命运都不会改变……她只想活着而已,哪怕再卑微再令人唾弃,她也想活着。
“很好……第一个问题,严世蕃是不是已经不能人道?”
夜芍哆嗦着嘴唇答:“是……”
“何时开始?”
“十年前鞑靼一战归来……”
……
夜还很长。
今夜无心安睡的人,很多。
甚至有许多人的命运都将在今夜悄然改变。
永寿宫失火了。
火很大,烧红了半边天。
冬季本就天干物燥,起火也不奇怪,只是永寿宫非比寻常,因为皇上现在住在里面。
嘉靖帝穿着明黄色的睡袍一身狼狈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九人。远处火烧云一般,缕缕青烟不绝地升起,形成一片令人看不出头绪的迷雾。
“皇上,请保重龙体,尽快移驾。”严嵩膝行向前两步,他真的老了,膝行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有些吃力。
嘉靖帝想要伸手相搀,可是手移到袍侧便像定住了一般,再也移动不了分毫。他低头看着严嵩,沉声问:“严爱卿,朕现在还能搬到哪里去?或许真的就像国师所说,朕的这个皇城阴气邪祟过盛,朕才刚刚搬至永寿宫,便起了这场无名大火。如今连皇宫都不太平了,你要朕到哪里去?”
严嵩闻言胡须微微抖了抖。他陪伴嘉靖帝多年,从登基开始直到如今,几十年了,嘉靖帝的脾气秉性他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是察言观色揣摩圣意的本事,他严嵩若排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嘉靖帝在生气,而且言语间对他严嵩已经颇有微词。这几年他的确更加老迈,讨帝王欢心已经不是他这样的“老朽”能够胜任的了。这些年,他严嵩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说一不二,铲除的异己和得罪的朝臣数不胜数,如今若圣眷不再,那么可真是一个令人担忧的境地啊。他的儿子严世蕃虽然机敏聪慧,但是为人太过不择手段。俗语有言,过刚则易折……这些年他折腾得也确实过了些。
嘉靖帝的脾气最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以前哄着嘉靖帝是他严嵩的拿手好戏,可是如今……他或许真的老了,竟然感到疲惫和力不从心,或许他真的该……
“严爱卿?”
皇上还在等他的答复。
严嵩小心地垂下眼帘,遮住他千回百转的心思,“皇上,老臣以为如今宫中不甚太平,而臣等的守宫之期尚有一段时日,皇上不妨暂时离宫,等一个月守宫期结束后,再迎皇上回宫,那时想必宫中已太平。”
嘉靖帝点点头,他心中正有此意。国师说宫中多邪祟,需要九位大臣为他守宫,可如今看来这邪祟甚是厉害……这皇宫是不能住下去了,至少在守宫结束之前是不能住了。
“那严爱卿觉得迁往何处适宜呢?”
严嵩只觉得额头的冷汗渐渐密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然想不出来适合的临时行宫。可是皇上问话不可不答,而且皇上现在还在气头上,他要小心应付才是,只是越着急脑中越是混乱,脑中越混乱越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
跪在身旁的严世蕃撇了撇唇角,小心地拉了拉严嵩的袖子,轻轻地比了一个向下的手势。
向下?这是何意?严嵩脑中忽然一闪,上北下南,这向下岂不是指的南?这南……啊,南城,只是这……妥当吗?不过蕃儿每每所议虽然大胆,但是都有他的道理。何况严嵩的脑中一时真的想不起别处,南城一旦入了脑,脑中反复回响的便也只剩下这个名字了。
严嵩定了定心神,才道:“老臣以为皇上可暂徙南城离宫。”
此言一出,严世蕃的脸就白了。如果不是皇上就在眼前,他真想蹦起来用力摇晃他爹的肩膀。
南城!南城!爹你真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提南城那个地方!虽然英宗时南城曾经作为行宫被居住过,也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可是那时候明英宗已经是太上皇了啊,你让当朝天子去住被囚禁的太上皇住过的地方,以嘉靖帝阴晴不定的性子,爹你的建议简直就是居心叵测啊!
果然,嘉靖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跪在脚下的严嵩,他的背佝偻着,胡须和头发都染上了一缕缕的白。
“严爱卿啊。”
“老臣在。”
“爱卿你……真的是老了!”言罢,那抹明黄色便在严嵩身畔擦过,毫无留恋地越走越远了。
严嵩瘫坐在原地,目光发直。
众人散去,只有严世蕃默不作声地看着严嵩。
“爹,起来吧。”严世蕃伸手去搀严嵩。
“蕃儿,你刚刚向下指,难道指的不是南城吗?”
严世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爹,我刚刚下指的意思是请皇上下榻咱们严府。”
……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旨意便下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严嵩年老体衰,所担职务甚重,长此以往损神伤身,首辅一职暂交徐阶继任,如此云云。
严嵩已知昨日失言,惹恼了嘉靖帝,只是没想到惩罚来得如此之快,最为不甘的便是接替他成为首辅的竟是他目前最大的敌手徐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