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偏厅门口处走进来一个人,此人年纪在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白净的面皮上有几缕长髯,显得极为飘逸,那狭长的凤眼微眯,给人一种眼高于顶的感觉。
来人快速扫了扫偏厅中的众人,目光在陆元青的身上略微停留,赶忙上前几步,对沈白深施一礼后道:“学生余观尘,不知大人已经连夜到达衙门,怠慢之处,还望大人恕罪。”
沈白略微迟疑地道:“这位是……”
一旁的宋玉棠连忙道:“公子,这是汴城县衙的余师爷,曾跟随过两任县令大人,资历深,经验也丰富。”言罢,眼光微瞟了陆元青一眼,藏不住嘴角的那抹看笑话的痕迹。
沈白瞥他一眼,微笑道:“余师爷不必多礼,以后本官在任期间,还要余师爷从旁多为辅助才是。”说着又极为自然地为余师爷介绍道:“这是陆元青陆师爷,是我的幕僚师爷,以后还望余师爷多多和他合作才是。”
陆元青表情木讷地走上前来几步,一揖到地,“陆元青见过余师爷。”
余观尘轻捻胡须,冷眼扫了陆元青一记,并未还礼,只是从鼻孔中轻轻哼出一个“嗯”字,就再无言语。
一旁的宋玉棠心中暗笑,这余师爷果然十分不喜这个陆元青啊,这点倒是和他相同,不由得对这个余师爷多看了两眼。
陆元青仿佛根本不曾感受到这种波涛暗涌的气氛,他一礼之后,依然带着木讷的表情,退到了一边。
余观尘趁机道:“大人可是要去刘府?”
沈白看他一眼,“正是。”
余观尘点头道:“这命案发生之地,正是本县有名的刘大成刘老爷府上,这刘老爷经营着咱们汴城县最大的绸缎庄和布庄——‘绫罗阁’。”
沈白闻言,似是极感兴趣,他一边向门外走,一边问道:“看来余师爷对这汴城县的情形倒是了如指掌啊。”
“岂敢岂敢!学生不过是在这汴城县多待了那么几年罢了,了如指掌不敢当,不过倒是可为大人分忧一二。”
二人一下子并肩走在了最前面,剩下的几个人只得跟在后头。
陆元青慢慢地在后面走,宋玉棠却在他身边一笑道:“没想到这汴城县已经有了这么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爷,陆师爷觉得如何呢?”
陆元青依然低着头,宋玉棠以为他没有听见,正想再说一遍时,却听他似是自言自语道:“很好啊。”
“什么?”
陆元青抬起头,和宋玉棠对视,说道:“我说,衙门中有个余师爷很好啊。”
“你不怕你的师爷位置还没坐稳,聘用文书还未握热,就被人比下去了?”
陆元青却是摇头一笑,“跟随过两任县太爷,却没有一任携他离任,如今这般年纪,依然是个师爷。陆某不才,似余师爷这般的,却也是平生仅见。”言罢,也不理会宋玉棠,继续前行。
宋玉棠愣在原地,半晌才明白陆元青的意思,只觉得笑话他和重拳击在了棉花上一般的无力无趣。
这一路之上,得益于余观尘的殷勤讲解,待众人到了刘府之时,沈白等人已对这个刘府有了大致上的了解。
说起这个刘府,来历也算有些神秘。大概是十年前,这刘大成才来到这汴城县,起初并不起眼,可是后来生意慢慢做得越来越大,而这刘府的老爷刘大成之名,也算是响彻了半个汴城县。
沈白一边听一边问道:“这刘老爷素日品行可好?可有三妻四妾,可喜欢流连花楼楚馆?”
余观尘一笑,“也难怪大人有此疑问,此次发生了这样的案子,而且这刘府老爷又是这般有财势,不过据学生所知,这刘老爷倒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他平素为人低调,从未见他出入风尘之地,而且这刘老爷并未纳妾,家中只有一妻而已。”
“哦?”沈白微感惊讶,“贫贱之交无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刘老爷也算是有些风骨。”
余观尘闻言又是神秘一笑,“大人有所不知啊,这刘老爷的正妻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沈白奇道:“那这位刘夫人是?”
“这位刘夫人是刘老爷的续弦夫人,刘老爷的结发妻子早在刘老爷迁居此地之前,就已染病亡故了。”
沈白闻言略微沉吟道:“这刘老爷可有子女?”
余观尘一叹,似是有些惋惜,“刘老爷府上,只有一位公子,只可惜是个傻子。刘老爷的偌大家业、万贯家财,将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呢!”
沈白闻言半晌未语,似是凝眉思索着什么,身后的陆元青却是扑哧一笑,心底暗道:只不知这余师爷惋惜的究竟是这个刘公子,还是刘老爷的万贯家财。
刘府中早有仆从迎了出来,似是有腿快的小厮飞跑去禀告了这位刘老爷,沈白等人刚刚踏入中院,就见迎面来了一个中年人。只见他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四方脸微微泛着枣红色,颌下有浓密的络腮胡,浓眉虎眼,大耳阔口,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架势端得很足,一点儿也看不出生意人的精明,却有一种习武人的豪迈与爽朗。
他还未近前,已经不住地拱手道:“草民刘大成,不知大人已经就任,未前往拜见,实在是失礼得很,还望大人勿怪!”
沈白还礼,二人并肩进府。
跟在身后的陆元青却是不断地打量刘大成,气息吐纳平稳有序,步履飞快却丝毫不乱,面色红润精气十足,身形健壮却落脚轻盈,此人看来应该是常年习武之人,而且生活颇有规律,不似纵欲之人。
刘府的院落很深,约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来到了发现裸身婢女尸体的后花园。远远就看到一件深灰色外衫之下,裸露出的属于女子的惨白脚丫。脚很小很秀气,只是这皮肤已经失去了生气,干巴巴的,像一段白桦树杈。
沈白命仵作走上前验尸,仵作姓胡,人称胡二,个子不高,看起来却极是伶俐。仵作见沈白吩咐,忙应一声,待走到女尸近前,才低低道了一句:“姑娘别怪罪。”他慢慢蹲下身来,开始检验尸体。
待胡二撩开那遮在女尸身上的外衫之后,似是有些不忍地低叹一声:“真造孽。”
陆元青慢慢地挪过去,瞟向那具女尸,一看之下,他心底也是一惊。这尸体的情况,让他颇感意外。只见女尸全身发紫,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布满血斑,好像身上爬满了毒虫一般,照这样的尸斑痕迹来判断,死者应是死了很久才是,可是刘府发现女尸后,不是第一时间去县衙报案了吗?还有,陆元青观察到胡二执起女尸的手臂,从女尸的皮肤状态来看,竟似十分柔软,好像还有弹性。这般矛盾的情形,又如何可能同时出现在一具女尸的身上?
胡二在捏过女尸的皮肤表面之后,又凑近扒开了女尸的眼皮,仔细摸过她的头骨,最后取出一个小木槌,轻轻而有序地敲击女尸的腿部。
在胡二验尸的时候,又有刘府内的人陆陆续续到来,其中一名年轻女子,引起了陆元青的注意。
这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举止端庄,打扮素雅,使人望之有似涓涓细流淌过心间之感,令人不禁自醉。
这般容色风度,又是已婚妇人,陆元青猜测,这大概就是刘老爷那位续弦夫人了。
果然,就见刘大成豪爽地引见道:“这是贱内情儿。情儿,这是沈大人,这是陆师爷、余师爷,还不快快行礼。”
这情儿温言软语道:“妾身萧情,参见各位大人。”
沈白微微点头算是还礼,余观尘矜持地拱了拱手,只有陆元青作了一揖,显得极为正式地说道:“敢问刘夫人,这死了的丫头红衣,是在谁跟前伺候的丫鬟呢?”
萧情闻言微微一愣,“这位是?”
沈白一笑,“这位乃是本官的师爷,姓陆。”
萧情扫了一眼胡二验尸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红衣是在我跟前伺候的丫头,平日倒也是乖巧伶俐的,不知怎么出了这样的事情。”言罢,竟是眼圈微微发红了。
陆元青在她回答的时候并没有看她,他悄悄看了一眼刘大成,这刘老爷似乎也是有些无可奈何,他举起手,微微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拍了拍萧情的背脊,以示抚慰。
老夫少妻,而且没有其他侍妾,本以为二人的感情应该极深才是,可是从刘大成拍打萧情背脊的僵硬动作来看,竟然没有半丝那种夫妻间亲密无间的感觉。陆元青觉得奇怪,却继续微笑问道:“不知道刘老爷府上的下人,可有来历可疑之人?”
刘大成微微摇头,“府上的仆从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人,入府之前也都曾详细询问过来历,如果说他们中间有人做出这种杀人的勾当,我是万万不信的。”
陆元青点头微笑,正在此时,胡二擦着手走了过来,他面色有些阴晴不定,对沈白低声道:“大人,女子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虽然下体有严重的抓伤,但那不是致命伤,而且从凝血情况来看,应该是死后造成的,至于死因……”说到这里,胡二明显犹豫起来。
一旁的陆元青却一笑,“想必死因胡二还要斟酌一下,是吧?”
望着陆元青笑容温和的脸,胡二心里却在嘀咕:这陆师爷怎么知道他对死因还要斟酌斟酌呢?
沈白闻言转头看向陆元青,“陆师爷的意思是?”
陆元青从容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大人能准许。”
沈白挑眉不答,眼中问询之意却浓厚,这家伙为什么故弄玄虚?
陆元青一指旁边的胡二,“大人,既然胡二说死因需要斟酌,那么今日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所以我建议诸位先行回衙门,至于我和胡二,会继续留下来验尸。”
沈白微微皱眉,还未答话,宋玉棠就按捺不住了,“你也会验尸?”
陆元青认真地摇摇头,“不会。”
“你不会,那跟着凑什么热闹……”
陆元青却又正色道:“我虽然不会验尸,却懂得一些验伤的门道,所以我留下来,说不定可以帮上胡二一点儿忙。”
沈白不解地看向他,“这么说,你今晚要留在这刘府之内?”
“不只我,还有胡二。”陆元青一脸的理所当然。
胡二心里叫苦不迭,这陆师爷想留,他可不想留,虽然干的是验尸的行当,可是他对死人却有颇多忌讳,这刘府虽是门庭大户,可是如今死了人,怎么着也算是凶宅了吧?让他留宿在凶宅之内,他可不愿意。
沈白虽然不解陆元青突如其来的想法,却还是点点头,“那好,如果有什么发现,及时通知衙门。”
他和身边的宋玉棠低语几句,只见宋玉棠面色急剧变化,最后无可奈何地道:“既然公子开口,玉棠岂能不从。”他厌烦地扫了陆元青一眼,鼻中似是不屑地哼了一声。
沈白又道:“我将玉棠留下,他武功不错,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陆元青心道:沈白倒是想得周到,随后恭敬道:“大人放心。”
沈白将陆元青的意思向刘大成交代了一下,刘大成本想将沈白留下饮宴的,可是沈白婉言谢绝了,刘大成只得将沈白一路送出府,陆元青陪送。
快出府门的时候,却和迎面走来的一名女子打了个照面,这女子一身柳绿之色,身骨纤弱,走动之间风姿无限,也轻盈无限。
陆元青低声问身旁的府中小厮,“这女子又是何人?”
那小厮扭扭捏捏道:“这是潇湘馆的夕露姑娘。”
陆元青喃喃自语道:“潇湘馆……潇湘馆……”一拍脑门,“潇湘馆不就是那家妓院嘛!那她是青楼里的姑娘了?怎么会到你们府上来?”
那小厮一脸惶恐,但是陆元青是衙门里的人,他哪敢不答?
“这夕露姑娘是来找我家少爷的。”
“你家少爷?”陆元青一脸狐疑,“你家少爷不是痴傻了吗?”
那小厮闻言一抖,还未回答,那夕露姑娘已经走到近前了。她欠身行礼,“刘老爷。”说话的同时,对身后众人皆是微微一笑。
刘大成赶忙介绍道:“这是汴城县的知县沈白沈大人,还不行礼。”
夕露似是一惊,忙又行礼道:“小女子夕露,见过沈大人。”
沈白只是点点头,又回头对陆元青道:“无论去哪里,带着玉棠。”随后和刘大成告辞后,就离开了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