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既出,屋内一片安静,柳琴风惊讶地看着夕露,似是难以想象她刚刚说出口的话。沈白冷冷地看她半晌低头不语,始终未言的陆元青却是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轻笑道:“然后呢?”
“什么?”夕露迷惑道。
“你将红衣扔进了湖内,然后呢?确定她死了?”陆元青依旧不紧不慢地问道。
“天那么黑,我看不清,然后我安顿好立阳,趁夜施展轻功离开了刘府,以避杀人之嫌。”
陆元青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却将视线转向了一帘之隔的内室,韩千芝一脸疲惫之色,慢慢走出来,见室内之人都看向她,微微一笑,“针已取出。”
夕露激动地站起身来,忙走几步,来到韩千芝的面前,似要跪倒,却被韩千芝一把扶住,夕露哽咽道:“大恩难以言报……”
韩千芝温婉地说道:“不必如此,进去看看他吧,针虽取出,可是想要扭转他目前的状态,却非一日之功。他何时能够恢复正常,就要看他自己了。针虽为主害,但是刘公子心结郁结难解,才是他的病症的主要根源。”
夕露连声道谢,忙进内室去看刘立阳。韩千芝慢慢坐在夕露原来的位置上,轻轻一叹后道:“夕露姑娘也真是奇女子了,倒教千芝佩服她的敢爱敢恨。”
柳琴风却是冷笑道:“恐怕有人铁石心肠,言而无信。”
陆元青闻言苦笑,沈白却是神色冷凝地说道:“夕露既然坦言她就是杀害刘府婢女红衣的主凶,本官今日就要带她回衙门,还有刘府公子刘立阳疑似多年前的采花大盗玉面狐狸柳音,所以本官要将其一并带回衙门,想必柳馆主和韩先生此时都没有要阻拦本官办案的意思了吧?”言罢冷冷扫了二女一眼,站起身来,“既如此,夜已深,本官就不打扰韩先生休息了。元青,让门口的衙役进来,带夕露和刘立阳回汴城县衙门。”说完负手率先走出了莫愁堂。
夜幕沉沉,回县衙的路上,沈白一直很安静,陆元青也不说话。宋玉棠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公子神色不对,只得闭上嘴。
进了县衙,沈白吩咐宋玉棠去休息,独留下陆元青,“元青留下,我有事与你相商。”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后,沈白疲惫地一抚额坐在了书案之后,一指下首的座位,“坐吧,元青,只有你我二人之时可不必拘礼。”
陆元青“哦”了一声,坐在位子上四处观察。沈白的书房很简洁,没有累赘的装饰,显得有些空荡荡的。雪白的墙壁上只有一幅泼墨山水画卷,画幅极广,画长六尺,高约四尺,几乎占据了那悬挂画卷的整面墙壁。画作大气磅礴、气势恢宏,细节之处又极为精美。陆元青不由得去观察那画的落款之处,小巧的梅华章旁,只提了两个字:波蓝。这两个字却书写得极为秀美,与这整幅画随意洒脱的风格略有些不符。
见陆元青长久地观察那幅画,沈白道:“那是我在京城时的朋友送我的画,这送画人在京城可是鼎鼎大名之人啊,能得他这么一大幅的画作,那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呀。”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沈白摇头一笑,陆元青觉得从莫愁堂出来后凝聚在沈白身上的那股无形的低气压也随之骤减。
沈白和陆元青对视片刻后问道:“说说这案子吧,元青,我总觉得这案子很复杂,就好像一人于江畔垂钓之时,没有钓上来什么鱼,只是钩上来一条长索一般,你扯住了长索的这一端用力往岸上拉拽,可是却发现长索很长很长,而长索那端又似挂了极重的东西,越拉越让人心惊,不知道费了半天力气会得来一件什么东西。”
陆元青却点点头,“大人的比喻还真有趣。目前此案的疑点颇多,我个人觉得最大的奇怪之处有这几点:这第一就是死者的死因。胡二验尸多年,颇有经验,他的论断不应有错,况且又有莫愁堂韩千芝的复验,死者的确是冻死的无疑,可是刚刚在莫愁堂夕露姑娘却说那红衣婢女是摔晕之后被她丢进湖中淹死的。夕露曾说此湖内污垢水草甚多,可是死者的口腔之内并无泥沙或水草的痕迹,那只能说明死者离开内湖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夕露也说过当时天黑,她只看到尸体沉沉浮浮的不见了,所以并不能确定当时红衣已死。根据验尸结果显示,极有可能就是红衣在落水之后在冷水的刺激之下,很快就苏醒了,而她识水性,所以游回了湖边。那么,她上岸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事恐怕才是她死亡原因的关键所在!胡二验尸后曾说过,这红衣婢女至少两日内未曾进食了,这说明红衣在从湖水中脱险之后又遭遇了什么,极有可能是被某个人关在了什么地方,而且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就在这刘府之内。夕露曾经提过,刘府之内护院甚重,所以外人杀人之后再将尸体抬回刘府的可能性根本不大。最奇怪的就是,大人不觉得今夜我们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刘府却异常安静吗?那些传说中的护院,都去了哪里了呢?”
沈白闻言眉头深锁,他缓慢地点点头,“不错,我心中也觉得此事颇为古怪,所以我另做了一些安排。”
陆元青闻言一笑,“大人派了本县衙的捕头大哥去了一个地方。”
沈白笑得颇为随意,“元青何时发现的?”
陆元青“啊”了一声,“就是从县衙动身去刘府之时,大人明明带了师爷、仵作、捕头和衙役的,可是此时都已这般天色了,我还未看到咱们衙门的捕头大哥长的是个什么模样呢!”
沈白点点头,“我派总捕头邵鹰去了莱州查访刘府老爷刘大成的来历,并已修书一封给莱州府府衙,让其协助邵鹰办理此事。我想,最迟半个月也该有消息了。”
陆元青点头道:“大人所虑极是,这刘府老爷的来历倒是一定要好好查查。”
沈白一笑,“元青都不问,我为何知晓刘老爷可能来自莱州?”
陆元青谦和笑道:“刘老爷有些许莱州口音,虽然极不明显,但是以大人之观察入微,想必不会错过。”
沈白闻言点头,“那元青所说的其他疑点又是什么呢?”
陆元青又道:“这第二处疑点就是那块奇怪的布料。据夕露和柳琴风所言,那是天竺国的不死蚕所吐之丝所制成的神奇布料,不仅可避刀剑,还能聚拢金银铜铁等物。如此说来,此物值个千金万金的,也不奇怪。这刘府老爷刘大成也算是这汴城的豪富,他店铺的掌柜买下几匹此布料自然是不在话下,所以刘府中人必然可以拿到此种布料。还有就是潇湘馆的夕露姑娘,夕露姑娘不像刘老爷那般财大气粗,可是她有姿色,又愿意讨好逢迎,所以那慷慨的天竺商人一时心动也送了夕露姑娘半匹布料,所以夕露姑娘手中也有布料。我与大人那夜于天香楼吃酒后,遇到的那个‘有情有义’的采花客,说起来也是有意思得很。他故意现身引宋护卫去追,说明此人艺高胆大,就算不是武功卓绝,也必然是自恃轻功出众,就算是宋护卫这样的高手,也对他无可奈何。如此有备而来的人,又怎么会行将被宋护卫追上,还慌慌张张掉下了那奇怪的布料和布料里那所谓情人的秀发呢?”
听到这里沈白也笑了,“所以元青的意思是,这采花之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引我们去追,然后再扔下这布料和头发,再引我们去查刘府?”
陆元青眨眨眼,“如此大费周折地告知我们这汴城有个轻功卓绝的采花贼,并且与刘府有关,恰巧转日这刘府又及时出现了一具裸露身体的女尸,怎么看都像是被采花未遂然后杀人灭口的样子。女尸的头发里还发现了曾经轰动一时的采花大盗玉面狐狸柳音的标记——一片柳叶,至此,还有谁不认为那隐匿多年的柳音是不是重出江湖了呢?”
沈白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可是验尸结果显示,那女尸死前并没有任何行房的迹象,所以那被抓得血肉模糊的下体,其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陆元青原本看起来呆呆的面目,此刻却因为他明亮闪烁的眼睛而生动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夜宋护卫追踪的采花贼和杀死刘府婢女红衣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个人。这个人不仅可以拿到布料,而且对刘府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甚至对刘府少爷刘立阳的过往也很了解。这个人的杀人目的很明确,就是嫁祸刘立阳或者将刘立阳就是玉面狐狸柳音的秘密公之于众。”
沈白低头沉思片刻,问道:“元青觉得是谁?”
陆元青的嘴角绽起一抹笑意,“夕露有布料,可是她喜爱刘立阳已至疯狂之地步,她是宁肯自伤也不会去伤刘立阳的,所以不是夕露;刘立阳本该是最可能行此‘采花’之事的人,可惜他傻了,韩千芝为他取针之后他都没有恢复,所以他根本实施不了如此周密的计划,况且他如此大费周折和自己过不去,实在是不合情理。”
沈白揶揄道:“刘立阳本来就不是正常人,也许他真的借着装疯,来演出这场猴戏激怒官府也不一定。”
陆元青道:“他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理由是什么?”沈白双眸闪过一丝暗色,“等他清醒了,本官要亲自问他为什么。元青可知,当年毁在柳音手上的清白女子有多少?其中不乏朝廷显贵、高官之女。他这般罔顾国法、寡廉鲜耻,视大明律法于无物,实在是令人难以容忍。无论他是否牵涉刘府女尸一案,就算没有,只要本官坐实了刘立阳就是柳音,本官一定要以大明律法治他的罪,以安民心。”
沈白说得斩钉截铁,陆元青却是听得一阵恍惚,他低低一叹道:“大明律法?大明律法之下真的没有冤魂吗?大明律法真的可以为受害之人伸张正义吗?大明律法管得了平头百姓,治得了朝堂高官吗?大明律法真的可以将这混沌的尘世洗涤成朗朗乾坤吗?”
沈白闻言惊愕地看着陆元青,这面容有些呆的布衣少年此刻看起来神情中充满了一丝迷惘和浓浓的悲悯,“大人,不知道大明朝的官员们还有几位会像大人一般,还会因为分析案情而变得如此激愤和正义凛然。如果我大明能多几位如大人这般的为官者,或许还有能力挽狂澜于大厦将倾之时。”他微微对沈白一笑,“我与大人初遇之时,就知道大人为官,必然是个好官。”
沈白下意识地问道:“元青何出此言?”
陆元青轻声道:“双目明澈清朗,黑白分明,不是胸怀磊落,便是爱憎分明。”
沈白闻言静默片刻,才摇头叹道:“愧对元青此赞,其实沈白未继任汴城县令之前,不过是个不学无术、骄纵豪奢的纨绔子弟罢了。”
陆元青却和气一笑,“无论大人以前行止如何,在旁人面前表现出的样子又是如何,但是陆元青所认识的沈白是个好官。”
沈白闻听此言,一时间心内震动,久久无言。
良久,沈白才问道:“元青为何认定凶手不是刘立阳?”
陆元青只是温言道:“大人何时听过玉面狐狸柳音除了采花,还杀人?”
沈白一怔,柳音确实从未杀过一人……
陆元青又一笑,“况且刘立阳不是傻了吗?他或许曾经犯过错,可是不能因为他曾经犯过错,就把所有的罪责都加在他的身上不是吗?夕露说他傻了,我或许不信,可是韩千芝说他傻了,我信。”
沈白闻言抬头看他,陆元青肯定地点点头,“我信韩千芝!”
我信韩千芝!沈白心底慢慢咀嚼着这句话。他信韩千芝?为什么?
似是知道沈白心底的疑问,陆元青微笑道:“因为韩千芝是个好人。我信她,就如同我信大人是位好官!”
月渐沉沉,不知不觉已是深夜,陆元青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仰望着略显忧郁的月色,背对沈白道:“大人,元青才疏学浅,剩下的疑问恐怕就要请教县衙大牢中关着的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