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分县为三等:粮十万石以下为上县,知县从六品;六万石以下为中县,知县正七品;三万石以下为下县,知县从七品,后已并为正七品。
从沈白的官职来看,这汴城县虽说不大,却也是绝对不小的。这一点,陆元青从汴城县衙的大牢就可以看出。他一边走一边暗想:难道比较大的县,犯事的人就会比较多不成?这么多的牢房,犯人嘛,一路上行来数了数,还真不算多,至少没和衙门的牢房数目相匹配。
不过牢房多的好处,就是犯人安置得没有那么密集,换言之,就是空气没有那么浑浊。本来已经做好了掩鼻准备的陆元青,放下了手。
他和沈白兵分两路,沈白执意要去探探那个痴傻的刘立阳,而夕露昨日已经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至于印证她的话之真伪,还需要一点儿时间。唯一剩下来的,就是那个意图焚毁女尸的刘府小厮魏周了,陆元青自动请缨,沈白允之。
来到关押魏周的牢门前,陆元青先朝内望了望,随后一叹,前后不过一日的光景,这魏周已经由一名机敏、清秀的少年变成了行尸走肉。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盖住了他的脸庞,发隙间可见他参差不齐的胡须乱糟糟地爬满下巴。他原有的衣物已被收缴,换上的犯人服不仅不合体而且肮脏。牢房内有稻草铺就的简易床,可是他却没有坐在上面,这么阴暗到发霉的牢房中,他却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观察了他半晌,陆元青才吩咐牢头道:“烦劳大哥将牢门打开,我奉沈大人之命前来问犯人几句话。”
那看牢的中年人见这年轻人这般有礼客气,受宠若惊地赶忙将牢门打开,“陆师爷请。”
陆元青微微点点头,算是还礼,才举步踱进了这间牢房。牢房内只有魏周一人,沈白这般安排,恐怕是担心犯人被逼串供或者说防范犯人被杀人灭口?不过沈白确实思防周密、考虑得当。
陆元青慢慢地走近魏周,然后在距离他几步的位置也坐了下来,区别是他在身下垫了一层稻草。
牢房真的很阴冷,牢房的地板冰冷尤甚,而陆元青惧冷,十分惧。可是他还是坐在了和魏周同等的高度上,他不想给魏周造成某种感觉上的压力,那样他会出于自救的想法而封闭自己,那么他将听不到任何他想知道的消息。还有,之前在那具女尸的有意刺激下,已经让魏周的精神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而此时自己若是愿意放低姿态,与他平等攀谈抚慰,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陆元青盯了他半晌,才温言道:“那刘府的婢女最后怎么样了?”
魏周仿佛才刚刚发觉牢房里进来了人,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陆元青,有些发散的眼神令他目中的陆元青变成了重重的幻象,好久这些幻象才渐渐合为一体。他惊讶地发现,“你是那日被我撞倒在地的师爷?”
陆元青一笑赞道:“是啊,魏小哥真是好记性!”
看到陆元青的笑容,魏周却是瞬间闭上了嘴,一时间牢房中极是安静。
良久,陆元青柔声道:“那红衣腹中的胎儿是你的?”
魏周依旧如在梦中一般,“她怎么会有了孩子?怎么会?”
陆元青似是叹息道:“怎么会?这还不是要问你吗?”
魏周伤感地揪住披散在脸上的乱发,“她就是这么固执、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明明府中夫人有命,严禁府中婢女与小厮之间暗通款曲,如有违背,轻则受家法,重则载入户籍,撵出府去。之前她就对我说过她有孕在身,可是我一直以为她是说笑。她总是骗我,我岂会当真?如果我当日知道她这般固执会惹祸上身,说什么也不会让她留下孩子。”
陆元青微微皱眉道:“凡是富贵之家,必然门庭有序,治下森严,不过如这般严禁婢女、小厮之间往来,却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家夫人看似性情温婉随和,难道却治家极严吗?”
魏周摇摇头,“夫人出身大户之家,平日里对府中任何男子都是退避有礼、不假辞色的,所以我和夫人的接触很少,对她的印象只是停于表面。不过,红衣倒是时常抱怨,说她家小姐性格大变、阴阳怪气,令她十分吃不消。”
陆元青问道:“她家小姐?指的是这刘夫人吗?这红衣是刘夫人的陪嫁丫头?”
魏周点头道:“是的。红衣初入刘府时,也曾天真烂漫,温柔可人,所以我对她才心生好感,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变了,变得古古怪怪、疑神疑鬼、怨气满腹、小气刻薄……她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娶她,什么时候带她离开刘府……”
陆元青叹口气后道:“你可曾真心喜欢过这为你身怀有孕又因此而死的可怜女子红衣?”
魏周良久才惨然道:“真心?真心又如何?人死无生,药石罔顾……”说罢又突地大笑起来,“是,我曾真心喜欢过红衣,虽然我什么都不曾为她做过。我就像她曾经骂过的一样,是个无用又自私的男人……”
陆元青拍拍他的肩头,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想抚平他激动的情绪,“你既然真心喜欢过红衣,却又不肯依照她的心愿带她离开刘府远走高飞,那么这其中或许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吧?比如说,你根本就不能离开刘府,对吗?”
魏周猛地打了一个寒战,面上僵硬地道:“陆师爷玩笑了,我不过是卖个契约给刘府,怎么就成了不能离开?笑话……真是笑话……”他干笑两声,见陆元青双目平静地看着他,嘴角却露出一种悲悯的笑意,只觉得一时间再也笑不下去了。
奇怪了,本来只是个平凡普通的少年,甚至面目还显得有些呆,却为何那眼神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令人禁不住心慌,难以圆谎?
陆元青并不逼他,只是带着宽容的笑继续说下去:“我大明朝举凡显贵之族,多数都是仆从主姓,就像这刘府内曾经给我引路的仆从刘成一样,他与你一般,皆是卖身刘府为奴,却为何他叫刘成,而你叫魏周呢?”
魏周原本烂软如泥般瘫在地上的身体,猛然间绷紧了,他不知所措地背对陆元青,不想去看他蛊惑人心的眼睛,却阻挡不了他同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声音,“你不像一个小厮。从我第一次和你在衙门口相遇,你将我撞倒之后的一连串下意识的动作当中,我就有了这种感觉。你必是读过书,也识得礼仪,所以做事有规有矩,即使慌乱至此,也进退有序,很是难得。所以让我大胆地猜测一下你的出身吧。或许你曾经并不是一名小厮,可是如今却只能做一名小厮;当然更有趣的就是,你名义上是这个刘府的小厮,可是那刘府老爷刘大成因为某种原因,对你另眼相待,甚至悉心照顾,‘魏’小哥,你说我猜得对不对呢?”
魏周几乎要被陆元青温和之中却难以掩藏的咄咄逼人的问讯给刺激得昏厥过去,他索性装死不再答话,以免一个不注意又被这个看似呆头呆脑的师爷给哄出话来。
陆元青自问自答也不觉得无趣,悠然接着道:“当然,让我觉得你不该是个小厮的地方,不仅仅是你知书懂理,而是,你竟然还文武全才,让陆某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是佩服至极,仰望得很哪!”
“你胡说八道!”魏周怒道,“我根本不会武,你不要血口喷人!”
陆元青好脾气地微笑道:“你自然可以百般否认,可是你心里明白,如果你不会武,我今日面对的就该是又一具尸体了。”见魏周忍不住回头看向自己,陆元青又道:“宋护卫的武功嘛,在我这等穷酸书生的眼中,必然是极高的。你在被红衣的尸体刺激得方寸大乱之际,还能避开宋护卫刺出的背后一剑,如果你说这是巧合,又有谁信呢?你背后的伤痕犹在,不如我们请懂些内行门道的高手来鉴定一下如何?啊,让我想想,听说汴城威凌镖局的武少陵武公子,为人极是疾恶如仇,最厌烦那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鸡鸣狗盗的鼠辈。我想,请他来验你的剑伤,他必会公正严明,绝无偏袒的,你说好不好?对了,我还听说这位武公子除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鼠辈,最厌恨的就是那些始乱终弃、抛妻弃子之人。你也知道的,他们这些江湖人,哪管什么官府王法的,看不顺眼的人,就这么‘咔嚓’一下子。”陆元青为求形象逼真,还用力比画了一下,吓得魏周一哆嗦。他满意地一笑,又道:“你那伶俐又清秀的脑袋恐怕就要搬家了,唉,那血淋淋的场面啊,我想想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如今像我这么慈善心软的人,真是不多了。我说魏小哥,你要是心里有什么话,是愿意和良善的我说呢,还是对那暴力的武公子说呢?还是你想尝尝咱们汴城衙门,那些身形彪悍的衙役大哥手中那水火无情棍的滋味?”
魏周听到此时,已是面色苍白,却还强笑道:“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你想逼我说什么?衙门是讲理的地方,难道沈大人是个屈打成招的昏官不成?我魏周不过是个小人物而已,我顶多被判个意图毁尸之罪罢了。难道你们有证据说红衣是我杀的不成?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没错,那又怎样?我和她男未婚、女未嫁,你们难道还能给我安个通奸之罪不成?我承认我一时糊涂,怕我和红衣的事情被刘府知道,被撵出府去,所以我才鬼迷心窍夜半去烧尸体,意图毁尸灭迹。我错了,我都知罪,可以了吗,陆师爷?”
陆元青看着他,却是一叹道:“我给过你机会,魏周。可是你不知悔改,冥顽不灵。你以为如此,就可以掩盖一切了吗?你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论过去了多少年,都不会改变的。那些所谓的生死,真的会被忘记吗?只要曾经存在过的事物,就会有其轨迹可循,也许会费些工夫,但是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他一边说一边从冰冷的牢房地面上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稻草末子,“这牢房实在是太冰冷了,我怕冷,就不陪你了,你自己留下来好好想想清楚吧。”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状似不经意地低喃道:“也不知道这莱州距咱们汴城有多远?邵捕头莱州一行恐怕就要回来了,要是有所收获,也不枉费他奔波之苦了。”
魏周的脸色苍白得仿佛见了鬼,陆元青已经出了牢房,牢头刚刚上锁,就见他猛地奔到牢门之处大力摇晃牢门,“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莱州?谁去了莱州?”
陆元青却不理他,径自离去,却在转身后又道:“我会向大人求情,放你回刘府去的。”
魏周一愣,显然不可置信,他瞪着陆元青,仿佛他在说什么可笑至极的话。
陆元青似有些遗憾,“魏小哥你很聪明啊,的确,我没有证据证明你杀了红衣,我也告不了你通奸,至多是个毁尸未遂。我大明朝皇帝道家治国,自不会枉杀无辜,所以至多关你个几日,几日之后,你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魏周闻言刚要松口气,陆元青却又道:“那刘府老爷刘大成待你如同己出,见你在牢内待了这么些日子,又完好无损地回去,自然不会认为你在牢房大刑之下说了什么,不但不会和你生分,恐怕还要大大重用你才是。”说罢,大笑转身,这次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头看过牢房中的魏周一眼。
魏周遍体生寒,突然觉得这牢房和这陆师爷说的一般无二,实在是冰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