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长夜结束,翌日到来。
八月三十一日。对于一个几乎没空休息也没空玩耍的暑假而言,如此结尾真是适合得可恶。这天的清晨,我是在平坂帮的沙发上迎接的。
左右各有一具足以让沙发变形的庞然巨躯,还很有默契地一起张大了嘴打呼——那就是电线杆和石头男。
写着“阵内﹒弟”和“盼谈专家”的名牌早已撕了下来。
对面沙发上还有留守事务所的帮众们十分不像样地睡成一堆。模糊的热气盘踞在玻璃桌上,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子射了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个清晰的菱形。
高温与汗臭缓缓地爬进我的意识,逐渐聚焦。
然而我却迟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我只能移动视线看一下时钟。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行动结束到现在还不到十个小时。
虽然觉得全身的毛细孔都充满睡意,但夹在两名低智商巨汉之间睡回笼觉也实在令人不敢领教,我只好强行从沙发上剥离身躯,站了起来。
楼下传来汽车停在大楼前的声音。我轻轻推开铁门走到外面,尽量不吵醒沉睡的黑t恤男们。马路边停着一辆熠熠生辉的LEXUS轿车,一位身穿浅灰色西装、年约三十五岁的优雅男子正走出驾驶座。
“美津夫,昨天真是抱歉!害你担心了。我上班的时候不小心受了点伤,不过不要紧。”
一阵轻柔的声音传来,眼前正是香织姐跑出马路的情景。
从整件事结束到现在——还不到十个小时耶?香织姐真了不起,竟然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的确,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堆叠了无数谎言和不智之举,就是为了迎接这样的早晨。
回到家时因为彻夜未归而被姐姐狠狠训了一顿。我冲了个澡洗去黏在身上的汗水,衣服换到一半就倒在床上昏睡不醒,结果直到傍晚才出现在“花丸拉面店”。
“我在五秒内击倒两个人耶,两个人!少校,你有拿摄影机帮我拍下来吗?”
“没啊,撬开门锁之后我就忙着逃离旅馆了……”
“我也很辛苦啊!平坂帮那些家伙个个都兴奋地想冲进去,我可是拼了命才挡下来……”
夏季的太阳明明还挂在西边,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却已围在逃生梯前快烂掉的木台边,堆着高高的啤酒空罐聊起各自的英勇事迹了。
“喔喔!搜查本部长上班了。辛苦啦,本部长……”
“呃,拜托别再那样称呼我了啦……”
我摇摇手挥开阿哲学长半开玩笑的话语,坐在少校与宏哥之间那个旧轮胎堆成的座位上。
“鸣海小弟好像真的很累耶?大获全胜的隔天早上怎么会这样?”
“本来应该在昨天夜里办庆功宴的,因为藤岛中将说想睡觉我们才延到隔天耶!你该振作一点才行啊!”
你们几个明明也没怎么睡,为什么还这么有精神啊?
“要说大获全胜是没错啦,我也不是完全不觉得高兴……”
“什么话!多亏了你事先安排的那个什么计划耶?我闯进去的时候,人质就分秒不差地刚好进了厕所,在厕所门口把风的还是那个叫松永的小喽啰……”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也就是说,我传的那封简讯生效了。
随然那只是一场毫无根据的赌博……
“鸣海小弟,你到底做了什么?”
“只是寄了封简讯到松永的手机里……”
三人同时瞪大了眼晴。可是……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用帮里的电脑假装成第四代寄了封简讯给他,内容是‘八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点举行入帮测验,让我看看你的决心!’”
“……那是什么鬼?”
阿哲学长十分勉强地挤出了这句话。
“这个嘛……如果寄简讯到松永的手机,三个绑匪都会看到对吧?所以我就用只有松永能看懂的方式,告诉他平坂帮会在晚上十一点展开行动。”
而松永也确实有所回应——
所以才会在那么刚好的时机把香织姐带去厕所。
“嗄?啥?等一下……”
宏哥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所以……这么说来……那个叫松永的家伙是帮我们的?”
“就结果而言是这样没错。”
我只能万分心虚地这么回答。
“不过请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其实也不大明白。那个作战方式只是我凭直觉决定的。”
老实说,我的决定其实基于某个更为愚蠢的根据。说是凭直觉或许还好一点,所以我没有说出那个根据。
“完全听不懂啊!”
阿哲学长胡乱抓着头上的短发。
“所以也就是说……还是和往常一样……”
宏哥边说边伸手在口袋里翻找东西。
“只有爱丽丝一个人明白一切吗?”
从口袋里出现的是一支没见过的手机。
“呃……那是绑匪们之前使用的手机吗?”
“对啊,爱丽丝不是拜托过你吗?”
的确是这样,只是我完全忘了这回事。我接过爱丽丝称为“一切的关键”的手机。
空虚的知识碎片。
除了满足侦探的饥渴之外毫无任何用处。
“宏仔,那三只绑匪现在怎么处置?”
阿哲学长突然问起这件事。
“押进平坂帮的仓库啦!大概今晚会举行什么神明的裁判,一个个揪出来揍一顿吧?”
“那只是浪费时间和劳力吧?昨天就该扒光他们的衣服流放到闹区大街去的!”
少校十分干脆地如此直言。
“还是得做个了断啊!那些家伙可是讲义气的,当然要以帮派的方式解决啦!”
阿哲学长拍了拍少校的肩膀说道。
没错,还是要做个了断。就算最后一切都顺利进行,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尽情地歌舞欢笑举杯庆贺,侦探却没有被喜悦冲昏头,即使在盛宴的高潮仍注意清点人数、餐具或邀请函的数目。
那就是爱丽丝追求的结果。
所以我拿着手机转身走向逃生梯。
窝在床上棉被堆里的爱丽丝从我手中接过手机,盯着液晶荧幕操作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接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发一语地转向电脑荧幕。
“结果……发现什么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
“嗯,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侦探的工作也到此结束了。这次的工作对爱丽丝而言几乎没有收入,唯一实质上的报酬应该就是刻在那支手机里的事实真相……
“可是你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耶……?”
“是啊,我现在非常懊悔。”
爱丽丝居然没有否认,真是吓了我一跳。还说她非常懊悔?
“因为我辛辛苦苦地堆叠起瓦砾,像毛毛虫般一步步慢慢爬到的地方——居然和你闭着眼睛跳伞降落的地方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在床边坐下。
爱丽丝以理论导出的答案和我凭感觉瞎蒙的答案是一样的,但是以爱丽丝的做法却来不及解决问题。
我很清楚侦探的无力感。
“……不能告诉我吗?”
黑色长发左右摇晃。
“告诉你一个人也没有意义。至少——”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爱丽丝闭上嘴巴,注视着床旁的监视器画面。
“——来了。你去迎接他们吧!”
我起身的同时看了荧幕一眼。事务所门外的监视器画面和这件事的开端——也就是昨天的那个时候一样,被穿着黑t恤的胸膛整个遮住了。然而今天却出现了另一个昨天没有的东西——
咖啡色的浏海、纤细的眉毛,还有一双眼睛。
“香织姐……?”
喃喃自语的我被爱一丽丝推了一把,慌忙走出去开门迎接。
香织姐把电线杆和石头男留在走廊上,一个人进了事务所。
“对不起,我不请自来了。我说想向你道个谢,他们说你在这里,就带我过来了。”
她边说边走进卧室,结果就和所有第一次进去的人一样,看到床上的爱丽丝便愣住了。
“呃……”要说明这件事实在很麻烦。“这家伙叫爱丽丝,她……可以说是我们的智囊啦。我们能找到你所在的旅馆,也是靠这家伙的力量。”
爱丽丝耸了耸肩开口了。
“不需要说明得那么复杂,只要说我是侦探就好了。”
“……我不是很明白耶?”
香织姐发出极度困惑的声音。
“所以……我也该向这个小妹妹道谢吗?”
“那也不需要。这件事大多是那位搜查本部长的功劳。”
能不能拜托你别再那样叫我了啊!然而香织姐一直看着我,低下了头。
“……谢谢你救了我。其实……昨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我本来打算早点辞职的,但应召站那边说人手不足请我务必帮忙,结果……没想到会遇上那种事。你们……特地不去报警,也没有让我妈妈知道对吧……”
“没有啦,这……不算什么……”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毕竟我们拼命守住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香织姐才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爱丽丝打破了沉默。
“……其中一位犯人是松永耕太,你之前就认识他吧?”
香织姐没有出声,视线犹疑了一阵子之后才略显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是经常指名你的客人吗?”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呢……”
“唯有这部分只是我的推测。但我想不出其他让你和松永耕太扯上关系的因素了。”
香织姐叹了一口气,点头承认了。
“那家伙明明还是个穷学生,却好几次都指名要找我。可是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床上和我聊天。虽然这样很轻松,但他也的确是个怪客人。结果我也太过放松而向他说了很多事,他不但开始跟踪我,居然还做出昨天那种事,真是不可原谅!”
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不禁冒出这样的念头。
现在理应说出所有事实并弹劾几名犯人的侦探——为什么会露出如此温柔而迷濛的眼神呢?
“昨天我到旅馆时就看到两个躲在浴室里的人出来,本想逃走却被抓住了。听说他们是松永就读那所大学的校友,也知道……知道我快要结婚的事。一开始好像只是那两个学长觉得好玩,所以才叫我过去……”
“所以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绑架你吗?”
“对。那两人都老大不小了,还像小孩子般瞎起哄,怂恿松永趁我结婚前上一次。结果松永一直退缩,他们没多久就厌倦了,后来竟然说要威胁我家的人拿钱出来。真是差劲透了!”
香织姐紧紧交抱着双臂,肩膀还不停颤抖。我忍不住开口插嘴。
“那个叫松永的人……只是被那两个学长强迫加入的吧?”
“或许是这样,可是……!”
香织姐瞪了我一眼大声叫道。
“可是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和其他人有什么差别?要是他们没打错电话,我还不知道会被怎么样呢!真是的,早知道不要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就好了!”
“他并没有默默地看着喔!”
爱丽丝突然这么说。香织姐捂住嘴巴,一直看着侦探的脸。
“他一直想要救你。虽然没有勇气直接忤逆两位学长,他还是努力奋战了喔!”
“……你说……什么……?”
“你对松永说过自己是独生女这件事吗?”
香织姐的表情有些僵硬。
“……嗯,可是……”
“那么松永应该知道你没有弟弟。但我们的部下第一次接到恐吓电话时却自称是你的弟弟。如果松永是站在绑匪那边的,一发现这个错误时就会指出来了吧?”
“那……怎么可能!”
香织姐脸色大变地加以反驳。
“他可能只是因为太害怕而不敢说出来而已啊!”
“连那种可能也没有。因为那通电话根本不是不小心打错的。”
香织姐的表情仿佛凝固了。
“就算位于同一栋大楼的三楼,也不可能像那样打错。那是松永设下的陷阱,他把手机电话簿里记录平坂帮号码的名称改成了‘阵内’。”
“……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你要看看吗?”
爱丽丝打开松本的手机,递到香织姐面前。香织姐的目光转到了液晶荧幕上。
“……说、说不定是松永在查我家的号码时不小心输入错了啊?不是因为这样吗?”
“并不是那样。他的确改掉了名称的部分。你看标示读音的地方。”
爱丽丝指着液晶荧幕的下方,那里显示着标音。
‘hIRASAKAGUMI (注:平坂帮)。’
香织姐倒吸了一口气。
“这支au的手机在输入人名资料时会自动加上标音。但如果后来修改输入的名称,标音的地方却不会自动更正。虽然是个不好用的烂功能,这次却发挥了作用。”
证明了一个没用的家伙拼命挤出的一丝勇气。爱丽丝喃喃说完,将手机塞进香织姐手里。
一开始按错的按键——其实并不是弄错,而是一个小小的陷阱。但那样的陷阱并不是枉然,因为陷阱的另一头正是
“……为什么?这种事……明明可以更……”
香织姐颤抖地喃喃自语。
“是啊,或许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甚至可以设下陷阱让他们打到警察局,那样更能干脆俐落地解决问题。不过……”
爱丽丝在床单上挪了挪身子,抬头窥视香织姐的脸。
“松永选择了平坂帮。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没有其他人能够原封不动地守护住你想要的幸福。能做到这件事的不是侦探也不是警察,只有那些愚蠢的侠义之士。”
香织姐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能成声。所有话语仿佛都被她手里紧握的手机给吸了进去。
“松永是衷心期盼你能幸福的。你手里的那个就是证据。”
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香织姐的话语才渗透了沉默落在床单上。
“……就算真的是这样……”她的目光仍在侦探细瘦的大腿间徘徊。“给我这种东西……又要我怎么办才好?”
“你自己选择吧!”
爱丽丝的声音毫无温度,仿佛连温柔都被漂白了。
“那是传达给你的心意。要抛弃或践踏它,都是你的白由。只是你无法放弃选择这件事。”
香织姐的下巴微微颤抖。
看起来像在点头,也像是在摇头。
直到她离开事务所,我还坐在床边认真地思索这件事。
现在的松永应该正和其他两名共犯一起接受平坂帮的暴力制裁吧?不过制裁完也就算了,没多久就会被放走。然后他会开始找寻遗失的手机,于是拨打现在香织姐手里那支手机的号码吧?
到时候香织姐会怎么做呢?会抛弃它,或是践踏它呢?
或是把它丢回去呢?
我不知道。毕竟那是她的选择。
因为侦探和没用搜查本部长的工作早已结束了。
那么——我也回去当我的高中生吧?暑假只剩下不到十个钟头,暑假作业一个字也没动,更没做好开学的准备。正当我想起这些事并走向门口时,爱丽丝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万分不愉快,我只好在冰箱旁停下脚步,胆战心惊地回过头来。
“呃……什么事?”
“当然是——为什么你能和我导出一样的结论啊!你不是早就看出松永会协助救出人质的行动了吗?而且还比我更早发现!我无法接受像你这么愚昧的人居然领先我两、三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这个嘛……我没有发现什么啦!只是凭直觉而已啊!”
“就算是直觉,你也太相信松永了吧?”
“哦……我相信的不是松永啦,而且我根本没见过他啊!我只是相信‘不可能有人跟平坂帮那群家伙一样笨’而已啦!”
爱丽丝半张着嘴巴呆掉了。
虽然十分不好意思,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想想看,这件事起因于有个白痴打错电话,然后接电话的白痴电线杆又会错意,再加上白痴的石头男等人在旁边起哄……可是怎么可能有这种奇迹发生嘛!”
放着牛奶和咖啡的托盘掉在地上,不但杯子没破还刚好变成了咖啡牛奶——有如这种情形的事件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如果有人深知这些人的愚蠢并且算计好了……
那份履历表。松永知道平坂帮的存在,也知道平坂帮里都是笨蛋。
倘若真是如此——
我只是在这个可能上下注罢了。
或许这就是爱丽丝无法跨越的极限吧?赌在一个“可能”上并不是侦探的工作。
不经意地回头一看,只见爱丽丝趴在床单上,长长的黑发像泡过水的海藻般披散开来。
“你、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失败……”
这……你也不必这么受打击吧?不过就是个直觉而已啊!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在我背后打开了,两人份的大嗓门传了进来。
“大哥,香织姐自己回去了,我们现在没事干了!”
“大哥,今天是你暑假的最后一天吧?我们继续玩搜查本部游戏嘛!我觉得自己说不定很适合当盼谈专家咧!”
“你们两个,统统给我在那里跪下!”
爱丽丝从床上跳起来大叫。
“这个空间实在没办法!”
“随便你们要叠起来还是怎样都无所谓!鸣海,你想逃去哪里?你也给我跪下!我从现在开始要彻底研究所谓笨蛋的思考回路,你要帮我翻译!”
拜托你饶了我吧,然而背后有电线杆和石头男的庞大身躯挡住,站在床旁边的我连一公厘都动弹不得。
“立刻进入第一题。说说看宫城县的县政府在哪里?” “就在那个东边!”
“笨蛋,那是宫崎县的啦!” “什么宫崎县,那根本不是地名!”
结果我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于是我就这样陪着爱丽丝进行笨蛋研究课程,直到当天深夜。
这个纷扰到不行的暑假——最后一夜还是如此纷扰地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