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class="center">钟光钧(中国驻印军指挥部警卫营士兵)
我父亲是位私塾先生,母亲则是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正是家中的老幺。七个哥哥和二姐或工作或成家之后,我才上小学。父母很是宠我,家里条件又不差,我基本没吃过苦。但却感到压抑,日本鬼子都骑到我们头上来了!独山失守四川将不保,难道还等着做亡国奴么? ! 愤恨之余,瞒着家人,投笔从戎,往老隍城报名去了。那时正是11月,隍城外的考棚也还在,美国的军官们身着军便服为我们体检。大伙儿脱光了挨个儿检查。我心里有些紧张,生怕选不上。那位瘦瘦高高的美国中士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一样,往我背上重重一拍:“OK!”
我大喜过望,跟着一块儿来的同班同学一起高高兴兴地回学校去。同窗们早做好了欢送会的准备,相聚之后,第三天我们便出发了。
到印度后我做了一名宪兵,编入了宪兵三营第四连第三排第五班。回想起来,那时侯是糊里糊涂地上了车,糊里糊涂地做上宪兵的。等大家伙儿反应过来时,已经到达驻地了。当下就有许多人吵了起来,非要上前线不可:“我们是来打小日本的,不是来做缩头乌龟的!”
部队里于是就派了教官来向大家解释宪兵的重要性。宪兵可是军事警察,少了宪兵那怎么行呢?于是心里虽有不平也渐渐熄下火来。一门心思全用在学习上,琢磨着虽然上不了前线,换个方式也得为国争光啊!
虽然已在成都市立中学念到高三了,可我的英语还是很烂。编班的时候,便把我分到了初级英语班。教官是一位三四十岁的美国人,名叫Clyde,一米七八的个子,说起话来连比带划,比如:站住stop,投降surrender。说投降的时候他一下子忘了中文应当怎么讲,想了半天干脆双手上举,口里念念有词:“surrender、surrender……”逗得全班哈哈大笑。他却因为达到了目的对着我们竖起大拇指:“China,OK!顶好,顶好!”
等调到了驻印军联合指挥部,我接触的美国人更多了。指挥部设在离雷多不远的公路边上,警卫室就是一顶大帐篷。中美两国的卫兵搭配着值班站岗。和我一组的那个美国兵威廉是一个混血儿,母亲不知是亚洲哪国人。他的个子较一般的美国兵要矮,脾气却比谁都大。你用警卫室的电话他要骂,你说几句俏皮话他也听不惯,黑人来办事时他更是虎着一张脸,大伙儿都积了一肚子的火气。
有一次,轮到他和陈发光一起守桥。陈发光是个矮个儿,也就1米50左右。听人家说刚到印度那会儿,他领到的军裤是卷了12卷才算穿着合身的。但人不可貌相,陈发光虽有个陈矮子的绰号,却掩盖不了他身为川大外文系高才生的才华,一口英语说得字正腔圆。守桥是一件很无聊的工作,闲下来时,两个人就开始聊天。不知怎么搞的,一来二去他们就吵了起来。威廉平时因个子小也只是磨磨嘴皮子不敢逞威风,今天一看是比自己个子还矮的陈发光,一拳下去就把陈矮子打翻在地。陈发光也急了,顺手摸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就扔了过去。威廉额头上顿时肿起了个疙瘩。陈矮子还要上前,被闻声赶来的战友拉住了,那边的威廉却叫嚷开了:“朋友,顶好!朋友,顶好!”打那以后他再也没同谁发过脾气。
除了美国人,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离乡背井、见到我们如见亲人的华侨。华侨对我们的情谊,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掉。身处异国他乡的我们,还是一个个半大的孩子,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印度人也有差别,有的信奉印度教,有的信奉伊斯兰教;有的把牛尊为神明,有的却不吃猪肉专门杀牛取食。有一回好容易有了一个假期,高兴之余,大伙儿便邀着去赶集。三五一群的拦车到了一个小镇上。印度人每逢赶集地摊上总有许多小玩意儿,我们觉着新鲜,就蹲在地上仔细挑选。我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哞——”的一声长唤,旁边有一头牛走了过去,吓我一大跳!左边地摊上的一位战友用手轻轻拍了牛头一下:“别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
见此情景,几个人都乐了起来,“印度人也真是的,整天让牛闲逛也不管!”那位战友拍了拍自己的衣裳。这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笑过之后,很快也就忘了,大伙儿继续在街上打发时间。
可过了不久,一位中年华侨气喘吁吁地跑到我们跟前说:“你们快走,回驻地去!”众人不解地看着他,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是不是有人打牛了?村子里正商量着要给你们一个教训。还不快走!”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人都已经散开了,不知道在哪些地方,于是约好在场口上见之后,就分散开去通知所有的战友。幸喜穿的都是军装,好辨认,十几个人很快就聚齐在场口上。
当时,没有什么班车和公交车之类的说法。要到哪里去,如若不是自己开车,就站在路边,看老美的车从远处来时伸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拦车,想到哪儿都行。这次却偏偏越急车越不来!等了一会儿,就听见喧闹声由远及近。回头一看,村子里的一大帮印度人(大概有二三十人)操着家伙赶来了!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手无寸铁的,怎么跟人家打?但那群人却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嘈杂了好一阵子后,只是回过头对我们嚷了好一会儿,就掉头走了。
正纳闷时,那位华侨大叔又跑了过来:“小伙子,你们放心,他们已经被我劝回去了。你们快走,下次可不要再得罪牛了啊!”可惜当时走的仓促,也没问他老人家的姓名,更没法报答这份情谊!
在国外,不要说是华侨,只要同祖国有点儿沾边,我们都觉着万分亲切。在异国的那一段日子里,吃的最香的一顿饭是余副营长在加尔各答华人街中餐店请客那一次。我和几位战友奉命到加尔各答去接收中国籍的逃兵,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公差时间。加尔各答那时被称为兵城,街上、餐厅、俱乐部……到处都是军人。我们住在联军招待所里头,有空的时候就出去走走。一天下午竟然遇到了军训时管我们的余副营长。他正在休假中,见到我们很是高兴,非请大家吃饭不可。
他是个湖南人,老兵,对学生兵很器重。看我们都是四川人就点了一桌子川菜。老板似乎同他很熟,40岁上下,中等身材,张口就能听出是个广东人。军营里的食物,尽是些盟军提供的罐头。虽然吃得很好,却是别国的风味,口味不对。再加上时时吃相同的东西,早就腻了!很盼望能吃上中国菜,更怀念家乡的小吃。就连原本瞧不上眼的锅盔,也在思念中成了美味。突然之间有了吃家乡菜的机会,大伙儿的眼睛都亮起来了,焦急地等着菜上桌。麻婆豆腐才放稳当,几双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伸了过去!几乎每一道菜都是刚上桌就见了底。最后上来的是焦皮肘子,揭开外面那层皮,里头是半肥半瘦的肘子肉。我闻着那香味差点流下泪来,在家时,母亲最常给我做这道菜!我的思乡情越发浓厚起来……
1945年8月15日,小日本无条件投降了,我终于得以回国完成学业。但异国他乡的这一段生活是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我将永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