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泰奥和文森特搬到蒙马特尔勒皮克路五十四号新居。这幢房子靠近赖伐尔路,他们只要朝东穿过蒙马特尔路的几个街区,就到克利希林荫道,然后顺弯弯曲曲的勒皮克路向东经过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就差不多进入了蒙马特尔丘的乡野区域。
他们的套房在三楼。有三个房间,一个小间和一个厨房。起居室里很舒适,放着泰奥的美丽的、古老的古玩橱,路易•菲力普式家具和一只足以抵御巴黎严寒的大火炉。泰奥善于持家。他喜欢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他的卧室就在起居室的隔壁。文森特睡在小间里,后面是他的工作室——有一扇窗的不大不小的房间。
“你不必再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画了,文森特。”泰奥说。他们正在设计安放起居室里的家具。
“噢,谢天谢地!不过我还要画几张女裸体。”
泰奥把沙发横搁在房间里,稍为离开古玩橱一点,挑剔地打量一番。“你好久没有画完一张全色的油画了吧,是吗?”他说。
“对。”
“为什么不画呢?”
“那有什么用呢?等我能够调配正确的颜色……你打算将这把圈椅放在哪里?泰奥,在灯下,还是在窗边?现在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在日出前便起身了,在他的新工作室里安排画架,在画框上怅了一块画布,拿出泰奥买给他的闪亮的新调色板,把油画笔的毛弄软。当泰奥起身时,他煮上咖啡,下楼到茶食店去买新鲜松软的月牙形小面包。
在早饭桌上,泰奥能够感觉到文森特的激动和纷乱。
“嗳,文森特,”他说,“你已经上了三个月的学。噢,我不是指科尔芒的工作室,我是指巴黎这个大学校!你已经看到了三百年来欧洲最重要的绘画。现在你打算……”
文森特把吃了一半的早餐推向一边,跳了起来。“我想我将……”
坐下来。把早饭吃完。你有的是时间。没有什么要你担心的。我会给你买大批颜料和画布,使你手头上经常不缺。你最好还装一付假牙,我要使你保持健康。但是看在老天的面上,画得慢一点,小心一点!”
“别讲废话,泰奥。哪桩事做起来我是慢的,小心的呢?”
那天晚上,泰奥回家,发现文森特发狂了。他在令人伤心的条件下,画了六年画,现在,万事俱备,却面临着丢脸的无能为力。
直到十点钟,泰奥方才使他安静下来。他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文森特恢复了一点信心。泰奥显得苍白疲惫。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对他们俩都是折磨。泰奥从陈列馆回来后总是发现文森特处于发狂状态之中。他门上的那把坚固的锁完全不起作用。文森特通宵坐在他的床头上,跟他争论不休。当泰奥睡着的时候,文森特便推他的肩头,把他弄醒。
巴黎夏季的酷热来临。烈日烧烤街道。巴黎人呆在心爱的咖啡馆喝着清凉饮料,直到深更半夜。蒙马特尔丘上的百花,竞妍斗艳。闪闪的塞纳河蜿蜒流过城区,流过树林成行的两岸和一块块阴凉的绿草地。
每天早晨,文森特背上画架,出去寻找题材。他在荷兰时,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持久的烈日,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浓艳的原色。几乎每天傍晚,他总是及时赶回来参加在古皮尔公司隔层楼上的热烈的讨论会。
一天,高更来帮他调配颜料。
“你在什么地方买颜料?”他问。
“泰奥批发来的。”
“你应该光顾唐居伊老爹。他的价钱在巴黎最便宜,并且在别人破产的时候仍信任他们。”
“这位唐居伊老爹是谁?以前听你介绍过。”
“你还没有跟他见过面吧?哟,那你一分钟也别犹豫了。你和老爹是我所遇到的共产主义真正从心底里产生出来的两个人。戴上你那顶美丽的苏格兰帽子,我们到克洛泽尔路去。”
他们沿着蜿蜒的勒皮克路走去,高更讲述唐居伊老爹的事情。“他来巴黎以前一直是个泥水匠。先在爱德华家里研磨颜料,后来在蒙马特尔丘的一个地方当看门的。他的老婆料理家务,老爹开始在美术界里兜售颜料。他碰到毕沙罗、莫奈和塞尚,他们喜欢他的颜料后,我们大家就开始买他的颜料了。上一次的起义中,他加入了共产主义者的行列;一天他正在岗哨上做梦的时候,一帮凡尔赛佬偷袭他的岗哨。这可怜的家伙简直无法向别人放枪。
他扔掉了滑镗枪。因为这个背叛行为,他受到了在布勒斯的船上做两年苦工的处分,但我们设法把他弄了出来。
“他积了一点钱,在克洛泽尔路开了这爿小店。洛特雷克为他把门面漆成蓝色。他是巴黎第一个展出塞尚图画的人。从此以后,我们都从他那儿买颜料。他并未卖掉过一张画。啊,没有过!你知道,老爹是一个艺术迷,但是因为穷,买不起画。所以他在他的小店里展览图画,这样便可以与图画朝夕相处了。”
“你意思是说,即使别人出高价,他亦不会卖掉一张画吗?”
“当然不会。他只收藏他喜爱的图画,一旦爱上了一张画,那你就休想再把它弄出小店。有一天,我在那儿,进来了一位服饰考究的绅士,看中了一张塞尚的画,问要卖多少钱。巴黎的随便哪一个画商,都会乐意地卖它个六十法郎。唐居伊老爹对这张画看了又看,然后开口:‘啊,这一张。这是塞尚特别好的一 张。没有六百法郎,我决不脱手。’那人逃出小店后,老爹便把画从墙上取下来,泪眼晶莹地捧着。”
“那末,要他陈列你的作品有什么好处呢?”
“噢,唐居伊老爹是一个怪人。他对艺术的理解不过是如何研磨颜料而已。可是却有十分高明的鉴赏力。如果他向你要一张画,就给他。这将是你正式加入巴黎美术界。克洛泽尔路到了,我们拐进去吧。”
克洛泽尔路是连接烈士路和亨利•莫尼埃路的一条只有一个街区的街道。街上尽是小店铺,店面上是两、三层白百叶窗的住房。唐居伊老爹的铺子就在女子小学的对面。”
唐居伊老爹正在观看刚刚开始在巴黎时行的日本版画。
“老爹,我带来了一位朋友,文森特•凡•高。他是一个热忱的共产主义者。”
“衷心欢迎你光临小店。”唐居伊老爹用轻柔的、几乎是女性的声音说。
唐居伊身材矮小,一张胖胖的脸,一双眼睛犹如友好的猎犬般地机灵。
他头戴宽边草帽,帽沿一直拉到眉际。他手短指粗,胡须蓬乱。他的右眼跟左眼一样地半开半闭。
“你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凡•高先生。”他羞怯地问。
“我不清楚你对共产主义怎么个解释,唐居伊老爹。我认为人人都应该各尽其能从事其喜爱的职业,作为报酬,他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就那么简单。”高更笑道。
“啊,保罗,”唐居伊老爹说,“你在证券交易所做过事。是金钱把人弄成了畜生,不是吗?”
“是的,不错,还有,金钱短缺把人变成了畜牲。”
“不,决不是缺少金钱,只是缺少食物和生活的必需品。”
“说得对,唐居伊老爹。”文森特说。
“我们的朋友,保罗,”唐居伊说,“瞧不起赚钱的人,可又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不会赚饯。但是我宁愿属于后一个阶级。一个一天生活需要超过五十生丁的人,就是一个无赖。”
“那末,是需要之力量促使美德降临在我的身上了。唐居伊老爹,你能再赊给我一点颜料吗?我知道已经欠了你不少钱,但是我无法画下去了,除非……”
“好,保罗,我赊给你。倘若我对别人少信任一点,而你对别人多信任一点,那对我们俩都有好处。你答应我的新画在哪里?也许我能卖掉它,取回赊出颜料的钱。”
高更向文森特眨眨眼。“我给你两幅,老爹,并排挂起来。现在如果你能给我一管黑色,一管黄色……”
“付清账单,你就能拿到颜料!”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唐居伊太太砰地把住房的门关上,走进店堂。
她是一个铁丝般的小个子妇女,一张严厉瘦削的面孔,一双厉害的眼睛。她对着高更咆哮。
“你以为我们是办慈善事业吗?你以为我们能吃唐居伊的共产主义吗?把账付清,你这个坏蛋,否则我就去喊警察啦!”
高更以他的最讨人喜欢的样子微笑,捧起唐居伊太太的手,殷勤地亲吻。
“啊,赞蒂普,今天早晨你是多么迷人。”
唐居伊太太弄不懂为什么这头漂亮的猛兽老是叫她赞蒂普,但她喜欢这字眼儿的声音,得意洋洋。
“别以为你能左右我,你这个懒鬼。我一天到晚拼死拼活地磨制那些颜料,你却偷了就走。”
“我心爱的赞蒂普,别对我那么狠心。你有着艺术家的灵魂。我在你可爱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
唐居伊太太撩起围裙,似乎要把艺术家的灵魂从脸上抹掉。“呸!”她嚷道,“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了。我想他告诉你了吧,他一天只需要五十生丁的开销。要是我不为他赚钱,你想他到什么地方去弄那五十生丁?”
“全巴黎都在谈论你的魅力和才干,亲爱的太太。”
他俯下去,再次用嘴唇擦吻她的多节的手。她软下来了。
“好,尽管你是个恶棍和马屁精,但这次还给你一点颜料。只要别忘记付账。”“为了你的这一番好意,我可爱的赞蒂普,我将为你画像。有朝一日它会挂在卢佛尔宫里,使我们俩都永垂不朽。”前门的小铃叮铃叮铃地响。
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橱窗里的那张画,”他说,“那张静物。谁画的?”
“保罗•塞尚。”
“塞尚?从来没有听说过。卖吗?”
“啊,不,哎呀,已经……”
唐居伊太太解掉围裙,推开唐居伊,热切地迎上去。“当然,当然是卖的。是一幅美丽的静物,不是吗,先生?你从前见过这样的苹果吗?既然你欣赏,先生,我们就便宜点卖给你。”
“多少钱?”
“多少钱,唐居伊?”太太问,声音里带着威胁。唐居伊拼命咽口水。
“三百……”
“唐居伊!”
“二百……”
“唐居伊!”
“那末,一百法郎。”
陌生人说:“一个无名画家要一百法郎?我看太贵了吧。我只想出约摸二十五法郎。”
唐居伊太太把油画从橱窗里取出来。
“看,先生,这是一幅大画。有四只苹果。四只苹果是一百法郎。你只想出二十五法郎。那末为什么不就买一只吧?”这个人对画看了一会儿,说:“对,可以。就把这一只苹果完全割下来,我就买这一只。”
太太奔进她的住房,拿了一把剪刀,把最后一只苹果剪下来。她拿了张纸包好,递给那人,收下二十五法郎。那人腋下挟着这包东西走了出去。
“我的珍爱的塞尚,”唐居伊悲叹道,“我把它放在橱窗里,好让人们看一看,幸福地离去。”
太太把这张残缺的画放在柜台上。
“下一次有人要一张塞尚,却没有很多钱,就可以卖一个苹果给他。这张画,别人出什么,你就收下什么。反正没有什么价值,他画了那么多。你也不要笑,保罗•高更,对你也是一样。我要把你的那些画从墙上取下来,把你的裸身的、不信神的女人五法郎一张卖掉。”
“我亲爱的赞蒂普,”高更说,“我们相逢得太晚了。要是你在证券交易所和我合伙,那末现在我们两人就会成为法兰西银行的老板了。”
太太回到后面的住屋,唐居伊老爹对文森特说:“你是一个画家吗,先生?我希望你能在这儿买颜料。也许你能让我看看大作吧?”
“我感到荣幸。这些是可爱的日本版画。卖的吗?”
“对。自从龚古尔兄弟开始收集以来,已经在巴黎很风行了。这些版画给了我们的年轻画家很大影响。”
“我喜欢这两张。我要研究研究。多少钱?”
“三法郎一张。”
“我买下。噢,哟,我忘记了。今天上午我花掉了最后一个法郎。高更,你有六法郎吗?”
“别挖苦我。”
文森特遗憾地把日本版画放回柜台上。
“我怕只能留下了,唐居伊老爹。”
老爹把版画塞在文森特的手中,抬头看着他,朴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怯、沉思的微笑。
“你画画需要这个。请收下。下次给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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