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歇医生到火车站迎接泰奥和文森特。他是一个神经过敏的、兴奋的、容易冲动的小个子,长着一双神情十分优郁的眼睛。他热烈地使劲握着文森特的手。
“哦,哦,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画家的村子。你会喜欢这儿的。我看到你带着画架。你的颜料够吗?你必须立即开始工作。今天晚上请在寒舍便饭,好吗?你有没有把你的新作带来?我们你在这儿找不到阿尔的黄色,不过这儿有别的东两,对,对,你会找到别的东西。你一定要来我家画画。
我把从多比尼到洛特雷克都画过的花瓶和桌子给你。你觉得怎么样?你的气色很好。你以为你会喜欢这儿吗?哦,哦,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将使你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从火车月台上,文森特眺望一片树林,绿色的瓦兹河蜿蜒流过肥沃的峡谷,通到林边。他向旁边奔去,想看个清楚。泰奥低声地对加歇医生说:“我请你严密观察家兄,”他说,“你一看到他的不幸的征兆出现,就请马上打电报给我。我一定要在他身旁,当他……不能允许他……有人说……”
“啧!啧!”加歇医生道,一面双脚轮流跳动,用食指着力地擦着山羊胡子。“当然,他是疯的。不过你能怎么样呢?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的。那对他们是最好不过了。我就喜欢他们那个样子。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也变疯!‘没有一个杰出的灵魂不是疯狂的混合体!’你知道是谁说的吗?亚里斯多德,是他说的。”
“我知道,医生,”泰奥说,“不过他是个年轻人,还没过三十七岁。
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还在后头呢。”
加歇医生一把抓脱他那顶可笑的帽子,多次地、毫无目的地捋着头发。
“把他交给我好了。我知道怎么照顾画家。不出一个月,我就能使他变为一个健康的人。我让他画画。那会医好他的病。我要他给我画张肖像。马上就画。今天下午。我要使他的思想摆脱他的病,看吧。”
文森特回来了,大口大口吸着清新的乡村空气。
“你应该把若和小娃娃带到这儿来,泰奥在城市养大孩子们是个罪过。”
“对,对,你们应该在星期日来,与我们一起过一天,”加歇嚷道。
“谢谢。我很高兴。我的火车来了。再见,加歇医生,感谢你照料家兄。
文森特,天天给我写信。”
加歇医生习惯于握着别人的手拐儿,把他们往他希望去的方向推去。他把文森特推在他的面前,冲动而高声地讲个不停,毫不放松自己的话头,自问自答,向文森特喷射叽叽咕咕的独白。
“那条是通向村子的路,”他说,“那长的一条,就在前面。不过,来,我领你上山,让你好好看看。你背着画架走路不要紧吧?左面是天主教党。
你有没有注意,天主教徒总是把他们的教堂造在山上,这样好让人们抬头仰望他们?亲爱的,亲爱的,我一定是在老起来了,这斜坡一年比一年陡了。
那是可爱的麦田,是吗?奥弗四周全是麦田。改天你一定要来画这片田野。
当然它不象普罗旺斯的那么黄……对,右面是公墓。……我们把它放在这儿山顶上,俯瞰河流和山谷……你认为对死人来说,葬在这儿或那儿会有多大不同吗?……我们把全瓦谷最可爱的地方给了他们……我们进去看看吗?……从里面可以把河流的景色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差不多能看到普安图凡……是的,门开着,只要推一下……行啦……这儿不可爱吗?……我们把墙筑得高高的挡风……我们不分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埋在这儿……”
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卸下来,稍为走在加歇医生的前面一点,逃避他的滔滔不绝的唠叨。山顶上的公墓是正方形。一部分沿着斜坡倾泻。文森特向后墙走去,从那儿可以了望在脚下展开的瓦谷全貌。冰冰的绿色河流,在青翠的堤岸间优美地蜿蜒流过。右面可看到村子里的茅屋顶,不远的另一山坡顶上是一幢别墅。公墓里满溢着清新的五月阳光,盛开着早春的鲜花。净明的蓝空笼盖四野。这片完全而美丽的宁静,几乎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知道,加歇医生,”文森特说,“到南方去对我有好处。现在我看到北方更好。你看,远处的河岸多紫呀,太阳还没有击中那儿的绿野。”
“是呀,是呀,紫的,紫的,忧是那样,紫……”
“多清新,”文森特喃喃道,“多恬静。”
他们又盘旋下山,经过麦田和教堂,沿右侧的直路走向村子的中心。
“我很抱歉,没法让你住在寒舍,”加歇医生说,“哟!没有房间。我给你找一个好旅馆,你每天可到敝舍来画画,请别客气。”医生握住文森特的手肘,把他往市府广场推去,向下几乎走到岸边,这儿有一个避暑旅馆。
加歇对老板讲了几句后,他同意给文森特一个房间,膳宿六法郎一天。
“现在你可以安置一下,”加歇嚷道,“不过别忘记一点钟来吃午饭。
把画架带未。你一定要给我画张肖像。并给我看看你的近作。我们痛痛快快地畅谈一番,好吗?”
医生一走,文森特就收拾起东西,快步走出前门。
“等一等,”老板说,“你上哪儿?”
“我是做工的,”文森特说,“不是资本家。我付不起一天六法郎。”
他走回到市府广场,在广场的正对面找到一家名叫拉武的小咖啡馆,在这儿,膳宿费只需三法郎半一天。
拉武咖啡馆是奥弗周围的农民和劳工的碰头场所。他走进去时,看到右边有个小小的酒柜,一路走到昏暗的、索然无味的房间一端时,看到许多粗陋的桌凳。在咖啡馆的后部,酒柜后面,放着一张弹子台,上面盖着肮脏的绿色破罩布。这是拉武的骄傲和娱乐。底端的门通向后厨房,就在门外,有一段楼梯,弯弯曲曲地通向楼上三个卧室。从他的房间的窗口,文森特能望见天主教堂的尖塔、一小段公墓的围墙——柔和的奥弗阳光下的净明、清新的棕色。
他拿了画架、颜料、画笔和一张阿尔妇女肖像,走山去找加歇的家。从火车站来的那条路,在拉武咖啡馆门口经过,悄悄地又在广场的西边通出去,爬向另一个斜度。稍走片刻,文森特来到三叉路口。他看到右侧的路通向山上,经过别墅,左侧的路蜿蜒往下穿过豆田,通往河岸。加歇告诉过他应走当中的一条路,此路继续随着小山延伸。文森特慢慢地走着,揣想着这位受委托的医生。他注意到陈旧的茅屋正被漂亮的别墅所替代,乡村的整个性质正在发生变化。
文森特拉动固装在高石墙上的铜捏手。加歇应铃声奔来。他引文森特走上三段陡陡的石阶,到台地花园。房子三层楼,坚固,结构良好。医生弯过文森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肘,把他推向后院,那儿饲养着鸭、兔、火鸡、孔雀和一大群乱七八糟的猫。“请到起居室,文森特。”加歇在介绍过院子里的各种家禽的源源本本的生活史后说。
房子前部的起居室,宽敞,高高的天花板,但只有两扇朝向花园的小窗。
尽管房间大,但塞满了家具、古物和饰物,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够两个人挤向放在中央的桌子去。由于窗小,房里光线很暗,文森特行到的件件东西都是墨黑一团。
加歇跑东跑西拾起东西,塞进文森特的手中,文森特还来不及看一眼,又被取走了。
“看。看见墙上的那张花卉吗?德拉克洛瓦是用这一个瓶插花的。摸摸看。是不是他画的那个瓶的感觉?看见那把椅子啦?库尔贝在窗边画花同的时候,坐的就是这把椅子。这些盆子精巧吗?是德穆兰从日本带回来给我的。
克劳德•莫奈把这一只画进了一张静物。那画在楼上。跟我来。我领你去看。”
在饭桌上,文森特见到加歇的儿子保罗,一个活泼的、漂亮的十五岁小青年。
患有消化不良症的加歇,准备了五道菜。文森特习惯于圣雷米的扁豆和黑面包,三道菜一吃,就受不了,没法再吃了。
“现在我们该去工作啦,”医生嚷道,“你要给我画像,文森特,我就这样子给你画,是吗?”
“我怕我应该对你更为了解一点,医生,否则就不会是一幅传神的肖像。”
“也许你说得不错,也许你说得不错。不过你一定会画出点名堂来的吧?能让我看看你是怎样画画的吗?我很想看你画画。”
“我看到了花园的景色,乐意画一画。”
“好!好!我来竖画架。保罗,把文森特先生的画架搬到花园里来。你说放在哪儿,我来告诉你,别的画家是否在你选择的地方画过。”
文森特画的时候,医生在他身旁打转,欢天喜地地、惊愕地、诧异地打着手势。他在文森特的肩头上不停地提供意见,发出千百次尖声的感叹。
“对,对,这一次你抓住了。鲜红的湖。当心。你会把那棵树画糟了。
啊,好,好,现在画对了。不,不。别再加钴黄。这不是普罗旺斯。
嗳,对了。对,对,了不起。当心。文森特在那朵花里放了一小块黄色。
好,好,正是这样。你把对象画活了。在你的笔下没有静止不动的生命。不,不,我请求你。务必小心。别太多。啊,对,对,现在我看到了。妙极了!”
文森特尽量忍受医生的噜噜苏苏的独白。后来他转过身来对手舞足蹈的加歇说:“我亲爱的朋友,你使自己这样兴奋,会不会损害你的健康呀?作为一个医生,你该懂得保持冷静是多么重要的吧。”
可是,在别人画画的时候,加歇是冷静不下来的。
文森特结束写生,与加歇一起走进屋内,把随身带来的阿尔妇女肖像拿给他看。医生圆睁一只眼睛,吹毛求疵地看着。对这张画的优缺点,经过一番长时间的、有价值的自我辩论后,他开口宣称:“不,我设法接受。我完全没法接受。我看不出你想表达什么东西。”
“我不想表达什么,文森特回答,“她是阿尔妇女的典型,高兴的话可以这样说。我只想用色彩来解释她的个性。”
“哎哟,”医生惋惜地说,“我完全没法接受。”
“我想看看你屋内的收藏品,行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请随便看吧。我跟这位太太留在这儿,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接受她。”
文森特在屋内观看了一个小时,由彬彬有礼的保罗引领,从一个房间看到另一个房间。他发现一张吉约曼的画被随随便便地扔在角落里,那是一张躺在床上的裸体女像。这张画显然被忽视了,并开始破裂。文森特正仔细瞧着这张画的时候,加歇医生激动地奔来,提出了一连串关于阿尔妇女的问题。
“你是想告诉我,你一直把她看到现在吗?”文森特问。
“对,对,慢慢地来啦,慢慢地来啦,我开始认识她啦。”
“请原谅我的冒昧,加歇医生,这可是一幅吉约曼的精品。要是你不再配上画框,就会糟蹋掉了。”
加歇甚至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
“你说你在这张画中是仿的高更……我不同意……色彩的不调和……抹杀了她女性的柔和……不,没有抹杀,不过……嗯,嗯,我再去看看……她在逐渐地使我了解……慢慢地……慢慢地……她正从画布中向我跳出来。”
在这长长的下午的其余时间里,加歇在阿尔妇女身边团团转,向她指指点点,挥舞手臂,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了数不尽的问题,怪态百出。夜幕降临,这女人完完全全地征服了他的心。狂喜的沉默向他袭击。
“做到简沽是多么困难呀,”他评论道,站在肖像前,感到宁静的精疲力尽。
“对。”
“她是美丽的,美丽的。如此深度的个性,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
“要是你喜欢她,医生,”文森特说,“那她就是你的了。今天下午我在花轩中画的风景也是你的了。”
“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两张画给我呢,文森特,它们是贵重的。”
“你很快就要照料我了。我没法付你钱。所以用画代替。”
“不过我可不是为了钱来医治你的,文森特。我这样做是出于友情。”
“好吧!我把这些画送给你,也是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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