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又一次安居下来作画家。看过劳工们在拉武咖啡馆的暗淡灯光下打弹子后,他在九点钟上床睡觉。他在五点钟起身,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山谷青翠。他的周期性的疾病和在圣保罗的被迫的闲散告一段落,画笔又溜进了他的手。
他请泰奥寄给他六十张巴格的木炭速写,以便临摹,因为他担心,如果不再学习比例和裸体,他就会大大地落伍。他在奥弗四周找寻,看看能否弄一间小屋可供他永久定居下来。他在疑心,泰奥认为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这个想法到底对否。他摊开一些在圣雷米作的画,急于修改加工。
然而,这个骤然而来的活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身体内的疯病反应太强有力了,不可能被消灭干净。
在精神病院里隐居了一个长时期后,对他来说,一天就好象一个星期。
他不知道怎样打发日子,因为没有力气老是画画。也没有这样的欲求。在阿尔的意外事故发生之前,没有一天是长得使他能做完他的工作,可是现在的日子却显得没有个尽头。
大自然中吸引他的景色比以前少了,当他真地开始作画时,感到奇特的冷漠,几乎是无动于衷。一天二十四小时拚命作画的热病似的激情已经消失。
现在他以一种对他来说是闲散的方式画着。如果到天黑还没有结束一张画……也不再是有关紧要的了。
加歇医生是他在奥弗的唯一朋友。加歇在巴黎他的诊所内度过大部分的时光,常常在晚上到拉武咖啡馆来看画。文森特对医生的那种绝然的伤感神悄困惑不解。
“你怎么不高兴呀,加歇医生?”他问。
“啊,文森特,我辛苦了那么多年……可是成绩却小得可怜。医生看不到别的,尽是痛苦,痛苦,痛苦。”
“我倒情愿跟你交换个职业呢。”文森特说。
着迷的热望使加歇眼中的忧郁神情变得快活起来。
“啊,不,文森特,当一个画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情。我一生一直想成为艺术家……可是我只能在这儿那儿地挤出一个小时……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我。”
加歇医生跪下来,把文森特床下的一堆油画拖出来。举起一张强烈的黄色向日葵。
“要是我能画出一张这样的画,文森特,我就认为我的生活没有虚度了。
多少年来我都在医治人们的痛苦……但是他们最终都死去了,不管怎么样……所以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你的这些向日葵……它们将医治人们心灵上的痛苦……它们将带给人们喜悦……世世代代……那就是你的生活是成功的道理……那就是你该是一个幸福的人的道理。”
几天以后,文森特画了医生的肖像,头戴白帽,身穿蓝色大礼服,衬着钻蓝的背景。头部的色调很鲜明轻快,手部亦是淡淡的肉色。他让加歇靠着一张红色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本黄色的书和一盆开紫色花朵的指顶花。画完后,他惊异地发现,这张肖像与他的自画像——在阿尔,高更来到之前所作——十分相似。
医生对这张肖像喜欢得无以复加。文森特从来没听到过如此多的赞誉。
加歇一定要文森特为他画一张副本。文森特答应后,医生的喜悦无法形容。
“你应该使用我顶楼中的印刷机,文森特,”他叫道,“我们到巴黎去,把你所有的画拿来,制成石版画。这不要你花费一个生丁,一个生丁也不费。
来,我领你去看看我的工场。”
他们得爬上梯子,推开地板活门,才能进入顶楼。加歇的工作室里,高高地堆满着稀奇古怪的工具,文森特还以为是掉进了中世纪的炼金术士的实验室。
下楼的时候,文森特看到吉约曼的裸体仍旧躺在那儿,无人理睬。
“加歇医生,”他说,“我一定要请你把这张画装进画框。你在糟蹋一张杰作。”
“对,对,我要装框。我们什么时候到巴黎去取你的画呢?你要印多少石版画,就印多少。我供给材料。”
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静静地来到。文森特描绘山上的天主教堂。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感到厌倦了,甚至不想画完它。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打算描绘平坦的麦田时,他的思想差不多已经钻进麦中;他作了一张巨幅的多比尼太太住屋的油画;另一张夜空下的树丛中的白屋,窗口透出橙黄的灯光,暗色的树叶,暗玫瑰红的色调:最后一张是黄昏景色,带黄的天空衬着两棵漆黑的梨树。
但是,意境已经从画中跑掉了。他凭习惯作画,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十年来艰苦劳动的可怕势头把他推得更远了。曾经使他兴奋得心卜卜地跳的自然景色,现在他却漠然视之,麻本不仁。
“我已经画过那么多次,”当他背着画架,沿路走去,寻找题材的时候,他会喃喃自语,“我现在没有什么新的话要讲。我为什么要自己重复一遍呢?米勒老爹说得好:‘如果我没法把自己的感情充分表达出来,我宁可什么也不说。’”
他对大向然的热爱尚未消退,只不过不再感到有投身于景色之中,将它再创造一遍的那种拚命的需要了。他已经被耗尽。在整个六月中,他只画了五张画。他疲乏,难以形容的疲乏。他感到空虚、枯竭、耗尽,就好象过去十年中,从他手中流出来的成百上千幅图画的每一张,都攫走了他生命中的一小点火花。
最后,他之所以要继续画下去,仅仅是因为感到对泰奥欠下十年投资的债。每当他画到半当中,意识到泰奥的房子里已经堆满了画,就是卖十辈子也卖不光的时候,一阵微微的恶心就会涌上来,使他厌恶地推开画架。
他明白下一次发病该在七月——三个月的期末。他深怕发病的时候会做出无理智的事情来,于是把自己隔绝在村子里。他离开巴黎时,未与泰奥商定具体的经济安排,因此担心可以收到多少钱。加歇眼睛中的忽喜忽忧的神情,天天使文森特恼怒。泰奥的孩子病了,事态发展到了顶峰。
为同名者的焦虑不安几乎弄得文森特发疯。他尽量忍耐着,终于乘火车赴巴黎。他突然到达皮加勒区,加剧了纷乱。泰奥面色苍白,病容满脸。文森特尽力安慰他。
“我只是担心小的,文森特。”他终于承认道。
“还有什么,泰奥?”
“还有瓦拉东。他威胁过我,要我辞职。”
“怎么,泰奥,他不能这样做呀!你在古皮尔公司干了十六年!”
“我知道。但是他说我忽略了印象主义者的经常性销售。我卖去的印象主义不多,而且价格低廉。瓦拉东声称我的店去年少赚了钱。”
“可是他真的能辞退你吗?”
“为什么不能?凡•高的股份已经完全卖掉了。”“那你怎么办呢,泰奥?自己开爿店吗?”
“怎么能够呢?我积了一点钱,但在结婚和娃娃身上花掉了。”
“要是你没有把成千上万的法郎掼在我的身上……”“哦,文森特,请别这样讲。那毫不相干。你知道我……”“但你怎么办呢,泰奥?还有若和那小的。”
“是呀。嗯……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只是担心娃娃。”文森特在巴黎耽搁了几天。他尽可能地不在公寓里,以免打扰娃娃。巴黎和他的老朋友们使他兴奋。他感到一阵缓慢的、抓住不放的热病在他的体内升高起来。当小文森特稍为好转一点后,他便来火车回到奥弗的宁静中去。
然而,宁静于他徒然无益。他受到重重心事的折磨。泰奥一旦失业,对他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会被抛弃在街上,象个叫人讨厌的乞丐吗?对若和娃娃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倘若娃娃死了,会怎么样呢?他明白泰奥的虚弱身体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在泰奥找寻一个新工作的期间,谁来养活他们大家呢?泰奥又能从什么地方找到力量来支持他寻找新工作呢?他在黑暗的拉武咖啡馆中呆坐了好几个小时。想起了充满走味的啤酒味儿和辛辣的烟草味儿的拉马丁咖啡馆。他拿着弹棒,漫无目的地东戳戳西戳戳,想击中褪色的弹子。他无钱买饮料。无钱买颜料和画布。他不能在这万难的当口向泰奥伸手。
而且他极度担心七月份的发病期中,也许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促使可怜的泰奥更为担忧和花钱的事情。
他想作画,可是徒劳无功。他已经把要画的东西全画了。他已经把要说的东西全说了。大自然再也激不起他的创造性的热情,他心里明白,他的最好的部分已经死去了。
光阴荏再。七月中旬到来,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泰奥,他的脑袋快被瓦拉东劈开,又被娃娃和医药费账单弄得心神不宁,还要设法挤出五十法郎寄给他的兄长。文森特把这笔钱交给拉武。那可使他维持到月底左右。以后……怎么样?他无法再期待泰奥寄钱给他。
在炎热的阳光下,他仰面躺在小公墓边的麦田里。他沿着瓦河的堤岸信步走去,嗅闻着河水的凉意和排列两岸的绿树的清香。他到加歇家吃午饭,把既辨不出味道又消化不了的食物往肚里硬塞。医生兴奋地乱扯文森特的绘画的时候,丈森特自言自语:“他讲的不是我。他讲的那些画不可能是我的画。我从来没有画过画。
我甚至认不得画上自己的签名。我记不起来曾在那些画上描过一笔。那一定是别人画的!”
躺在他房间的黑暗中,他对自己说:“假定泰奥没有失业。假定他仍旧能够每月寄给我一百五十法郎。我的生活打算怎么样呢?我能够在那些不幸的年月中活过来,是因为我必须画画,是因为我必须表述我心中燃烧的东西。
但是,现在我心中没有燃烧的东西了。我只成了一个空壳皮囊。难道我应该象圣保罗的那些可怜虫一样继续活下去,等待某桩意外事故把我从地球上除掉吗?”
在别的时间里,他为泰奥、若阿娜和娃娃担忧。
“假定我的力量和精神恢复,并要再画画。我怎能再问泰奥拿钱呢,他需要钱养若和小娃娃?他不应该将钱花在我的身上。
他该用钱把家送往乡村,他们在那儿能变得健康强壮。他负担了我整整十年。还不够吗?我不应该走开点,给小文森特一个机会吗?我要讲的都已经讲了,现在该是小娃娃讲讲了。”
然而,根本问题却是压倒一切的担惊受怕——不知道疯癫病最终会造成什么后果。现在他是清醒正常,能够用他的生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也许他的下一次发病会使他完全疯了。也许在剧烈的发作下,他的头脑会开裂。也许会变成一个毫无希望的、淌口水的白痴。到那时候,可怜的泰奥该怎么办呢?把他关进精神病院吗?”
他又送了两张画给加歇医生,转弯抹角地向他探听。
“不会的,文森特,”医生说,“你每次发病都过来了。从现在起,你会感到十分健康。然而,并不是所有的疯病都是那么幸运的。”
“他们最后发生什么情况呢,医生?”
“有时候,经过了几次危机后,他们就完全神经错乱。”
“他们没有康复的可能吗?”
“没有。他们完蛋了。哦,他们也许还能在精神病院里再拖上几年,但是决无可能恢复正常的理智。”
“医生,能不能预知是否能在下一次的发病中度过危机,或神经就此错乱下去?”
“设法知道,文森特。可是,我们干吗去讨论这些可怕的问题呢?我们上实验室去刻几张版画吧。”
此后四天,文森特没有离开拉武咖啡馆的房间一步。拉武太太每天晚上给他送饭。
“现在我恢复健康了,神志清楚了,”他喋喋不休地对自己说,“我现在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但是下一次发病时……一旦崩碎我的脑壳……我又将失去理智。噢,泰奥,泰奥,我应该怎么办呢?”
第四天下午,他到加歇家去。医生在起居室里。文森特朝日前他放那张未装框的吉约曼裸体画的小房间走去。他捡起此画。
“我对你提过把这张画装上画框。”他说。加歇医生惊异地瞧着他。
“我知道,文森特。下星期我将叫奥弗的细工木匠定制一个棍棒形画框。”
“现在就装框!今天!马上!”
“怎么啦,文森特,你在瞎讲些什么!”
文森特对医生瞪视了片刻,恐吓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进上衣的口袋中。加歇医生觉得看到了文森特捏着左轮手枪,顶着上衣,对准了他。
“文森特!”他大叫。
文森特抖了一下。低下眼睛,从口袋中抽出手来,奔出房子。
第二天,他带了画架和画布,沿着通向火车站的长路走去,上山经过天主教堂,坐在黄色的麦田里,公墓的对面。
正午时刻,烈日直射他的头顶,一群燕八哥突然掠空飞过。它们塞满了空气,遮暗了太阳,把文森特笼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飞进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扑翅乌云中。
文森特画下去。他描绘黄色麦田上空的鸟群。他不知道挥笔了多长时间,当他看到已经画完,便在画角上写下“麦田上的鸦群”,带着画架和画布回到拉武咖啡馆,横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市府广场。上山经过别墅。
一个农人看见他坐在树荫下。
“不可能!”他听到文森特说,“不可能!”
过了一会儿,他从树荫处上山,走进别墅后面的耕过的麦田。这一次是终局了。他第一次在阿尔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但尚不能断然决裂。
他要告别了。无论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还是一个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说:“毒药之外,还有解毒药。”现在,离开这世界的时候,他要向它告别,向那些帮助他铸成他的生活的朋友们告别:向厄休拉,她对他的轻蔑,促使他摆脱了庸俗的生活,变成一个流浪汉;向芒德斯•达•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终能表达自己,而且那个表达会证明他的生活是正当的;向凯•沃斯,她的“不,永远不!永远不!”辛酸地铭写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弗内和亨利•德克拉克,他们帮助过他热爱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们;向皮特森牧师,他的善意好心丝毫未受到文森特的褴褛衣衫和粗鲁举止的影响;向他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尽可能地爱过他;向克里斯廷,命运看到这是宜赐福于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过他几个美好星期的导师;向韦森布吕赫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画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森特,扬、科内利厄斯•马里纳斯和斯特里克,他们给他贴上了凡,高家族败家子的签条;向玛戈特,曾经爱过他的唯一女人,为了那爱情而企图自尽;向巴黎的所有的朋友们: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关进精神病院,并在那儿去世;乔治•修拉,因过度工作而在三十一岁时夭亡:保罗•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卢梭,在巴斯蒂尔他的洞穴中腐烂;塞尚,埃克斯山顶上的辛辣的隐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鲁兰,他们对他揭示了世上朴实无华的人们心中的智慧;向拉歇尔和雷伊医生,他们曾对他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奥里埃和加歇医生,世界上唯独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的两个人;最后,向他的好弟弟泰奥,长时期的受苦,长时期的手足之情,一切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亲爱的兄弟。
但是言词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应该描绘告别。
一个人是无能描绘告别的。
他把脸仰向太阳。把左轮手枪抵住身侧。扳动枪机。他倒下,脸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麦田松土里——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亲的子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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