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蜀王杨秀侮辱过的大儒刘光伯心道:“好个屁!你倒行逆施无异于
找死……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传说耿询善解鸟语,如今他却直勾勾地望着长孙晟,一言不发。长孙晟心道:
——这鸟人是怎么回事?
但却朝他一揖说:
“尊驾有何见教?”
耿询睨李渊夫妇一眼,仍是不言,待李家夫妇告辞远去,才肃然长揖道:
“蜀王妃有请!”
长孙晟单身随耿询直往蜀王府,茶室中,蜀王妃长孙氏忧心忡忡望着茶几出神。
寒暄了几句,蜀王妃便直说心意:
“阿哥,今有一事,特地请你前来参详。他便是耿询了,善解鸟语,前日正要随同王爷到西川;去,却闻庭中树上鸟鸣,道是‘陷阱,陷阱!危急!危急’大是不祥。所以,请你前来参详。”
这题目叫长孙晟茫然,他望了望耿询,似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答案。
耿询朴实得有点傻气,任你怎么想象,也难以同他本人的历史联系起来。他怎么能是南越国的国主?而且,还是创造水力浑天仪的巨匠?又善解鸟语?
“鸟语好听吗?”长孙晟终于问道。
“好听!”耿询道:“不然怎么会说‘花香鸟语’?”
“不,我是说,鸟语容易听明白吗?”
“比人话明白。”
“比人话明白?”
“正是。
长孙晟不能接受对方的断言,惊异地望着耿询。耿询道:
“鸟儿不会隐瞒自己的心意,有啥说啥,故而明白易懂。人则不然:想害你,却说要救你;想偷你,却说要帮你;爱你时,不妨骂你一声;怨你时,往往夸你几句;赚了叫亏,败了称赢,坏了叫好……长孙将军,这种居心害人、着意骗人的话,兵家可是屡见不鲜,官场也是比比皆是,是耶不是?”
“是。”
“鸟语是鸟儿之间交通对流的桥梁、渠道,是联系的信号;而人话则不然,时而桥梁,时而陷阱,时而信号,时而烟幕,令人莫名其妙。长孙将军,你说到底是鸟语好听,还是人话好解?”
“这……可是人们大多听不懂鸟语,一句也听不懂。”
“那是人类自己的事。人话听多了,杂念生多了,欲望发多了,能不糊涂吗?只要你不听人话,澄心净虑三年,当可进入境界。”
“什么境界?”长孙晟微笑起来:“鸟的境界吗?”
一直愁眉不展的蜀王妃也笑起来了。
“鸟的境界不好吗?”耿询有点生气了:“那可是大自然的境界!”
“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既然精通鸟语,为何不问明白:陷阱是指什么?又是什么人危急了?”长孙晟肃然道。
“精通鸟语谈何容易?我也不过半通不通,更不能同鸟儿对话,唉,都是人话听多的缘故!陷阱、危急都是人间的事,所以请你来解。”耿询说。
蜀王妃望着长孙晟点点头,眼神含着恳求与祈望。
长孙晟感到一种压力,这不仅因为这位堂妹是王妃,而且还欠她一番恩情。那是开皇九年,他奉旨平定北漠,逼千金公主宇文氏自杀,对动荡的北疆来个釜底抽薪,为大隋王朝立下了大功,却无寸封。后赖堂妹夫蜀王杨秀据理力奏,方得论功行赏。上回争夺太子宝座,蜀王夫妇已来求助过,已是爱莫能助;这回如果真的祸事临头,再次袖手旁观,那简直是隔岸观火了!
长孙晟不能不感到请王子的太子争夺战已在京师开辟了无形的战场,新太子杨广虽然已获大胜,但无形的战争还没结束。新近的国宝失窃案中,蜀王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太子杨广反而出来为蜀王爷说情,这种大善之中,莫非包藏着大不善?目前与蜀王有大利害冲突的,究竟只有太子杨广一家。如有陷阱,设陷者当来自杨广一方。
想到这里,长孙晟谨慎地说:
“一般百姓不会陷害蜀王爷,一般官员也是不会,需要留神的只是少数权要,但暗箭难防,只有自己加倍小心了。凡遇可疑迹象,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对那些好得出格的人,以及身边百依百顺的人,万万不可大意。耿先生,我对鸟语实是一窍不通,不懂鸟语的人,自然要把鸟语预兆吉凶视为无稽之谈,要他因为一声鸟叫而废寝忘食寻思对策,岂非不可思议?你能再验证一下听鸟语的本领吗?”
耿询脸有难色,但终于道:
“好吧,我再试试看。”
他丢下这话,匆匆出门去了。
长孙晟见耿询去远,低声而深切地对蜀王妃说:
“愚兄有三句话奉告:蜀王爷处事不可任性,太子那边大意不得,皇上、皇后那边要尽心尽力孝敬。此外,如能多得一点太子方面的消息,那就更好了!”
耿询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没消息吧?”长孙晟问。
“没有,没有关于蜀王爷吉凶的消息;不过有只麻雀吱吱喳喳叫个不停……”
“麻雀说什么来着?”蜀王妃好奇地问。
“麻雀说:朱雀街……静善坊……大兴善寺有一本极其恶毒的书……”
长孙晟悚然一惊:
——那册绝世秘笈知者极少,他怎得知?
他急切问道:
“那麻雀还说什么?”
“还说,如今有一青年书生同一儿童正在翻阅此书。”
长孙晟又吃了一惊:
——早上小儿无忌缠着要跟我一起去万善尼寺听法,我不让去便哭闹不休。幸亏内弟高士廉出来圆场,说是要带无忌到玄都观去观赏桃花,这才破涕为笑。
玄都观与大兴善寺隔街相望,相去不远。照此推想:
——莫非到大兴善寺看书的便是他们二人?
长孙晟以证实鸟语的虚实为辞,当即告别了王妃,马上赶赴大兴善寺。
他步入法堂,果然见到他们二人,却见一个和尚手捧那册秘笈,神情庄肃地将它装入匣中。他是当年的沙弥道信。僧灿的衣钵传人,当今大兴善寺的主持。他的师父早已云游四海,不知去处。道信朝长孙晟稽首道:
“长孙将军,久违了!你是本书的主人,是来取书的吗?”
长孙晟慎重地摇摇头,深感事情的严重:
—……—那两个家伙必定看过秘笈,小无忌记性极好,几乎过目成诵。传闻这半册秘笈与号称镇国之宝的皇宫中那半册原为一整册,如今朝廷正大张旗鼓追索遗失的那半册书,无忌既然记下来了,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万一流露出去,岂不立招弥天大祸!
小无忌见父亲的脸色愈来愈严重,怯怯地跪下,不问而自辩:
“我们没拿,舅舅没看,我也没看……真的,一字也没看!”
他出娘胎第一次撒谎了。
长孙晟低声却极严峻地训道:
“不管你有看没看,倘若今后对人说起此事,或者是说出兵书中的一个字,我必杀你!”
他从来没这样对待心爱的儿子,连做梦也想不到会这般对待小儿无忌,但他不能不如此!小无忌已是泪流满腮,而他自己也难受之极。不觉间抬头望了望小舅子高士廉,那神情包含太多太多的责怪;然而,再多的责怪也不算多。
蜀王杨秀一行风尘仆仆朝益州进发,到了广阳驿,大家已是灰头土脸。
梳洗进膳过后,杨秀便唤来了王府校书刘光伯,询问监造金辂的情形。
刘光伯约略说了几句,便引导杨秀等到库房观看新造出来的金辂。
辂者,车也,是封建社会等级的重要标志之一。周代,帝有十二辂。隋朝,天子有五辂。玉辂,是皇帝祭祀用的专车;金辂,是皇帝朝会的专车;象辂,是临幸的专车;革辂用以戎事;木辂用以劝农田猎。天子金辂,赤质,以黄金装饰,重楼车箱,左绘青龙,右画白虎,前有金凤,后有玄武。车辕上,左立十二旒,画升天之龙,右建画戟,前驾六匹赤骝。
皇太子以及皇子的金辂略同帝车,但十二旒削减为九旒,硫上龙头向地而不得朝天,成潜龙之象,前驾四匹紫骝。
这规格务必严遵,降格还可说是谦抑,升格就不得了。轻言违制,重言逾礼,更严重说是僭越,甚至是图谋不轨,后果不堪设想。
杨秀见库房里的金辂制得极其精致,而且金碧辉煌,喜孜孜地不住点头。心想:
——这次回京误入陷阱,犯下了诬陷太子的罪,被父皇削下了一半兵权,原是都督西川二十四州诸军事,如今只统十二州,这次回川实是大大的丢脸。大张旗鼓回蜀,父皇必定视之为不堪教诲,灰溜溜地回去,下属、百姓也将议论纷纷,关于失势的事一定会添油加醋、蜚长流短,以后就不好管束了。
为此,他采用了亲信万智光的建议:轻车简载离京以敷衍父皇俭朴之意,到途中更换仪仗车马再壮王子声威。
于是,便提前三个月,特派王府校书刘光伯先到广场监造富丽堂皇的王子金辂。蜀王杨秀见金辂造得合格且符心意,不觉赞道:
“好!好车!好一个读书人!”
杨秀根本忘了十年前刘光伯所受的折辱。其时,名噪天下的大儒刘光伯因不愿当蜀王府的幕僚,被他杨秀强行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可谓斯文扫地。后来虽然转为王府校书,但这一番羞辱却是永世难忘。
杨秀满意之至,非常自得的对身边的亲信万智光说:
“智光,你点子虽多,但监造金辂却是不行。这里头学问可多了,不熟悉历代的仪礼制度,那是非出差错不可!”
万智光内心不是滋味,脸上却笑嘻嘻浑不在意。忽然对车辕上的九面旗子指指戳戳道:
“光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九条龙怎么一律龙头朝下,是要它们钻地吗?”
“那,是制度。”刘光伯道:“制度规定:天子的龙才可升天;王爷的龙只能是降龙。”
“哦,原来是制度规定……”万智光似乎带着歉意:“我还以为……以为你这个大儒被押送入川,充当执戟门卫,至今还对蜀王爷耿耿于怀,因此画了九条垂头丧气的龙,像倒挂的死鱼一般……你看,你看:龙目下面还滴下两点眼泪,这,该不会是讥讽蜀王爷这回犯事受了委屈吧?”
“那是墨汁失误所致……”
“便算是失误,也大不吉利。人家是龙跃于渊,见龙在田,龙战于野,飞龙在天!你怎么搞的,竟是龙入地,眼泪滴!”
“万先生高见,在下百口不辩。先生一向智计百出,何不再露一个绝招?让大家开开眼界!”
万智光望着九面龙旗,眼珠子转了几转,兴奋道:
“有了!这是化腐朽为神奇。”
“怎地化法?”蜀王急问。
“把旗倒插!”
“旗杆朝天?”蜀王莫名其妙。
“不,把旗倒过来穿在杆上,这么一来,九条潜龙岂不都变成升天之龙?”万智光边说,边把旗子一一倒穿过来:“看,便这么一倒,每条龙全都张牙舞爪、生气勃勃!更妙的是:原先那几滴龙泪如今看来都变成了宝珠!嘿,不单是升天之龙,还是九龙戏珠!”
“好!”蜀王不禁喝彩:“那就倒过来吧!”
刘光伯心道:
“好个屁!你倒行逆施简直无异于找死。升天之龙乃天子族旗专用图像,你怎可僭越?但我又何必提醒个中的厉害?你既然以执朝的门卫视我,我也以执戟门卫事你。让你大祸临头,好让天下人明白:文士也不是好侮辱的!”
于是,在庞大的仪卫簇拥下,蜀王的金辂隆隆启动了,前头四个彩衣御者驾着四匹紫骝,好不威风,辕上的旌旗蠕动升天之龙直欲破空而去。队伍隆重、缓慢地前行。
消息疾如奔马地传至成都,主要是围绕那九面升天龙旗流传。或说:
——杨坚将再次废立太子,杨广下来,杨秀上去。
或说:
——杨秀这回入京失宠,走投无路,准备孤注一掷,起兵造反,如今连天子的旗帜也竖起来了。
成都蜀王府的官僚们听了截然相反的许多消息,一阵兴奋,一阵惊慌,乱成一团。
最后大家总算从乱七八糟的消息中理出一个头绪来。那即是:不管是蜀王要升太子,还是要称帝造反,都是一种高升。迎接蜀王爷归蜀的礼仪务必从隆、从重,而且必须破格。
如何破格呢?大家都想不来,只好请教另一王府校书刘士元。刘士元是又一个被蜀王押送入蜀充当配军的大儒,如今虽为王府校书,但他精神状态仍是被押解入蜀的配军。他听大家七嘴八舌乱讲,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挥了挥手,说:
“蜀王该有的仪仗全有了,你们再问不该有的仪仗那是不妥的。”
大家不死心,第二天又来缠他,他一言不发;第三天又来,他干脆躲进被窝里不与见面。众官僚无奈,立字为据,说是不关他事,但说无妨。
刘士元接过字据,心中冷笑不止:蜀王杨秀重用你们这群痞子,凌辱士类,活该倒霉。
他终于说道:
“还有两件皇帝专用的仪仗。”
“是什么?什么物件?”大家又是七嘴八舌。
“罕和毕。”
“罕和毕?”
“罕和毕!”
刘士元心想,杨秀完了。
寝宫里,杨坚靠在座床上,望着不住旋转的水力浑天仪出神。那缓慢而不可逆转的齿轮抛掷的似乎不单是岁月时辰,简直是在吞噬一个又一个王朝。秦汉魏晋南北朝全在那齿轮旋转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多少英雄人物都在齿轮缝中风流云散。
——我杨坚将会如何?我大隋王朝又是怎样?
他望着、望着。忽生畏惧之情,感到浑天仪的魔力。耿询他是见过的,在太史局见过,实在是一只笨鸟;然而笨鸟会造水力浑天仪,会造出吞噬许多赫赫王朝的怪物,会造出吞噬无数顶天立地英雄的怪物,他果真是笨乌吗?嘿,简直深不可测!
——怪物,你接下来要吞谁?是我杨坚吗?是我大隋王朝吗?
万善尼寺里总持大师的法会令人难忘。
周宣帝及其五皇后筹建的万善尼寺,终于成了自家出家的道场,成为周王朝的坟墓;我杨坚建了“大兴善寺”,皇后建“赵景公寺”,诸王子及公主也都建寺。最古怪的是,宣华夫人建的“开善尼寺”竟然与周代的“万善尼寺”比邻。
万善尼寺在西北第二坊“休祥坊”。开善寺紧接其后,在第三坊“金城坊”。莫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宣华夫人将步五皇后之后尘?
不!我不许,只要我杨坚还有一口气在。不过,先得追回被盗去的镇国秘笈。秘笈既在,国还镇不住吗?
他急急地召来了左仆射杨素、右仆射苏威、太子杨广。三人一入宫,即感气氛的严重。
他先问苏威道:
“大案可有眉目?”
苏威感到前所未有的拘谨,小心道:
“对宇文恺住宅的监视极其严密,仍然不见有可疑人物往来;逃亡的工匠鸿飞冥冥,六个痴呆形同木偶,一言不发。”
“那是一无所获?”
杨坚强抑不满,他那如刀的目光从杨广、杨素的脸上掠过:
“你们可曾留神?有所发现吗?”
二人低下头来,不吭一声。
“镇国之宝丧失,情同国土丧失,你们至今一筹莫展,那是何故?”他的话一顿,如箭的目光朝三人一一射去:“是掉以轻心?还是有难言之隐?”
三人全都明白,此时任你如何巧答,都会招来雷霆之怒。
于是,杨坚的话似是撞在三堵软墙上。
“苏威,你似乎忘了自己是此案的主办。怎能一点主意也没有?”
“这个……那个……主意倒有一个……”苏威浑身发抖,语言失控。
“快说!”杨坚大为不耐。
“我……我想,只有让孙思邈多出力,让那六个痴呆开口。”
杨坚闷想许久,才下旨召来了孙思邈,说明召他来的目的。
“以药力强行催那痴呆开口,无异于杀人。”孙思邈道。
“为了长治久安,为了举国安定,你为朕杀几个人也不为过。孙先生,你号称药王,但毕竟还是大隋的子民吧!”杨坚道。
孙思邈沉默着,心想:
——我一向以救死扶生为天职,岂料一入宫门便成了刽子手!
一种未曾有过的痛苦如沸油般在他心头煎熬。
“但不知那六个痴呆是否真的与大案有过牵连?若无牵连,岂非死得太枉?为此,草民有个请求:请皇上召一高明术士,请他当众卜一卦。若说六人确实与大案有牵连,贫道即刻开方投药如何?”药王终于说道。
章仇太翼立刻被召入宫。他因太子杨勇的牵连被配为太史局的官奴,后又被师父王子年废去双目,如今由宫人牵引下。缓缓步入殿中。他的鼻子用力吸了几口气,忽道:
“皇上相召,有何吩咐?”
杨坚随手写了几个字,把纸交给孙思邈,孙思邈又将所书的字条交给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伸开右掌,在字条上摸了一阵,说:
“哦,皇上是要卜测——六个痴呆是否与国宝失盗案有关。”
众人无不悚然,这瞎子果然手掌识得字。
章仇太翼又以右掌掐算了一阵,说:
“无关!这六人与国宝失盗无关!”
“你没算错吧?”杨广问。
“术尽于此,我也不敢自夸无误。”
章仇太翼朝杨坚一揖,退了出去,竟不用他人扶持,扬长而去。
众人都想:
——他是真瞎,还是假瞎?怎地又不用人扶了?
错愕间,搞不清这术士在弄什么玄虚。待大家抬起头来,却发现少了一个药王孙思邈,他竟悄然随章仇太翼出宫去了。
章仇太翼在太史局供事,孙思邈却从此失踪了。
杨坚根本不在乎孙思邈的在与不在,他的念头已被章仇太翼的断言所困:六个工匠与国宝失盗无关!既是无关,问题便是出在宇文恺身上了!
他从宇文恺想到宇文述,又想到太子杨广。
杨广感到两根长铁钉钉在脸上,那是父皇可怕的目光。
“不知诸位信不信章仇太翼的话?若是相信,那凝阴殿的机密便是宇文恺泄露无疑!”
杨坚的话像冰电般冷锐。苏威顺着杨坚的话切入,肃然道:
“把宇文恺抓来,严加拷问,不怕他不供出幕后主犯!”
杨广、杨素都吃了一惊。十八个工匠的迷雾一旦扫清,宇文恺便首当其冲,万一他经不起拷打,全盘招供出来,那就全完了。
杨素不敢有任何异议,生怕皇上怀疑到自己头上,连忙道:
“对,得马上抓来,这坏蛋是先朝皇族,那身后的主谋查明之后,正好斩草除根!”
“往死里打,不愁他不交出前朝遗孽!”杨广则道。
“前朝皇族男子早已斩尽杀绝,遗个屁?我看主谋不在先朝遗老,诚恐是当朝人物!”
杨坚眼光先从众人脸上扫过,又问:
“诸位以为如何?”
“圣上所见最是英明!”
苏威答得非常俐落,杨广、杨素也连忙称是。
“我看那宇文恺……明日即可逮捕归案。”
杨坚说完,靠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三人恭肃地一揖,低声告退。
独孤皇后带着湘裙自寝室出来。她不解地问杨坚:
“你不下旨立即逮捕,等明天下手,岂不夜长梦多?”
杨坚睁开眼来,冷笑道:
“便是明天,朕也不想抓他。朕这是求之不得。正要让盗书人做很多的梦。湘裙,你明白吗?”
湘裙摇摇头。
“小婢明白,”从室内又走出了红叶:“皇上是放长线,钓大鱼!”
“你,你这就到苏威府中,传朕密旨。”
“小婢遵命!”
杨坚又肃然道:
“此事只有我们四人知道,该不会泄密吧?”
一匹黑骏马闪电般掠过河东的土地,登山涉水穿林过涧。
这不是平常的马,乃是故上柱国王世积赠给左卫大将军元宇的千里快马,号称为白蹄乌。后来王世积谋反案发,元宇罢官,皇帝杨坚将白蹄乌没收,转赐新太子杨广。若非事出非常,太子杨广岂能让旁人动用他的宝马!
白蹄乌终于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驻了脚,那是不得已的事,因为,前头有一只大公牛拦着,大公牛圆瞪双目,很是生气,白蹄乌则仰首长鸣,向对方示威。马主人冲着牛背上的少年喝道:
“让路!”
牛背上的少年望着左手入云的峻岭,又望了望右手下边的悬崖,再望仅容牛身的小道,然后摊开双手,意思是:
——此地明明是无路可让,你问得好傻!
“再不让我要冲过去了,撞下悬崖莫怪!”
少年瞟对手一眼,心道:
——对上了,四十多岁年纪,大官儿模样。
少年微微一笑。
“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将你撞下去?”
“我不怀疑你的胆量。”少年又是一笑:“你能把宰相高颎拉下台,再把太子杨勇拉下去,撞死一个放牛娃算得什么?只不过今日你不敢,你一冲过来,咱们就同归于尽,不信,你就试试看!嘻嘻,千里马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
中年官儿心里一凉:
——来者不善,似乎把我的底细都摸透了。
他不禁问道:
“你是谁?”
“我,姓张。”
“我也姓张。”
“张文诩张先生是你何人?”
“我家叔叔。”
“那好极了,原来是自家……”
“谁是你自家人?”
“我姓张名衡,字建平,张文诩是我族兄,论辈份你是我的族侄。”
“张衡?张建平?”少年摇摇头:“没听我家长辈说过。”
“你仔细想想,一定听说过的。”
“我……”少年似想非想:“似乎是有一张衡,年纪和我一般,才十五岁,便进入太学受业。那时周武帝死了母亲,却要出去打猎。那少年张衡扣住周武帝的马头,对他说:孝服在身,陛下岂可乱来!挡了皇帝的驾,于是一举名闻天下。只可惜,这少年张衡不久便夭折了!”
“不,他没死,他就是我!”
“真的?”少年一笑:“你骗人,你,我看是冒牌货!”
“这也难怪,我离家后就没回来过,我跟沉重学《三礼》,学《鬼谷子兵书》。”
“如此说来,那张衡真的没死?”
“你既然知道有人将高颎、太子杨勇拉下台,怎能不知我张衡?”
“不,将高颎、太子勇拉下台的那是太子杨广呀,怎会是你?”少年大摇其头:“人家杨广,他为了当太子铤而走险,昧着良心,还情有可原;你呢?你为了什么?找死吗?我们家族怎会有这么蠢的族叔?我看你不是我们家族的!”
张衡有点生气了,怒斥道:
“我没空同你磨牙,我要找张文诩族兄,快让开!”
“怎么让?把牛推下悬崖?”
“不错。”
“为什么不把你的马推下去?”
“我这是千里马!”
“我这是万里牛!”
张衡心急如箭,眼看天大的事要误在这小子手里了。他万般无奈,忽地想起当年出使井州,落在红叶手中的狼狈情形,心想:
——我张衡自负天下无双,怎地尽折在女子、儿童手中?
他只得恳求道:
“好兄弟,我有天大的急事在身,我赔你牛……”
“不,我赔你马!”
“我这是太子的宝马,千里马白蹄乌!”
“我这是万里牛,一色黄!”
“你真的不让?”
“你真的有天大的急事,那你说来听听看,若是实在该让,再说吧!”
“好吧,我今日算栽在你娃子手下了。事情是这样的:四川蜀王杨秀图谋不轨,具体情形文诩兄知道。”
“我叔叔怎知四川的事?”
“文诩兄与蜀王的下属刘士元相交莫逆,那刘士元看到蜀王图谋不轨的迹象,心自不安,写信来河东,求教于文诩兄。”
“此事你从何得知?”
“这是河南王的侍读崔续说的,崔续是文诩见的朋友,不会空谷来风。”
“既然你知道这么清楚,找我叔叔干啥?”
“这种大事还是当面核实一下为好!”
“核实作啥?是想向天子举报吧?”
“就算是吧!这是防患于未然,使国家安定,百姓太平。”
“也让杨广太子根绝后患,这才是首要的大事吧!”
“我说清楚了,你愿意怎么理解是你的事,”张衡一顿,又说:“现在该让路了吧?”
“我刚才只答应你,该让则让。”
“好,你说该不该让?”
“所谓蜀王谋反,大概同庶人杨勇的谋反是一回事吧?”
张衡凶相毕露地说:
“你只要回答:该不该让?”
“此事得问我家叔叔,我小孩儿家,怎知该让还是不该让。”
“那你快去问!”
“莫急。你先听我说个故事,再说吧!”
“我没这耐性。”
“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学《三礼》,岂不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刚才也听你说蜀王的故事,我看你还是耐心一点,听我说为好。”
“简单一点。”
“再简单不过。有一个大儒,他不愿为官,在家种田。一天晚上出去巡察田园,看见一个小偷正在偷刈他家的小麦,他既不出去追捕也不叫破,听让小偷刈完挑走。那小偷正要离开麦田,却发现了主人,也就是那个大儒。那大儒只得上前,对小偷起誓:你安心把麦子挑回家吧,我若告诉他人,天诛地灭!”
“若不告人,你又从何得知?”
“是那小偷忍耐不下,后来自己说出来的。又一回邻居盖房子,由于和那大儒的房子交错,墙壁不能取直,那大儒便毁了自家房屋,听让邻居取直。”
“讲完了吧?”
“还有。又有一回,他生病了,请医生动外科手术。那医生一刀失误,重伤他的腰部,血如泉涌,吓得叩头请罪。那大儒若无其事送走医生,然后自己包扎伤口。第二天,妻子问他怎么伤得这么厉害?他说:我从床上摔了下去,能不厉害吗?”
“你……这是说谁?”
“你说这大儒是谁?”
“难道是文诩兄?”
“不是叔叔,又能是谁?”
张衡沉默了一阵,心中不能无愧,然而一想急事在身,又道:
“现在可以让路了吧?”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看你不明白:若是明白,便不会叫我让路了。”
“这与让路何关?”
“有关。你怎不想想:家叔掩人之短也如斯,与人为善也如斯,怎能为处心积虑害人者提供方便?你这不是痴心妄想吗?他既不愿为你证实刘士元驰书求教之事,你岂不白走一趟?既知你要白走一趟,我让路便无必要。试想,为此把牛推下悬崖岂非大大的冤枉?”
张衡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据红叶所言,皇上已对太子杨广及越公杨素生了疑心。如果不将盗窃国宝案的嫌疑及时转移到蜀王身上,势必坏了大事;而要转移到蜀王身上,一下子即揭开华山埋木偶的事;还太突然,这中间必须得有个“合情合理”的过渡环节,而蜀王金辂上插升龙之旗,仪仗队亮出了罕、毕二帜、正是图谋不轨的重要迹象,既敢图谋不轨,那么说他先盗兵书秘笈而后起事,自是顺理成章,蜀王纵有百口也说不清了。索取刘士元的书信是如此的紧要,怎可功败垂成?
“到底让是不让?”张衡下了马,凶相毕露地朝前走来。
那少年也下了牛,迎上前道:
“想打架吗?第一,我家宗族没有你这个张衡,我无犯上之虑;第二,我虽然偏少,你却偏老,打起来胜负难言,若是同归于尽,我便赚了……嘻嘻!”
“你赚什么?”
“笨牛换千里马,放羊娃换大人,平头百姓换大官。这般同归于尽,合算!”
张衡瞪大双眼:
“小子,你到底是谁?”
“我自是姓张,还能假吗?我还没干什么坏事,张氏家族还不至于将我驱逐出去吧!”
“叫什么名字?”张衡有点气馁,终于颓然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放牛娃还能名垂史册?还要正经八百起名立号?有此必要吗?”
张衡无可奈何。他面对着牧童以及想象中的张文诩,有种模糊的羞愧,而念及自已被逐出张氏宗族则愤愤不平。忽地,他觉得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
——是宰割人,一是被宰割。
假如他能弄到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书信,便无异于抓住了一把快刀,回京便可同杨广合伙宰割蜀王杨秀;要是弄不到那书信,一旦盗宝案真相大白,那么,他与太子杨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张衡站了起来,带着一股煞气。
白蹄乌不知是有感于那股冲天煞气,还是自视甚高不愿与大黄牛同归于尽,竟然乖巧地步步倒退,待到略有转身余地的处所,自行掉头转了身,并且低鸣几声,算是对主人的通报。
少年似乎不大留意张衡的神气,却望着对方身后的白蹄乌喝彩:
“好!不愧是千里名驹,有悟性,原来你也明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张衡一愣,不觉反顾一下,才知白蹄乌先自临阵脱逃,脱口骂道:
“没用的东西!”
“若说它没用,送给我好了,嘻嘻,我倒觉得:它比那一般不知进退的人聪明多了!你又何必恼火?若是非找张叔叔他不可,待我走开以后,还不是照样可以去找他?只不过,嘻嘻,你也不妨想一想:到底能不能找到?”
张衡猛然感到,这少年其实很不寻常:与之斗智大是缚手缚脚,竟然所有的思路都被他封死了。他极不情愿地跨上马背,又转身问了一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张仲坚。永远是你们最忠实的仆人。”
白蹄乌扬尘而去。
山上走下来两个人:杨伯丑和张文诩。
张仲坚望着山下滚滚红尘,发问:
“他真的是张衡?怎会那么傻?”
“极聪明的人,有时也极傻。”杨伯丑道。
“杨先生,你说京都有人前来索取那书信,果然如此!不过,你又说那书信我是保不住的,趁早烧了干净,却怎么不准了。”张文诩问道。
杨伯丑笑了,对张文诩安慰地说:
“说不准最好。像你这般洁身自爱的,如果那信真的有所闪失,落个为虎作伥的过失,你受得了吗?想得开吗?依我看,咱们还是回去,赶紧把书信烧掉算了。”
三人回到张文诩家中,进入书房。
张文诩将手伸人枕中,一愣,大叫一声:
“坏了!”当即呆若木鸡。
张妻闻声赶紧入室。
“伯母,刚才来过人吗?”张仲坚问。
张妻呆涩地摇头。
“唉,人算不如天算!”杨伯丑喃喃叹道。
张文诩“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当即昏倒过去。
原晋王府密室里,杨广、张衡、红叶三人一声不吭,垂头丧气,都在想跟前棘手的难题。
杨广想,父皇不抓宇文恺,让他赋闲在家,暗地里却将他严密监视起来,耐着性子等候幕后人伸出手来与宇文恺接头,然后一网打尽。父皇放长线钓大鱼的思路虽然厉害,但也容易看穿,猜不透的是父皇心目中的大鱼究竟是谁?是我们诸兄弟吗?唉,自从盗宝案事发后,杨秀虽是首当其冲,但父皇对我及阿谅只恐也不能释疑。更可虑的倒是马上逮捕宇文恺,万一宇文恺招架不住,供出了盗宝的前前后后真相,那情景简直比我册封太子时的大地震还要可怕!一切都将翻转过来:
——那就不是杨秀陷害我,而是我陷害杨秀;也不是我取代杨勇的太子位置,而是杨勇他东山再起当太子,将我废为庶人,关进孤寂的“庶人村”。不,连“庶人村”只怕也住不成了,到时父皇一定还会向我追索那号称镇国之宝的半卷兵书。天知道那兵书是被谁盗去?那时无书可交,说不定父皇会杀我的头。朦胧中,恍惚自己正在被押赴东市,后面还跟着一大帮陪斩的人,杨素、杨约、张衡、张权、宇文述、宇文恺……连红叶也不得幸免!
红叶冲着张衡责怪说:
“你,一个大男人,一肚子鬼点子,怎么会斗输一个小娃娃?”
自从她认识粉面郎君之后,愈来愈瞧不起这位当年栽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张衡。尽管他如今已步步高升,当上了给事黄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便是皇上却又如何?忽地她想起了床上毛手毛脚的杨坚,不觉脸上一热。
张衡对这个已有三个男人的女子印象渐渐不佳,但却不能不忌惮三分。他辩解道:
“怎能说仅是同一个小娃娃斗了?我纵马下山,回头一看,分明是两个大人自山顶朝张仲坚走去。”
杨广出语不冷不热:
“红叶,你不可小看右庶子,当年他返高颎就范,第一招使的也是笨招,诱使高颎去搞祈禳厌胜,故意卖个破绽,让他觉察我们的用心,这才迫他铤而走险,与王世积勾结,然而自投罗网。眼前他放过张文诩一马,说不定接下的便是绝招!”
张衡实在弄不清杨广是赞赏他还是挖苦他,反正他已习惯这个不阴不阳的主子,当即应道:
“这是临阵磨枪,哪来的绝招?皇上那里将破案的弦绷得这么紧,如今应对匆促,解数只有两招。一是提前发掘华山下的木偶,把大逆不道的罪名硬往蜀王头上栽去,只要栽得成,那就万事大吉;不过,这样做未免操之过急,皇上虽对蜀王印象不佳,但未必会相信这个老四会诅咒父母,这样,往往会逆向思索,反而疑心告状人、办案人的居心,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而我们是经不起怀疑的,因为我们每一次成功都是经营来的,好比筑起的河堤,只需冲决一个缺口,便会全线崩溃;而那天然的斜坡虽比河堤低下,河水极容易漫过坡去,但潮水退落以后,斜坡还是完好无损,杨勇、杨秀便好比是河边的斜坡。所以,最好的招数便是弄到张文诩的那封信,让皇上明白看到蜀王僭越不轨的证据,先使皇上对蜀王的恶逆有个思想准备,然后,再挖掘华山下那些诅咒皇上、皇后以及杨谅的小木偶,这么一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天衣无缝。这才是万全之计。”
“只可惜没弄到那封信,还不是空口说白话。”杨广一顿,两眼忽地生光:“不过,那崔绩可是亲眼见到那信封的,由他出面弹劾蜀王有何不可?”
“万不得已也只好如此了!”张衡道:“那崔绩先前奉侍过殿下,今又是殿下世子河南王的侍读,两代交情非比泛泛,叫他出面弹劾蜀王,他是不好推辞的,不过,此事也是两大弊病:那刘士元的信本来是由崔绩转交给张文诩的,他偷拆人家的信,并借此举报蜀王劣迹,难免理不直气不壮;其次,他历事殿下父子两代,挺身出来弹劾蜀王,只恐皇上一下子便会怀疑殿下你是幕后指使的人。”
“这风险最好暂且不去冒。难道张文诩的那封信真的弄不来?抢、偷都不行吗?”红叶道。
“那张文诩乃是当世大儒,抢会掀起多大风波?便是抢到手,若非得不偿失,也只得失相抵。至于偷嘛,倒不失一条思路,那得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行……”张衡道。
“高雅贤如何?”红叶蓦地想起了东宫右监门率。
“此人也算文武双全,”张衡颇为沉吟:“只不过,他是长孙晟的内从弟,而长孙晟又是蜀王爷的内从兄……”
“那已经隔了好几重了!”红叶道。
杨广寻思了一阵,终于说:
“大家回去想想,若有更好人选那是最好不过,没有,明日也只好让高雅贤去河东一趟了。”
回内宫的路上,红叶不禁又心悬意挂,生怕自己近来参与害人的勾当被粉面郎君触获,她不怕他降罪,但怕他摔碎花瓶,再也不送鲜花给她了。她弄不清:
——怎地为恶会有惯性,竟是这般叫人欲罢不能!
她曾参与陷害杨勇,虽然成了功,却引起了杨秀、杨谅的不满。杨秀的抗争一旦得手,陷害杨勇的大案势必真相大白,作案人必然危如累卵;所以,为了掩盖前番的恶业,只得去害杨秀,再造新的恶业。以此类推,害了杨秀之后,诚恐难免要去再害杨谅了。这般恶性循环,简直是中了魔道了,粉面郎君又怎肯要我这个魔女了?
她又一次推开了房门,几乎同时把眼光投注在桌子的花瓶上,没有鲜花,这是预料中的事,然而,心还是往下沉。迟早他会与她闹翻。
花瓶下面压着一封信,她可从来没收过人家的信。那么,该是粉面郎君的了,大概是绝交信吧?心里一紧,浑身微微颤抖起来。她没有勇气走上前将信拆开,心里却在盘算:
——或许是别人……
但别人谁会给她写信?搜索枯肠,没有!没有别的人会给她写信,但她仍然气馁地坐在床沿瞎想。
她下定决心,终于走过去取信。竟然是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信!这怎么可能?实在是反常得出奇!
她一口气把信看完,凭女人的直觉,认定此信货真价实,半点不假!这怎么可能?她茫然了。无缘无故得到朝思暮想的东西,是不祥的!
会不会是圈套?那简直是一定的了!杨广通过宇文恺告诉杨秀进入凝阴殿的秘密,为杨秀打开盗宝的方便之门,便是这种圈套。今日人家把圈套还过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不足为奇。
这一定是一封假信,好让我们去诬告蜀王,然后就有人挺身而出,说这信是假的,是诬陷蜀王,于是皇上会派人去四川调查。老百姓根本不会去注意金辂旗帜上是升龙还是降龙,更不会去留意欢迎仪仗里有没有“罕”、“毕”这两件极不起眼的仪仗;而蜀王部下自然向着自家主子,证词一致。这么一来,烤熟的鸭子飞走了,奔突的猎犬变刍狗。于是,蜀王反攻倒算的机会来了……
一只手悄悄地按在她的肩上:
“这信,你不想要?那好,我带回去还给张文诩。”
这是他!红叶一颤,心想再也不能失之交臂了,立即抓住肩膀上的那只手,并紧紧地捏住它,生怕它溜脱自己的掌心。同时,心也急剧跳动冲突,呼吸愈来愈是急促,眼泪莫名其妙地泉涌而出。
“你……你怎么啦?”粉面郎君柔声低语,那低语充满无限的爱怜。
“你,真的不离开我了?”红叶哽哽咽咽说。
“傻妹子,我说过要离开你吗?”
红叶听了心花怒放,他却委婉地将手脱出掌心,然后坐在床沿,亲切地望着红叶。
“这信是你放在这里……”红叶问。
他肯定地点点头。
“你这是试探我吗?”红叶又问。
“试探什么?难道你不需要它?”
“你知道这信的用处?”
“知道。”
“这信将置人于死地……”
“让刽子手去杀自己的儿子,不是很好吗?”
“刽子手?你说的是当今皇帝?”
“先朝的篡贼!改朝换代,真的是杀人如麻。”
“你到底是谁?”
“你说我是谁?”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
“该告诉时什么都会告诉你。”粉面郎君一顿,又温情解释道:“你别见怪,我实有难处。”
红叶乖巧地点点头,也坐在床沿,紧挨着他。他温存地抚摸她的头发、粉腮。红叶浑身燥热,血流鼎沸,唔唔连声,张开双臂便欲将他紧紧抱住。他却霍地站了起来,说:
“我该走了!”
他说走就走。红叶万分遗憾地望着他如电飞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