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蜀王的“造反”,隋文帝心神疲惫,顿觉自己虽为天下之主,却
空有其名。
杨坚对僭越的事极其敏感,因为他自己是过来人。当苏威将刘士元给张文诩的书信恭呈给他御览时,他的脸刷白了,心也凉了。历来造反都从不逊、僭越开始,是谓“不轨”;而自家人造自家的反,那是没有不乱的!
他呆坐龙床许久,觉得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于是断然下旨:着独孤楷为益州总管,马上驰往四}!;取代蜀王杨秀,传杨秀回朝听命。而确定由独孤楷去四川,却是心中反复筛选的结果,益州是个大地方,若所用非人,则情同放虎归山。独孤楷父亲李屯是独孤信家奴,因听话能干,才赐姓独孤氏,便如高颎当年赐姓独孤托一般无二。不过,独孤楷父子两代为奴,自然更可靠可喜。中国的奴隶社会虽然早已灭亡,但奴隶意识尚存,有时还得到强化。特另是不可救药的时代,平庸的君主及其官长,都忌惮能独立思考的人材,却情不自禁地喜欢奴才,这是奴隶主的意识积淀下来化作遗传基因吗?
杨秀终于回朝了,朝拜之日,杨坚一言不发,脸上浓云密布。杨秀这才感到那密布的阴云之中,包藏一颗沉默的惊雷,一旦爆炸,必定极其可怕。他低声告退,战战兢兢回蜀王府,始终觉得头上空悬着一颗待炸的天雷,这才感到亲情的淡薄和君权的严重,但这种认识未免太迟了。
第二天,苏威来到蜀王府,他代表皇帝严厉谴责杨秀。临去又叮嘱杨秀:
“可别忘了,明日要赴阙谢思,谢父王教训之思!”
次日,杨秀像个身负重罪的犯官,到大兴殿叩头谢罪:
“臣忝荷岳,不有奉法,罪当万死!”
杨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觉得这个老四实是大出他的丑。举国安定,儿子们却先乱了,那么他这个圣天子脸往哪儿搁?王子率先图谋不轨,举国上下效尤那还得了?若不严加处置,怎能以儆效尤?于是他严正发语道:
“昔日秦王俊奢侈无度,我以父道训之。今杨秀蠹国,当用君道绳之……”
话犹未了,开府庆整越班谏道:
“此事还望皇上三思:庶人勇既废,秦王俊已薨,若再重责蜀王,试问陛下还有几个儿子……”
“给我闭嘴!”杨坚怒喝道。
庆整硬是要把话说完:
“那蜀王一向耿介刚烈,今被重责,恐难自全……”
“再不闭嘴,我就割掉你的臭舌头!我就是要杀杨秀以谢天下,快快给我闭住臭嘴!”
庆整见杨坚疯子一般张牙舞爪,吓呆了。
杨坚则趁势下旨道:
“此案便由杨素、苏威、牛弘、柳述、赵绰共同推治,不得徇情!”
诸大臣尚未跪下承旨,太子杨广却亲率河南王杨昭、齐王(日柬)、赵王杲等三个儿子,跪落殿下为蜀王求情,闻讯赶来的汉王杨谅,入殿后也跪落尘埃,却是一言不发。
杨坚沉吟许久,又下旨道:
“按律推治。退朝!”
语气却是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柳述为兵部尚书,牛弘为吏部尚书,赵绰为大理少卿。一个案子,出动了左右相、兵部、吏部和大理寺的首脑共同推治,声势之浩大为建国来所少见,群臣虽欲进言,却望而生畏。
案子很快进行,法网大张,蜀王部属被捕的多至一百多人。杨素暗做手脚,苏威善于诱供。不多久,蜀王府幕僚经不起拷打,在用心的诱导下,供认蜀王曾派人到华山埋木偶之事,还说,蜀王连造反的檄文都写好了。
杨坚、独孤伽罗的面前果然出现三个小木偶,身上分别刻着杨坚、独孤伽罗和杨谅的名字,以及出生年月,同时,坑中还挖出各种咒词,写着: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赐为开化杨坚夫妻,回心转意。”
“请西岳神兵收杨坚魂神。”
“请西岳华山慈父圣母神兵九亿万骑收杨谅魂神,闭在华山下,勿令散荡!”
杨坚见缚手钉心的木偶,又见稀奇古怪的咒文,面面相觑,悚然而惧。
独孤伽罗“啊”地惊叫,颤抖的纤指遥指着木偶的胸口:
“血!有血!怎会有血?”
杨坚也吃了一惊,但定睛一看便即释然:
“那不是血,恐怕是涂上了朱红。”
“会是朱红吗?”
独孤伽罗疑信参半,隐隐觉得胸部有点发痛,抬头一看,却见杨坚也以手捂住胸口……
“你也痛了?”
“能不痛吗?”
瞬间,两人忽然形容大变,老态龙钟地抱在一起,欷嘘不已。
立于一旁的红叶不禁暗自检讨:
——让杨家父子互相残杀果真很好吗?
她又随手翻阅了所谓蜀王造反的檄文残稿。其中“逆臣贼子,专弄权柄”确实是四皇子蜀王的手迹;而下面添写的“陛下唯守虚器,一无所知”虽然模仿得有模有样,但墨迹犹新,与前文相隔少说也有数年时光。至于“盛陈甲兵,指期问罪”模仿之拙劣一望而知。
红叶大为诧异:此中破绽便是红叶我也一目了然,圣上与二圣怎会如此走眼?那蜀王杨秀真是活该倒霉!
她偷觑了皇上、皇后的神态,揣摩二人或许大智若愚,故意装作上当受骗的样子,但二人看来又全无作伪的痕迹。真可谓是古怪之极!
她陷入沉思了,竟忘了上前安慰伤心至极的杨坚夫妇。
红叶的眼光再次落在胸口滴血的木偶身上,心里一凛,那木偶忽地幻化成杨坚夫妇,虽是刹那间的幻像,但确实体现了诅咒之人心里的愿望。在杨坚夫妇看来,自己的儿子希望父母胸口钉上铁钉,浑身鲜血淋漓,宁不伤心至极?宁不暴怒发狂?尽管二人聪明之极,但由于年老多病体弱,对自己的情感便往往失控,因而也失去了临事时应有的冷静与定力,结果便发生了错误的判断。更糟的是,聪明的老人往往自信有余,精力不足,这样,便不会也无力对自己的判断加以重新审视与验证,于是可怕的悲剧就发生了,这是老年人的悲剧,也是伟人晚年的悲剧!
一种同情、怜悯的情绪油然浮上红叶的心头,此时此刻,她倒是希望杨坚夫妇能重新审视大理寺送来的罪证,并从中看出破绽来。她竟然忘了自己也是冤案的制造者。
杨坚夫妇终于各自迟钝地回座床坐下。由于极度激动,均已精疲力竭,形容憔悴。
杨坚虽是斜靠着座床休息,可心思仍是激动不已。往事历历在目,几乎无一桩不是惊到极处,险到极处。
有一回上元佳节,他召了百戏入宫献艺,有个耍刀的女艺人,双手抛掷十来把利刀,不住地抛,不停地接,十几把利刀如雪花般在头顶飞舞,实是蔚为奇观;但转念间不觉一惊:倘若那双纤手接在刀刃上,岂非血溅当场?而如果抛刀失了准头,两刀相碰,一刀冷不妨飞插身上,岂不玉殒香消?那薄如蝉翼的紧身衣服,轮廓分明得几乎可以透视一切,怎经得起利刀一插?忽地,他觉得自己便是那耍刀的女艺人,他手下的数十员大将便是她手中耍的一把把飞刀,万一操纵失控,那飞刀随时都可能向你反噬。
而今回想此事,更觉自身的处境比那女艺人是险过十倍,乃至百倍。女艺人操纵的仅有十来把刀,而且是没生命的死刀;而他,操纵的数十把都是活刀,你简直弄不清哪一把刀哪一刻会向你反噬!而异姓将领化刀反噬之险又姑且不论,自己的骨肉手足为刀作剑,往自己身上狠狠地砍,更是防不胜防。四皇子杨秀的图谋不轨,不正是自己的手足化成刀剑冷不防往自己身上猛砍急刺吗?
他便是这般耍刀耍了一辈子,于日薄西山之际,统一了中国,为后代争得了偌大锦绣河山,可子孙并不感谢;不感谢他也罢了,还要化刀化剑,往你身上猛刺!
我这一生究竟是干什么?是心惊胆战地耍刀给历代的史官、学者、文人看吗?由我献艺让他们品头评足吗?那些目光如炬的文人学士说不定还会指着我哈哈大笑,道我身上的衣服薄如蝉翼,简直是一目了然!原来当皇帝是这么一回事。
独孤伽罗脸如死灰,心似火燎,为了不让万里江山落入异姓手中,她费尽心机使夫君当天发誓:再也不同第三姓养孩子。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她把那些与夫君同房怀孕的嫔妃宫人一个个处死,为此,自己欠下了累累血债,夫妻也屡屡因此反目。事后她挖空心思引经据典,列举前朝帝王因多内宠,孽子夺嗣争位,以致亡国;今我五子同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将来一人嗣统继位,四人裂土封王,代代永享太平之乐,岂不妙极?这道理果然打动了皇上,他也认定为了社稷大局,牺牲个把女人不算什么。可现在,我夫妇二人还健在,五子已然一死一废一反,特别是杨秀那言生,竟然求神请鬼,用铁钉钉人我夫妇的胸口,咒我早死早好。如此看来,这一生果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想起了前日总持大师说法的情景:多么庄严!何等自在!
“红叶。”她决然发话。
“小婢在此。”红叶趋前小心应道。
“传令宫中,自明日起不得称我二圣!”
“那称什么?皇后娘娘?”
“称‘总持’!”
杨坚与独孤伽罗几乎同时得了一种心病,那就是——不知干啥,才是有意义的事。与此同时,两人都感到累了,全身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累了。他们渴望休息!
这一日,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去游船。
画舫从内宫的海池出发,顺着龙首渠而东,过延喜门出皇城,于崇仁坊南行,转入漕渠。
杨坚自船窗内瞻望崇仁坊中长孙晟的新府第,心中不觉一凛。当年为了巩固我大隋帝业,令杨秀与北魏皇族长孙氏联姻;而今杨秀图谋不轨,若与长孙氏勾连岂非大大可虞?倘若他们铤而走险,轻举妄动,我倒是防不胜防。因为,长孙氏便住在皇城的东门外,而道子杨秀则住在南门外,虽与南大门朱雀门相隔一坊,但一坊仅一箭之遥。要是同时尽出两府甲兵,几乎片刻之间便可攻进皇城。
想到这里,杨坚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一转念,又觉得这想法可笑,以长孙晟的老谋深算岂会如此行动?于是又泰然自若了许多。忽地,他又往深处着想:
——益州乃一大国,兵民百万;长孙晟又几乎控制了突厥数十万步骑。西、北两方要是同时举事,我将何以对付?
想到此,不觉又心族动摇。昔日绝招今日怎地会变成了笨招?
然而,长孙晟的骠骑将军府平安无事,没有丝毫杀气,这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画舫由东而西驶去,当中只隔一坊,几乎与皇城的南墙平行而走。他夫妇是微服出游,只有红叶、湘裙亲随,画舫上的近卫一律便装,散落渠道两旁的禁卫,全然化装成市民模样,出游并不引人注目,这倒安全多了。
画舫穿过朱雀大街两旁的开化坊、永隆坊。开化坊是晋王府所在地,永隆坊则是蜀王府的地盘。画舫贴近蜀王府时,杨坚心中不免又紧张起来,尽管蜀王已经幽禁,但是,万一有党羽偷袭怎么办?他觉得那蜀王府的每一个临渠窗户,随时都有可能飞出歹毒的暗箭,于是顺手把独孤皇后拉近身边,不让她暴露在窗口。独孤皇后不明丈夫的举动,还以为是想同自己亲热,便古怪地朝他一笑,那意思是:
——要亲热怎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街闹市之中?
“让杨秀搬去归义坊如何?这里可不宜逆子长住!”
杨坚叹着气说,独孤伽罗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同意这一说法,还是对夫君刚才拉扯举动的理解。
画舫荡到了西市,漕渠于此与永安渠交叉成十字形,船儿一拐弯,便沿着永安渠向北直驶,中间仅隔一条街,与皇宫的西墙平行。
前面有几条货船挡道,画舫不好逼近,只得停了下来。
杨坚有点生气:这里的禁卫是谁当值?为何没有清道?
红叶连忙出舱,朝岸边的便衣禁卫招手,一个禁卫迎上前来,拱手禀道:
“金城坊正在营建开善尼寺,那些货船正在卸砖瓦。”
这能算理由吗?凭这理由就可以挡皇帝的路吗?红叶蛾眉一竖,待要发作,却见禁卫跪落地上磕头道;
“姑娘明鉴,小的还有下情禀告,请姑娘将船靠近一些,以便细说。”
红叶轻轻挥手,画舫即时靠岸。禁卫絮絮低语:
“开善尼寺乃宣华夫人所立,夫人派专人在此督责。夫人乃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既然圣上、二圣是微服出游,不好公开,小的就没理由叫人家让道……”
“谁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独孤伽罗气冲冲走出船舱。
禁卫吓得脸色刷白,连忙往自己脸上摔一巴掌,骂道:
“小的该死,二圣才是一人之下……小的说漏了嘴,错了,错了,出言无状……”
独孤伽罗闻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早已气昏了头,再听说“二圣才是一人之下……错了,错了!!”更是怒不可遏,喝道:
“臭奴才,你还说哀家一人之下是错了!你想找死是不是?”
那禁卫吓得魂不附体,急得哭喊起来:
“二圣饶命,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早已立在身后的杨坚拍了拍她的肩膀,解释道:
“他没说错……”
“你还说他没说错?他说宣华夫人是一人之下,还没说错?我知道你们合伙欺我!”
火冒三丈的独孤伽罗,开始哭了起来。
杨坚不再抚慰她,独自转回舱中,他自己烦恼的事还少吗?谁来安慰他了?世间的男人太苦了,所以女娲才造出许多女人来安慰他们,可没说是造出来让男人安慰的!
红叶过去扶住了独孤伽罗,待她火气发过之后,才婉转地解释道:
“那武夫起先说话确实有失拈量……”
她见皇后又要发火,连忙又加重指责的分量:
“不但有失拈量,简直是胡说八道,放屁!”
那禁卫顺着红叶的话,连连道歉道:
“是放屁,完全的放屁……”
“不过,他后来认错都来不及,怎敢继续……继续……”红叶继续说。
“继续放屁!”那禁卫见红叶一时措辞不上,连忙往上凑。
便这么一说,红叶已憋不住笑出声来,独孤伽罗终于觉得是自己会错了意,也哑然失笑。红叶便见机训斥那禁卫道:
“既知不宜继续放屁,还不快滚!”
那禁卫叩了头:
“谢二圣开恩!”又默默朝红叶一揖,便急急离去。
风波平息了,前头那几艘船卸完了货,也急急离开了。
画舫缓缓前驶,过了金城坊,来到了休祥坊。休祥坊便是周宣帝及五皇后营建万善尼寺所在地,上回杨坚夫妇便是在这里听总持大师说法的。
杨坚忽地想起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金城坊紧接体祥坊,前朝五皇后在休祥坊建寺,结果五人后来有四人成了该寺的尼姑;宣华夫人何以紧接其后在金城坊建寺,这简直是步前人后尘,实在大大的不吉!
画舫至此,几乎绕行了宫城一圈。杨坚心中又是一突:我绕了一大圈怎地又回到北周的……的什么?这很模糊,一个声音似是要说“……的万善尼寺”,可另一声音则争执道:“不!是覆辙之处!”
红叶上前禀道:
“这就返驾回官吗?”
“不!往前一直走!”杨坚以为这样似乎会吉利一些。
往前顺着永安渠一直走,只过京城北面的最后一坊——安定坊,便出了北城墙,进入了城北的禁苑。禁苑的东面,草莽之中散落许多秦冢;西面,则是汉朝未央宫与长乐宫的遗址。
杨坚的游兴这才上来。他推开船窗,东望望,西瞧瞧,拉着独孤皇后又指又说,兴致勃勃,简直有说不尽的野趣。
“嘿!麋鹿!麋鹿!好一群麋鹿!”红叶兴奋地嚷起来。
果然东边的草莽之中有一群梅花鹿奔驰,大概是受什么惊骇了。
“这里也一群!”
独孤皇后遥指汉未央宫遗址,灌木丛中也有一群麋鹿在戏要。
杨坚东也看,西也望,当真目不暇给。心想:
——长处深宫,竟然连身旁的好光景都辜负了,我这一生到底是活得聪明,还是笨了?
“麋鹿游于郊!”
猛然间,他想起这句极具兴亡感的老话。在北郊禁苑中养了大群的麋鹿,岂非大大的不祥?
画舫随着永安渠过了禁苑,便注入了渭河。此刻已是未未申初,太阳西斜过半。船上人边吃边看,吃的是有限的点心,看的是无边的野趣。画舫顺着渭河东流,飘飘荡荡,这才是心旷神怡。
杨坚已觉船舱的局促,决意上岸游览。画舫靠紧南岸,红叶先自上岸安排禁卫事宜,妥善之后,大家才上岸来。
暮春的渭河,两岸草青柳长,天空莺啼燕飞,生气勃勃。
杨坚上了中渭桥,凭栏西眺,顿时被眼前壮丽的景色震慑住了。
其时夕阳西下,彩霞漫天。无论是渭北秦咸阳宫废墟上的丛林,还是渭南禁苑中灌木丛花,全然沉浸在霞光暮霭之中,生发出奇妙的异彩。
透过霞光暮垓霭,则见渭河自天际垂落,浑身披金带彩,蜿蜒曲折,如龙如蛇东奔而来,从脚下的中渭桥穿过,再往东即与径水交汇,而后便注人黄河。
杨坚蓦然一惊:
——朕拥有天下,却连身边如此多彩多姿的江山也无暇光顾,拥有即不拥有,所谓天下之主,其实空有其名!
再看桥北一老一少,兴致勃勃地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似乎他们倒更像这江山的主人。由于是微服出游,内紧外松,非可疑行入宫卫并不干预。那一老一少因此才得与君同乐。
过了片刻,那一老一少竟过桥南来,红叶见此,便带一个便衣宫卫上前劝阻。
红叶以和善的语气询问道:
“二位贵姓,从哪里来,又打算到哪里去?”
那老人是个白发童颜的道士,见红叶动问,便笑嘻嘻说:
“这小子叫张仲坚,贫道乃世外之人,姓名嘛,早随世俗的衣裳一起脱下。”
老人一顿,又手指渭北的丛林说:
“我们刚从秦朝走来。”
然后,再用手指指桥南道:
“打算再去汉朝看看,姑娘问得这么详细,定是要追随我们一起玩玩吧?”
红叶见那道士说得疯疯颠颠,莫名其妙,便直接轨道:
“请二位哲留步,再过片刻过去可以吗?”
“不可以!”老道士有点激动:“那怎么可以?秦不到汉,中间尽是打仗!”
他说着,便欲往前冲去,红叶正要拦阻,湘裙已经赶来,附耳说了几句,红叶只好放行。
湘裙指着老道士的背影,笑嘻嘻道:
“听皇上说,这道士古怪得很。早在二十年前,皇上封个官儿给他,还赐给朝服,想不到他竟在朝堂之上,当众脱下衣服,扬长而去。”
“那是杨伯丑!”
“他便是杨伯丑!”
“杨伯丑?”
红叶忽然想起在并州时张衡告诉她:他人并州境时,见一长者在路旁树下歌曰:“红叶复红叶,飘飘入帝闻。”预言了她红叶未来的事,据说那人便是杨伯丑。今日见此异人,怎能交臂错过,何不上前再问将来之事?心念至此,便快步向南赶去,那一老一少已然立在南端桥头的一堆土岗之上,眼看靠近了,却闻那少年张仲坚朗声说道:
“从先秦的咸阳宫废墟,来到这汉宫遗址,中间相隔数百年,我们只用片刻时间就走过来了!”
杨伯丑则笑嘻嘻应道:
“便是不走,秦汉魏晋南北朝还是照样消逝。不信你就看看那渭河,那河水的波浪,一浪逐一浪,后浪送前浪,每一个浪头都载着一个王朝,匆匆离开长安东逝!若是前浪赖着不走,后浪强行向前,会是什么局面?嘿,那就是沧海横流了!再看!那西边的落日,早晨还是朝气蓬勃,光照人间,现在已然日薄西山,任何柱子也顶不住了!它的升沉恰如历代帝王,不得不升,不得不落。这便是天数!”
杨伯丑的话,杨坚隐隐约约都听到了,觉得那些话儿都沉甸甸地落入他那心的深渊,发出山鸣谷应的回响,嗡嗡不息。他不禁深情地长望西方的落日。
壮丽的落日!
苍凉的落日!
惨淡的落日!
一个女子从桥北缓缓走了过来,在独孤伽罗面前停住。
独孤伽罗漫不经心地瞧她一眼,便这一瞧,眼神僵直了。脸如死灰,嘴唇欲动而难以启口,但心里则嘶叫起来:
“尉迟明月!尉迟明月!”
独孤皇后厉喊一声,昏倒桥上。
桥下,渭河川流不息,后浪推前浪,有争鸣,有呐喊。
内宫闹鬼了。
既然皇后白日见鬼,连皇帝都不否认此事,宫人们无不信以为真了。
于是,说鬼,议鬼,梦鬼,见鬼成风,风吹门户是鬼,树影摇动是鬼,猫影鼠步是鬼。那数十个被害宫人的居室几乎无不闹鬼,蔓而延之,那些居室的邻舍,以至邻舍的邻舍,全都闹了鬼。
整座内宫阴森森的,成了鬼的世界。
杨坚将日常朝政交给太子杨广处理,自己溜去歧山仁寿宫同宣华夫人过逍遥日子。
这一日,他由宣华夫人作陪,在花厅里听取骠骑将军长孙晟述职。
长孙晟自从与耿询分手之日,便获朝命,作为受降使者护送突厥的启民可汗,北伐达头可汗的各个部落,时至今日,已将近一年时光。因朝命紧急宣召,只得日夜兼程回京述职。由于皇上不在京师,他到京师过家门而不入,立奔岐山而来。
“臣与启民可汗率十万步骑,同大将军梁默的部队会师于北河,只求示威漠北,不许浪战……”
“不战何以克敌制胜?”杨坚不耐烦地打断了长孙晟的话。
“孙子有言,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故上兵代谋,其次伐交。这样,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你们是如何伐谋、伐交的?”
“达头可汗敢与中国抗衡,是因为他们有两个拳头。两个拳头是由十个指头捏成的。他的下属十来个部落,便是达头的十个指头。我们的目标,就是将他的十个指头一个一个地剪掉。”
“他就乖乖地让你剪?”
“这就需要我们动心思了。皇上以为该当先剪哪个指头?”
“先易后难,小的先剪。”
“先易后难,那是不错;”宣华夫人微笑道:“但是小的指头未必容易剪断,有时反而是大指头好剪。”
说到这里,她伸开了巴掌:
“皇上请看:这四个小指头紧紧挨在一起,好剪吗?倒是这大拇指偏离在外、独处一方,反而好剪!”
“夫人于武学之道可谓神悟,末将使是照此办理,先剪达头手下最强的那一股。”
“铁勒?”杨坚疑信参半。
“正是铁勒。这是铁勒的降表,请皇上彻览。”长孙晟递上了降表。
杨坚边看边说:
“铁勒已降,朕无忧了。宣华夫人,你这料敌功夫不知从何学来,竟然这等高明?”
宣华夫人一惊,但即时又绽开笑脸:
“嘻嘻,陛下你这是吃贱妾的醋了!你怎不想想:妾身长期伴随举世无双的兵家,能不沾染一点兵味?”
杨坚哈哈一笑,又遭:
“长孙将军,你还没说出大拇指好剪的道理呢!”
“正因铁勒族比较强大,他与达头的关系也就特别,是一种半部下、半盟友的关系,达头对他固是半信半疑,他对达头自然也是若即若离,这便如刚才夫人所言:它是偏离在外的拇指。于是,我们派人带着重礼去策反铁勒,叫他只要离开达头就行,至于臣服不臣服天朝,倒是无关轻重。”长孙晟道。
“这怎能说是无关轻重?”
“只能这么说,铁勒人自尊而又骠悍,强令投降那是不成的,但他既然离开达头,不依靠天朝能行吗?让他们自己提出归附天朝,不更好吗?”
杨坚不住地点头,又问:
“那下一个目标是剪谁了?”
“这,末将不说,恐宣华夫人也已料中。”
“我可没有这种能耐!”宣华夫人急急截住话头:“我刚才歪打正着,因是沾皇上的灵气,也因为将军以双掌十指比喻兵事,这双掌十指原是妇道人家操作女工最熟悉的事。”
“现在仍以十指为喻!”杨坚目含笑意道:
宣华夫人见推托不了,只得答道:
“若论我们妇道人家缝补运针,除拇指外,最容易伤的是小指,其次便是中指。小指最边,中指最长。不知与用兵之道是否相符?”
“夫人所料极是,我们第二个说降的目标是仆骨部落,一个最小的部落,见铁勒部臣服天朝,自然一说即合。第三个是思结部落,这是一个中等部落,先叛达头他没那胆量,迟了又怕落后,将来在天朝没有他应有的地位,所以第三个说他正合时宜。”
“这几个说降使者,朕要加封重赏!”
“加封倒是不必,重赏却是应该的。这些使者都是启民可汗的部属,不好封……”
“你尽叫启民的部属去说降?”
“正是,说降不光是凭口舌之利,主要还是靠情分,让突厥人去说突厥人,不仅事半而功倍,而且不着痕迹,这是极其重要的!”
宣华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心想:
——这不是我的“借刀杀人、树上开花”的妙计吗?他长孙晟又怎知道了?莫非皇上在怀疑我了?因此与长孙晟串通一气,引我进入他们圈套?我刚才实在说得太多了……
这时,长孙晟又递上了仆骨、思结二部落的降表,杨坚看得眉笑眼开,实无作伪痕迹,宣华夫人又镇定下来,心想:
——你长孙晟借突厥启民可汗之手,将突厥各部落逐一瓦解,迫达头就范;我借杨坚、杨广之力,将其骨肉。亲信宰的宰,废的废,一个对外,一个对内,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你长孙晟也见过那本秘笈吗?莫非我那本书便是他暗地赠送的吗?那又为了什么呢?
想到此,不禁对长孙晟大为好感,便冲着杨坚言道:
“长孙将军立此大功,不知皇上将如何封赏?”
她可把杨坚问住了。此事他可一点也未曾想过,他急召长孙晟回京述职只是一种借口,他的本意只不过是要长孙晟立即离开突厥的数十万步骑,防止他利用突厥的军事力量,与西南益州蜀王的兵马同时起事,从南北两面挟制朝廷。如今看来,不仅长孙晟毫无不轨形迹,甚至他连蜀王被捕归案之事也浑然无知。该当赏他,欠他的不仅这次功勋,赏什么好呢?他默然许久,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长孙将军功德,朕心里有数,你先歇息数日,然后转回塞外,尽展平生抱负,毕收不世之功,到时自当一并封赏,决不相负!”
长孙晟不再认真听取皇帝许诺,他不仅年逾不惑之龄,而且到了知天命之岁,根本不指望杨坚会再给他什么。只不过刚入仁寿宫时,心情不免有点紧张,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何以如此之紧张!是朝命反常的紧急?还是皇上破例在小花厅里召见?抑或是皇帝破天荒第一次由宠妃陪伴接见前线的将军,而且宣华夫人又美得如此灼灼逼人!皇帝的抚慰使气氛宽和了许多,他的拘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这才略为自如地环顾周遭。
嘿!橱架上竟是这等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几乎是天下奇珍毕集于此了。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三位王子贺礼了。晋王、蜀王、汉王送此重礼,哪里是为了庆贺小妹子天香公主出生?这分明是超常的重贿,精明之极的皇上怎会熟视无睹?真是不可思议!
杨坚又会错了长孙晟的心意,他默然起身,从架上取下了一粒猫儿眼,微笑道:
“朕今日借花献佛,便以这颗猫儿眼赐卿。”
“皇上万万不可!”长孙晟立即跪下:“臣实无此意!”
“既无此意,那就应该得了!”
“臣谢主隆恩!但此物臣是断断不敢要了,恳请皇上归还宣华夫人。”
“好,哀家这就收回;”宣华夫人笑道:“哀家再将它赐给长孙将军的女儿,莫知肯笑纳否?”
事已至此,长孙晟还能不收吗?但若收下,又犯了大忌:皇帝赐物不愿收受,而娘娘赐物却收了,岂非目无君父?他只好伏地叩头,竟不知所云。
杨坚终于看出他的尴尬,乐得哈哈大笑:
“长孙将军,现又如何?哈哈哈!”
杨坚见宣华夫人笑不可抑,自己也捧腹大笑,把眼泪都笑流出来,最后才解围道:
“收下吧,这也是朕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