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荒诞的语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秀灵 本章:第八章 荒诞的语

    李真在离开果树场以后,并没有直接去市电子研究所报到工作。

    孤芳白赏的他一直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自己英俊潇洒而又聪慧睿智,为什么却一次次受到命运的残酷打击?想当初,他历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之后,成绩优异却与理想的重点大学失之交臂。大学毕业后,不少同学都在城市中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而他却被分配到荒凉的果树场教书。他是个认真对待感情的人,多情而又痴情,可情场的失意却让他悲痛至极。红尘之路依旧漫长,李真的心,却已经疲惫了。现在的他,没有、也找不到力量支撑自己再走下去。

    他扪心自问:我的前途究竟在哪里。如果没有前途,那我又何必苦苦蹉跎于这个红尘俗世。如果我真的如儿时算命先生所言,能够在而立之年以前如日中天,那谁又能给我指点一下迷津。惘然之余,李真想到了去北方佛教胜地——清凉寺。

    清凉寺位于河北省涿鹿县城西北、黄洋山的群山怀抱之中,寺院勾花草芳郁,松柏参天,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据说清凉寺始建于汉代,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自魏晋至民国初年,曾有多位高僧在此修行,因此名声雀起,方圆千里,无人不知。

    清晨,李真从山脚下的“清宁堡”出发,沿着曲折的山路向上攀登。在大约两公里处,见到一块“大界石”。“大界石”三丈余高,把上山的路分为西、北两条。往西的山路称“小盘”,北边的则称“大盘”。李真选择从“大盘”上山。他拾级而上,终于在晌午时分赶到了清凉寺。

    一个正在清扫院子的尼姑惠明将李真迎人山门。

    惠明大约二十八九岁,俊俏的瓜子脸,红润的面庞,的大眼睛,漂亮而有气质。李真没想到,山寺里竟有如此窈窕的尼姑,好似洛滨女神初出水,月里嫦娥落人间。便趁她不注意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穿过山门,李真随惠明来到清凉寺中。但见院内古木参天,百花竞艳,不时传来几声鸟儿的呜叫声,使山寺显得格外幽静。来到大雄宝殿前,惠明对李真说,施主请先在这稍等片刻,待我去通告师父一声。李真说,麻烦小师父了。

    惠明离开后,李真打量着大雄宝殿。但见殿宇高大雄伟,金碧辉煌。宝殿正中央,是释迦牟尼的塑像。佛祖神态安详,端坐在莲花台上。阿难、伽叶及众罗汉排列在佛堂两侧,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 。

    不一会儿,清凉寺的主持元真和惠明便走了出来。元真看起来五旬开外,饱经风霜的脸上始终挂着慈祥的微笑。惠明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寒喧之后,元真说,天色已经晌午,施主远道而来,必定十分饥饿了。惠明,你带李施主到南厢房吃些斋饭吧。

    惠明说,好。请师父回观音殿打坐,我会好好招待李施主的。

    李真跟着惠明,走过大雄宝殿,又登上二十多层砖阶,见到一座精巧雅致的小阁楼。惠明介绍说,这是藏经殿,藏有数万卷佛经。听说有宋刻本呢。李真惊异地问,宋刻本,你读过吗。惠明笑笑说,哪里,我出家不过几年,所读的书不过这里的千分之。离藏经殿不远,便是祭祀关羽的关帝庙。欣赏着庙宇墙壁上栩栩如生的宗教壁画,李真对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感慨万千。

    惠明带李真来到南厢房,又将斋饭摆好。李真早已饥肠辘辘,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惠明说,施主慢点,别噎着,小心成为第一个噎死佛啊?

    李真笑得把嘴里的食物都吐了出来,说,噎死也能成佛。

    惠明说,众生皆可成佛,佛教并不玄妙。施主听说过拈花微笑的故事吧。据说有一次,佛祖从极乐世界采得一只曼陀罗花,将它拈在手里向弟子们展示,众人皆不解其意。惟有伽叶会意一笑,便得到佛祖的真传,成为禅宗第一代大师。

    李真问,依小师父所言,莫非成佛非常简单。

    惠明说,万物皆有佛性,但能否修成正果,还要看有没有佛缘,愿不愿觉悟。

    李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惠明又说,佛教只是提倡一种精神,一种境界,即大彻大悟。它并非教我们位列仙班,只希望我们在红尘中寻求人生的真谛。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木一菩提。

    李真突然打断惠明的话说,不知小师父是如何觉悟、遁入空门的。

    惠明突然缄默了。李真发现,她的眉宇间似有一丝忧伤之色,便改口说,既然师父有难言之隐,我就不便过问了。还望师傅原谅我先前的无礼。

    惠明淡淡一笑,李施主,自从我初次见到你时,便有似曾相识之感。既然是有缘之人,告诉你又何妨。

    惠明向李真讲述了她那悲伤的过去。

    她原名付彩,住在离涿鹿县城西不远的一个小村庄,父母都是农民。六岁的时候,村里搞“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结果越“跃”越穷。为了养活家人,付彩的父亲在后院偷偷养了几只鸡。其他社员发现后,便反映到上边,说他抱着资本主义尾巴不放。付彩的父亲被批斗致死。为了养活她刚刚出生的弟弟,母亲以三斗小米的价格,将她卖到邻村一户人家做童养媳。到了丈夫家,公婆对她十分苛刻。他们家条件还可以,却给她吃很粗劣的食物。丈夫是一个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子,经常欺负她,她却不敢还手。到了七岁的时候,公婆便叫她劈柴,做饭,下地干活,像丫头一般使唤,动辄便打骂她。她的童年浸满了伤心与泪水。

    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正准备与她圆房的小丈夫因得天花而一命呜呼。公婆为了留住她这个不花钱的丫头,同时希望将来有个人养老,便给他招赘了一个姓刘的回乡知青。那个知青比她大十岁,他的一条腿在被批斗的时候给造反派打伤。不过,他对付彩非常好,经常问寒问暖,帮她干家务。和知青在一起的时光,成为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面对公婆的暴戾,她不止一次对知青说,咱们走吧,逃得远远的——知青却说,他们对我有恩啊。不是他们收留我,我能活到今天?哎,忍着吧。他太善良,但也太懦弱了。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岁月,他无意于参加什么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料, “造反派”、“保皇派”几乎同时把矛头指向了他。付彩的公婆为摆脱干系,便在深夜时候偷偷逃走了。知青却被熊熊大火——美其名日“无产阶级的烈火”活活烧死。

    从此以后,付彩终日以泪洗面,毕竟她和他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历史的车轮缓缓地前进着,文革结束了,改革开放开始了。

    村里分给付彩的两亩地,不想却被公婆的一个二侄子霸占,无奈之中她走上了浪迹天涯的乞讨之路。

    有一天,她饿昏在黄洋山上,被一个老尼姑救回清凉寺中。历经诸多磨难,饱尝世间辛酸,她已经无心留恋红尘,便决意遁入空门。那个老尼姑就成了付彩的师父,她就是清凉寺的住持元真。

    李真已经泪水盈眶,这时,他发现惠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的确,说到动情处,惠明总是凝视着李真,她的眼睛似乎想告诉他什么。

    下午的时候,惠明带李真来到元真所在的观音殿,观音殿布置典雅,十分清幽,大殿的正中是观音大士的塑像,她容貌端庄,手持拂尘,脚踏清莲,栩栩如生,活泼可爱的善财童子与龙女公主侍立在两旁。善财童子眉头微皱,若有所思,龙女公主则青丝飘逸,神采飞扬。

    正在打坐的元真见他们来了,便放下手中的木鱼,说,施主休息得可好?李真说,山寺好清凉,真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寺更幽。吃罢斋饭后,一觉酣然睡去,醒来时不觉已过去两个时辰了,倘若我也能潜心静修于此,难道不是人间美事。

    元真说道,施主,你尘缘未了,红尘之路还长着呢。李真问,此话怎讲?

    元真说,一言难尽,言语不周,还怕有冒犯之处。我们就要诵经了,待晚上让惠明告诉你吧。

    夜,刚刚拉下帷幕,花,却已在风的呓语中酣然睡去。或许,只有蟋蟀晓得我的寂寞,在泪光莹莹的草间叹息。

    晚上,李真带着心中的疑问,去惠明所住的摩诃殿找她,可是她却不在。李真找遍了整个寺院,终于在后花园见到了惠明。她望着繁星满天的夜空,正在发呆。

    李真说,惠明师父一定是又想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吧。其实,我很赞赏佛家所说的一句话,事情看得开去,一切忧伤和郁闷都可以忘记。其实,芸芸众生,都是凡夫俗子,谁没有一些伤心事呢?

    惠明转过头来说,依李施主所言,大约你也有一些伤心的事情了。

    李真就把自己内心的苦水吐了出来:

    我高考的时候,成绩非常优异,却考上了一个非常不理想的学校。大学毕业后,又被分配到荒凉的果树场教书。我少年时,就怀有“经国济世”的理想。因此,来到果树场后,我想入党提干,就向果树场所在公社文教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可是从此就如石沉大海,没了下文,而单位里工作一般的三个人都入了党,他们有的比我来果树场还要晚,甚至有两个人是后补的入党申请书。我气不过,找到党支部组织委员讨个说法。组织委员却说,这个你别着急,我最早在第一次党支部会上提的就是你,你年轻有活力,教学好,工作效率高,教学成绩好,应第一个列入党积极分子和培养对象,可是在第二次支部会上,书记说,李真教学工作一直是不错的,但有许多人对他看不惯,为人处世太狂妄,不尊重领导和同志,头发太长,穿得西装革履,人们认为他穿的是奇装异服,唱流行的港台资本主义歌曲,立场不坚定,他有资产阶级倾向,不能艰苦朴素,不大众化,太特殊,还不能正确对待婚姻恋爱,脱离人民。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你和书记的关系处理得不好啊。

    我就是想不通,难道党章里写着不让青年穿新式服装、留新式发型、谈恋爱这些内容了吗?入党应是凭个人的工作业绩和能力啊,这里面怎么会夹杂了这么多私人关系和感情成分呢?我心目中那个纯洁的社会主义,怎么会是这样黑暗的?

    惠明听后叹息说,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世事无常吧。

    不知为什么,李真隐约感到,惠明每次看到自己的时候,目光总是流露出一种感情,是期待,还是——

    李真避开惠明的目光,问道,上午谈到我前途的时候,元真师父一直讳莫如深,那惠明师父能否赐教呢。

    惠明说,我见施主气度不凡,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只是——只是什么李真据说当时惠明给他测出了十六个字:胜必离张(家口),败就离庄(石家庄),毁灭在唐(山),妻不是杨。李真虽说是唯物主义者,但他对自己在张家口的前途感到担忧,他还有些半信半疑。

    惠明又说,在北京故宫后面,有清朝大总管李莲英的一个大宅院,在大院里有一个地下室,由地下室通往一水井,这井里的水连接着景山公园后中轴线上的一条龙脉,通过观察这口井水的变化,可以知道各个朝代的更替兴衰,这个大宅院地下室还有两本书,若施主能拿到它的话,很快就会飞黄腾达的。

    三十八岁那年,你有一个坎,如果你能闯过它,便一生平安无事,官可以做到副总理,如果闯不过的话,便可能半世辉煌,半生遭殃。

    那依大师看来,我闯过这一坎有几成把握?

    惠明说,恕我直言,把握不是很大,我见施主很有佛缘,何不摈弃红尘,潜心修佛?

    李真说,小的时候,算命先生也曾说过我会在三十多岁走向人生的辉煌,现在师父也出此言。这么说来,红尘之世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我又怎么能遁人空门。再说,我既然有王侯之相,那上天又怎么不会保佑我度过生命中的那一次劫难呢。惠明说,这只是我的一个建议,不会勉强施主的。天色已晚,施主早点休息吧。

    李真看到桌上的香烛已经燃烧殆尽,就说,师父帮我换支香烛吧。

    第二天早上诵经的时候,元真发现惠明心不在焉,便趁她不注意,抢过她的《金刚经》。经书中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菩提到死丝方尽,香烛成灰泪始干。当初,她就隐约感觉到惠明似乎有些不对劲,现在,她完全明白了。

    元真并没有责备惠明,而是意味深长地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佛性常清净,便不会惹尘埃。既然已经遁入空门,就应该摈弃一切凡心俗念,潜心修行才是。又岂可贪恋红尘,陷进无谓的情感纠缠之中?惠明,李施主要走了。你和我一起送送他吧。”

    元真和惠明送李真走出山门,元真从怀中掏出一颗舍利子,对李真说,山寺贫寒,无以为赠,施主请收下这颗舍利子吧。它是唐代的衍悔大师圆寂时留下的,可以保佑施主逢凶化吉,一帆风顺。但要注意,这颗舍利子有一句禅语:唐时遇唐,万事荒唐李真问道,此话怎讲?

    元真说,天机不可泄露,施主日后自然会明白的。李真来到惠明身边,亲切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惠明说,愿施主一路顺风,贫尼不远送了。希望施主吉人自有天相,日后能一举成名,我们后会有期。

    李真看到,惠明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可是,他不能再说什么,也不能再做什么。他朝元真和惠明挥挥手,便匆匆离去了。惠明望着李真远去的背影,天空仿佛回响着佛祖的声音“百年伉俪是前缘,天意巧周全。试看人事,禽鱼草木,各有蝉联……”

    李真知道,他是不属于这里的。空门就是如此。如果你没有佛缘,想进也进不去。而你一旦进去了,想要再次步入红尘,回到俗世,却比登天还难。做了尼姑才知道有多悲观呀!

    那颗舍利子,李真一直带在身上。它保佑着李真度过一个又一个人生的沟坎,逐步走向仕途与人生的巅峰。可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李真,为所欲为,终于重重地跌了下来。在唐山,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唐时遇唐,万事荒唐。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也许世界就是这样,辛辛苦苦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在一个孤独的瞬间才发现人生的真谛,当李真在狱中只想能有一个温馨的家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想能像他那样活一天也好,还有穷酸文人说什么“纵向荒唐演大荒,人生难得几黄梁”!

    李真怀着忐忑的心情离开了清凉寺。他反复默念着:胜必离张(家口),败即离庄(石家庄),毁了在唐(山),妻不属羊。然而他却将“妻不是杨”错记成“妻不属羊”,事情真的会如尼姑所预言的那样发展下去吗?

    带着大师的告戒,带着沉重而复杂的心情,李真回到了张家口。艰难地走在人生的路上,准备开始他新的工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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