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湯公奏燬五通淫祀,并添設養老恤孤安節等院,惠及閭閻,萬民稱戴。大家集資,為建石坊,以旌表其德。湯公上任以來,事事躬親,絕不假手於胥吏,所有六十三州縣官,人人敬畏,個個寅恭。審理民刑案件,不敢稍有疏忽。三首縣同在一城,更加難做,即遠隔百里及數百里外者,雖屬迢遙,然耳目亦易,每逢三月必考查一周。時有太倉州底下嘉定縣,僻處海隅,民俗素稱强悍,近海居民大抵野蠻無理,歷任知縣官到任,終無三年滿任而去,休說連任到六年九年。自從陸稼書到任以來,民風大變,幾幾乎像孔子治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安居樂業,揖讓而治。書中說起陸稼書先生,雙名隴其,表字稼書,原籍浙江嘉興府平湖縣人氏,進士出身,大挑考選知縣,特授嘉定陸知縣。一上任,就将宿案結清,罰則罰,打則打,放则放,斷得清清楚楚,一絲不錯。滿縣傳播出去,以為從來所未有,現在到了一個清官,官既廉明,民自醒悟。
有一日來了一件告忤逆的案子,陸官正在內堂與夫人擘麻上機,忽聽得大堂上鼕鼕鼓聲敲動,必是擊鼓伸寃叫喊的大案件,若是小小案情,决不擊大堂之鼓。陸官一聽外堂鼓聲響亮,接連鼕鼕不斷,明知緊急公事,遂即丢掉手中麻線,別了夫人,獨自升堂,也不傳喚六房書吏、三班皂役。陸官坐在暖閤裏,看那人正在擊鼓拚命的敲打個不住,滿頭大汗,陸官暗暗好笑:他來擊鼓,一定有大大事情,否則何致擊鼓告狀呢?遂即唤住了他。這告狀人回轉頭來,一看是知縣大老爺,倒吃了一驚,遂即停手,趨上一步,跪在地下,叩頭如搗蒜相仿,叩個不止。也無稟單,不知他為了何事,遂問那人:“你今日來衙擊鼓,速將稟單呈來。”那人回道:“老爺聽稟,小人姓趙名叫灶虎,年紀五十九歲,種田賣藕為業。老家婆錢氏,年紀五十七歲,所養兒女四人,兩男兩女。長男已於十年前死了,兩女均已出嫁,膝下獨賸第二孩兒,名叫金龍,年紀二十三歲,上年討親苗氏。金龍作泥水匠為業,並不種田,自從娶妻之後,聽了老婆枕邊言語,即將小人老夫妻二人的供養,漸漸缺少起來。去年春裏,老妻一病嗚呼,小人把他安葬了,自己又生了一場病,腿上生了一個癤,不能行動,以致田也不能種,藕也不能賣,各種小生意均無力去做,坐臥家中。小人的兒婦時時毒駡,連一日三餐都不給,自己吃魚吃肉。昨日竟敢把小人打起來,他們平日凶横,所以鄉鄰也不敢來勸。小人年老有病,如何受得起?兒媳痛打,一時忿不可遏,無處伸寃,所以斗膽前來擊鼓告狀。曉得大老爺明鏡高懸,請求大老爺為小人作主。”語罷,又連連叩了幾個頭。陸官聽他訴說了一番,其語言之間,好像背熟書的模樣。命他立起,對他從頭至腳細細看了一遍,只見他頭戴破氈帽,身着舊衣服,滿身油光,脚上鞋子也是頭穿底落,面上露出懶惰神氣,像貪吃怕做不長進的老年人模樣。陸官看了這人的架形,察言觀色,早知二三。然後問道:“趙灶虎,兒子趙金龍,此刻在何處?”灶虎答道:“此刻去做手藝去了,不在家中。”陸知縣點點頭說:“你既要告兒子的忤逆,須歸去補寫稟單上來,方可出票提人。不能全憑你一口空話作為算數,快快下去補狀,再來縣告可也。”趙灶虎興匆匆叩了幾個頭,下堂出衙門去了。
此時六房三班,看見本官獨自坐堂,大家希奇,只得站班伺候。今見告忤逆的老人出去了,照例打鼓退堂。陸官走進二堂,獨自思量:看這趙灶虎行景,身上骯髒,口中酒氣直噴,言語無禮次,非是個善良之徒。雖然是來告做儿子忤逆,且待傳提他兒子到來,看他如何說法,再定辦法。看官,你曉得陸先生的做官,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說出來也是笑話:衙門裏也無錢穀師爺、刑名師爺、硃筆師爺、墨筆師爺,也無文案二爺、宅門二爺、着身二爺、親隨二爺,獨自知縣一個孤家寡人,外邊六房書吏三班皂役,都教他們去做生意的做生意,種田地的種田地,萬一有公事,然後再去挨戶叫來。所以一個嘉定縣衙門,冷清清竟像了一只土地廟,訟庭中大堂、二堂直到內廳、花廳、上房,天井裏的青草高高,長得與人一樣齊,好似百年衰敗的墳堂屋相仿。知縣官自己無事,在花廳上讀史記漢書、春秋左傳,閒下來寫了各種勸人為善的大小告示,四言呀六言呀,通俗白話,毫無官樣文章氣息。每種告示,寫好了自己拎了漿糊桶,拿了棕刷帚,到橋頭巷口,行人來往熱鬧所在,牆壁上貼起來。官過路人圍攏來觀看,他就一一的告訴他們,有人曉得他是本縣知縣官;本人也有不認識得他的,認到他是善堂裏的老人。若然逢到初一月半,必定清早起,到孔廟裏去拈香、城隍廟裏講鄉約。你想這種州縣官,那裏去尋第二個呢!
却說趙灶虎自從擊鼓叫喊之後,縣官命他須上稟單,他出得衙門,興匆匆搖頭擺尾,先到酒店裏,耀武揚威的弄攤手講張,說:“此番告忤逆,一定準,不必娘舅抱告,看這小畜驢忤逆我老子,今番須得要教他吃些苦頭,方始相信窮爺的手段利害!倒是一樁為難,正經知縣老爺不許我一面之詞,必定要寫呈稟單,恨自家不會寫字,只好去請教橋頭拆字先生了。”趙老在酒店裏吃飽了燒刀,興匆匆走到測字攤頭,把擊鼓告狀事訴說了一番,即託測字先生寫了一張狀子,付了三百銅錢,笑嘻嘻捧了這張狀紙對他看。其实一字不識,倒像從頭至晃翻来覆去的看,說:“做得出出色,先生名不虚傳,江湖才子!”灶虎捧了狀纸,不回家來,一直奔到衙門,要想把老文章抄他一抄,趕到大堂上暖閣半邊堂鼓架上,一望,要想拿起鼓槌又來擊鼓,尋來尋去尋不到。孰知陸官防他再來擊鼓,故而把鼓槌兩根早已取了進內堂。此時趙灶虎尋不着鼓槌,無計可施,東一張西一望,走到大堂天井裏尋可有竹梢木梗。好在這嘉定縣衙門不比別處衙門,總有幾個六房三班衙役聽差,獨有這寶衙門,除却本官之外,師爺也弗有,差人也少見,真所謂妻子之外孤家寡人罷了。現在灶虎一個人在大堂天井裏尋物事,所以無人禁止他。灶虎尋不着東西,情急智生,賊肚皮裏轉出聰明念頭,拾起一塊大黃磚拾在手裏,重新走到暖閣旁邊堂鼓前,掮起膀子,用足力氣,蓬動蓬動的把黃磚敲鼓。鼓聲起處,驚動了縣官陸大老爺,陸大老爺正在與夫人拿紗錠子上摇車,一聽大堂上又起鼓声,料想必是那趙灶虎又來告狀,隨即拋却紗錠子,披了外套,戴好朝冠,穿上布靴,快步走出大堂。一看正是灶虎,忙即喝住了他。灶虎一眼回過頭來,一看見知縣老爺出來,慌忙跪下,身邊摸出狀紙,就是方纔請橋頭拆字先生所寫的,呈於陸知縣。陸公接過來一看,真要笑煞人——寫得七弗搭八,連頭弗搭尾巴,別字聯篇,無非說來說去,說兒子忤逆,要請知縣嚴辦的意思。陸公看過之後,内中情節明白,隨即傳喚差役:先把趙灶虎押起來,然後退入內堂。這位陸老爺既無刑名師爺,又無硃墨筆書吏,事事親身下降,走到書案裏提起紅黑筆來,寫了一張提單:速提趙灶虎兒子金龍。差快皂兩人,捧了提票,立提趙金龍。
可憐這趙金龍,日夜勤儉作工,要撑扶這家門戶。生身父貪吃懶做,吃飽宕空筲箕飯,終年遊玩浪蕩,還要七更八調,對兒子媳婦横不好、豎弗好,弄得兒媳走頭無路。有時吃飽燒酒駡鄉鄰,空來下小茶館裏赌銅鈿,現在弗稱心,居然告起忤逆来。今朝縣裏差了張千、李萬、丁得勝三個差役,拿了公事,到趙家村來提人。那趙金龍早有所聞:老子在縣裏告他忤逆不孝,但是處境貧乏,要做孝子亦做不來,只得聽其自然。此刻三個差役登门,喝六呼吆,嚇得他妻儿老小屁滾尿流,雞鳴狗吠,大哭小喊。四隣八舍聽得縣裏捉人,自然大男小女圍集攏來看好看,七張八嘴的說閒話。也有說趙灶虎弗像個爺,全不顧戀兒子為難;也有說養兒防老,積穀防飢,人到老年,全靠小輩侍奉。張千李萬要等好处,衙門前吃公事飯的人,又無薪水,又無伙食,獨靠公事出來尋些油水吃吃。自從陸官到任以來,真所謂清打清、餓斷脊梁筋,今朝又碰着件好生意,照例差費且拿不着,還有什麼蟹脚肉吃呢?此時恰值趙金龍在外工作未歸,早有人傳信去報告金龍得知,金龍是從來東廚司命灶君都没有見過,聽說要去見官,嚇得心頭跳躍,急汗滿額,連口都開不出,脚步也行不動,真是一個好百姓!只以此一層,看來如何會作忤逆不道的勾當?在金龍自己想,並非要不孝,老父實為進帳少、出帳多,無力供敬,他竟不肯體恤,把我告了一狀。不想事果弄假成真,欲待躲避,料也無處藏匿,只得挺身而出,從直伸訴。好在听悉知縣老爺明镜高懸,伸頭也要去,縮頭也要去。當時也有幾個朋友與金龍要好的,曉得他老子果真請兒子吃官司,前來拍腰包,叫他放心胆大,一到當堂自有分曉,不必憂愁家內妻兒吃用,一兩月儘管無妨。趙金龍既蒙朋友幫忙,多多感謝,停了手工,趕回家來。只見張千李萬等三個差役,坐在家中,拍手拍腳,揚武耀威的在那裏索討差費。可憐這惡習,知縣官那裏得知?趙金龍没法可想,只得把所有幾件衣服,央人去質典了三兩白銀,送與張千等作為茶敬。張千李萬看看不是話頭,石子裏逼弗出油渣,只得冷笑一聲,暂且收下。照例告忤逆是十惡大罪,非比等閒公事,馬上摸出鐵純手銬,把趙金龍上了傢伙,横拖倒扯的押入嘉定縣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評
在民智未開之際,地方之治安全在行政者之調度有方,如湯撫台之燬祀建院,破除迷信,為萬民倡利益者,自是大才。而陸稼書之感化愚民,至於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則更非易事。當今兵戈騷擾,民不聊生之際,安得有其人出世,以蘇吾民哉!
訴告忤逆本為常事,乃文織罪狀以陷其子,天下甯有此狠心之父。然竟見之於趙灶虎,則不能不謂為倫常之怪矣。此事在庸吏為之,必且累及無辜,而陸公胸中雪亮,早燭其奸,自非常人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