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第十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林紓 本章:第一章 - 第十章

    第一章腐責

    一夕,蒼石翁忽大聲咤曰:「阿雄,汝今日果從革命黨人起事矣!吾家世忠厚,祖宗積書盈屋。汝弗紹祖烈,從此輕薄子為洞腹斷脰之舉!方今重兵均握親藩之手,糧糈軍械,一無所出,謂可倉卒以成事。天下有赤手空拳之英雄,排肉山以受精鐵耶?吾行哭汝於東市矣!」

    阿雄受責,顏色不變,就燈取火,上淡巴菇於翁曰:「阿翁勿怒。翁守經蹈常,一腔忠愛,雖不仕於清,而恒眷眷君國,兒知之稔矣。叔苴子有言:『當權時而執經,皆可言而不可行;處經時而用權,皆可行而不可言。』今日天下洶洶,名為經時,實則亂萌已長。父老子弟之心,皆知愛新覺羅氏之不臘。凡有血氣者,無人不懷革命之思。兒固不能以赤手空拳當此精鐵;翁能以資忠履義,扶彼衰清耶?」

    翁大怒曰:「孺子宜杖!愛新覺羅氏入關百餘年,何辜於汝輩?德宗皇帝於戊戌之年所下詔書,人人感泣。當時果無中梗之人,則君主立憲之局已成,胡至有庚子之變?顧新主沖齡,爾輩當念先帝之餘澤,何至覆巢碎卵,必不留此一塊肉!矧舉事不必即成,當時英國以親藩革命,尚不能至。汝謂陳勝、吳廣,茲匪可一蹴而及,蠢子不惟不審史局,而且不悉天下大勢,吾又將奈汝何。」

    雄聞言夷然,鞠躬言曰:「翁乃不知今日正為勝、廣得志之秋。大凡天下至快意之事,必有大失意之事從乎其後。始皇帝手夷六國,眼中豈復著此戔稚之勝、廣?惟不務德而立威,刑戮一道可以狼藉人之血肉,萬不能款服人之心腹。」

    語未竟,翁咤曰:「汝謂今日朝廷亦如二世之妄殺耶!」

    雄笑曰:「兒意未盡,請翁畢兒所言。今日朝廷,險暴固不如秦,然麻木亦足以兆亂。國會一節,必遲至九年。國民斬指斷腕,詣闕陳乞。而童相國陽為贊歎,而(陰)入告執政親王,則以亂賊目之。翁不知請願之代表,乃傳置如囚,趣之還家。樞要之意,殆欲用此以塞天下之口。須知國會一開,則清之基礎立固,而必多方自誤,令人莫解。今方知捐荼茹蒿者,必無識甘之口;棄瓊拾礫者,必無甄別之明。愛新覺羅氏之亡決矣。」

    翁氣少平,喟然曰:「天乎!王子履一生未涉仕途,亦知邪陰之湛溺太陽至矣。亡國在我意料之中,惟不願眼見其子弟亦為草澤揭竿之舉。雄來,汝適言國會開,昇平即可?足而待。汝大誤矣。法國、英國之議員,多一鄉一邑中之強有力者,未選舉之前,必大加運動。或賄挑達(佻亻達)者,使之頌揚於報紙之中;或餌愚蒙者,使之投票於選舉之日;間有門第高、聲望重者,則出美妻以聯絡之,務在必得而後已。然其人尚有學問,與議之時,尚能明清濁、知去取。若中華人物多綜於省會之中,而山縣僻壤,木然不知國會為何事、議員為何物。一聞足柄天下之大權,則土豪惡衿必在當選之列。否則身擁重資,出而購票,即可驅駕一鄉一邑之人。爾謂仗此人物即可坐致承平。老人正患專制未除,特懨懨歸於沉瘵,國會一立,必匆匆成為暴亡。汝勿欣暢,且姑待之。」雄曰:「天若佑我中華,決無是事。」

    父子方坐論間,侍者傳魏子龍先生至門。子履命入。子龍者,與雄同在陸軍學堂肄業,意氣相得,蓋同主革命者。一入門,即呼曰:「仲英,何久不見?汝不聞川中大亂作耶?」雄曰:「我微聞之,殆為鐵路收歸國有之事。」子龍曰:「然。朝議所定收回辦法,鄂湘路照本給還。粵路僅准發還六成,其餘四成,給無利股票。川路實用之款,給國家保利股票,餘股或附股、或興辦實業,亦由上諭規定,不得由股東收回。」

    子龍語至此,雄大怒曰:「然則行剽劫耳!何名朝議?」

    子龍曰:「楊文鼎、王人文咸言其不可。然已嚴旨申飭。而李翰林詣部定宜夔工程,股東大沸,通告全川罷市、罷課,一切釐稅概置不納。肇自成都,遂及各屬。川督趙某乃大行羅織。七月十五日,股東方開會,趙以柬延致十九人,首為蒲殿俊、羅倫,次顏諧、張蘭,又次則鄧孝可,立時下獄。全川鼎沸,父老頂先帝牌位跪清節樓。趙命發排槍。川事不可為矣。」

    子履聞言,嗒然曰:「子龍,茲事確耶?」子龍曰:「不敢奉欺長者。」子履曰:「茲變非細。趙某取媚貴要,必且大行殺戮。樞近木木而冒利,不求便民,但(此处原文缺失)民以為快。鐵路國有,善策也。然當還民股本,不當悉數入官。老夫聞蜀路巨款,已乾沒於任事之手。民之失款,或且取償於官,遂兆此釁。然中國官府,幽暗如神鬼,民不能自剖其胸臆。廷旨既昧是非,而官中復出以強悍。上下之情隔,官轉以民之陳請為抗撓,則出其遏抑之權力。自開國至於今日,匪不如是。惟氣運未衰,民無思亂之心、為亂之力,事尚可為。今日乃非昔比,而趙某襲此故智。兩川一動,牽連武漢,禍發旦夕矣。」子龍曰:「丈見事之精,殊無倫比。」

    子履曰:「尚有所聞否?」子龍曰:「知必奉告。」

    第二章敘係

    王子履,名禮,江西萍鄉人也。祖士震,仕至禮科給事中。

    父元廷,以翰林仕終國子監司業。子履以諸生不仕,居京寓讀其父書,弗求聞達。然公卿間無不審其品學者。子二:長曰雋,字伯凱;次曰雄,字仲英,咸秀挺,喜陸軍之學。伯凱已畢業,充鎮江軍官。仲英則留京侍父,然已陰合革命黨人,時與洞明會通書。

    廣州一役,黨人大挫。南產之英,如方、林諸君,皆歿於行陣間。伯凱自鎮江貽書仲英曰:「廣州之變,精銳盡喪。粵帥張某尚解事,不復廣加羅織。或知朝政日非,非改革莫可。

    首事者已幸脫羅網,再圖後舉。然兄意頗不屬其人。會中薰蕕雜收,好惡非一,為國者鮮,為利者多。今雖徒黨佈滿東南,或有奮不顧身者,正恐破壞以後,建設為難。坐無英雄為之鎮攝耳。此間林標統述卿,為閩產,僄銳忠摯,臨難有斷,全軍屬心,阿兄與之朝夕從事。將來以鎮兵進規江南,或易得手。

    林君之意,頗望弟一臨。能否稟諸老親,一蒞鎮江相見?」仲英得書,躊躇竟日。適起旋,留書案上,為子履所見,即問仲英曰:「若兄書來,胡不告我?」仲英曰:「據書辭,東南軍隊,似已搖動。兒意彼囂囂均喜亂之人,非實心為國者。林君,兒固聞其忠摯。今阿兄有書,擬自往鎮江,一與把晤。」子履歎曰:「吾衰矣,雖未沾祿糈,而祖、父皆仕清朝。革命一語,吾萬不出諸口脗。實則親藩大臣,人人自種此亡國之孽。兒子各有志向,寧老人所能力挽?汝善為之,並告黨人,幸勿仇視少帝。老人終身為清室遺民,黨人或憫吾衰,不疑為宗社之黨。汝今盡行。須知革命者,救世之軍,非闖、獻比也。」仲英見允於父,則大悅。遂治任,挾快利手槍,媵以彈子百餘枚,慨然直出津沽。

    時已初秋,餘熱尚熾。天津中已漸漸有黨人出沒,欲以潛煽軍隊。邏者亦頗縝密。道遇吳子穆自武昌來,遂同飲於第一樓。吳曰:「別仲英久,不知邇來何作?吾曾一至鎮江,與伯凱相見。伯凱意怏怏不自聊。嘗語予天下大勢已渙,但不知引繩而斷,其受斷果在何處。段扈橋已以鄂軍入川,思欲用兵力遏抑蜀中子弟。雷慎如,昏瞀人也,矯襲能名,以欺蒙此權綱弛遷之朝廷,坐擁重兵,扼守江漢。同人謂不起事則已,一著手先襲武昌,絕江可以進規中原,下駛便足收取吳會。吾聞尊兄言,深以為然。而林標統尤躍躍欲試。仲英此行,果否往面尊兄於江上?」仲英曰:「然。」子程曰:「新銘以明日至滬,仲英可附之行。吾亦有事將入都也。」既別,仲英歸樂利旅館。

    明日為七月二十五日。海上風靜,波平如鏡。海行二月有半,已至上海。遂居長髮棧。盥漱既已,飯後至泥城橋,訪蘇寅谷、倪伯元。二君方同居,樓外垂楊數株,搖曳有秋意。入門時,見有女士兩人,一為旌德盧眉峰,一為無錫顧月城。月城纖弱嫵媚,眉峰則秀挺健談。倪方小病,猶御裌衣。蘇則未歸。倪為介紹見兩女士,皆洞明會中人也。仲英一一進與握手。

    眉峰曰:「聞尊兄伯凱方在鎮江經營,有席捲江南之意,真屬人傑。今女界同人,方組織女子經武練習隊,為革命軍之後勁。」仲英曰:「宗旨安屬?」眉峰曰:「本隊以練習武學,扶助民國。」仲英曰:「職務如何?」眉峰曰:「本隊為女子洞明會,調查執行兩部之豫備。俟練習已成,即服調查執行之職務。」仲英曰:「科目如何?」眉峰曰:「甲講演,乙補習,丙操法。」仲英曰:「經費安出?」眉峰曰:「本隊一切用款,由洞明會擔任。」仲英曰:「敢問俸給?」眉峰曰:「隊長月十二圓,隊員十圓。」仲英曰:「有志哉!惟鄙人一生愚直,不敢曲徇同胞,亦非過事膽懾。適自北來,觀北軍皆屬精銳,一人能發數十槍,氣息無動。且發槍時,皆伏身泥土之中,引鍬掘土自蔽。須知槍膛力支須左腕,屈其三指仰張如架;右腕扼槍機;槍趺之力,抵於右膊。極文人之力,演習不過三槍,腕力已盡。若在女界,纖弱過於文人,而兩股勁力或因裹腳而荏,安能支拄?且一軍彈盡,則須肉搏。或用力猛斲,或用槍趺倒擊,前方撲敵,而後已為人所乘。謂此纖纖者能與北方食麥之人競力耶?顧神州發難伊始,女界不能不具此思力。吳宮教戰之事,特作外觀,不必用以作戰。鄙意尚以紅十字會上著。」

    眉峰大怒曰:「妄男子勿肆口誣人!今日幸未攜得手槍,不爾,汝胸間洞矣。」月城亦微慍,兩頰皆赬,不作語。倪伯元長揖眉峰曰:「仲英戇而不檢,幸眉峰少寬假之。」仲英微笑興辭。伯元送至樓次。問寓居所在,仲英以長髮棧告之。

    第三章遇豔

    明日,伯元及寅谷皆至,相見大笑。述昨日事,寅谷曰:

    「仲英太獰直。方今女界不惟勃勃有武士風,並欲置身朝列,平章政事。謹厚者檢避其鋒,諾諾不敢規以正言。而挑達(佻亻達)者則推波助瀾,將借此以貢媚。故氣燄所被,前無沮抑之人。仲英昨日正言彈之,適中弊病,宜其不能任受。」仲英曰:

    「中國女權之昌,可云盛滿。但觀仕宦一途,其敬畏夫人有同天帝,號令所出,雖庭訓不能過也。今女界猶昌言為男子所屈,暗無天日,此或未嫁夫者之言。若正位璇閨,威令無抗,則玉人顏色過於朗日晴天矣。」

    伯元大笑曰:「仲英持此宗旨不改者,後此所遇悉皆荊棘。

    汝須知,牝獅之牙吻不易當也。」仲英曰:「當謹避之。」伯元曰:「今仲英以何日赴鎮?」仲英曰:「吾聞武昌軍隊人人有反正之思。」謂:「到鎮一面家兄,赴鄂一覘動靜。」寅谷曰:「此間屋宇沉晦,且出小飲於海天春。」於是三人同行。

    覓得酒座,甫去外衣,忽有美人搴簾,盈盈出其素面,風神絕代,呼曰:「寅谷、伯元,今日乃欽生客耶?」兩人同起曰:

    「秋光女士何來?客為王仲英,亦吾輩中人。可入小坐。」秋光岸然遂入,與仲英相見。

    女胡姓,南京建昌人也,敘誼為同鄉。仲英(此处原文缺失),既豔秋光之美,又患暴烈如盧眉峰,遂不敢道及時事。乃秋光者,溫雅無倫,問伯元曰:「日來曾否晤及眉峰、月城諸人?」仲英失色。寅谷失聲而笑,噴酒滿案。秋光愕然曰:「所謂經武練習隊者如何?詎兩人所營謀者中有變故耶?」伯元曰:「否否。」同述昨日眉峰欲出槍斃仲英事。

    秋光蹙然曰:「何至於是!神州陸沉,戮力固仗男子,我曹巾幗,所以出而襄助者,亦以鼓勵英雄奮往之氣。前此數百年,英國武士較力,必得名姝為之監史,勝者向之長跽,加以花冠。非謂女子之勇能與男子馳逐中原,大凡英雄性質,恒欲表異於女子之前。即所謂經武練習隊者,何嘗非有志之所為。特資為激揚前敵之勇氣,使知女子且不惜其生,矧堂堂男子,乃使其背為敵人所見,可羞孰甚。眉峰伉爽有丈夫氣。吾虞其暴烈,往往開罪正人。行當以正言規諫之。」

    仲英聞言爽然,始敢回眸平視。見秋光冠鴕鳥之冠,單縑衣,腰圍瘦不盈握。曳長裙,小蠻靴之黑如漆。天人也,不惟貌美,而秀外慧中,尤令人心醉。惟神宇之間,含有靜肅之氣,凜然若不可犯。而和藹之言,味之乃如醇酒。即斂容答曰:「女士識高於頂,不佞不能為游、夏之贊。但顧(願)女士時時抱此宗旨,用以感化女界。須知女於之貴,萬非混濁世界中泯泯者之比。發言當如金科玉律,必使男子遵行。含高識於和平之中,不能褻莊嚴為憤激之論。」

    秋光意大感動,即曰:「吾鄉乃大有人!敢問先生南來何事?」仲英曰:「家兄為鎮江軍官,久不相見,今且往省之。」

    秋光曰:「先生曾至西湖乎?」仲英曰:「固聞其勝。」伯元曰:「恨仲英方匆匆欲溯江而上,不然侍秋光一覽西泠風物,亦大佳事。」仲英曰:「戎馬風塵,安有此種清福!不知近日蜀事如何?」秋光曰:「吾近得表兄重慶來書,趙某以謀反誣股東,收捕如處劇盜,飛章入告。讀邸抄,有旨:『四川逆黨,勾結為亂。飭趙某分別剿撫,並飭段芳帶隊入川。』而雷慎予復奏成都城外有亂黨數萬人,四面攻撲,勢甚危急。各府州縣,亦復有亂黨煽惑鼓動。聞已用錢西齡會辦剿撫事宜。一面抽調鄂省軍隊,紛紛赴援。實則,茲事一錢西齡已可了,即專屬王人文,亦足收戢亂萌。顧憒憒之樞臣,乃張皇如此,真使人難於索解。」

    仲英曰:「女士論時局,真能得其要領。鄙人五體投地矣。」秋光色赬,謝曰:「先生獎掖逾分,使人難堪。」寅谷、伯元同聲言曰:「秋光女土不愧知言。仲英先生初非瞎贊。兩兩得之。」席罷,三人同送秋光至於門外。

    秋光登車時,獨顧仲英曰:「再圖相見。」

    第四章鄂變

    武昌者,禹貢荊州之域,天文翼軫分野(此沿故書之謬)。

    自周夷王時,地屬楚。楚熊渠封其子紅為鄂王,始名鄂。春秋時,謂之夏汭,屬南郡。漢置江夏郡,治沙羨。三國時,吳分江夏,更立武昌郡,徙都焉。晉以武昌隸江州,江夏隸荊州。

    劉宋於江夏縣置江夏郡,兼置郢州。梁分置南北新州。隋平陳,改置鄂州。大業初,復為江夏郡。唐復為鄂州。天寶初,改江夏郡。乾元初,復為鄂州,屬江南道。元和初,升武昌軍節度。

    五代時,唐遙改武清軍。南唐復為武昌軍。宋以鄂州屬荊湖北路。元至元中,置鄂州路。大德中,改武昌路。明甲辰年,改武昌府,清仍之。其地扼束江湖,襟帶吳楚,南抵五嶺,北連襄溪,墉山而城,塹江而池,天下要區也。清廷以雷慎予督其地。

    自廣州事起,鄂中大震。雷大集將校信誓,邏騎四出。八月初,闔城流言鼎沸,言大江南北咸有革黨潛伏,將克期舉事。

    雷大驚,發軍符召集巡警及右路巡防隊、警務公所消防隊,與第八鎮工程營,環衛節樓,夜中岌岌與姬妾相守。偶聞爆竹聲,亦以為炸彈發,齒震震作聲不已。

    十三日,急檄召張虎督騎士入城。復檄巡警道王越莊扼守江岸,止機船及小艘向夜咸不得渡。

    十五日,風聲益緊,雷戰慄無人色,薄暮即閉轅門。飭騎士入駐,自堂及庭,坐臥無次,皆軍隊。夜涼風起,燈光黯淡,而張虎則督其所部分巡賓陽門。混成協統黎公,亦以所部屯武勝門外。

    十六日,雷大集僚佐議平亂,然實無策,但謀自衛。節署中一二三四正堂及五福堂,兵警充斥。復移召混成協統黎公,以兵駐漢陽兵工廠。檄長江船隊楚謙、楚同、楚有,及本省巡防艦隊楚材、楚安、江清、江泰,摩擦炮膛,儲蓄火力,停泊江面如待嚴敵。臬司馬章恐獄囚乘亂逃逸,亦嚴兵扼犴獄,籌防周備。顧所不能防者,人心耳!

    十七日以後,邏偵愈密。而漢口租界已擒得黨人。雷知禍發不遠。計革人既潛漢口,而武昌中襨伏必多。是晚張虎得報,革黨窟穴凡三次(處):一為小朝街九十二號,一為八十二號,一為八十五號。張遂以精銳進撲。在九十二號中獲黨人八,合兩處共二十七人。中有龍韻蘭者,女學生也,娉婷作西裝,若不勝衣。然侃侃對簿,氣概如男子。承審者為鐵鍾。黨人一一自承不諱,遂駢斬於東轅門外。

    正倥傯間,諜言雄楚樓北橋尚伏革黨。當事者即潛兵往取。

    室中燈火熒熒,方印刷告諭,謄繕名冊。兵入,有登屋遁者。

    縛五人歸。同時,炸彈發者數處,節署亦得炸彈一巨篋,為教練隊學生兵所藏,立斬於堂階之下。

    雷即夕電奏,言已駢戮革命黨七十三人,鄂禍弭矣。越十八日,復獲黨人,得名冊,多尺籍中人。於是人人惴恐,知不先發,禍且遄及。

    十九夜,工程第八營左隊,壁間人聲大噪,用白布纏左膊,以同心戮力為口號,萬聲嘩動。隊官阮榮發倉皇問狀,茹彈立僵。步隊二十九及三十兩標,同時響應,殺其長官五人,下令城中能閉戶勿出者免死。揭械趨楚望台。旗軍素不習戰,聞變,在睡味懵騰中,手顫不能勝槍,枕藉死者百餘人。巡警知勢不敵,潛下其佩章,微服而遁。時十五協兵士亦大集,與革軍相應和。協統王勝飛電告張虎,立時遜避。革軍遂載子彈至蛇山、下關、馬廠、咨議局旁,直撲節署。而署中衛士已先變,縱火擲彈,喊聲沸天。

    雷慎予已先載其姬妾於江船中,及火起,遂挾衛士數人出城。革軍不知雷遁,分軍撲藩署。然衛隊尚能戰。開槍互擊,二門立毀,尚堅守銀庫。藩司某越高墉而逃。各署以次收檢,乃悉力攻節樓。架炮於蛇山高處,毀督署頭門。

    夜午炮停,收軍聚議,顧不得統帥。然黃陂黎公者,忠謹端毅,素得士心。僉曰:必黃陂出,大事乃定。乃群趣黎寓,起公領此軍。黎公從容承諾,遂長鄂軍政府,行大都督事。立唐齊武為民政長,嚴定軍律,城中肅然。

    第五章鄂政

    武昌既定,以兵收漢陽兵工廠。司廠者為東越王子鑒,通西學,能文章。兵至,以都督府教令受代,且曰:「君能任此者,可勿行。」王不可,遂以單衣出。同時收鐵廠,司廠者為李一荊,聞變歸,黎公遂留治廠事。

    既收漢陽,全鄂底定。遂真立軍政府,分司令、軍務、參謀、政事四部。收集鄂中知名之士,分任職司。其條例曰:

    第一章,都督府。

    第一條曰,都督分設各部:一曰司令,二曰罕務,三曰參謀,四曰政事。

    第二條曰,前各部直轄於都督,受都督指揮命令,執行主管事務。

    第三條曰,司令、軍務、參謀部自下級軍官以上,政事部自局長以上,均由都督親任。各部各營下級軍官,由該管長官呈請都督劄任。

    第四條曰,關於軍政重要事件,由都督召集臨時軍事參議會議或顧問會議,議決施行。

    第五條曰,都督府設秘書官若干員,由都督自行辟用。軍務部總務科員,仍兼充秘書官。

    第六條曰,凡發布命令及任免文武各官,均屬都督之大權。

    第二章為司令部。

    第七條曰,司令部總長,都督兼充。

    第八條曰,司令官分二種:中央司令官若干員,由都督親任;地方司令官,由各地鎮守軍事長官兼充,稟承都督執行任務。

    第九條曰,司令部置幕僚,由司令官請都督劄任,置收掌員兩人,書記員四人,傳遞官四人。

    第三章為軍務部。

    第十條曰,軍務部置部長一人,副長一人,下列七課:一總務課,二軍務課,三人事課,四軍需課,五經理課,六執法課,七醫務課。

    第十一條曰,總務課掌左列事務:一屬於機宜事項。二關於軍事公文書類之收發、編纂、保存事項。三印刷及翻譯文書事項。四關於徵發物件、表冊報告及統計事項。五依例規應辦庶務及不屬於各課事項。

    第十二條曰,軍事課掌左列事項:一建置及編制事項。二軍隊配置事項。三演習及教練事項。四動員計劃。五戒嚴及徵發事項。六關於戰時規則事項。

    第十三條曰,人事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將校、士官及附屬文官之進退任免、分科、定俸事項。二關於各項人員名簿及兵籍事項。三關於軍事恩給、進位、賞與事項。

    第十四條曰,軍需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軍事出納、預算、決算報告事項。二關於軍官兵士俸給及旅費之規定事項。三關於軍裝糧餉及馬匹給予之規定事項。

    第十五條曰,經理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軍裝被服之製造及檢查事項。二關於戰用箭械及馬具事項。三關於陸軍諸建築事項。

    第十六條曰,執法課掌關於軍政裁判事項。凡關於犯罪事項,應由軍法會議議決施行。但都督有特赦命令者,不在此限。

    第十七條曰,醫務課掌左列事項:一關於衛生及飲水用水事項。二關於醫療病院及各營療養事項。三關於衛生材料及恤兵團體之組織事項。

    第十八條曰,各課員之配置另定之。

    第四章為參謀部。

    第十九條曰,參謀部置參謀長一人,副長兩人,參謀官若干人,由都督於將校中選深通軍事學者親任之。

    第二十條曰,參謀輔佐都督,參划防戰及關於用兵一切事項。參謀部應行各事,經都督核准畫諾後,即移送於各該部管主任部課執行。

    第五章為政事部。

    第二十二條曰,政事部置部長一人,副長一人,及七局如左:外務局、內務局、財政局、司法局、交通局、文事局、編制局。政事部條例另定之。

    第六章加以附則。

    第二十三條曰,本條例自經都督核准之後,即公佈施行。

    第二十四條曰,本條例至鄂省大定,交戰團體鞏固之日,即行廢止。另由都督令軍政府國民組織臨時議會,公舉政務委員,分任責任。

    以上條例,讀吾書者至此必顰眉無味,且掀過此一章,另覓下章,取其新奇有趣者。不知此為必存之故事也。

    凡小說一道,有但言情愫,供酒客花前月下之談;有稿本出諸傷心之人,目擊天下禍變,心懼危亡,不得已吐其胸中之不平,寓史局於小說之中,則不能不談正事。諸君試觀革命中英雄,有堂堂正正,心存民國,坐鎮武漢,堅如山嶽,如黃陂黎公者耶?冷紅生與公初無一面,亦不必揄揚其人,為結好之地。但見名為時杰者,多不如此,且以私意徵及外兵,戕其同胞,尚覥然以國民自命,其去黎公寧止霄壤!

    以上條例,固臨時草創,不必周備,然已足見公之用心矣。

    第六章述憾

    中秋月圓時,仲英尚在滬上。繼聞武昌之變,即匆匆俶裝赴鎮江。伯凱方出未歸。以林述卿甫至鎮,鎮兵人人咸欲踵武昌之轍。林以時會未至,不之許,呼伯凱商酌軍事,至晚始歸。

    伯凱一見仲英,喜溢眉宇,握手不能言說,久乃曰:「老父如何?得家書,言至康健。然翁忠於清室,恒不直阿兄所為,胡以今日容吾弟至此?」仲英曰:「翁實哀悼德宗皇帝。方帝賓天時,痛哭彌月。聞侍醫言,每進一藥,而閹人崔瑰恒用東朝之命沮梗。御藥房所儲者,多蟲蛀,不堪進御。侍醫偶言請諸東朝御藥房,而崔即厲色拒絕。大漸之前二日,侍醫入覲,東朝御養心殿,中坐,李太監用長桿煙筒跪而進煙。帝氣息僅屬,坐於殿右。御案用藍布為幕。侍醫請脈。帝問:『何如?』侍臣曰:『上脈息較前為縮。』而內務府尚書魁崇,老而聵,亦隨侍臣之後問脈狀。帝怒,厲聲曰:『縮。』東朝努目顧帝曰:『汝乃不知魁為聾子乎?』侍醫震懾,移跽東朝案下,陳奏皇帝脈息已呈虛象。東朝抗聲言曰:『汝不聞虛不受補邪?』崔瑰及李太監侍側,齊聲大呼曰:『汝滾下列方!』方進時,崔瑰傳東朝旨曰:『凡藥不經皇帝御過者勿進。』明日,帝已彌留。侍醫入瀛台,進涵元殿。帝居左廂,案上但一墨盒,有片紙書曰:『今日不能。』地上陳一白罏,御榻上盛陳舊之氈氈,枕畔有《貞觀政要》一卷及《鐵道章程》。帝喘息言曰:『汝質言,吾脈息果如何?』侍醫奏曰:『仍縮如前日。』帝曰:『能萬分得生否?』侍醫曰:『上天佑我皇家,聖壽必無疆。』帝歎曰:『汝今尚為此言乎?我知之矣。汝退而處方。』時有太監入奏,言佛爺不豫。帝尚欲強起問安。顧瀛台去儀鸞殿,須遵石路,穿榆柳而行,為路可裡許。帝疲不能起,明日崩於瀛台。近習摘纓入侍東朝。東朝怒曰:『汝輩乃敢持服,用不祥以魘我耶!』趣令吉服。又明日,東朝亦晏駕。遂立少帝。阿兄外出數年,或未之了了也。」

    伯凱歎曰:「果戊戌變政得行,亦不至有今日武昌之事。蓋柄政者彌不如前矣。」仲英曰:「時相童公,方大起邸第於銀雁衚衕,輦太湖之石無算,自巷東達於西口,粉牆均加堊治。聞外間言,飽受洋人金錢也。而純郡王則抽調崇陵之匠,大興土木於靈清宮之側,高樓上聳雲表,仙樂風飄,處處皆聞。而矯為清白者為膏公,亦以陵工起第。陶王則時時餉純王以音樂。全旗之人,皆傾心於賈郎。議政王起邸,其初估值二十八萬,後乃一百五十萬成之。匡王邸中,但以鸚鵡論,已達二百架以外。王子奉使,為英人侮辱,不聽專車,且列班於埃及、土耳其之下,覥不以為辱。父子爭進苞苴,國之欲存寧可得邪?」

    伯凱曰:「人心喪失至此!試問國亡,財將焉植?林述卿蒿目時事,將起而應黎公,殊閩產中之表表者。」

    言次,忽聞門外大呼曰:「若兄弟談心至樂,乃棄擲朋友於不顧,此為何理?趣辨黑白!」仲英愕然。伯凱笑曰:「此述公也。」

    第七章訪美

    言次,林公已闖然入門。豐頤廣穎,須角上翹,作武士裝,人極勇健。顧仲英曰:「吾不待通名,此決為王仲英。以面龐與伯凱乃無毫髮之異。顧行客必詣坐客,今我轉來求面仲英,得毋微悖於禮?」仲英曰:「行李匆促,家兄又造述公帳中議軍事。軍事秘密,故未敢孟浪參與。且又未得家兄介紹,故趑趄未進,寧敢輕公?」述卿笑曰:「前言戲耳。吾在此盼仲英之來,有同望歲。仲英來自滬上,聞滬上人士將作何舉動?」

    仲英曰:「彼間本為革命黨人根據之地,聞先著手,必取軍械局。」述卿曰:「得之矣。得此足以資助鄂軍。此間統制亦解事,然未敢輕舉。明日為二十二日,聞統制公將親蒞鎮江,集各軍大伸誥誡。然人心之渙久矣,詎區區言論所能挽救?」仲英曰:「吾意將同伯兄一聆俞公大論。」述卿堅訂明日小飲於其帳中,匆匆遂別。

    是夜,仲英與伯凱深談至漏四下始睡。

    明日,俞公至鎮,大集將校,演說革命之無濟,徒長亂萌,而身家且與之同燼。並令目兵削牘以記,且殷殷與偏裨道寒溫。

    日暮,造述卿飲。酒半,述卿屏人言曰:「武昌事起,而此間人諱言革命,乃愈幽閟。顧大勢已成,猶浙潮之入港,雖羅剎之磯,西興之樹,一時咸使淹沒,謂錢王三千水犀之弩,其能當耶?此間邏偵四布,軍人一舉一動,匪不留意,偶有不慎,禍發且不旋踵。吾恐所部畏死而惰,隱中聯絡諸將,又多購報章,俾所部讀之,知天下大勢。此吾隱中維持之法。維此間一月不發,則江南一隅不易著手。吳師嚴密而守舊,餘人咸右清廷。然吾觀鎮軍必可效一日之力。特金陵軍隊如何,則不之知。仲英亦曾識林竹橋乎?」仲英曰:「得非能書善詩之儒將林君治融耶?」述卿曰:「然。吾昨日曾以書問之,至今未得報章也。」明日,竹橋書至,言相見於滬上,述卿曰:「伯凱在鎮,決不能行。仲英曷與我赴滬一晤竹橋?」

    登車時,適相遇。述卿遂問金陵消息。竹橋曰:「武昌四戰之地,非得金陵,則武昌決無後援。今吳帥嚴防所部,動息必加偵察。於是部曲均解體,有潛赴武漢者。惟卒伍中聞黎公舉事,亦覺主者繩檢過苛,挑之即可動。然須得一良指揮,則大事立成。惟十七協統領孫萌,曉暢軍事。苟以善說者導以利害,得此人主軍,則金陵唾手得矣。」仲英大韙其說,遂同寓泰安棧。

    仲英心念寅谷、伯元,復至泥城橋。乃見寅谷,不見伯元,遂暢談鎮寧軍中事。寅谷忽曰:「汝見胡秋光否?」仲英曰:

    「秋光近狀何似?」寅谷曰:「此間有人倡女子北伐隊,請秋光署名。秋光但力任紅十字,一力調護軍士被創者。仲英赴鎮後,吾凡三見之。然每見必問仲英,其視若有同戚畹。秋光住三洋徑橋小巷中,與其叔母同居。仲英曷往面之?吾有事且出。」仲英遂起別,以車向三洋徑橋,果得秋光住處。

    入門,小竹五六竿。案上膽瓶供白菊十餘朵。門開鈴動,秋光款款下樓。一見仲英,即握手問:「別後何久無書?」仲英曰:「匆匆數日耳,何言久耶?」秋光微笑。肅客左廂,壁上懸董香光書王建《宮詞》八小幅。東壁則文衡山作《楓林秋靄》橫幅。西壁則秋光自書齋額,曰:「遲青館」,娟秀似趙鬆雪。

    秋光令小鬟進茗,即詢鎮江軍隊事。仲英曰:「林公老謀壯事,必遂所圖。特吳帥為清室貴臣,倉卒不易著手。今能得其部曲中重要人物,饣舌以美利,無難立時反正。惟此間有倡女子北伐之事,究竟如何?」秋光笑曰:「女子之纖弱不勝兵,仲英寧不知者?彼輩平日蟄伏閨中,讀七言小說,非言女將平戎,即言得九天玄女秘授,此種謬說,已深陷腦海之中。近稍親學,又煽於平權之說,思以綿薄之力,追逐中原。男子持正者寡,不能不依阿,貢其諂詞。女子焉有遠識,遂自以為是。而浮薄通文者,又爭為捉刀作論說,侈張於報紙。張之不已,又時時開會演說。前此界域殊嚴,不許男客羼入,今則圂淆無別。縱演說不得要領,而男客亦為鼓掌以張大之。近者,中年老女、稚齒孀雌,慕此風尚,亦持不根之論,出而炫人。胡秋光一生微微解事,萬不欲自欺以欺人。仲英頗以秋光為狂謬否?」仲英悚然,不能即答。久乃曰:「王雄有萬死之言,本不宜發諸唇吻。今蒙女士見重,敢請家世。」

    秋光不期淚盈於睫,語不成聲,曰:「先大父為金匱人,薄宦沒於江右。先君飄泊南康,外家出資為捐得佐貳。蒞任數年,宦囊餘七千金,以劇疾沒於建昌。兒金匱無家,而先慈復見背,遂冒為建昌人。韶齡得稍稍讀書者,均先君自行指授。今孑然依叔母以居。叔母無兒,終日長齋誦佛。此間女友固不乏,然皆襲為謬說,以詆呵政府為直,以剽襲法政為能,隳禮義之防,成淄蠹之行。吾雖虛與委蛇,心殊薄之。仲英洞明世局,其對盧眉峰語,蓋尊禮女界,非薄視我輩,吾心殊切敬禮。今茲雖有經武北伐之議,吾專以紅十字為宗旨。無論何時宣戰,吾必赴戰地,盡吾天職。」

    仲英曰:「今日女界所謂大放光明者,殆同煬灶。若秋光女士者,方為如來指上之毫光,能使阿難立生神悟。仲英生平知己,舍女士無第二人也。」秋光二頰皆赬,久久無語。

    第八章規戰

    仲英留上海一日。歸時,述卿已聯絡巡防隊及各炮台管帶定策,以巡防隊保衛租界及鐵路車站。惟新軍無機關炮,乃規劃出密賞,能得機關炮一尊,予一千元。然鎮江形勝已為旗兵立壁。述卿遂約仲英,偽為遊人攬勝者,憑高窺其疏密所在,以便進攻。

    迤邐行近旗營,迷不得路。仲英進問司壁者,以向南門當何趣。兵告以須遵故道歸,前趣不可得路。仲英偽弗解,遂左轉。仰見高阜有一小廟,遂同述卿踐危石而上。俯瞰旗營,歷歷皆見。既歸,述卿發令,遣臧、易二校,至京峴山相度原隰,且偵察象山、焦山二炮台射擊力之遠近。計鎮江西北門瀕租界,進兵時當直取東南。營度經日,伯凱、仲英咸與其議。

    明日,林竹橋遣其弟治淵齎書至。言:「事急矣,北軍已由秦皇島以巨艦載入長江,抵鄂。我軍若得鎮江,即可用炮台扼寧狙擊,不聽前。」仲英曰:「此策固善,然士心雖附,而金陵未下,若悉建業之眾來襲吾後,即得鎮江炮台,前後受敵,勢亦立蹷。」

    初八日,陳生履雲至自江寧,言兵心已渙,而主者尚極力鎮攝,不令蠢動。明日,三十五標第二營左隊排長黃國輔家,忽為旗兵檢得炸彈,全軍大嘩,且立發。於是章、明、端木三管帶,議將各營分駐。

    仲英曰:「新軍五營,若去其三,兵力銳減,必難集事。公當極力止之,不聽行。」述卿如言。然端木一軍,已下船。

    章、明二校,聞言遽止。而謠諑遂四起矣。述卿鎮定,微示將校以意,謂:「舉大事非持重不為功,且持重非猶豫之比。司馬法曰:『太輕則銳,銳則易亂;太重則鈍,鈍則不濟。』吾今日亦求濟而已。旗人無故決不開釁。諸君且靜候予之號令。」

    仲英曰:「鎮江舉事,不惟宜規金陵,即蘇州亦切近之災,不可不先聯絡。」述卿曰:「餘已預籌及此。統領艾君琦者,予執友也,明日當往說之。」

    迨述卿歸,而孫萌適分遣三十五標及三十六標新軍,分屯丹陽、高資,新豐諸處。述卿大震。已而章君至,述卿曰:「孰為君划此策者?今茲敗矣!」章曰:「兵心已動,不分駐,則將不受令而暴發。果公有命,吾及端木與明君,決盡死,無有退衄。」仲英適在側,言曰:「三君既屬同志,則咄嗟間仍可呼應也。」時金陵帥府下令,各標營俱開駐秣陵關,然皆不予子彈,復以機關槍十三尊授鐵量,又以野炮十八尊授北軍。

    於是舉軍大憤,隱將槍炮撞針磨熔,俾不良於用。仲英曰:「金陵軍心如此,苟以人說之,可以得志。」述卿曰:「然。」

    遂令嚴海至秣陵,令舉軍要求子彈。時三十五標已受令移屯。

    述卿與劉君成二軍,亦分駐。劉駐竹林,述卿壁蔣王廟。

    第九章復滬

    自武昌一倡,厄(扼)長江之上流,北向可由豫以規燕。

    而下游諸行省,清廷威力已不能及,上海一隅,尤為民軍發源之地。英偉少年及敢死之士,雲屯霧集,北向忤視,躍躍求逞。

    女界尤倡言革命,終日議論騰沸。外人以清廷不振,任用親藩,知國勢傾頹,已不可救,乃嚴守中立,甚有隱相黨人者。而天津之法界,尤為死士之淵藪。

    九月十三日日中,民軍猝起,據上海閘北巡警局。巡士聯翩歸附,爭向巡長索取子彈。租界以外槍聲如沸。逾時,民軍進據巡警總局,立白麾,大書「光復」二字,颺於空際。能言者爭出演說。巡士右膊環以白布。商團防營,從風而靡。居民大震,白晝閉戶。民軍逐戶勸諭,俾勿震懾。

    申正,民軍以敢死隊五百人,長驅入城。城中守備單弱,城樓立為民軍所據。滬道劉燕貽,已攜關防預遁,囑其僚吏幕客,潛避洋務局。民軍入署,不戮一人,擲炸藥於川堂之上,大聲沸烈,火光熊熊燭天矣。繼至府署,郡朝已空。民軍亦縱火焚其大堂。繼至參將衙署,楊某出揖民軍,請自避讓,願勿舉火,災及平民。眾為感動,遂不縱火。上海縣聞民軍至,亦從容出迓,言:「群君舉義,鄙願所甘。惟獄中囚皆萬惡不可赦。義師弗察,一逭其死,則惡且愈,稔足為義師之累。」眾可其請。乃不釋囚,仍以兵環守之。

    城中略定,遂議取軍械局。而局工正值罷役,民軍寥寥數十,衣白衣,袖間界以紅線,力擲炸彈,崩聲隆然。守者爭出縱槍。民軍死傷者共十六人,然尚力戰。忽諜言龍華有大隊來援,遂撤隊歸。明日遲明,民軍復進撲,再接再厲。官軍尚力戰,顧道梗援絕,軍無後繼。孔道之上,民軍均以巨炮扼守。

    官軍大亂散走。民軍遂入領全局,將局中所積槍械,立時俵散。

    上海通樹白麾,一色縞素,商賈貿易如常。西人見之,嘖嘖稱異。大張告諭於衢街之上,其文曰:

    我中華同胞建國於斯四千餘年,均屬黃帝子孫。

    後因明末流寇之亂,被滿人乘危佔據。我同胞受其殘虐者,二百六十年矣。本軍政府為拯救同胞,恢復祖業起見,東南各省,已次第克復。上海為通商巨埠,自應即日收回。本製造局雖係滿清政府設立,其實皆吸取我同胞脂膏資以舉辦。且所造軍火,本以防外,今滿人欲以殘殺漢種,用心之險惡,吾同胞稍具識力者,匪不切齒痛恨。今本軍政府已舉民政總長經理局務。凡局內司事工作人等,務須一概照常辦事,聽受命令,毋得違誤,致礙大局。特示。

    上海既歸民軍,吳淞亦同時響應。十四日,通懸白麾。駐鎮吳淞之粵軍,望風投械。復立軍政分府,以所部轄於武昌,承為中央軍政府,知黎公英武,足以集事也。

    於時士大夫擁巨資者,爭避地上海,伏匿寓樓,不敢舉踵外出。好事者倡言:「此輩平日婪索,飽其貪囊,今事敗潛蹤至此。吾輩出百死成光復之功,轉為貪酷者捍御其黃白物。」

    因之邏偵四出,日竊竊然以馬車托名流柬請,駐(馳)至租界以外,即而縛之,榜掠千數,氣息僅續,必得資而後已。造謠者又紛傳某某為政府間諜,將不利於民軍,宜盡其家。遣人中夜投書其門,謂爾不日難作。而奴輩亦因此脅劫其主人,探微揣端,動息皆為主人之罪,公然坐索夜度之資於主人,否則啟戶納刺客矣。又互相賊害,乘間造訪,手槍猝發,防不勝防。

    名為光復,人咸重足一跡,無敢微詞及於黨事。

    女界紛議北伐,盧眉峰、顧月城為之倡。僉言秋女士無罪見戮,大開追悼之會,貽書東南諸省。健有力之女子,乃離叛其父母,斷髮急裝,急趣滬上,入北伐隊。又苦無資,則分佈酒樓之中,挾冊求助。挑達(佻亻達)子弟,因之恣與調詼。一反唇間,即指為干犯。罰重金而求免者,日有所聞。李一雄、黃克家、貝醒澄三女士尤傲放無禮。

    眾以胡秋光博學有識量,爭推引之。秋光私歎,以為非佳兆也。見眾唯唯,無敢輕出一語。凡會場議北伐者,握拳抵幾,醜語間出,秋光但點首而已。眾亦漸漸輕之,以為不足計事。

    秋光歸寓默然,遂作書寓仲英曰:

    仲英先生足下:別後,知君與述公方規劃鎮江。

    述公持重,非萬全不發。然鎮江不得,無以進規金陵。

    金陵惟天保城最扼要。徒取雨花台,尚不為功。吳帥儒者,不解兵事。且軍隊半已解體,所恃者但有北軍。

    今武昌已扼長江上流,而滬上又為民軍所有。海軍中人人亦有光復之志,以說客動之,當立下。北軍但有直趨浦口,向徐州而退。此著在我意中,想述公必有部署。此間雖名光復,而女界中尤呶擾不堪。戰事屬之男子,乃必進身參與,貪天之功以為己力。試問數處光復,何者為女軍衝鋒陷陣之勞,乃必張大其詞,侈言國事耶?近者,此軍需之故,雖名門閨秀,亦撰冊四出,向酒樓中求酒客助餉,惡謔間作,恬不知愧。

    不惟不敢屬目,聞之已為赬顏。而為之魁率者,尤好名不審大體。前古叔季澆訛,女變多在宮掖。今茲群陰大煽,乃為意料之所莫及。秋光身亦女子,何嘗無志澄清?惟綜觀大局,似有能了之人。我曹只能如歐西基督教中之人,實力為痍傷之英雄看護,職業似盡,何必雌聲而雄鳴,令人增笑。此間清寂,寡可語者,仲英若能抽身一至滬上,相見尚有所言。秋光拜啟。

    書去之明日,蘇州光復矣。

    第十章收吳

    蘇撫陳德荃者,頗以宦跡著於陪京。庚子之年,至以身當巨炮之口,強敵為之奪氣。近建節姑蘇,人民亦頗心服。

    時清廷下罪己之詔。其辭曰:

    朕纘承大統,於今三載,兢兢業業,與眾庶同登上理。而用人無方,施治寡術,政地多用親貴,則顯戾憲章;路事矇於僉壬,則動違輿論。促行新治,而官紳或藉為網利之圖;更改舊制,而權豪或資為自保之計。民財之取已多,而未辦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詔屢下,而實無一守法之人。馴致怨積於下,而朕不知;禍迫於前,而朕無覺。川亂首發,鄂亂繼之。今則陝、湘之警報輒聞,廣、贛之發端又見。區夏騰沸,人心動搖。九廟神靈,不安歆饗。無限蒸庶,塗炭可虞。

    此皆朕一人之咎也。茲特佈告天下,誓與我軍民維新更始,實行憲政。

    時全蘇紳民,讀詔大悅。已聞北軍轟擊漢口,頗有無辜罹於煨燼者。報紙一倡,萬口嘩噪。於是蘇屬紳士,聚而協議。且聞東南各行省俱已宣告獨立,而滬上亦屬民軍,遂議推舉代表,往謁當事。

    時為九月十四夜,滬上已一律通懸白麾。滬、蘇鄰毗,防為官軍脅迫。民軍健者五十餘人,由滬赴蘇,潛赴楓橋新軍標營演說。新軍同聲嘩諾,集合全軍,求子彈於主者。隊官莫禁,遂按名分給。十五日遲明,馬隊、步隊、工程、輜重諸隊,長驅入城。人人以白布裹袖,嚴扼閶門。諸門則遣兵分駐。於是隊長聯合諸紳入面陳公,請長此軍。陳公慨然領諾,惟勿苦百姓。萬眾呼萬歲。群上大都督印,建高牙於轅門之外,大書:

    「中華民國軍政府江蘇都督府興漢安民。」城堞之上,皆白麾招豋矣。

    陳公既受事,遂立四部。以張伯直主民政,應德洪主財政,吳朝芬主交涉,以談嚴為司法。大張告諭,大要謂:

    意見二字,最為可懼。其潮流所及,實足以亡國滅種而有餘。大凡意見之起,綜由權利之一念。目今志士組織敢死決死團,為光復共和計,雖犧牲性命,尚所不顧。我同志同事,但期可以達其光復共和之目的,則犧牲其權利,更何足惜。蓋個人有意見,則不能成團體;各團體有意見,則不能成一邦;各邦有意見,則不能成一國。相爭相軋,黨派紛歧,人民或因此而受剝膚之痛,尚何共和幸福之足云哉。(下略)

    冷紅生曰:嗚呼!陳公之見,何其遠也。當蘇州獨立之始,南北之見初未融洽。及東南各省分立都督,藩鎮之局已成。陳公老謀壯事,已確知有後來之局,故預宣此言。今日一一驗矣。

    顧茲書篇幅狹,不能著以長篇議論,轉使喧賓奪主,故不能不歸敘正文。

    十六日,軍政府得金陵諜者,言吳中已遣騎二千來襲。陳公聞報,立時下令分兵兩支,水陸俱進,直趨鎮江。於是闔城驚擾,紳富之家,倉卒出城,城市一律閉肆,似有重兵壓境者。

    陳公遣數十吏分喻諸門,秩序漸復。

    時蘇、鬆、常、鎮、太五大屬人士進謁,稱述奠定之功。

    於是陳公遂有入主金陵之望矣。且臨時政府方議籌設,陳公遂奔走於寧、蘇、滬之間。鎮撫無人,軍警各挾其自由平等之氣概,抗不相下。莠民乏食,漸漸出掠旁縣。而新軍排長多少輕狡好事,遮路人強下其辮,用為喧笑。剪辮者大哄,廣集多人,痛毆排長。崗警吹笛集眾,將排長擁護入諸捕房,遂歸留園紅十字會醫治。舉軍大嘩,破曉長驅而出。沿道木龕,一一僕之於地。徑趨一區警局,彼此開槍惡戰。旋軍政廳盧君以兵鎮攝,軍警略定。自是之後,彼此尋仇無虛曰。蘇垣雖名光復,而蕭牆之禍岌岌然,人皆重足一跡。而陳公亦老病龍鍾,遂薦在公自代。此為金陵光復以後事也。

    自十三、十四兩日,滬、蘇反正,迅若迎刃而解。於是滬上王藹魯至鎮江,語林述卿以狀。仲英進曰:「蘇滬已定,則鎮江兵心愈難遏。鎮為金陵門戶,武昌已據建瓴之勢,吾鎮不先著手,吳帥以人代將軍者,則所謀均廢矣。」述卿曰:「善。」遂集巡防營管帶張震、劉晉芳、龔育相等,分授機宜,並隱飭各炮台炮目,同集蔣王廟,力轟旗營,舉烽於蔣廟高峰之巔,眾軍視廟前烽起進撲。同時命三騎士傳語三十五標諸校,令作戰備。

    匆匆間,陶平南書至,言將與述卿相見於大觀樓。陶蓋革命巨子也。述卿至,陶言上海已光復,蘇州亦下,且得軍械局軍火多。而金陵方盼子彈,宜以人往,得二百人足矣。述卿遂微以軍中部署告平南。平南授以四百金,言留此以資運費。述卿遂歸蔣王廟。而白額虎至,抵掌話至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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