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完鎮
仲英連日佐述卿筆札,兼籌規取鎮江之策。得秋光書,幾不能復。述卿既往大觀樓,乃伏案作書報秋光曰:
秋光女士惠鑒:得書讀至數十遍,已縫錦囊佩之胸際矣。天下見地之高,持論之正,料事之精,寧有如我秋光者邪?鎮江都統,昏憒不習戰。旗丁貌為訓練,暇則籠百舌、飲醇酒,用自娛適,人無戰心。林述卿謀自蔣王廟,以巨炮下瞰滿營,一轟當立潰。惟新軍三營,已分駐丹陽、高資、新豐諸處。精銳可用者,特蔣王廟一軍。顧東南大勢,民軍已得其要領。
兵民咸惡親貴之貪沓誤國。吾思不舉則已,舉則必濟。
計此間動兵,為事不過三日。女士所辦紅十字會如何?
被創壯士,果得姑射仙人為稱藥量水,即被巨創,定無不癒矣。惟此事非合群不為功。籌費固賴之公家,然擇地必須嚴潔。病人便旋之事,固需男工。但以牀席裀褥種種言之,費已不資。滬上女界諸名流,有無柄握,務乞詳示。老叔母長齋繡佛,足不下樓,未知遲青軒中邇來增幾許佳什。雄於前數年東涂西抹,間為詩詞。從軍以來,一切都廢。顧為女士之故,轉生我拈弄翰墨之心。林述卿亦間為小詩,瑯瑯可誦,在今可云儒將。異日女士能至鎮江,可以與述卿相見。
其夫人已居滬上,頗鎮定,不畏死,亦女中之傑出者也。秋氣已深,諸惟衛攝。不備。
書訖,述卿歸,飭各隊官每隊出兵二十名,赴上海領子彈。
並同時下令,以王子澄領蔣王廟軍,以許仍士領劉營軍,翌日出發。是夜軍中人人受令,備戰事矣。
十六日,孫萌至軍,飛柬招述卿赴飲。席間語至慷爽,言鎮江可圖。述卿曰:「統領知旗營兵額實數乎?統領知各炮台客兵實數乎?」孫萌曰:「否。」述卿曰:「然則詎易言攻取之策。且前日統領分遣諸軍散處丹陽、新豐、高資之間,信息睽隔,咄嗟號召為難。」孫曰:「此非某意也。」述卿曰:「軍中意頗異同,謂公屍之。」孫嘩辯不承。述卿遂以質言動孫:
「請將散駐新豐、丹陽軍隊集京峴山攻城;留明字一軍防高資。」孫大韙其議。時談維城適在座,微語孫萌曰:「林君部署井井,有大將乾略,不如以此軍屬之。」孫諾,登時請述卿長此軍。時軍中聞孫萌來,頗不懌。迨聞以大權屬述卿,始悅。十七日,發令移營,趣京峴山。
十六夜,仲英屬稿發文告。伯凱則宣告諸軍。倥傯至遲明,人人各以白布纏臂,眾擁林述卿出廣場中。諸軍環列,舉槍為禮後,靜默一無聲響。述卿乃亢聲為眾演說曰:
「自愛新覺羅氏入關,據有中夏二百六十餘年。種族既殊,漢種懨懨蜷伏威稜之下。貴賤之辨既嚴,囚奴之辱無訴。顧物極必反,漢種自知慚慨,故力謀反正,復我漢民威儀。然前僵後踵,經斬殺鏟刈,仍不少屈。憤鬱既深,故武昌一呼,應者四集。今蘇、滬諸處,以次收復。鎮江一隅,寧非漢種所屯聚者邪?諸君子不以某為不肖,命長此軍。某不敏,願執鞭策,從諸君之後,傾此政府。冀有重見天日之期,即為漢族再興之日。謹與諸君約法:一為嚴守軍律,一為從令。一違法必懲,無憚親故。一自宣佈獨立後,兵給雙餉。戰時給養,均出公家。」
演說後,諸軍呼萬歲。遂改鎮軍三十五、三十六兩標為鎮軍第一協。以端木元森統第一標,以明榆林統第二標,全祖興為總執法。遂頒軍令曰:
象山、焦山兩炮台,向城轟擊。炮聲動,城中自有內應。劉協統率第一標一、二兩營,趣東門猛攻。
入城後在道署集合。端木統帶率第二標一、二兩營趣南門。入時撲旗營,至都統署集合。第一標第三營屯京峴山,為總預備隊。攻城時,專聽京峴山舉烽,拔隊進撲。領軍則居總預備隊,以便策應。
是夜傳檄四出,均仲英屬稿。十八日黎明,軍中一一受令,將於夜中舉事。述卿遂以書寓程都統曰:
漢族受滿人陵侮垂三百年矣!文字之獄,動致赤族;捕奴之律,禍及鄰毗。漢將有功,則滿人屍之;官中美利,則滿人據之。不耕而食,竭四海之力養此庸懦;無階而貴,雖萬惡之罪均與洗宥。顧僥倖無持久之計,讎仇有必復之時。今天下共和,鎮江不能獨為貴都統所有。幕府已集兵城下,深恐不先奉白,猝爾乘城,不惟於大義有乖,且恐有無辜見累。貴都統當相時度勢,自明去就。如願釋甲,當於得吾書後,將旗營兵械馬匹,全數錄交轅門,當以客禮相見。竭誠奉白,幸乞三思。
程得書大震,集其所部籌議。顧聞防營及各炮台已悉入民軍,且衛兵及巡防隊亦已外向,知不能戰。且前一夕紳商集合公署,乞解兵柄,聽民軍入城。而旗營又多半逃潰,人不任戰。
程太息,報書請降。程自念身為清室重臣。力屈勢窮,義宜自裁,遂縊而死。而城外諸軍未之知也。
時諸軍俱集京峴山前,待蔣王廟舉烽。各營分配地點已,肅穆靜待嚴敵。下視各村,田牧如恒,初無驚擾之容。述卿謂仲英曰:「此文明之師也。顧伯凱安在?」仲英曰:「已隨劉協統趣東門。」述卿曰:「賢兄殊有膽智,而仲英文采,殊過其兄。」語已大笑。時各炮台咸以人至司令處,問開炮當以何時。述卿言:「程都統已投戈降,鎮江不血刃矣。」
午正,整兵入城,全城安堵。紳商集面元戎,遂尊林述卿為鎮江都督。
第十二章女箴
鎮江既定,文告絕繁。述卿日出面賓客,夜治軍書,眠食都廢。仲英左右之,不遺餘力。忽得陶君樸清滬上來書。述卿遂遣仲英至滬,與陶相見。陶述江寧消息非佳,言將舍滬而趨鎮,助述卿理軍中事。
時仲英居春元棧,午前出飯,座客所談,多金陵戰事,言人人殊。仲英獨酌,猝有人以手拊其背。駭顧,則一青年女學生也。其後尚有一人,年三十許,狀如女教習,執冊求助餉。
上有署名,捐小洋一角者,意殊輕蔑。女學生自言徐姓,然狷佻不類閨秀。隔座有一少年,奪去其冊,細審作游語。女學生亦就與調詼,久久始書捐助一元。客又出紙煙分授二女,二女亦各出紙煙報之,笑謔間作。已而復至仲英席間。仲英展冊,則女子勸捐會啟也。中有「吾神州女同胞,素以慷慨俠烈聞天下,寧乏急公好義之人,特欲自效而無路耳。並尊程夫人為會長。」詞語堂皇,而求助者則出之以婉媚。仲英默歎,遂捐十元。女學生稱謝無已。
仲英飯已,匆匆下樓。沿道見有女子斷髮者,仲英駭然。
問諸道中人,則女子北伐隊也。急裝短後,與男子聯臂過市,此為滬上前此所未有者。蓋禮防既潰,人人無復以廉恥為恒矣。
仲英俯首太息,命車至秋光家。
適有繡幰停於門外。刺入,見座中有少年貴婦人,見仲英迎笑,稱曰:「仲英先生,適同林都督成大功於鎮江,吾女界中震英雄之名久矣。今日面君,如面都督。」仲英曰:「下走萬死,敢冒昧問女士貴伐及族望。」秋光代為介紹曰:「此江南負盛名之貝清澄女士也。」仲英鞠躬曰:「大名久被寰中,今日何幸,得挹清芬。」清澄曰:「神州陸沉,均當軸諸人附滿之過。今當整兵北向,犁庭掃閭。吾女界中已聯合多人,興經武之軍,努力北伐。異日燕京相見,把酒為歡。吾輩脫去數千幽囚,復得參與政事,寧非女界中放大光明!想仲英先生為吾輩思之,亦當曲踴三百也。」語次,頻頻顧視仲英。以仲英偉碩而白晢,清澄顧之悅甚。仲英方欲有言,而秋光已以目止之。仲英乃唯唯不敢作答。清澄微覺,含笑無語,遂起立曰:
「今日會中尚有評議。」因出表視之,曰:「尚有三十分鐘屆期矣。」遂與仲英堅訂後會,匆匆登車而去。
仲英謂秋光曰:「適來貝女士大言炎炎,聞之脅息。」秋光笑曰:「君以為何如者?此君習得報章中無數套語,動曰滿奴漢族,不言北伐,即曰參政。貽書遠道,為遼闊難企之詞,以聳女界。使閩粵諸省無識之女子,冒昧決其親故,斷髮易裝,附海舶而來,中道遇颶,嘔吐淋漓。昨日至者數十人,病態支離,弱不能舉,經人招待於某逆旅小樓中,狂呻終日,有泣下者。此等弱質,謂能犯隆寒以向北庭,在風雪彌天中執槍與燕趙少年角勝乎?嗟夫!仲英,吾亦女於,恨無儀、秦之舌,以消釋其謬想。」仲英曰:「適貝女士所言,亦頗慷慨。」秋光曰:「謬為慷慨,人孰不能?女子固有職分,譬如佐夫子治官書,為女學堂司教育,以愛國大義自教其子。即不然,學基督教之仁心,為創人看護。至於梁紅玉之事,僅得諸傳聞,亦特言擊鼓助戰而已,非身臨前敵,與金人接仗也。劉子曰:「雲霧雖密,蟻蚓不能升者,無其質也。」吾亦曰,政務雖替,軍政雖靡,女子不能與者,非其分也。蓋媢嫉之心一生,則眼前大勢如障十重雲霧。名為才士,一拘黨見,則媢嫉之心立肇。無論事之是非,勢之成敗,惟擁護其黨為上著。仲英試拭目觀之,後來國會一開,政黨之爭必烈。共和大局,將立敗黨人之手。矧女子妒心,十倍於男子,一經執著,百折不回。試問大政一落其手,流失敗壞,尚何可問?」仲英歎曰:「靜聽君言,不能不節節中要。惟如此持論,將何以處同黨之人?吾甚為女士危之。」秋光曰:「仲英危我,我亦自危。幸在會中適自承看護職役。凡彼喧天議論,炙手威稜,吾咸不建一謀,不樹一義。彼蠢蠢者,方以我為愚呆也。為時非夙仲英,得毋饑乎?」仲英曰:「適飲自小樓。」遂述其所見之狀。秋光色赬,蓋為女界抱愧。久乃言曰:「尚有過於此者,幸仲英勿以菲薄之目光,矚及圂濁之地。」語次,忽曰:「鎮江收復,不戮一人。聞述公部署井井,令人心服。髯參短簿,仲英必居其一。計日當規金陵矣。近者金陵消息如何?」仲英曰:「非佳。今晚當趁車回鎮。顧心中」
秋光停目不瞬,彼此相視可數分鐘。仲英興辭。秋光微喟,送至門次。至仲英之車轆轆出巷,始翩然入。
第十三章聞敗
二十日,仲英同樸清至鎮江。述卿接見,憂形於色。仲英問狀。述卿歎曰:「敗矣。餘方遷居此署(道署也),時見第九鎮工程隊官戴成文,彷徨門外,時來客如麻,餘酬對不暇。已而侍者言,有戴君者,請獨對。戴入,倉卒言十七日金陵已動兵矣。餘聞言,頓足曰:『子彈毫無,焉能作戰?』戴曰:『金陵城中,有蘇彬者,約為內應,機事弗密。而城外之混成協司令官,尤躁急不諳兵略,悍然冒進,過緯河,出花神廟北端之雨花台。江防守兵遂開炮向我軍彈射。步隊兩標,則抵姑娘橋、曹家橋南端,聞騎兵陷險,紀律遂亂。收隊後,司令官命三十四標乘夜占雨花台,三十三標則趣雨花台西側。戰時,三十四標一小隊突入敵陣,而敵軍用機關槍,彈下如雨,雖將雨花自三面兜圍。訖無成功,我軍彈盡,遂退守曹家橋,憑高設險。而城軍忽突出,襲我司令部及衛生隊,將負傷兵及病軍,盡行屠殺。並折赤十字旗。主者已退至高資、龍潭一帶矣。』餘方焦悚間,而孫萌已至乞援。余曰:『鎮江甫反正,在在需兵。且五營中子彈僅六萬顆,縱使悉師而行,亦不能下此堅城。且此間百凡草創,都督遽行,不惟搖動人心,而匪徒亦將竊發。孫君無言,力求出兵。餘不得已,已發遣防禦高資之第一標第一營管帶王浩然,以所部往援矣。」
仲英曰:「子彈未齊,奈何輕舉?管子曰:『存乎製器,』而器無敵。又孫子曰:『攻而必取』,攻其所不守也。今器已敗窳而不全,而復進攻其嚴扼之地,吾器窳而敵備周,如何可勝?第一標之師,雖往無濟也。」述卿亦焦煩不已。
時白額虎至軍,述卿令往說駐守南京海軍諸艦隊。午後,金陵潰兵紛紛至鎮。述卿遣人招待。而陶樸清有幹才,述卿遂屬之以民政,以陳伯萌、孫肩虹兩人為參議。然雨花台既敗,警報日數至。並言北軍且至,人人重足而立。白額虎適歸自江上,述卿遂署為統制,敵氛既迫,上海、蘇、杭援兵均未到。
述卿飛電四出,上下皇皇。
迨晚,仲英方伏案治軍書,而門外炸彈陡發,府中大震。
衛士出槍戒備,騎士十餘,咸拔劍趨述卿門外環立擁衛。鄭維城去外衣,持手槍出視。已而舍人入言,旗人二十餘以炸彈襲擊。仲英投筆曰:「亂黨不可留,一一取而殲之。否則,立驅出城。」述卿曰:「王仲英君乃不聞前清入關時,驅逐病痘之百姓乎?當時百姓病痘者,攝政王多爾袞令驅之四十里之外,盡室皆行。滿兵遂入取其家具,俾之一空。而痘童道死無算,家人流離之狀,不堪屬目。今日旗人以報仇之故,擲彈府門,其罪可誅,其心可諒。且吾尤不能效多爾袞所為,夜中無分良莠,盡驅出城。彼果繳出兇器,以兵監之,蓋可恕也。」仲英太息,稱仁不已。
是夜漏盡四刻,鄭元至軍政府,趣述卿起,言軍艦十五艘已歸民軍。述卿即令鄭元為之撫慰。先是述卿與仲英議,以白額虎之為人,勇而多詐,令之游說海軍。白乃令盧鑒挾炸彈隊數十人,至下關,登舟脅劫。於是楚豫等十五艘,均就撫。時有人稱某公知兵者,述卿笑曰:「見危則趑趄,據勢則驕狎,見利若酣蠅之醉腥,毒蛇之奔穴。此人在軍,吾禍不遠矣。」
而白額虎者,雖助民軍,然反側陰賊。已而述卿之功,果為二憾所掩。仲英至事後,恒引以為恨也。
是時述卿大置酒,宴各艦長於軍政府。述卿病嗽而喑,然尚能演說。賓主歡洽,遂通電各處云:
軍艦中如鏡清、保民、聯鯨、楚觀諸艇,虎威、江平、江元、江亨、建威、通濟、楚同、楚太、飛鷹、楚謙各艦,於二十二日由敝軍聯絡,一律歸順。本月在軍政府開陸海軍艦聯絡大會,立誓合攻金陵。並於軍政府增設海軍處,各艦艇公舉司令長,組織完備,一致進行。謹聞。電去後,述卿遂謁司令於洋務局相見歡悅無間。坐次,浙江支隊長朱君以浙師來會。述卿進曰:「北軍之覬高資,非一日矣。顧捍御強敵,非炮隊不為功。今浙軍既有炮隊,一至高資,則彼間軍心當立定。」朱君謝以疲絍,當休息。述卿曰:「吾已得諜,城軍必不犯高資。浙軍至,匪惟軍心安,而威力亦偉。此去高資,特小時之功。今隊長留此不進,脫高資之軍前懾城軍,營無炮隊,震恐致潰,大勢且岌岌。」朱君悟,下令拔營。
時餉糈奇絀,通電各處,咸有報章。所籌但逾萬數。主兵者力主進攻,述卿苦諫不聽。
第十四章圖寧
時進趣金陵之軍,俞司令及朱隊長皆主立發。述卿持重,彼此議弗決。仲英憂形於色。正無聊間,侍以京函入,則家書也。仲英自鎮江光復後,凡三上書,均不得老人手跡。此函較平為厚,知有長書,即展讀曰:
諭雋、雄兩兒:自雋招雄南下,餘已不復置念。
何者?爾兄弟自信為革命巨子,老子則固清室宦裔也。
自北軍入關,順康初政,固不見直於漢族。然多爾袞、鼇拜,相繼枋(秉)政,二帝幼衝,動為所劫,以後亦漸習漢俗,尚無邪辟騫污之行為,而德宗尤孳孳於立憲,汝兄弟當已前聞。不圖武昌夜呼,而海內立時崩析;鎮江之役,至兵不血刃,而闔城外向,事乃大奇!令乃知種族之辨,雖九世之仇猶復也。老人別有懷抱,與汝輩不同。汝兄弟好自為之。劉向心為漢室,其子與之異趣。要之,近年以來,三綱之說已廢,老人胡敢以庭訓相加,致乖骨肉之愛?
林公述卿,本有志之士,不日間將進趣金陵。然既稱同胞,自不以多殺為威。孔子言與不言胞,胞字見諸《西銘》,則張子之言也。新人稱謂,實本舊人。
願林公迴環此同胞二字之義,則後此功名,當未可量。
武昌一變,東南瓦解。九月初八日,使館繚垣已洞舊塞之竅,孔孔皆炮眼也。此孽種自團匪,雖寸臠端、剛之肉,寧洗此辱!重陽日,聞太原兵變,灤州、德州,以次淪陷。陶王尚有心,知大勢已渙,九廟且不血食,痛哭彌日,二目盡腫。連日陸軍第二十鎮統制張繼祖合詞陳奏,以十二事要君,詞語凜烈。朝議防有清君側之師,已一一可其奏。而太原之變,陸中丞全家殉節矣。陸君與餘會食可數次,禮重其人,不圖今日戕於亂軍之手!茲事爾兄弟聞之,但付一哂。
若老人者,固有倒峽傾河之淚也。隆裕太后已發內帑,犒漢陽光復之師。胡以不過武昌,莫得其解。十二日,聞用袁項城內閣總理,以魏午莊尚書補湖廣總督。餘謂武昌尚懸黎氏之手,魏尚書何由受代。十五日,以吳祿貞撫山右。吳英年慷慨,聞亦陰主革命者。朝廷欲羈縻其人,竟中刺客,亡其頭。此時東南半壁,已成割據。雖北來將帥如飛,亦未易著手。爾兄弟善事林公。餘尚老健,日讀文山《指南錄》,間亦作詩,多傷時之作,不汝示也。
仲英得書,笑曰:「阿翁理學中人,自有此語。然時會所趨,吾亦不得不爾,非敢顯悖庭訓。三綱之說,君臣一倫,新學說中無是也。若父子、夫婦,吾家綱領固在。身從何來,又安敢悖!」讀訖,命侍者寓(寄)高資,示伯凱。
時鎮江已動兵。述卿命白額虎率揚軍七營巡防,四營渡江,趣六合,攻金陵之右。蓋用諜言,某軍輜重悉屯浦口,令白額虎絕其後路。白欣然以師渡江。述卿自領攻寧之師。仲英亦挈槍從行。道中,述卿令作書告陳德荃曰:
丹陽都督惠鑒:敵氛已迫,不下石頭,東南之基楨不固。僕擬身率陸軍,一面召集海艦,合擊浦口;一面已飭石統制,率巡防,合揚州軍隊,要截某軍北行之路。惟兵力單弱。聞江陰尚有巡防五營,並工程一營,請公飭赴浦口扼守,防其東下揚通,使人民踐蹂。願公通籌全局,迅賜施行。
尋得復書,工程一隊,已赴句容,留此五營,以守江陰,不能動也。鎮軍遂迤邐向石頭矣。
第十五章用間
石頭城者,東以赤山為成臯,南以長、淮為伊洛,北以鍾山為曲阜,西以大江為黃河。此言南都之勝,等於北都者。六朝以後,明太祖曾建〔都〕於此。迨及燕棣,始都燕,以此為陪京。直至洪、楊之役,南都遂成瓦礫之場,元氣久久未復。
然形勝仍存,可以扼守。古無炮台,但守陸而不備水。取金陵者,陸軍多向新亭一路。今則炮台扼塞處,其險有五,曰烏龍山,曰幕府山,曰雨花台,曰獅子山,曰富貴山。此外尚有紫金山,純乎天險,用為屏蔽。烏龍去城六十里,前臨大江,有二十一生炮二尊,可迎擊龍潭進趣之軍隊。幕府山炮台,足以守護齊化門。富貴山之炮,可擊朝陽、太平門外之軍隊。雨花台臨句容。獅子山備下關。此非聯五鎮之兵,佐以炮隊,萬難為功。而鎮軍不過一鎮,騎兵八十、炮四尊,浙軍、蘇軍,炮騎略具,然亦寥寥。滬軍僅一千六百,城中旗兵合北軍,數逾二萬,騎兵二千餘。主客之勢既殊,勝負之局可定。
述卿謂仲英曰:「北軍能戰,而又據天險,勢不可與爭鋒。當日洪、楊挫敗之餘,李臣典、蕭孚泗諸人,拚命兜圍,僅乃克之。然尚以地道進。今工程隊能任此否?」仲英曰:「然則仍用收鎮之策,隱中聯絡炮台守者耳。」述卿曰:「然。」遂以說上官承綱及汪虎二將。汪、官既降,諸台望風款納。城中主兵者防炮台潛通民軍,下令將蒞台檢核諸將。諸將潛取炮機,歸鎮江。及黎天生軍佔領炮台,各炮台一時同下,乃廣布間諜入城,多印刷諭降之書。清將校佘明勛遂為述卿所用,將城中所有部署,繪圖示民軍,蓋未戰之先,已了了洞澈敵情矣。聯軍雖有同胞之義,然勢同烏合,謠諑起如雲浪。述卿焦思五夜不寢,將奉身求退。仲英極力勸止。
時議急於進兵,而鎮軍中尚有一隊槍炮未及整備。時已改推程德荃為海陸總司令,定策與述卿合。梁喬丹者,老謀壯事人也。易帥之謀,均梁主之。且以書告述卿,人言可畏,善為之備。
初六日,大軍前進,駐馬群。得鄂中急電,言漢陽危甚。
仲英曰:「此電宜秘。出則軍心必亂。」遂草檄飭兵艦數艘赴援。初七日,程公德荃至軍。時幕府山炮聲已動,蓋內向以轟北軍。而浙軍在孝陵衛與北軍接,大勝。而述卿軍進駐林莊,居破廟中,地濕如膏,以稻草鋪地,厚尺許,坐臥其間。夜得鄂中急電,言武昌血戰六晝夜,敵軍火器較利。我軍堅守武昌,乞以海陸軍隊,星夜接濟。述卿復電,已以兵艦數艘赴援。
此間稍定,即發陸軍。初八日進兵,述卿進謁俞司令。司令述鄂中危急,且言北軍已由津浦南來。述卿告以白額虎已扼浦口矣。時幕府山彈盡,而滬上續運未到。炸藥藏貯至伙,顧無電力,不能發。而軍中已下令前進,述卿危之。延陶參謀定策。陶以命令已發,不能反汗。述卿大憂。是夜鄂中急電再至。
而宋漁父來電,言與黎同。述卿遂飛電海軍,趣其急進。時已潛遣小隊,隱埋炸藥於朝陽門外。夜中接戰,槍聲如沸。述卿急裝登紫金山,望朝陽門,巨炮一聲,屋瓦皆震。聞雨花台有衝鋒聲,而朝陽門槍聲亦益烈。迨曉,槍聲漸稀,眾皆以為城破矣。已而三十四標譚排長至,言昨夕親赴城瘞埋炸藥,城內忽出炸彈,適觸炸藥作奇響,非城破也。彼此相顧懊喪。
述卿建策,攻此嚴城,非巨炮不為功。俞司令遂飭祁豹嘉赴滬運炮。述卿以獨騎歸營。道中規劃,非得天保城,則全軍均無柄握。遂決計以鎮軍攻太平門一路。午後,陶參謀至,言俞司令圖天保城,舉軍無肯行者。
述卿奮然曰:「生死分也。《尉繚子》曰:『眾已聚不虛散,兵已出不徒歸。』非吾軍居前敵,決無敢死之人。今當大聚鎮兵而申討之,俾人人盡其死力,方能成功。」陶君曰:「吾以死助述公為之!」述卿呼仲英曰:「仲英試同行,事之成敗係此著矣!」
第十六章誓師
讀吾書者,當知革命非易事也。非驕王弛紊其權綱,非奸相排笮其忠讜,非進退係乎賕請,非賦斂加以峻急,非是非顛倒,使朝野暗無天日;非機宜坐失,使利權蝕於列強;非聚四海之財力,用之如泥沙;非出獨夫之威稜,行之以殘殺;非無故挑邊,任邪教興師於無名;非妄意憤軍,使天下同疲於賠款,而國又烏得亡!而革命之軍又胡從起!
觀辛亥一役,武昌義士之哄,特出於不平,乃不圖一擁立黎公,以正大光明之心跡,循弔民伐罪之涂轍,天下不期同聲而響應。而林述卿者,固黎公所欣賞之人也。蓄大願而寡私心,任難事而懷死志。顧功成見忌,幾為人所甘心焉。林氏遂怏怏於鄉里間。今年執業吾門,聽《詩》義及《史記》,乃未幾而淹然逝矣。書中所謂白額虎者,即躬行暴亂之人,當日乃為述卿舊部。使述卿在者,自能以精誠感格,使之勿動。今何如也!
顧述卿戰略文采,為異日史中所必不廢之人。而誓師一節,尤有精誠,即辭說亦佳。原文存彼筆記之中。今吾書中文字則略為潤色者也。
時述卿與陶參謀同行至堯化門,入壁,起佘管帶傅青,宣佈司令之意。佘言目兵三夜失眠矣。述卿曰:「有急令,須聚眾而宣告之。」佘即吹角。半炊許,眾始大集。
陶君對眾宣言曰:「諸君累夜失眠矣。兵間勞苦,初無主將偏裨之別。須知此來金陵,豈為利來,亦豈為功名而來?天下困弊政久矣,武昌既倡大義,則我輩不能不刷漢種之精神,力圖光復。須知武昌四戰之地,非得金陵,則前後受敵,武漢亦不能有。天下事,有前進一步,可以全萬姓之命;後卻一步,即以敗垂成之功。鄙人即第九鎮創始之人,隊中上至官長,下至目兵,當能相識。清初之鄙棄綠營,有同芻狗。以兵籍出自招募,其後踐之一如奴隸,其委化也,付諸蟲沙。二百年來,雖曾、胡之能,收復東南半壁,而綠營之士,清廷初未嘗目之為功人。鄙人進策,辦此徵兵,即冀稍通兵學、明種族、知向背,預存今日革命之用。今武昌一倡,應者四集。近觀楚、皖,遠視閩、粵、滇、黔,均已一一響應,則金陵亦在唾手之間。
吾軍果一振作,敵無戰心,必然解體。此即漢族重見天日之期,事機萬不可失。林都督與諸君同其甘苦,數夜以來,亦未嘗貼近牀席。今日事勢已逼,非得我輩同心戮力,進趣天保城,得其要領,則曠日持久,大屬非計。鄙人以往來奔走,舊疾復發,夜來呻楚不堪。今日特力疾與諸君布期腷臆,願同心膂,下此嚴城。」陶君演說後,大嗽不止,眾為動容。
述卿乃繼進宣言曰:「僕自京峴山導諸君至此,近一月矣。此一月中,事勢萬變。然鉗揣敵情,似有可乘之機,操必勝之要。顧僕方往來籌劃,上商司令,下謀幕僚,無暇與諸君晨夕相見。或且謂僕為苟且之安。須知頓兵嚴城之下,不勝即敗。敗則僕為禍首,何利之圖,而敢惰其官骸,不為全軍謀勝利耶?近聞飛語,謂僕昵於原帶之營。此語亦不為無因。天下有不可告人之勞,厥狀似逸;有不能共喻之苦,其心似私。然不白之,無以釋大眾之疑;容忍之,轉以為全局之梗。鎮江反正以後,僕即開足額兩隊,赴青江浦一帶防剿土匪,招撫地方。軍無後繼,供億亦缺,饑餒在所不免。然以僕平日交誼,隊中尚無閒言。所餘不足額兩隊,為數隻一百五十名。旗營日形不靖,諸君之所知也。晝夜枕戈,防旗人竊發。僕與此軍同命,心憫其勞。顧安危所繫,則亦不暇顧恤。然日中尚須搬運服裝、器械、糧食,均恃此一百五十人,直同苦力,不類徵兵。正以知主將之艱虞,故不生怨咨。審上下之同力,故無敢廢怠。而僕亦以此安之。特較諸君三夜之不眠,其勞亦復相埒。依之舊有之部,原是同胞。詎諸君與我共事於此,獨非同胞耶夫!漸漬之久,則膠漆解堅;浸潤之至,則骨肉乖析。彼讒人之口,正欲解吾膠漆之堅,而析吾骨肉之愛,諸君又安能聽之!至今日僕之鹿鹿兵間,未曾與諸君親密者,亦自有故。金陵天險,徒恃鎮江一旅之師,雖人人勇悍無畏,然亦須軍有後繼。故蘇、浙二軍,僕不能不少加延接。聯絡二軍,即所以擴張吾軍也。然徒恃陸戰,而無水師以補其闕,則戰備疏。故僕又息息防艦隊之不吾助,則極力為之部署。況雨花台潰散之兵,麇集鎮江,不惟兵械毫無,而衣服尤形凋敝,則不能不為設法編成一軍。且僕以都督兼民政,則設員分司,在在耗其精力。又敵氛近在咫尺,不能不用間諜。以上尚有應辦之事宜,莫逃之責任。所苦者,鎮江反正後,存款不過十二萬。兵力既已驟加,艦隊又復駢湊,一月之需,應四十餘萬,則求協餉於鄰省,是誰之責?嗟乎!
諸君,僕亦與諸君等為目兵耳。諸君責任只在前無堅敵,奮不顧身。僕則兵食兼籌,包羅萬有。諸君謂僕尚有一息之安耶?
彼留屯鎮江之眾,怨僕不遣赴前敵,令彼立功。而奮勇前敵之兵,又怨僕不留屯鎮江,使彼蘇息。今使僕有行雨之力,處於洗衣與種稻之間,彼洗女日欲吾晴,而農夫則日求吾雨。諸君試思,以何者為當?雖然《抱撲子》有言:『謗讀言不可以巧言弭,實恨不可以虛事釋。』今日僕之宣佈,初非巧言,即諸君之與僕,亦無實恨。今當屏去他說,以軍事為前提。僕今拚命,明日將往攻天保城,知諸君壯往,與我同志,必能與我同命。
或且有謂僕貪天之功,使萬骨皆枯,成一將之功績。我敢對眾立誓,寧垣一破,立將鎮江都督取銷,示不貪利祿、專圖救民於水火之中。果諸君不信吾言,則城軍亦必不能留我生命。此軍一陷,則蘇浙一帶殘殺自不待言,漢族再無伸眉之日。蓋我軍所處形勢,在萬死一生之間,不進亦死。然不進之死,死尚無名,不如為孤注之一擲。僕願與諸君頸血同膏原野,亦所誠甘。脫天佑民軍,金陵一下,則千秋史冊均有爾我之名。嗟夫!
男於死耳,何惜此七尺之軀,不為四萬萬同胞吐氣耶!言盡於此,幸自努力。」
述卿語後,各兵神宇飛揚,人人咸有喜色。述卿知可用矣,遂令歸伍,明日聽令。
第十七章督戰
天保城,較紫金山略低。民軍若抄東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頂,憑高下瞰,則天保城仰面迎敵,在勢為勞。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圖,一一加以小簽。
時述卿居堯化門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則席地而臥,日中非秉燭不能治軍書。將校亦時集此小屋中,可數十人。述卿複述誓師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圖示以進取之要,眾皆曰然。述卿遂令選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擋間,統帶李玉崗、楊韻高入,言鎮軍第三標已到。遂以進攻天保城之策詳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機宜。」述卿遂下命令:令佘傅青以精銳二百,由岔路口村後,潛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崗率所部赴蔣王廟,仰攻天保城。
時先鋒隊馮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樹協攻。述卿示以地圖,馮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圖眼光大廓,知所以處敵矣。」
意氣甚壯。初十日遲明,遂移兵向堯化門。行道遇衛生隊,有西人數輩,問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門。」八時許,各營俱依令出發。述卿則賃居一賣漿家,以蘆席和泥為壁。參謀及仲英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挾仲英諸人,赴岔路口督戰。時山上槍聲如沸,城上飛彈往來於空氣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挾槍將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時有衛兵飛馳稟白,言參謀及談維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隊六十名,護衛而來。炮至,仲英請率之行,遂曲折輦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蟻,炮煙濃黑。煙消,見城上北兵無數,咸引槍下擊。仲英引巨炮向兵多處,轟然一聲,適中城垛,城崩數尺,磚石雜人紛飛,塵土高起數丈以外。然北兵立時以門檻之屬積陷處,加以沙囊。仲英縱第二炮,越過城堞。城上亦還炮,彈落叢樹中陡爆,幸不傷人。仲英更縱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餘,堞上北兵紛紛下墜。敢死隊疾進,以獵刀猛斲之。仲英命縱第四炮,忽有飛彈從耳際過。左右大驚。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發彈!」方指揮間,復有一彈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槍忽落於地,欲以左手拾槍,乃不能動,其重如鉛。衣上微溫,捫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彈矣。
仍呼縱炮,不期委頓於地。左右大驚曰:「參謀中彈矣!」仲英曰:「勿聲,恐亂軍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於林間,君輩仍縱炮。且尚有幾彈?」左右曰:「尚餘六彈。」仲英此際血出不止,猶強應之曰:「盡此六彈,務下此城!」
時月落風高,彈下如雨。自仲英受創後,各兵縱彈,乃失其准。一人已飛馳告述卿。述卿飭人以舁牀至。此時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乾,俯視山下,昏黑如無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懷,乃強違庭訓,身趣前敵。夫將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見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凱尚在高資,吾死之日,不知伯凱如何悲愴。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見如故,立署為參謀。一死之後,幕中更短一人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麗可人,而論事明透,能徹中邊,尤無近來女界矜張習氣。細察其意,頗向我。顧在百忙之中,未敢倉卒求婚。想吾死後,必得美人無窮之酸淚。輾轉間,不覺將重重舊事,翻騰腦際。夫以重創之人,加之悲愴,覺兩耳中如雷鳴,雜炮聲而動。又兩目洞黑,不復見物,遂暈於樹間。
第十八章看護
仲英暈凡一日有半,臥於一人家中。屋宇稍潔,去城可二十餘里之遠。日午時微醒,忽聞有花露之馨觸鼻。陡一張眼,則見小窗之外,楊柳疏疏,為微閨搖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辮,辮粗如兒臂,滑澤光可鑒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視左膊已縛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覺饑。視此女郎,凝目視窗外垂楊,如有所思。忽聞榻上微呻,陡然回顧,則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驚,方欲強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醫生言勿動,動即創裂。惟此時饑否?」仲英曰:「饑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
「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質,飲之或不凝滯。」乳入後,尚思食。女曰:「醫言勿急進。少須(頃)得焦麵包食之,吾已前備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覺,即趨出。有一人衣服整潔,出皮帶合私處,引溺入諸溺器中,將而出之。出後,女復入。
仲英心緒潮沸,喜懼交雜,不知所問。既而極力抽出辭苗,問曰:「此為何地?吾何為在此?女士亦何時而至?」女曰:
「醫生誡勿煩言。君必欲聽者,吾略告君。自君別後,吾即經營紅十字會。顧仗義者多,而捐資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數人,共賃此宅。醫生為美國人華君,壯吾所為,願盡其義務。君於前兩夜中彈,吾即偵得噩耗,馳書告陶參謀。陶為吾舊識,以舁牀將君至此。醫生言彈入左臂,幸未傷骨衣。啟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醫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動,但睡中時時什囈語。」
仲英曰:「吾夢中作何讕言?」女紅潮被頰,久不能答。
仲英趣問。女低頭曰:「呼吾名耳。」仲英囅然曰:「心之所念,夢寐中竟不為諱。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語,但曰:「願君早痊。」仲英曰:「同來者凡幾人?」
女曰:「有朱姓者、羅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時時以搖車出野游。此紅十字會幾專為仲英一人而設。此間經費,大半吾獨任之。此數君既出資,又復憚勞。慕義間則踴躍而前,經勞苦則遠颺而去。近已數日不歸,大率還上海矣。」
仲英曰:「風聞君家有餘資數千金,今又為義而耗。後此胡以為計?」女曰:「叔母無兒,尚儲萬金,時時言以授我。
且先君在時,尚家藏康熙時三彩瓷瓶一對,據人言,市之歐人,可得二三萬金,異日足為我二」語至此,自知謬誤,結舌不能語。仲英已悟,殆謂足與己出洋求學也,即相對無語。秋光曰:「以時度之,宜進食。焦麵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氣少減,於創人無害。」遂款步出,將麵包及牛乳入。
此時仲英已渺不覺痛,心曠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報。秋光曰:「久饑之後,進食不宜驟,驟則生噎。更一點鍾,醫生至矣。」食已,將器出。秋光即擁彗掃地,拂拭几案,就案取書數卷並筆墨,藏之隱處。仲英曰:「案上何書?」
秋光曰:「梅溪、碧山詞耳。滬上無聊,恒將此兩家用為排遣。」仲英曰:「秋光視梅溪勝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慘韻,適為黍離麥秀之時。達祖則清潤有餘,尚是清真一派。不過無草窗之沉悶耳。」仲英歎曰:「秋光終屬解人。」語後,自顧其臂,紅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驚曰:「奈何血復沁出?」
即以手撫仲英之額曰:「又作熱矣。」
語未竟,聞門外有革靴聲,醫生入。醫生年四十許,黃鬚繞頰,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計令仲英噙之。拔出,驚曰:「今日清醒,奈何熱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護之責,幸戒之勿言。」於是解裹,而布已為血液所漬,膠黏不起,揭之痛徹心腑。醫生命取水就洗患處,敷之以藥,以白紙縱橫加創口,另出藥布再三裹之。堅囑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進。越數日,能進雞露者,則病軀當日有起色。
因語秋光勿更與病人絮絮。秋光羞澀不可聊賴。
醫生既去。窗中漸沉黑,燈光回射秋光兩頰,淡紅如玫瑰。
仲英心躍躍然,顧念患難見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觀心,無敢更視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於外。
第十九章攄懷
遲明大饑。幾上殘燈尚燦。帷外彷彿有人影,則秋光也。
小蠻靴著地微微有聲,似躡蹤有所偵伺者。仲英以尚在曉色朦朧中,不敢露聲響。少須(頃)窗紙全白,隱隱上朝暾矣。則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覺熱否?」仲英曰:
「愈矣。但微苦饑。」秋光遂進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麵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醫生言,不敢作語。時時頤動復止,又時時納手襟間,似有所覓。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書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凱書也。使者至自高資,問君病甚詳。吾已一一告以無苦。以(此)書能否遲數日觀之?」仲英不可,即請秋光拆視。書曰:
雄弟同懷覽此:高資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軍。聞吾弟中彈,陶參謀及述公書來,咸言無患。兄急欲來省,而此間無庖代之人。
聞在胡女士紅十字會中。女士為弟道義之友,必能極力調護。三數日間,定能至弟處一視。病中勿急劇,以寧心靜養為上著。兄凱啟。
仲英太息無言。秋光已代藏其書。仲英昏然復睡。既醒,見晴日滿窗。秋光方就案作書,楊柳在前,而發光為日所映,有光燦射,粉頸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詞狀。遂偽睡以聽之。
蓋《南鄉子》詞,調云:
楊柳小欄橋,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煙蕪送六朝。豔夢亂中消,那復秦淮姝嫩簫。兩兩酒旗山色裡,蕭寥。盡汝秋容著意描。
詞既淒清,聲尤婉脆。仲英不期大聲拊席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驚愕回顧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駭?」仲英曰:「醫生留語,原不令我吐詞。然當前才女,筆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創而死,亦萬萬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見仲英推獎,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門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雲半霧之中,寂靜不聞炮聲,似天保城已經克復。對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龍爭之事,爰成此詞。本待仲英愈時為我正拍。一時忘懷,甫自吟一遍,乃百丑盡露,竟為仲英所覺。」仲英曰:「吾閱人多矣。灑脫而守禮防,慷慨而安素分,愴時變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謙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對語間,忽聞門外有人答曰:「豈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兩人愕聽,則陶參謀語也。此時樸青闖然直入,撫手曰:「述公憂汝,幾於眠食都廢。華醫生書至,言彈子已出,幸但傷肩部,未壞骨衣。眾為釋然。」仲英趣問城中如何。陶曰:「勝矣。述公堅囑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數日來戰狀。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熱度似較昨日為減,創口亦漸退其紅鮮。」陶曰:「醫生來乎?」秋光曰:「醫來以下午。」陶曰:「進食乎?」仲英曰:「曉來進牛乳矣。」陶曰:「為時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補助。」秋光已出,將牛乳及焦麵包入。仲英且食且問陶戰狀。陶終不言,但曰:「民軍已長驅入城,君尚何問。述公憾爾不應冒進前敵。日來幕中文書,雖十吏莫給。仲英不病,則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溫慰,始行。秋光送之門外。
少頃,醫生已至,按脈驗熱度,較昨為瘥。啟視患處,紅鮮果漸退。醫言:「二禮拜中,當愈。明日進雞湯矣。」秋光喜動顏色。是夜仲英食後即睡。秋光尚徘徊未歸寢。聞仲英夢中作語曰:「『盡汝秋容著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為己而發,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無聲,鼾聲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樸嗇,乃不知韻致之綿遠,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風燭之年,不及時自托。遊覽外洋,或不各治一業,胡以自立此競爭之世界?量度已定,計非仲英無第二人足屬此身矣。
第二十章訂婚
於是仲英臥病已一星期矣,瘡口漸平,能進雞及牛肉矣。
仲英不問所來,知均出之秋光摒擋。伯凱來視,談至半日。往面述卿後,仍歸高資軍次。
仲英就秋光索詞稿。則用羅紋小箋,作簪花格,字畫娟秀無倫。題目下作小跋云:
以事客金陵,在戰雲慘霧中十餘日。居臨野次。
小橋流水,古木蓊鬱。咸六朝陳跡,荒涼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間,俯仰夷猶,卻成此作。
下書「胡紉倚聲」。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為吾見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間非久居地。江上輪舶又通行無阻,秋光能否漸歸滬上?」秋光蹙然曰:「醫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動,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捨去。增一路中懸廑。此節當乞仲英諒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薩心腸,出我於萬死之中。無論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鎸入心腑,至死不能復滅。」
秋光曰:「生而見重足矣,言死何為?且仲英即不自諱,亦當」仲英點首曰:「然,然。謂死者明吾心之盡頭,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雖屏棄萬事,亦不能捨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軍務,方在倥傯之中。吾托病自休,於友誼不能自釋。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許也。」秋光無語,微微踐動其小蠻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陰寸寸分分,均是寶貴。」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將所書之詞稿見贈?」
秋光笑曰:「想君又當別制一羅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謬,羅囊尚在行篋之中,異時必有奉視之一日。」秋光曰:「後來筆墨,正爾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寶?」仲英曰:「寶者,豈惟筆墨。」秋光曰:「舍筆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樣亭亭,錦心繡口,而佳章即從是中而出,所寶寧不重於筆墨?」秋光曰:「吾亦計及於此矣。久欲有言,遲遲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嶽夫人。吾意此間軍務得少就緒,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見屏。」
秋光回首視窗外陽光,欲笑未笑間,風神令人描寫不出。
仲英忽失聲曰:「盡汝秋容著意描。」秋光含嗔語曰:「此詞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憑君。」秋光復微曬曰:「三日之留,君當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