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十五年十月初六(1889年10月29日),在距北京以东二百余公里外的渤海岸边——河北乐亭县大黑坨村,乳名“憨头”的李大钊降生人间。
在襁褓中即失怙恃,既无兄弟,又鲜姊妹,为一垂老之祖父教养成人。
这是三十八年后这位男子在京师看守所里写下的《狱中自述》中的一句告白。诗云:“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怙”和“恃”都是依靠的意思,后来“怙恃”成了父母的代称。苦命的李大钊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
据多种李氏传记称,老人李如珍并非李大钊的亲爷爷,而是其伯祖父。李如珍是本村有威望的乡绅,拥有一份不菲的家业,在关外、关内都有商铺经营,在家里还有九十多亩耕地对外租种。除此之外,他还因能言善辩而拥有“李铁嘴”的绰号。老人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便将大弟的次子李任荣过继为子,指望让嗣子继承家产并成为光宗耀祖的读书人。哪知李任荣短命,仅二十二岁即过世!所幸留下遗腹子小憨头,才使李家香火得以延续。李任荣的媳妇整天哀怨不已,孩子才一岁半时就撒手人寰,年方二十四岁。
像所有乡绅家庭的孩子一样,李大钊也是早早就进了私塾。塾师单老先生为他起的学名叫“耆年”,字“寿昌”,寓意很明了,即希望他打破父母早逝的宿命,长寿。
从六岁到十六岁,李耆年在旧式学堂里整整读了十年的“四书”、“五经”。
在他只有十岁的时候,求嗣心切的爷爷为他操办了一件极有面子但却极不人性的事——安排他与本村的富家闺女赵纫兰姑娘完婚了。比比不解风情的小丈夫,十六岁的新娘子真是花样年华!尽管自古就有“早有孩子早得济”的说法,但让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男孩儿为人丈夫,却实在太早!“得济”是一个至今在北方农村广泛使用着的古语,即:得到子女供奉。李大钊“先成婚,后成人”的事实证明,违反人的生理规律的婚姻并不能使人“早得济”——李大钊与赵纫兰的长子李葆华是他俩婚后十年才出生的,那时,丈夫已经满二十岁。
婚后第六年,小丈夫去了一百五十华里以外的永平府(今卢龙县)赶考。传统时代,科举之路是改变普通人命运的唯一正途,而第一个台阶,即考取秀才。二十三岁的妻子从此开始了长达十三年的孤寂并艰难的苦日子。
然而,正在此时,国家高考政策改了,科举废除了!面壁十年所积攒的能量,正待爆发,却一下子被官府给泄气了;“学而优则仕”的人生好梦刚要开始做,却蓦然被大人给叫醒了!各县赶来的考生们的沮丧可想而知!那时,学子们都不知道,奏请取消科举制度的人,正是坐镇本省天津府的最高父母官——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
好在,永平府中学堂改为了官办。按朝廷新规定,前来考秀才者可以通过考试进入府中学。李耆年遂报考该学堂,由此成为清王朝第一批穿统一校服、住集体宿舍、受新式教育的新派学生——除传统的经学、文史等课程之外,学堂还开设了英文、算学、外国地理等新学科。对一个有远大抱负的少年来说,在求知欲最强的年龄有机会接受新式教育,实为人生一大幸事。
发榜之日,举村轰动,乡亲们放铁炮、贴报单,还让他披红挂花坐上骡子拉的棚车转了一圈——他们仍以村里有人考取秀才的程式庆贺了一番。
读李大钊之身世,突然联想到这样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即:李大钊与其堪称一代人杰的北大同事们,竟都有相同的家庭背景——他们出身于殷实人家,却又不是大富大贵的豪门子弟,当然也不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他们自幼受传统教育,却又因家庭的变故而不得不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辛酸。而且,巧的是,他们都早早失去了父亲!自小失了依靠的男孩子,在其人生最可塑的阶段,不得不使自己的性格变得格外内向与坚忍。除了超人的天资,他们靠自强自立的处世态度和敏而好学的进取精神,使自己一踏入社会便有了极高的起点,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成为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
不信?你看——北大校长蔡元培,出身于绍兴城里的钱庄之家,十一岁丧父;与蔡同在绍兴城长大的周氏兄弟,也是当地高门坎里的子弟,其父辞世那一年,长子周树人十六岁,次子周作人十二岁,三子周建人九岁;陈独秀的生父死于疫疾时,他还不满两岁;而胡适的父亲死时,他仅四岁。
比比那几位在城里长大的后来的同事们,李大钊最惨!他不光“失怙”,而且“失恃”——爹娘长什么样儿他都不知道;其家境也最为庄户——他是靠爷爷那九十亩耕地的地租喂大的农家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