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诗人里,陈陶绝不算响亮的名字。但是他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却是哀感顽艳、催人泪下的名句。边防将士为了抵御入侵的敌人,奋不顾身地征战,几千人在一次战役中全部牺牲。可怜那无定河边的尸骨,还是妻子春闺日日想念、梦中常常相见的人。第一次读这两句,我就心脏收缩,掩卷不忍再看。温暖而精致的春闺,荒凉的无定河,梦中依然年轻英俊的丈夫,河滩上无人收埋一任枯朽的白骨,强烈的反差,命运已经从希望的巅峰直坠绝望的谷底,而女主人公还浑然不觉,还在痴痴地盼望和等待。这样的悲剧,具有跨越时代的震撼力和感染力。我认为,若以“句”为单位衡量,控诉战争的残酷和苦难,唐诗中无出其右者。只此两句,可以和《三吏》、《三别》等重量级长诗相颉颃。
赵嘏因为《长安秋望》中的“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一句之佳,骤得大名,赢得了“赵倚楼”的美名。但依我看,“长笛一声人倚楼”不如他的“月光如水水如天”(《江楼感旧》)。“长笛”句写的是数声长笛声中,孤客倚在楼头,确实富有画面感,也充满了诗的暗示性;但是“月光如水水如天”写月夜的江水和夜空,纤尘不染,缥缈空灵,又蕴含着对去年一起同来看月的人的追忆,暗示着思念的无处不在,诗意的迷茫弥漫在天地之间。比起“长笛”句更幽美,更有意境,更自然浑成。
曹松也是一个生卒年不详的诗人,一生穷困,到七十多岁才考取进士,是当时被人嘲笑的“五老榜”之一。但是他写下了一句不朽的诗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己亥岁》)诗人写道:请你不要说什么封侯的伟绩了,成就一个将军的功勋要付出万人生命的代价。将这个带有规律性的现象揭示得如此明晰、有力、触目惊心,“一将”与“万骨”、“功成”与“枯”强烈对比,高度概括,直刺心肺,发人深省。
还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许多人都把它归于晏几道名下。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是词中名作,而且将这两句化用得意境浑然,有升华之功。但是这两句的确是另一个诗人的原创——唐末诗人翁宏。写的是:落英片片飘落的季节,孤独的人,一个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在霏霏的春雨里,成双成对的燕子,轻快地飞去飞来。抒发的是这样的清愁:燕子双飞,人却独立,芳华将尽,良辰难再。翁宏的全诗意象纷杂,语义不够流贯,所以作为整体的作品,当然是晏几道高出许多,但是这“能令万古传”的一句,著作权是翁宏的,还是让我们为这位唐代的名不见经传的诗人击节喝彩吧。
想到张九龄,我有点犹豫,因为他不是普通人,他比上面提到的那些诗人都显赫,而且显赫太多了。他是当时一个著名的贤相,人称“曲江公”,他的人品和官声俱佳,在当时享有很高的声誉。但是我还是明知故犯地写下张九龄,因为他的一句诗实在太好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边的大海上升起一轮明月;我所想念的、远在天涯海角的友人(可以引申为普天下所有互相思念的人),此时此刻也望着这同一轮明月。这首诗的题目是《望月怀远》,这一句之中,“望月”和“怀远”皆出,“景语即情语”,海上生月,月中皆情,皎洁的月光、空阔的大海和深挚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天、地、人浑然一体,无阻无隔,无边无际。其实不需要贤相、曲江公这些名声,只凭这一句,张九龄就应该千古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