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和李商隐之外,若要在唐代选一个诗人来作写雨的探花郎,那么我真心推举韦应物。他任过江州、苏州等地刺史,故又被称作“韦江州”、“韦苏州”,是中唐诗坛上最活跃的人物。他主要写山水田园,一般都认为这是“效陶”(效法陶渊明),但我认为首先是出于本性。他是一个对大自然特别敏感的人,秋来,日暮,风起,雨飘……大自然的任何细微变化都会在他的心灵世界引起反应,在他的诗中留下精妙回响。
所以会有这些诗句:“秋山起暮钟,楚雨连沧海”,“一郡荆榛寒雨中”,“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淮南秋雨夜,高斋闻雁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和朋友分别时,他分不清离别的泪水和飘洒的雨丝:“相送无限情,沾襟比散丝”。和友人不能见面的时候,他会有“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的念头。等到相逢时,哪怕天公并未降下雨水,他也会用想象增添上:“客从东方来,衣上灞陵雨”。其实这位朋友并不是真的从灞陵来,身上也没有雨痕,诗人偏偏说他是从长安附近这个著名的隐逸之地来的,是对他身上隐士之风的赞美。即使在大宴宾客的盛宴上,他也会吟一句:“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何等雍容,极有身份。
如果谁不能认同韦苏州出任“雨水探花”,那么我可以另外推举一人:温庭筠。只看他一首诗、半阕词。诗看《咸阳值雨》:“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词看《更漏子》的下半阕:“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前者是一首即景之作,第一句有气势,第二句转为空濛,后两句突然跳跃开去,用洞庭水云来衬托咸阳的雨景。从工笔细描到淡墨晕染再到泼墨,举重若轻,一派清旷。后者是写相思之情的。那种好,使得任何赞美都显得多余。地老天荒,只要人间还有爱和分离,那雨就在痴情和冷漠、思念和遗忘两极之间的无垠空间,一直下,一直下。
写雨的名句还有不少,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韩愈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柳宗元的“惊风乱飐芙蓉水,细雨斜侵薛荔墙”……晚唐的崔道融的《溪上遇雨二首其二》也活灵活现、别有趣味:“坐看黑云衔猛雨,喷洒前山此独晴。忽惊云雨在头上,却是山前晚照明。”
五代的李璟的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浣溪沙》),写女子怀念远方戍边的亲人,将哀伤写得如此清丽,似乎与李商隐心意相通。
到了宋代,最爱的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在《临安春雨初霁》中为我们留存的一脉清新和明丽。陆游写雨的还有“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潇潇雨打篷”(《东关》)。
虽然雨一直在下,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境的变化,听雨的感受会不断变化,说得最透彻的要数蒋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点点滴滴都在心里,却已欲语还休了。
然而,苏东坡总是无法企及的。他用诗写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水明楼》)将夏天的雨写得穷形尽相,气势恢弘,纯写雨景,也是一派大家风度。用词写雨:“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去,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这风雨自然不是自然界的风雨,所表明的也是对待人生风雨的态度。什么叫处变不惊,什么叫通达洒脱,什么叫随遇而安,什么叫超然物外,读这首词三遍,就会懂得。到了这个境界,就像云层和雷雨区之上的高空永远是晴天一样,人,已经活在了风雨之上。
(注:此文在《新民晚报》发表时题为,因为写时正值沪上梅雨季节,加上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叫作,就半开玩笑地用了这么个大白话的题目。结果有读者抗议说文章尚可读,怎么起这么差的一个标题?自以为是“精致的淘气”,结果讨嫌了,于是趁这次出书的机会改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