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高璇任宝茹 本章:第十七章

    艰辛的路之所以艰辛,就在于步步荆棘,每脚踩下去都是刺,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各式各样问题。

    首先在每月医生测量患者双腿、腰部围度的例检项目中,钱进来发现自己围度缩小。“是不是肌肉萎缩的征兆?”大夫不置可否:“现在还不明显,需要观察未来发展趋势。”小样打岔:“爸是你瘦了。”钱进来拒绝糊涂:“瘦没瘦我自己知道。”

    其次是投入,其实关于投入钱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康复效果不佳,迟迟不见产出时,投入问题就显得特别突出、特别无望。杨杉缴费时悄悄对小样抱怨:“交一万还不够做俩月康复,一到医院,钱不是钱,是水。”

    “别担心妈,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没了还能挣。”

    “怎么挣也赶不上它走的速度。”

    钱进来对自己有准确定位:他现在是一台烧钱机器,自我解嘲地对两条腿吹胡子瞪眼:“小10万都扔到你俩身上了,不见好还往后退,信不信惹急我砍了你们!”

    为理顺投入、产出的关系,小样向远在北京的高齐求问。

    “高齐,如果我爸真出现肌肉萎缩会怎么样?”

    “失去主动活动功能的关节长期不动,就会发生僵直,同时伴随肌肉萎缩,出现这种状况说明康复效果不佳,萎缩趋势发展下去,会造成关节变形,最后只能通过手术矫正,等于让病人受二茬罪。”

    “当初回来开始做康复,这边大夫说的就不像你那么乐观,你是不是在安慰我们呀?”

    “小样,我这么跟你说吧,北京康复水平肯定比银川高,如果能在这边持续、规范地做下去,我不敢保证你爸最后一定能站起来,但至少有希望、有可能;但如果你们那边康复水平不高、不系统,那就一点可能都没有。”

    一边花钱少、没动静,扔下去是水坑;一边高费用、有效果,丢进去是无底洞,这就像强迫一个只吃得起卤煮的人非在鱼翅与燕窝中进行选择。“北京……”小样摇头苦笑,离开后,那地方在她意识里就象征“遥不可及”,和理想、自我、爱情一起,是被裁决掉的东西。

    问题解决不了,只能搁置,但忧虑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随即小样发现钱进来出现“心理问题”。这天她买菜回家,进门发现钱进来正在看电影频道播放的一部外国电影,全神贯注。小样定睛一看,电视屏幕上赫然一个高位截瘫的外国男人,和电视屏幕外坐着轮椅、截瘫的她爸,里应外合。

    小样怕钱进来触景生情,赶紧拿遥控器换台:“什么啊?看点欢快的。”换到莺歌燕舞的频道。

    引发钱进来巨大不满和抗议:“我看得正上瘾呢,赶紧换回来!”

    没辙,只好换回电影频道。

    钱进来招呼女儿:“过来坐下,你也看看,主题很深刻,西班牙电影《深海长眠》。”

    “名字不好,不吉利。”

    “嘘,安静。”

    伟大的电影就有这种力量,五分钟把你带进她的情境,让你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当男主角雷蒙·桑佩德罗突然坐起、下床、助跑,像鸟儿般飞跃出窗、翱翔起伏的一刹那,小样心脏被一把攥住,束缚的身体,无法束缚人类自由的灵魂。当男主角的意识在山岭、林间飞行,最后徐徐降落在海边,来到女主角面前时,小样余光瞥见,钱进来泪光闪动,她把一条毛巾递到父亲手边。最后男主角喝下氰化钾,自己实施安乐死,带着庄严、平静在小旅馆死去时,小样无法自已,泪流满面,毛巾又被默默传递回来。

    影片结束,父女俩一起发出悠然长叹:“哎——”

    钱进来:“什么感觉?”

    小样把自己从影片气氛中拽出来:“有点悲伤。”

    “是伤而不悲,这是戏剧的最高境界。看懂了吗你?这电影说的是什么?”

    小样故意不往真实主题上说:“说人不能太轴,一旦钻牛角尖,就没法回头了。你看男主角他哥哥嫂子那一家多好,任劳任怨照顾他30年,一点不周到的地方都没有,为什么他还追求安乐死呢?生活多美好、多有希望。”

    钱进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刚才哭成那样,我还以为你看懂了呢。追求安乐死跟周围人如何对他的态度无关,只和心灵、自由有关,这电影说的是:人有死亡的权利。”

    “听人说争取这权、那权,还没听过谁要争取死权?”

    “人吃饭喝水是为生存,民主权利是为自由,恋爱结婚为感情需求,而死,有时候是为保留尊严。死该像生存、自由和感情一样,成为人的基本权利,由自己来决定行使。”

    说这话时钱进来目光深邃,让小样觉得特别深刻,但她必须将打岔进行到底:“咱谁都不想要死的权利,爱给不给、不给更好,我觉得还是中国的古老生存哲学有道理: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咱爷儿俩说的驴唇不对马嘴。”话不投机半句多,钱进来拒绝交流,自闭了。

    杨杉回家,察觉到丈夫在大多数时间里呈冥想状,语言量成几何倍萎缩,不明所以。小样把她妈拉进厨房,背后磋商:“妈,我爸今天白天看了部电影。”

    “看电影怎么了?”

    “那电影是讲安乐死的。”

    “你爸提到安乐死了?”

    “没有,他就说死亡是一种权利。”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这几天盯你爸紧一点,先观察一下形势再说,别诱导他再谈这话题,也别让他发现你盯他,外松内紧,啊。”

    钱小样成了围绕他爸的电子眼,无处不在,但钱进来对女儿却视而不见,面朝窗外,深沉入定。

    “爸,你想什么呢?”

    钱进来惜字如金:“思考。”

    “思考什么东西?说出来听听,让我跟你一起思。”

    “思考是一个人的事情。”说完又把深邃的目光投向幽远的未来,不带你玩儿。

    小样感觉她爸的精神飞升到一个俗人到达不了的境界,自从飞上那界面,说话就言简意赅、耐人寻味,只能通过只言片语管中窥豹。更大的问题在于:上了那界面的人,大多有去无回,这是杨杉娘儿俩最害怕的。

    “坏了,趋势不好。你说那天给他看什么不好?非看那破电影,看把他招的?得赶紧干扰他一下,这么发展下去非抑郁不可。”

    前护士小样对心理治疗只知皮毛,原来所在医院也没先进到开设心理门诊,她只能去找过去的同事——神经内科大夫,俩人在疑患缺席情况下,以半专业、半业余的二半吊子态度,给钱进来进行诊断。比照一份心理测试卷,同事问小样一个问题,打一个钩或者叉。

    “你爸有便秘、消化不良、全身不定部位疼痛这些症状吗?”

    “时有、时没有。”

    “那算有吧,画钩。食欲减退、失眠吗?”

    “也吃、也睡,不过心不在焉,心思明显没放在吃和睡上。”

    “那这个怎么画呀?也钩吧?”

    “行。”

    “情绪低落、记忆力退化吗?”

    “他不低落,他思考,每天都思考。”

    “思考?那算低落还是不低落?”同事为难。

    “这个画叉吧。”

    “沉默寡言?话特别少?”

    “这有,这两天基本不怎么说话。”

    “钩。行动缓慢、各方面能力下降吗?”

    “他现在没行动能力。”

    “噢对不起,这个画叉?”

    “没法判断,只能是叉。”

    “绝望无助、觉得生不如死,有结束自己生命的意念吗?”

    “他没说想结束生命,就说死亡是人的权利。”

    “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是一个深刻的命题,引起了他思考。”

    “没说他自己想死?”

    “没说过。”

    “想到死又不是想死,那是钩还是叉呀?”

    “不知道。”

    神经科大夫纵览全卷:“从测试结果上看,好像有抑郁症状,又好像不太明显。”

    “他为什么会因为一部电影就情绪突变、沉默寡言了呢?好像一下就自闭了。”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是不是被电影触动思维?就像突然打开什么开关,啪一下,把从前没有过的想法给激发出来了?”

    “你分析得很形象、很有道理,确实有诱因这么一说。”

    “那你觉得我爸有没有抑郁倾向?”

    “不能算有、也不能算没有,你觉得呢?”

    “他会不会是抑郁症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有道理,有可能。”

    小样对同事人云亦云的治学态度很不满意:“是我诊断还是你诊断呀?”

    “你又不能把人带来,我不只能听你说嘛。”

    小样不能苛责,人家从神经跨界到心理,已经勉为其难了:“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同事把球传回来,打门的任务坚决不执行。

    “那你给开点百忧解吧。”前护士反客为主,越权开方。

    回家,小样悄悄向杨杉出示这些神秘小药丸:“这药让人分泌一种‘快乐素’,主要针对睡眠障碍,副作用小,不像其他抗抑郁药类那样嗜睡。”

    “我倒希望他嗜睡,省得总坐在那胡思乱想。你把它混进他吃的那些药里。”

    “他要发现问起怎么办?”

    “你见机行事,编点瞎话骗骗他。”

    小样把百忧解混进钱进来每天吃的一大把药片里,妄图鱼目混珠,结果她爸火眼金睛,一把揪住现形,把可疑药片提炼出来。

    “这是什么?”

    “药哇。”

    “什么药?”

    “新的营养神经的药。”

    “你把药瓶拿来给我看看。”

    “药瓶我没留。”

    钱进来目光灼灼:“我腿瘫,不是脑瘫,要么你把药瓶拿来,要么我不吃。”

    小样老老实实交出药瓶,钱进来拿过去,仔细审视药品说明。

    “你认为我得了抑郁症?”

    “没有,但是爸,吃点这药,调节情绪、睡眠,也没什么坏处。”

    “你当它是维C呀?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慎重服药,随便停用可能会产生不可预期的副作用!小样你是护士,我不信你不知道。你们娘儿俩这几天背着我嘀嘀咕咕,别以为我没看见,当我是病人对吧?告诉你们,我没病!我在思考,思考人为什么活着?生存和尊严到底什么关系?这是跟‘生存还是毁灭’同等深度的问题,以前过了半辈子,我想都没想过,现在我要把它想明白,想透!怎么你们就觉得我是抑郁症了?我没病,身体残疾了,可我思想是正常的,比过去还健全!拿走!我不吃!”

    父亲的激愤若能以风力量化,小样和她的药片早被刮走,杨杉出手,救女儿于水火:“样儿你出门转转去,我在家陪你爸聊聊。”

    钱小样走上天台,悲从中来,她终于承认过去坐井观天的气吞山河多么、多么幼稚,终于承认在坚壁般的现实和山峦般的困难面前,生命渺如微尘,力量螳臂当车。自己就是浩瀚宇宙里漂浮的一个颗粒,随波逐流、随风而逝,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识都无济于事、无能为力。人生最大的无奈莫过于此。

    仿佛为求证自己的存在,回宁夏后她第一次拨通打往北京的长途:“青楚,我每天每天都在努力,以为只要使劲使劲照顾我爸就行了,没想到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有那么那么多问题没办法,那么那么多地方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力量特别特别渺小,非常非常无助,好想好想在北京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想你、想霹雳、想姥姥、大姨二姨、还有高齐、雷蕾……”她小心翼翼,避雷一样绕开一个名字,然而逃避是铭记的另外一种形式,越避之不及,越如影随形。

    挂断手机,小样发现自己立足在天台边缘,脚下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正想尝试一下走钢丝的味道,突然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往后拖去!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小样都是“生命多美好”的坚决捍卫者,为此在魂飞天外之余,依然拳打脚踢:“救命!非礼!”当代歹徒综合素质不高匆匆上岗,业余刀马旦的三脚猫功夫足以翻盘,对方在小样张牙舞爪、殊死抵抗下迅速落败,束手就擒。

    这时她才顾上看他的脸,怪不得路数熟悉,原来贴身肉搏过几场,老对手——方宇!动作定格,俩人你看我,我看你,近在咫尺,鸡犬相闻。

    方宇伸手抱她:“样儿,是我!”

    “谁让你来的?说过不答理你,走!”小样连滚带爬起来,慌不择路逃窜,跑出一段戛然止步,折返回头,一头扎进方宇怀里,号啕大哭:“你来干什么?我想死你了!你怎么才来?呜——呜——呜——”

    方宇满眼全是泪,俩人的较量,他总算赢了一局。

    “刚才听你数一圈,连高齐都数到了,就没我。”

    “不能提你,一提心就疼,连方字都不行,在家看见桌角都能想起你来。”

    “何苦这么自虐?我要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家具都磨成圆的呀?”

    “这主意不错。”

    “想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不理我?”

    “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谁让我犯那么大错来着?生活狠狠教育了我:犯错就要付出代价,小错小代价,大错大代价。”

    “错儿是我跟你一起犯下的,应该连我一起罚,咱俩也好做个伴。”

    “你被罚过了,别再往里掺和。方宇,你隔三差五能来看看我,让我抱你一会儿,我就知足了。”

    但方宇不知足,拥抱一会儿、亲吻几下不是他来的目的:“你爸真抑郁了?”

    “我也拿不准,不过冲刚才他发的那顿脾气,我觉得更像了,还是狂躁型的。”

    “就算他不抑郁,我担心你也离抑郁不远了。”

    “我没抑。”

    “看,跟你爸一样一样的,都不能正视自己问题。样儿,要不还是带他回北京去治吧,一方面康复水平确实高,另外一方面,那边有亲戚、家人,你爸情感上也好有个依赖,很多病是心病,把心治好,病就去了一大半。”

    “你以为我不想?高齐、青楚都这么劝我,可当初回宁夏治就为省钱,要去北京的话,我家上哪儿弄几十万哪?”

    钱,确实是当今社会最沉的话题,提钱英雄都气短,别说狗熊了。

    “我经常幻想自己是一大款,刷刷签张支票,往医院一拍,爱多少钱多少钱,要怎么治怎么治,让我爸站起来就行。可大款是干出来的,不是想出来、变出来的。我现在才知道:理想要靠知识、能力来实现,没有知识和能力,理想只能是空想。我特别后悔当初没像青楚那样好好学习,考上个好大学,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未来。如果我有她的能力,哪怕还是面对这么多困难,至少不像现在这样,经常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咱俩可能哪哪都不如人家,但我们还剩下一个优势,就是努力。”

    “我很努力了,可怎么努力都是白费劲,怎么折腾都是瞎扑腾。”

    “那说明我们努力得还不够,小样,你真想带你爸回北京?那就带他走!我们年轻,只要努力、肯干,一切皆有可能!咱四个在北京安个家,你妈负责照顾你爸,咱俩出去打工,我有一份稳定工作,还有机会挣外快,把业余时间全用上,你再找个工作,咱俩抡圆了干,每月合力挣它一万,你爸康复费用不就出来了吗?”

    小样直愣愣望着方宇,双目圆睁,把方宇看毛了。

    “干吗这么看我?”

    “我们家以后怎么着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说着说着就翻脸了?”

    “我郑重告诉你:我爸怎么治、在哪治,与你无关。”

    “我来,就是因为这事和我还有关系!”

    “没关系,早没有啦!还要我对你说多少遍?赔过了,一点责任都不用你负了!”

    “你越凶我越知道你是为我好,不想拖累我。如果没人帮你,凭你自己,怎么可能让你爸得到最好的康复治疗,让他重新站起来?你有多大能耐?”

    “我能!再难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来到底为什么?是不是就为看看我?好了,看完你可以走了!”

    “样儿,等一等。”

    “还要干吗?”

    方宇从背包里拿出此行唯一的礼物,装满CD的碟盒:“我来以前特意到图书大厦买的,全是典藏版,给你爸听听。”

    小样拼命把眼泪咽回肚里:“恨死你,我恨死你了!”

    赢一局,却不足以翻盘,但是方宇不走,(前)女友在他身上留下一笔巨额精神遗产——愈挫愈奋。

    钱进来享受到了方宇带来的典藏京剧CD,作为继百忧解失败后的下一个治疗产品,小样精心选择郭剑光的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推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焰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斑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果然奏效,钱进来先从幽远未来回到现实,凝神倾听,接下来的反应就让小样猝不及防,麻爪了,钱进来鼻子一抽,呜呜哭开了。

    “爸你怎么了?”

    钱进来哭得撕心裂肺,毛巾也捂不住大放的悲声。

    “爸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你爸我……现在站都站不直,学不了泰山顶上一棵松了。”

    “是我放这个把你招哭的?”

    “能把它关了吗?”钱进来一声长叹,“我哀悼自己,以后再没机会站到舞台上去了。样儿,永远、永远别再给我提京剧,啊。”

    药下猛了,但侧面检验出确实有病。方宇的话在耳际萦绕回想,小样的心死灰复燃、蠢蠢欲动,北京,因为方宇的锲而不舍,并非那么遥不可及。

    小样先对杨杉投石问路:“妈,要不咱给爸换换环境?高齐也这么建议。”

    “往哪儿换呀?”

    “北京。”

    “不切实际的事儿我不考虑。”

    “也没那么不切实际吧?”

    “那你说说怎么切实际了?我们哪来那么多钱?就算脸皮够厚,把你姥大姨二姨都拉下水、刮干净,就够了吗?”

    “我们不依赖别人,我出去找工作,努力赚钱。”

    “你能挣多少?行,赶明儿我退休回家照顾你爸,让你出去打工,在咱这地你一个月最多也就两千,到北京就能两万了?哪辈子能挣到你爸需要的二三十万?你是不想回北京找那小子去呀?想去就去,我不拦你,不用打你爸的旗号。”

    刚萌芽的想法才冒头就被杨杉一举否决生存机会,小样恢复理智,人的想法无济于事,必须服从现实,在哪治疗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走什么路归现实拍板,她必须遣散方宇,让他哪来哪回。

    “都是你出的馊招儿,把我爸招哭了不算,还不许我再跟他提京剧。”

    “这说明他精神状态确实出了问题。”

    “你不招他也不会出问题,我就不该再听你的。让你走怎么不走?还找我干什么?”

    “我来不是就为看看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怎么和我在一起?”

    “要么留下,在银川找工作,靠手艺挣钱,要么带你全家回北京,帮你一起给你爸做康复。”

    “乌托邦!现实不是你一厢情愿就可以的,责任很容易说出口,可你知道负责有多难吗?我现在每天都被现实教育,随时都想放弃,甚至后悔当初许下让我爸站起来的诺言,但一旦说了就要做下去,因为我别无选择。你跟我不一样,干吗非要这样?别往自己头上揽责任,免得将来后悔。”

    “我一点都不觉得负责很容易,你认为我从北京追到宁夏来说这些话是一时兴起吗?我知道责任该怎么负,我是准备好了才来的!”

    “还有我妈呢,你忘了?考虑过她没有?她永远不会接受你,你所有的想象一到她那都过不去,实现不了。方宇,因为过去犯下的错儿,咱俩永远没可能了,无论你怎么爱我、我也爱你,也不能在一起,再见。”

    听完小样的话,方宇真走了,沉默离去,像从没来过宁夏,没带来过那些痛苦的欢乐、无望的希望。小样回到死灰般的生活,时刻陪伴父亲,徒劳地努力着。

    “样儿,这几天你怎么也不爱说话了?”

    “你老思考,我跟谁说去呀?我也思考呢。”

    “你思考些啥呀?跟爸说说。”

    “怎样才能一夜暴富?”

    “有答案吗?”

    “有了,买彩票!”

    “好办法,我闺女就是聪明。”

    “别冷嘲热讽,我是认真的,不是瞎想。”

    “你要一夜暴富干吗?为给我做康复?”

    “我要一下中500万,别说北京,带你去美国做康复都没问题。”

    “闺女,知道你一门心思想给爸治病,但能想点靠谱的事儿吗?”

    “什么事靠谱?就凭我那点三脚猫的本事,横竖找不着高薪工作,颠来倒去想一圈,卖自己怎么也卖不出高价来了,没有比买彩票更靠谱的了,投资小,收益大,我有预感,肯定能中奖。”

    “你哪来的预感?”

    “不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嘛,咱倒这么大霉该走回大运了,好运没准儿就应在彩票上。”

    “我觉得你有点魔怔。”

    “不疯魔不成活,我要迈出成功的第一步。”

    小样以往超强的动手能力一点没荒废,说干就干,第二天勤奋的身影就从伺候父亲的百忙中挤出一点缝隙,闪现在彩票销售点。前人的路,后人的辙,小样先洗耳恭听老彩民给自己上课、讲彩经。

    “彩票如人生,不同人有不同过法,一种是聪明人的智慧法,我管它叫主动出击型,总结的就是我自己,运用智慧、经验与直觉,运筹帷幄,对红蓝走势、尾数分析、连号分布、奇偶分布、红蓝冷热都要研究,做到了然于胸、尽在掌握。”

    小样梦回学生懵懂时代:“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你得先研究才能懂啊。”

    “那我得研究到哪辈子去呀?”

    “反正我已经研究半辈子了。”

    “这个算了吧,我智慧有限,主动出击没一回成的,有笨点的办法吗?”

    “笨招儿也有,就是守株待兔型,以执著取胜,没准儿也能成功。”

    “执著?这行,我现在就剩执著了。”

    “那你就守号,红球区6个号码,自己选一组中意的,然后就死守,说什么也不换号,以不变应万变,天上掉馅饼,别人头上掉一个遍,怎么着最后也轮到掉你头上一回。”

    “我听着死守好像比主动出击等的时间还要长?”

    “耐性、毅力、坚持,这是对待彩票的态度,跟对待人生一样,一旦带上功利主义目的,往往一无所得,你要当它是玩,顺带做慈善,也许就守得云开见月明。”

    “那我就死守了。”小样敲定最适合自己的人生态度,接下来就是技术操作问题——选号,“什么号码吉利?”

    “你幸运数字是什么?”

    “幸运数字要管用,我还至于沦落到现在买彩票?没幸运数字。”

    “那生日也行。”

    “我是1月8号。”

    “0108,再想四个数。”

    “用他生日吧,10月19。”

    “你男朋友吧?”

    前,小样暗自叹息,没回答。

    “1019,还差俩数。”

    “最后用我爸生日,我买彩票是为他,11月12。”

    “1112,连号好,还容易中,齐了。”

    “010810111219,我喜欢这号!”小样对这串号码顶礼膜拜,掏20块钱下注,“这号,我买10注!”

    “蓝球号码也不变?”

    “那是我和他认识的纪念日,不变,我死守了!”

    电脑打出钱小样生平第一张彩票,投资完成,只等回报。到了公布中奖那天,她早早守候在电视机前,等待开奖,杨杉、钱进来谁也没把女儿新事业当回事,可突然听见一声尖叫“中啦”!

    “她说中了?中多少?”

    “我哪知道哇?中多少哇闺女?”

    “5等10块,10注100块钱。”

    “不错不错,投20块中100,投资回报率百分之五百,咱家眼瞅着诞生一商业奇才。”钱进来态度乐观,给女儿第N次创业定性。

    可小样非常非常不满足:“什么呀?离500万差远了去了。”

    “积少成多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急我买什么彩票呀?”

    杨杉谴责钱进来:“她这么没溜儿,你不撤火,还帮着添柴?”

    “她是为我,孩子给逼得实在想不出别的辙了,我还不鼓励鼓励她?”

    “也不知道你们爷儿俩谁逗谁玩呢?”

    100块回报,距离期望的500万目标,只完成五万分之一,不过相对于小样以往无数次失败,首次投资堪称成功典范,至少足够她追加投资达五次之多。

    在小样红红火火开创彩票事业的同时,方宇坐在回北京的火车上,也对自己事业有了崭新规划。一到北京,他就风尘仆仆直奔车行,照会老板:“打今儿起,您尽可能多给我安排活儿,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无所谓,加班加点也不在乎,只要能挣钱,跑外地接车、修车大活儿,您一水全给我,成吗?”

    “怎么了这是?你不是只干技术含量高的活儿吗?缺钱了?”

    “急茬!算我求您帮忙,什么来钱快,给我安排什么。”

    “行,你愿意,我这活儿多得是。”

    沉默离开不代表放弃翻盘,方宇计划把生米煮成熟饭,没钱挣钱,没机会创造机会。不管小样如何冷酷到底,他都不由分说一往无前。

    青楚得知方宇去过宁夏,联同周晋、高齐约他见面,大家都想了解小样近况。

    方宇:“叔叔情况大致就是这样,小样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高齐:“他出现抑郁倾向很正常,想改善他的精神状态,一要靠身体康复的显著疗效,二要靠周围亲朋好友的精神支撑。”

    青楚:“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应该把姨父接回北京治疗。”

    方宇:“我也这么想,小样也想,可回北京就要面临更大的经济压力,要做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太难了。”

    青楚:“我们可以一起帮她,再大的难处,大家分摊,就容易多了。”

    方宇:“小样不想把自己负担转嫁给别人,就连我要跟她一起承担,她都拒绝了。”

    高齐:“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宇:“这次回来我要尽快筹一笔钱,先别告诉小样,如果她知道一定不让我这么做。等我筹到钱,马上再回银川说服她。”

    青楚:“问题是你打算怎么筹那么多钱呢?”

    方宇:“挣,想尽一切办法挣。”

    周晋:“方宇,如果需要,我可以……”

    方宇摆手制止:“别!这是我自己的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小样不想拖累我,我也没权利拖累你们,这责任是我们俩的,让我们自己来承担吧。”

    周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记住,我们都在支持你,有需要就说话。”

    高齐:“对,你和小样不是孤军奋战。”

    方宇:“兄弟们,谢谢。”

    青楚:“好男人都凑齐了,我代表小样敬你们仨一杯!”

    钱小样不知道自己的盟军正在集结,此刻她全神贯注投入到与彩票的孤军奋战之中。可自从首战小捷后,她就再也没赢过一回。

    “我前前后后投进去500了,就第一次中了100,算下来投资回报率百分之负五百,失败。”

    老彩民依然对她循循善诱:“不失败,怀疑和放弃很容易,坚持才最难,想想人生是不也这个道理?”

    时不我待,带着极端功利主义色彩的小样没时间、也没钱在彩票领域一次次体验人生况味,产生巨大困惑和动摇:“那我还要坚持下去?要不我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换号转转运气?”

    老彩民不以为然:“那你就背离了守株待兔的原则,人生是另外一种策略了。”

    “我和他分手了,可能不该用他生日,干脆换成我妈的,反正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事。”

    “随便你,不过要是我,既然决定守号,就绝对坚持下去。”

    “我换一次试试。”

    最后一次检验自己投资能力的机会,要么金盆洗手、要么再接再厉,小样坐在电视前等开奖,看着看着,杨杉、钱进来发现女儿眼睛直了。

    “她妈,你看咱闺女怎么了”

    小样像被子弹击中,捂住胸口,大口倒气。

    “小样你怎么了?”

    “妈,我中啦!中啦!”

    “几百呀?”

    “3万!3等3000我买了10注,一共中3万!”小样疯狂拥抱杨杉,再拥抱钱进来,“真的中了!我中了!妈,咱一下就有3万了。”

    “你这浑蛋孩子,还真让你中了……”

    小样从兜里摸出彩票,突然狂喜定格,表情骤然霜降。

    “怎么了孩子?”

    小样转喜为悲:“中奖的是我以前守的那号,上回为转运,我把它给换了。”

    即使对女儿彩票事业不闻不问的杨杉,也对巨额人民币从手指尖上划过去扼腕惋惜、灰心丧气,不由得联想到命运,这是一个什么意味的暗示呢?得而复失比从未得到更悲壮,小样陷入无休无止的自怨自艾:“我怎么把号换了呢?怎么就没死守,没坚持下去呢?”她把这句话反反复复,碎碎叨叨,念念不忘,关门不出,绝食绝觉。杨杉不得不出手干预,防止家里前赴后继涌现两个抑郁症患者。

    “样儿?你是醒了还是没睡?”

    “没区别。”

    “还想彩票呢?别钻牛角尖,以后不买那玩意儿了,横财跟咱家没关系。”

    “妈,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是算计一城一池的得失,我在总结人生,为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跟运气离这么近,结果却被我愚蠢地错肩而过呢?”

    “说明你没这命。”

    “不对,是老天在惩罚我,教训我没坚持、没死守,本来就缺乏内在、好高骛远、没长性,就剩执著这么一条优点,还给舍弃了。总听见谁在我耳朵边冷笑,说:‘谁让你不坚守来着,瞎了吧?’”

    见女儿这样,钱进来问杨杉:“媳妇,那百忧解你扔了吗?”

    “没扔,干吗?”

    “没扔就好,要不给咱闺女吃点?她都幻听了。”

    杨杉愁眉苦脸:“我觉得自己也需要吃点。”

    “拿出来、拿出来,咱三口人饭前一起吃,拿它开胃。”

    女儿的沉沦,换来父亲的觉醒,钱进来顾不上继续幽远命题的长考,必须回到现实,解决钱小样的精神压力。他宣布重大决定:“本人决定即日起,不做康复了!我没发神经,做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花那么多钱康复,也没见有要康复的意思,其实康不康复能怎么着?横竖我都不能健步如飞了,横竖这辈子都得拖累你们娘儿俩了,生活上我没法解放你们,经济上还可以做点贡献,虽说不能赚钱,省钱也是贡献吧?至少以后谁都不用头拱地想钱辙了。先说好,要赞成我的决定,咱一块庆祝;要不赞成,想劝我改主意,免了。”连杨杉、小样赞成或者反对的发言权都给剥夺,“宣布完这决定,我一下就轻松、解脱了。这几个月花着大钱,心里还不痛快,现在不花钱,痛快一下就回来了,多好!”

    钱进来遏止了自己身上的无限制支出,一举理顺家庭产出与投入的逆差,消灭了财政赤字,缓解了尊严面对生命低三下四的心理弱势,让尊严重新扬眉吐气。但依然解决不了女儿的心理疾病,钱小样彻底被挫败感、无力感以及无助感没顶,走投无路,她站上天台对天空大喊:“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听不见千里之外的回答:“小样,我来啦!”

    方宇呕心沥血的工作态度,以及鞠躬尽瘁的工作量,把挣钱变成抢钱,让车行老板发现进一步挖掘他身上潜力的可能性。

    “方宇,别太玩命了,被钱逼死不值当。这么没日没夜干下去,别哪天一下不省人事,再砸我手里。”

    “不会,要有那天,我保证挣扎着出了车行门再倒下,绝不拖累您。”

    “你到底需要多少钱才够?”

    “至少20万。”

    “你给自己顶多大一雷呀?要不先从我这借20万?回头帮我干点私活儿,慢慢还。”

    “行啊!那我就把您当银行贷款了。”

    方宇用沦为长期包身工的代价换到20万现金,没条件的条件、没机会的机会,被他创造出来!


如果您喜欢,请把《我的青春谁做主》,方便以后阅读我的青春谁做主第十七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我的青春谁做主第十七章并对我的青春谁做主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