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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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有两篇假托的序:一篇为“雍正阏逢摄提格(十二年)上巳后十日观鉴我斋甫”的序;一篇为“乾隆甲寅(五十九年)暮春望前三日东海吾了翁”的序。这两篇序都是假托的,因为书中提到,观鉴我斋序中也提及,雍正朝哪里有?书中又提到《品花宝鉴》中的人物,徐度香与袁宝球(第三十二回),《品花宝鉴》是咸丰朝出的,雍正、乾隆时的人哪会知道这书里的人物呢?
蜚英馆石印本还有光绪戊寅(四年)古辽马从善的一篇序,这篇序却有点历史考证的材料。他说:一书,文铁仙先生(康)所作也。先生为故大学士勒文襄公(保)次孙,以赀为理藩院郎中,出为郡守,荐擢观察,丁忧旋里,特起为驻藏大臣,以疾不果行,遂卒于家。
先生少袭家世余荫,门第之盛,无有伦比。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先时遗物斥卖略尽。
先生块处一室,笔墨之外无长物,故著此书以自遣。其书虽托于稗官家言,而国家典故,先世旧闻,往往而在。且先生一身亲历乎盛衰升降之际,故于世运之变迁,人情之反复,三致意焉。
先生殆悔其已往之过而抒其未遂之志欤?
我后来曾向北京的朋友打听这书的作者,他们说的话也可以证实马从善序中的话。志赞希先生(志锜)并且说:光绪中叶时,还有人见过里的长姐儿,已不止半老的徐娘了。
文康的事迹,马从善序里已略述了。我的朋友李玄伯先生(宗侗)曾考证文康的家世,列有一表(《猛进》第二十二期),如下:
温福
勒保—
英惠文厚
英德
英绶文俊
英奎
英秀文康
永保—
英志文禧
英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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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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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玄伯说,他不能定文康是英字辈哪一个的儿子。这一家确曾有很阔的历史;马从善说他家“门第之盛,无有伦比”,也不算太过。他家姓费莫氏,镶红旗人。温福做到工部尚书,在军机处行走;乾隆三十六年征金川,他是副将军,中枪阵亡,赏伯爵,由他的次子永保承袭。勒保做到陕甘总督,调云贵总督;嘉庆初年,他有平仲苗之功,封威勒侯;后来又有平定川陕教匪之功,升至经略大臣,节制川、楚、陕、甘、豫五省军务,晋封公爵。永保也署过陕甘总督,做过云贵巡抚,两广总督,死后谥恪敏。
英字一辈里也出过好几个大官;文字一辈中,文俊做到江西巡抚。
玄伯说:“他家有几个人上过西北,温福、永保皆在乌里雅苏台效过力,所以安骥也几乎上了乌里雅苏台。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勒保、英惠各做过一次,英绶二次,所以安骥也升了这官。”
玄伯这几句话固然不错,——如第四十回里安太太问乌里雅苏台在那儿,舅太太道:“■,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这是一证。——但我们不可因此就说是作者叙述他家历史的书。马从善说:“书中所指,皆有其人;余知之而不欲明言之。
悉先生家世者自为寻绎可耳。”此言亦不可全信。所谓“皆有其人”者,如长姐儿是有人见过的;如三十二回邓九公说的那班戏子与“老斗”——“四大名班里的四个二簧硬脚儿”,状元公史莲峰等,——大概都实有其人。(虞太白即程长庚)此外如十三妹,如邓九公,必是想象虚构的人物。安学海、安骥也不是作者自身的写照,至多只可说是文康晚年忏悔时的理想人物罢了。
依我个人看来,与恰是相反的。曹雪芹与文铁仙同是身经富贵的人,同是到了晚年穷愁的时候才发愤著书。但曹雪芹肯直写他和他的家庭的罪恶,而文铁仙却不但不肯写他家所以败落的原因,还要用全力描写一个理想的圆满的家庭。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文铁仙自序(假名“观鉴我斋”的序)也说:修道之谓教。与其隐教以“不善降殃”为背面敷粉,易若显教以“作善降祥”为当头棒喝乎?
这是很明白的供状。马从善自称“馆于先生家最久”,他在那篇序里也说:先生殆悔其已往之过,而抒其未遂之志欤?
这可见文铁仙是有“已往之过”的;不过他不肯老实描写那些“已往之过”,偏要虚构一个理想的家庭来“抒其未遂之志”。于是遂成一部传奇的而非写实的小说了。
我们读,不可不记得这一点。是有意写“作善降祥”一个观念的;是有意写一个作善而兴旺的家庭来反映作者身历的败落状况的。书中的情节处处是作者的家世的反面。文康是捐官出身的,而安学海与安骥都是科甲出身。文康做过大官而家道败落;安学海止做了一任河工知县,并且被参追赔,后来教子成名,家道日盛。文康是有“已往之过”的;安学海是个理学先生,是个好官,是个一生无疵的完人。文康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而安学海“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安骥竟是“政声载道,位极人臣”。——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文康在最穷愁无聊的时候虚构一个美满的家庭,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凡实际上他家最缺乏的东西,在那幻想的境地里都齐全了。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固且快意。”一部大可以安慰那“垂白之年重遭穷饿”的作者了。
我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存》二集卷二)里,曾泛论五十年内的白话小说:
这五十年内的白话小说……可以分作南北两组:北方的评话小说,南方的讽刺小说。北方的评话小说可以算是民间的文学;它的性质偏向为人的方面,能使无数平民听了不肯放下,看了不肯放下;但著书的人多半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浓挚的经验。他们有口才,有技术,但没有学问思想。他们的小说……只能成一种平民的消闲文学。、……等书属于这一类。南方的讽刺小说便不同了。他们的著者多是文人,往往是有思想有经验的文人。他们的小说,在语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说那样漂亮活动;……但思想见解的方面,南方的几部重要小说都含有讽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会问题的小说。他们既能为人,又能有我。、……都属于这一类。
本叫做《儿女英雄评话》,是一部评话的小说。它有评话小说的长处,也有评话小说的短处。短处在思想的浅陋,长处在口齿的犀利,语言的漂亮。
这部书的作者虽做过几任官,究竟是一个迂腐的学究,没有高尚的见解,没有深刻的经验。他自己说他著书的主旨是要写“作善降祥”的一个观念。
从这个迂陋的根本观念上出发,这部书的内容就可想而知了。最鄙陋恶劣的部分是第三十五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的一回。在前一回里,安公子在“成字第六号”熟睡,一个老号军眼见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他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这已是很可笑的迷信了。三十五回里,那位同考官娄养正梦中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把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人当中!”
娄主政还不肯信,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头过处,……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只听那神道说道:“……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这种谈“科场果报”的文字,本是常见的;说也奇怪,在一部冒充写实的小说里,在实写制度典章的部分里,这种文字便使人觉得格外恶劣,格外迂陋。
这部书又要写“儿女英雄”两个字。作者说: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怜儿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龙凤。
他又说:如今世上人……误把些使气角力好勇斗狠的认作英雄;又把些调脂弄粉断袖余桃的认作儿女。……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业。譬如世上的人立志要做个忠臣,这就是个英雄心;忠臣断无不爱君的,爱君这便是个儿女心。立志要作个孝子,这就是个英雄心;孝子断无不爱亲的,爱亲这便是个儿女心。……这纯是一团天理人情,没得一毫矫揉造作。浅言之,不过英雄儿女常谈;细按去,便是大圣大贤身分。
这是全部书的“开宗明义”。然而作者究竟也还脱不了那“世上人”的俗见。
他写的“英雄”,终脱不了那“使气角力”的邓九公、十三妹一流人。他写的“儿女”,也脱不了那才子佳人夫荣妻贵的念头。这书的前半写十三妹的英雄:
挽了挽袖子,……把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第四回)
又写她在能仁寺:
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她这才抬头望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亮,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第六回)
这里的十三妹竟成了“超人”了!“超人”的写法,在《封神传》或《三宝太监下西洋》或一类的书里,便不觉得刺目;但这部书写的是一个近代的故事,作者自言要打破“怪、力、乱、神”的老套,要“以眼前粟布为文章”,怎么仍要夹入这种神话式的“超人”写法呢?
这样一个“超人”的女英雄在这书的前半部里曾对张金凤说:你我不幸托生个(做?)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轰轰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第八回)
这是多么漂亮的见解啊!然而这位“超人”的十三妹结婚之后,“还不曾过得十二日”,就会行这样的酒令: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第三十回)
这位“超人”这一跌未免跌的太低了罢?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超人”的堕落;这不过是那位迂陋的作者的“马脚毕露”。这位文康先生那里够得上谈什么“人味儿”与“超人”味儿?他只在那穷愁潦倒之中做那富贵兴隆的甜梦,梦想着有乌克斋、邓九公一班门生朋友,“一帮动辄是成千累万”;梦想着有何玉凤、张金凤一类的好女子来配他的纨袴儿子;梦想着有这样的贤惠媳妇来劝他的脓包儿子用功上进,插金花,赴琼林宴,进那座清秘堂!
一部里的思想见解都应该作如是观:都只是一个迂腐的八旗老官僚在那穷愁之中做的如意梦。
我们已说过,不是一部讽刺小说;但这书中有许多描写社会习惯的部分,在当日虽不是有意的讥讽,在今日看来却很像是作者有意刻画形容,给后人留下不少的社会史料。正因为作者不是有意的,所以那些部分更有社会史料的价值;这种不打自招的供状,这种无心流露的心理,是最可宝贵的,比那些有意的描写还更可宝贵。
极力描摹科举时代的社会习惯与心理,那是有意的讽刺。
的作者没有吴敬梓的思想见解;他的思想见地正和里的范进、高老先生差不多,所以他崇拜科举功名也正和范进、高老先生一班人差不多。的作者正是里的人物,所以里的心理也正是攻击讽刺的心理。不过吴敬梓是有意刻画,而文康却是无心流露罢了。
里写周进、范进中举人的情形,是读者都不会忘记的。我们试看里写安公子中举人的时候(第三十五回):
安老爷看了〔报单〕,乐得先说了一句“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了”。手里拿着那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这小子,他中也罢了,亏他怎么还会中的这样高!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手却攥着根烟袋,一时忘了神,便递给老爷。妙在老爷也乐得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
那时候的安公子呢?
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里,旮旮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凉,心是乱跳,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
连他们家里的丫头,长姐儿,也是——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从半夜里盼到天亮,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他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真个的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下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儿去罢。看时气不好!”他……因此扎在他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床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要就那拿的开拿不开上算占个卦。……
还有那安公子的干丈母娘——舅太太——呢?
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的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
顶热心至诚的,要算安公子的丈母张太太了。这时候,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
原来张亲家太太一个人爬上魁星楼去了。她——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的……直奔到这里来,……大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及至……何小姐……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的是“阿弥陀佛”和“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这一长段,全文约有五千字,专写安家的人听见报安公子中举人时候的心理。文康绝对想不到嘲讽挖苦安老爷以至张亲家太太一班人;他只是一心至诚地要做一篇赞叹歌颂科举的文字,他只是老老实实地要描摹他自己歆羡崇拜科举的心理,所以有这样淋漓尽致、自然流露的好文章。
文康极力赞颂科举,而我们读了只觉得科举流毒的格外可怕;他诚心诚意地描写科第的可歆羡,而我们在今日读了只觉得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篇科举制度之下崇拜富贵利禄的心理的绝好供状。所以我们说的作者自己正是要刻画形容的人物,而的大部分真可叫做一部不自觉的。
是一部评话,它的特别长处在于言语的生动,漂亮,俏皮,诙谐有风趣。这部书的内容是很浅薄的,思想是很迂腐的;然而生动的语言与诙谐的风趣居然能使一般的读者感觉愉快,忘了那浅薄的内容与迂腐的思想。旗人最会说话;前有,后有,都是绝好的记录,都是绝好的京语教科书。的作者有意模仿说评话人的口气,叙事的时候常常插入许多“说书人打岔”的话,有时颇觉讨厌,但往往很多诙谐的风味。
最好的例是能仁寺的凶僧举刀要杀安公子时,忽然一个弹子飞来,那和尚把身一蹲,谁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儿来得更快,噗的一声,一个铁弹子正着在左眼上。那东西进了眼睛,敢是不要站住,一直的奔了后脑杓子的脑瓜骨,咯噔的一声,这才站住了。那凶僧虽然凶横,他也是个肉人。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着上这等一件东西,大概比揉进一个沙子去厉害,只疼得他“哎哟”一声,咕咚往后便倒;当啷啷,手里的刀子也扔了。那时三儿在旁边正呆呆的望着公子的胸脯了,要看这回刀尖出彩,只听咕咚一声,他师傅跌倒了,吓了一跳,说:“你老人家怎么了?这准是使猛了劲,岔了气了。等我腾出手来扶起你老人家起啵。”才一转身,毛着腰,要把那铜镟子放在地下好去搀他师傅。这个当儿,又是照前噗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他左耳朵眼儿里打进去,打了个过膛儿,从右耳朵眼里儿钻出来,一直打到东边那个厅柱上,吧嗒的一声打了一寸来深,进去嵌在木头里边。那三儿只叫得一声“我的妈呀!”镗,把个铜镟子扔了,咕咭,也窝在那里了。那铜镟子里的水泼了一台阶子。那镟子唏啷■啷一阵乱响便滚下台阶去了。(第六回)
这种描写法,虽然全不是写实的,却很有诙谐趣味;这种风趣乃是北方评话小说的一种特别风趣。
第二十七回写何玉凤将出嫁之前,独自坐在屋里,心里越想越烦闷起来,
——
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毛一拧就锁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他自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两个孤拐他自己会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
这样有风致的描写,在中国小说中很不多见。
不但记叙的部分如此,这书里的谈话的漂亮生动,也是别的小说不容易做到的。小说里最难的部分是书中人物的谈话口气。什么官僚乞丐都谈司马迁、班固的古文腔调,固是不可;什么小姐小孩子都打着“欧化”式的谈话,也是不可;就是像那样人人都说着长江流域的普通话,也叫人起一种单调的感觉,有时还叫人感觉这种谈话的不自然,不能传神写实。做小说的人要使他书中人物的谈话生动漂亮,没有别的法子,只有随时随地细心学习各种人的口气,学习各地人的方言,学习各地方言中的熟语和特别语。
简单说来,只有活的方言可用作小说戏剧中人物的谈话;只有活的方言能传神写生。所以中国小说之中,只有几部用方言土语做谈话的小说能够在谈话的方面特别见长。用山东方言,用北京话,用苏州话:这些都是最有成绩的例。也用北京话,但出世在出世之后一百二三十年,风气更开了,凡曹雪芹时代不敢采用的土语,于今都敢用了。所以里的谈话有许多地方比还更生动。如张亲家太太,如舅太太,他们的谈话都比里的刘老老更生动。甚至于能仁寺中的王八媳妇,以至安老爷在天齐庙里碰着的两个妇人,他们的谈话,充满着土话,充满着生气,也都是曹雪芹不敢写或不能写的。
我们试举天齐庙里那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的说话作个例。她说:那儿呀?才刚不是我们打伙儿从娘娘殿里出来吗?瞧见你一个人儿仰着个颏儿尽着瞅着那碑上头,我只打量那上头有个甚么希希罕儿呢,也仰着个颏儿,一头儿往上瞧,一头儿往前走。谁知脚底下横不楞子爬着条浪狗,叫我一脚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亏我躲的溜扫,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乖乖,准是我自己闹个嘴吃屎。你还说呢!(第三十八回)
又如在能仁寺里,那王八媳妇夸说那大师傅待她怎么好,她说:要提起人家大师傅来,忒好咧!……
天天的肥鸡大鸭子,你想咱们配么?
那女子(十三妹)说道:
别咱们!你!
这四个字多么响亮生动!
第二十六回张金凤劝何玉凤嫁人的一长段,无论思想内容如何不高明,在言语的方面确然要算是很流利的辩论。在小说里,这样长篇的谈话是很少见的。里的人物之中,安老爷与安公子的谈话最令人感觉迂腐可厌;然而那位安公子有时也居然能说几句有风趣的话。他和何玉凤成亲的那一晚,何小姐打定主意不肯睡,他——因被这位新娘磨得没法儿了,心想这要不作一篇偏锋文章,大约断入不了这位大宗师的眼,便站在当地向姑娘说道:“你只把身子赖在这两扇门上,大约今日是不放心这两扇门。果然如此,我倒给你出个主意,你索性开开门出去。”
不想这句话才把新姑娘的话逼出来了。他把头一抬,眉一挑,眼一睁,说:“啊,你叫我出了这门到那里去?”公子道:“你出了这屋里便出房门,出了房门便出院门,出了院门便出大门。”姑娘益发着恼,说道:“你,■,待轰我出大门去?我是公婆娶来的,我妹子请来的,只怕你轰我不动!”公子道:“非轰也!你出了大门,便向正东青龙方,奔东南巽地,那里有我家一个大大的场院,场院里有高高的一座土台儿,土台儿上有深深的一眼井。”
姑娘不觉大怒,说道:“唗!安龙媒!我平日何等待你,亏了你那些儿!今日才得进门,坏了你家那桩事,你叫我去跳井!”公子道:“少安无躁,往下再听。那井口边也埋着一个碌碡,那碌碡上也有个关眼儿。你还用你那两个小指头儿扣住那个关眼儿,把它提了来,顶上这两扇门,管保你就可以放心睡觉了。”
姑娘听了这话,追想前情,回思旧景,眉头儿一逗,腮颊儿一红,不觉变嗔为喜,嫣然一笑。
总之,的最大长处在于说话的生动与风趣。为了这点子语言上的风趣,我们真愿意轻轻地放过这书内容上的许多陋见与腐气了。
的纪献唐自然是年羹尧的假名。但这部书不过是借一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大脚色”来映射十三妹的英雄,年羹尧不过是一个不登台的配角,与作者著书的本意毫无关系。蒋瑞藻先生说:意者年氏之死出于同僚诬蔑而非其罪,燕北闲人特隐约其词,记之小说,以表明之耶?(《小说考证》页143)
这是排满空气最盛的时代的时髦话。文康是一个八旗陋儒,他决没有替年羹尧伸冤的见解。况且这书中明说年羹尧有“谋为不轨”的行为(十八回),如何可说是代他“表明”的书呢?
我们读这种评话小说,要知它只是一种消闲的文学,没有什么微言大义。
至多不过是带着“福善祸淫”一类的流俗信仰罢了。
年羹尧是历史的人物。十三妹的故事却全是捏造的。她的祖父名叫何焯:我们难道可信她是何义门(焯)的孙女吗?在里,十三妹姓何,她父亲名叫何杞,是年大将军的中军副将。后来清朝晚年另有人编出一部《年公平西纪事》,又名《平金川》,书中也插入十三妹的故事。但十三妹在那书里却不姓何了,她父亲名叫裕周,是个都司。这书叙裕周被年大将军杀死之后,十三妹奉了母亲,“隐姓埋名,以待机会,再行报仇。”语在(《平金川》第十八回)。这可见《平金川》是沿袭的,不能证明当日确有这个故事。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病中作此自遣
《胡适文存三集》卷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