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时间弹指一挥。
每日都有新绘好的地图送上来,每日代表直井洞的红点都在往外扩散,让人怀疑是不是画师手抖打翻了颜料,密密麻麻的点织成血脉一般的网,遍布叶城周,甚至还在往外生长,而在他力所不及的地方还有多,已不得而知。
起初观去触目惊心,现在只剩回天乏力。
野心家会想要将这地王国一般的要据为己有,霍临清楚这只不过是痴心妄想,除非他屠尽每一个知道路线的蛮人,再辅以累月让士兵熟悉地形,否则贸然去就是戳瞎己双眼,给对方送血。
而这还只是地上的入,地洞穴如何错综复杂,已无为力。
霍临坐在椅中,又想到图瓦什。想到那些晦暗的缠绵、交叠的肢体,每在汉军营地一日、参加一场早操、商讨一次对策,看着己战友的脸,那些时间就越虚假一层,越像是他的臆想。
他甚至不确定己是不是爱他的,或是环境特殊使然,着了不该着的鬩。
他和严老将军在战略上也现了分歧。
霍临不愿打这几乎就是必输的仗,不愿再赔进弟兄的人头;严老将军却势在必得,折胳膊断腿也要拿叶城,一统西域。两人立场对调,各羽翼又坚持原意,几乎人人都在和人人吵,嗓子发哑声嘶力竭。最终各退一步:打,只打这一次,集中军力抱团进攻,破开城门,日后若情况有变,再从长计议。
定第五日进攻,临行前夜却有探子来报,说是隔壁的雅克西部落正备兵行,也是打算明日攻打叶城。
严老将军一听就乐开了花,拍板连说了好几个“好”字,气焰更胜。
霍临心里清楚,此行依旧凶多吉。
汉军纵使折了小半,人数仍旧占优,若想取胜,只站稳脚地盘,一步步推进,避免被不知从何处而的突厥军队打散剿灭,而雅克西部落的兵,确实轻减他的压力。
皮山位于叶城东南,雅克西部落占据正北,两方若包抄叶城,处于样不知图瓦什地要地位的汉军和雅克西,霍临有信心将他一举拿。
问题在于,叶城前城主交迈欺软怕硬,城墙修得坚固无比,还配以投石车、用以射箭的窗洞等等防御措施,从外突破难如登天。若是往常,霍临会选择派一队精兵趁夜混入城中,杀掉守卫,打开城门,里应外合——图瓦什也用的差不多的方法,只是他人,比起打开城门让人逃走,不如就关上门杀个透,更何况手上还有地洞穴这张王牌,只要摸清了城内兵力安排、找准了突破点,破城轻而易举。
一旦里面称王的是图瓦什,霍临就知道己无论送多、多精良的兵进去突袭都是徒然。
——而从外突破城门,闭上眼就看到明天如何血流成河、尸骸遍地。
他手上过了多人命、肩上担着多人命,事到如,还是痴心妄想不用死人。
第五日。
秋阳飒飒,万里无云。
三军会战。
汉军队列呈长河状进攻城门,西军不断从两侧围攻,人数却显得不多,城墙防御尤为重。
最重要的是,
主帅不在。
霍临御马站在高
处俯瞰战场,心想图瓦什应是想先集中火力解决兵力较弱的雅克西,再回头一杀汉军。他手有固若金汤的城墙,不急于一时半刻冲突大头,先用城墙削弱敌方兵力便。
“让他散开!”
严老将军道,
“我有兵力优势,趁图瓦什和雅克西对打,一气把他包了,一石二鸟!”
霍临道:
“您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知道谁是蝉谁是雀?谁都不知道图瓦什在地留了多人,若我一散,给他留了空子,大半都是民兵的汉军还一战西军?”
他正谈到这里,北方却隐隐有沙尘翻滚而来,人数众多且杂,就算西军加上投诚的叶城士兵也不至于有这多人,尽是骑兵,从城墙外两侧包抄而来,獠牙一般扎向凝聚成带状的汉军,而其中一方领头的高头大马,格外引人注目。
霍临心头一跳,以为他是图瓦什,站在此处看不太清,他的大宛马却长嘶着跺起脚,焦躁不耐。
“怎回事!”
武卫俞惊叫道。
霍临凝神仔细看去,那两股兵却没有齐心协力,奔向汉军的途中都还有人被砍落马,只是数,大多数简直像是被狼追赶的羊群一样只顾疯狂往前冲。
他立时大喊:
“叫面外侧盾兵垒盾立枪!吹号!快!”
武卫俞还在慌张地连声问着“什什”,声音却被浑厚的号声盖了过去。
霍临大声快速解释:
“图瓦什没打雅克西!他把他赶到我这边,想靠混战壮大己兵力!突厥几乎都是骑兵,我却几乎都是步兵,操!”
他说到半头却已没空再讲,举起枪就震动胸腔大喝:
“骑兵!分两路!东西各方,向前直冲过去!东路,跟严将军!西路,跟我冲!”
一踢马肚就率先冲坡,枪头红缨划成一道火焰。
号令一声声传去,两路骑兵分散开来,燃人字形的硝烟,雷霆战鼓急如骤雨。
而方战场,被追赶的雅克西骑兵慌不择路,撞上汉军外围的盾兵,有的直接被第一排横刺的长矛戳中马胸;有的在撞上枪头之前勒马跳跃,却被上排竖立的长矛刮烂马腹;剩的那些成功越过防御盾墙,跳入中心步兵队列,甩尾踩踏,弯刀对大刀,没过多久紧实的阵型就被搅得往外散开些许,尸体里里外外堆成战壕。
而势不挡的突厥骑兵被从西南方而来的汉军骑兵冲撞,打乱了之前一面倒的突厥进攻汉军防守的节奏。
大汉骑兵对阵突厥骑兵是有劣势,只靠人数补,护住中心攻城的步兵队伍便算大功告成。
一时间战势甚是混乱。
霍临左进右突,枪头的血淌来染红手心,也染红了眼,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怒气沸腾而上,一转头却看到了那匹高头大马,雪白马毛已近绛红。
图瓦什。
样震怒如雷霆,眼中血光亮得骇人。身上肉却养起来了,比之前更为强壮,铜色的皮肤似油光水滑的马毛一般闪着光。头发贴着头皮扎成无数股小辫,有的发梢扣着金银小环,头顶上也平戴着一枚金环,耳朵的那对耳洞上也是环。眉眼似乎都描过,又黑又浓,眼梢偏描的是一尾流
金,扫到哪里都是一瞥惊鸿。脖子上也套着金环的项圈,狼皮斜挂在身上,露一半红铜皮肤和繁复绚丽的花形刺青,饱满的肌肉释放着力量,背后背着长弓和箭筒。烈日披在身上,耀如所向披靡的太阳神。
霍临马正抬起前蹄踢开敌人,他连的嘶叫都没听到,就这看呆了,迎头撞上旁边一人高举起来的盾牌,咚的一声响撞得他天旋地转,险些从马背上栽来,还要摇头晃去己这不该有的走神,一支利箭就咻地朝他射过来,穿过他侧颌和肩膀之间,射穿了身后举着马刀的人的胸腔。
他劫后余生去看箭来的方向,只见那太阳神双腿分开稳稳地站在奔跑的马背上,引弓的手臂还维持着架势,似乎冲他笑了一,发尾闪光的辫子波浪一般跳跃,没多久就跑得背过他,右肘反折,抽三支箭就并夹在指间射了去。
霍将军魂都没了,早忘了还身处战场,也不知道他那个笑到底是什意思,到底笑没笑都记不清了。
我是爱他的。
他心中突然蹦这一个声音。
我是爱他的。
他回神,握牢了枪杆,眉头一压,策马冲旋杀敌。余光中瞥见图瓦什坐回马背,身子向一侧斜低地不思议,马刀向斜握手中,猛然踢马肚加速,直直迎上一个高举弯刀要斩他头颅的雅克西骑兵,手腕一勾,马头斜落而,人头飞走,还在奔跑的前腿还没落地,马身连人身就横扑在地,绊倒了后继而上的骑兵。
如此膂力,霍临汗毛直站,浑身的血沸腾如汤。
杀了多久,他已没有概念。
日头过了正午,正往西沉,天色还未变红,地上却遍地深红。
城门还未被破开,却有松动的迹象。
而他只是杀、杀、杀,握枪的手臂早没了知觉,骨架发麻,还是杀、杀、杀。
耳里充斥着喊声、马嘶、兵器碰撞的铮响,嗡嗡嗡、嗡嗡嗡,把人淹没。
蓦然间,天边吹响浑厚悠远的号角,仿佛拉了张大无际的白布覆满整个战场,什声响都被盖成了寂静。
大汉撤兵了。
霍临呆立原地,身边已没几个要杀的人,那些人却也停在了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攻城的步兵阵带着攻城锤回撤,鹰眼仿佛一条黑压压的干瘪长虫往回蠕动,而陪在旁侧的骑兵则如断肢残臂的蜈蚣脚。
谁的命令?
霍临回望一眼叶城的城门,看到两侧堆得快有半墙高的尸山,摇摇欲坠的城门,只要再坚持那一会,就听见炸如惊蛰的砰响,就胜利。
到底是谁的命令?
他握着枪的手臂垂来,突然想笑,笑两声又笑不来,更哭不来。
这多人的命,万余人的命,万余个家庭,破灭得毫无意义。
寂远的大漠中忽然远远地响起一声唿哨,他的大宛马听了便竖起耳朵,嘶鸣一声就撒开蹄子朝东面的声源地跑去。
霍临任由带着己跑,远眺而去,在城门看见了图瓦什,骑着通体染血的白马,也在看他。
一过去霍临就提枪对他挥过去,图瓦什意识抽刀挡,两人就这在马背上打了起来。
上次在地,霍临
嫌他不认真,这真刀真枪来打,他又开心不起来。
他知道己只是在发泄。他打他用枪杆,图瓦什用刀背,打来打去没一枪一刀真正落对方身上,只有砰砰铛铛的声音大得吓人。中途有回城的突厥人见状要给他一刀,还未靠近就被汗王厉声疾色地喝退。
然而虎一痛,霍临手中枪杆直接被挑脱了手。
他座马叫一声,也落井石地颠起前腿把他摔去,喷着响鼻回到主人身边。
霍临看着那跳马来走到他身边的突厥人,气还没散,旋腰扫腿就把他踢倒,两人又这在沙地上滚来滚去肉搏。谁刚站起来,还没站稳,就会被另一方拉倒。几次三番,终于是郁郁不得志的霍将军把赤帐汗国的汗王给抡在了地上,己后背也被他抓着栽来。
好歹在撞到他身上之前撑稳了地面。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一寸,霍临看着他那高鼻深目、充满异域风情的脸,看他眼梢那尾流金,金橙的夕阳底闪得他什都忘了,等他说:
“你输了。”
才感觉到一片窄窄的斜上后颈的冷寒。他却傻不愣登地一手抓着他上身的狼皮,一手撑着他耳侧的地面,还在想这皮真他妈的好,又软又厚,什气都没了。
他真输了。
图瓦什另一臂也围上他背后,取过手里的匕首插进旁边的沙地里,说:
“你不值得。你会赢,城门已经快没了。坚持来,叶城就是你的。”
他又笑了,眼里是真诚的温驯:
“你很厉害。”
霍临听他称赞,心里痒痒的,嘴上却呛他:
“你就值得?”
图瓦什摇头,
“谁都不值得。战争不值得。”
霍临也终于笑了,道:
“别人说我放虎归山。”
这个成语图瓦什没有听过,模模糊糊地猜些意思,却还是不清楚。突厥贵族圈养老虎以显尊贵与强大,就以为是有关所属权的。答道:
“你没有放腐……虎归山,我是你的。”
汉人一愣,他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竟然哪里还衔接上。被这一打断,霍临早忘了己原本是想说什,看着他眼睛,里面爱与思念都要溢来了,再忍不住,撑着地的手臂一松,栽到他身上就围住他脑袋吻他,嘴唇贴合就要更多,闯进去,和他黏上。
图瓦什回抱住他,承着一身玄甲竟也不觉得重,只想和他再亲近点,连旁边围着的士兵越来越多也不管,眼里只有这个大杀方的汉人将军。
霍临不在的这五日,他几乎是夜不寐,时刻担惊受怕,疯了一样想去找他,找回点安全感。地洞穴与他而言几乎是个狼窟,没有一个以信任的人。他甚至在放霍临走的当夜把那个叛徒部喊进了王厅,打算以绝后患,最终却没手。他不想重蹈他父王的覆辙,那个谁都不信任的暴君,屠尽了身边每一个亲信,最后只留他这个子,甚至至此也想要取己性命。他做不到弑父,最终逃了去,后来听闻他被人刺杀,只觉悲哀。
吻到唇肉肿痛、头发麻,两人才停来。停来也依旧凝视着对方,嘴里喘气。突厥汗眼里雾光朦胧,总像是再引诱他再吻上去一样,霍将军却狠了心
,道:
“我马上要回京了,述职……就是向皇上报告我干了什、这边的情况,不知道多久会回来,回不来了也说不定……”
图瓦什脸上的旖旎神色散得一干二净,还有些发愣。
“皇帝的命令,说不准的。也把我调到西南去……我本来想策反你为大汉效力,就算我以后回不来这里,也有我信任的人守着,现在看来是不了。
“我没资格要你屈居人。就……占到地盘就不要打了。我各守着,井水不犯河水,都好好活着,好不好?”
突厥汗没说话,眉梢撇来,眼睛却瞪大了,眼眶发红。
霍临看到了,干笑了,想己该哄他,说:
“也说不定回京就死了,你不也说我那七弟容不得我嘛,到时候这边没人拦得住你了,你想打到中原都不是没……一统中原,多英雄梦啊。”
图瓦什听了就竖眉狠瞪他一眼,照他肚子直接一拳锤过去,锤得他翻倒在旁卷成虾米也没看一眼,径直上马,牵过己的雪蹄乌骓,喝止了周围的士兵,回城了。
霍临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满脑子莫名其妙,没明白为什己捧他为什还要被揍。
突厥人这难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