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的秋天,我遇见了那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当时我总觉得这是一连串偶然的结果,现在想来冥冥之中必有注定,一定是某种精巧的命运装置将他与我、还有“公主殿下”联系在了一起。
那天学校秋游。郊外爬山。我绝不是体质虚弱的人,不过由于平时缺乏运动,而这次又一下子有点运动过度,所以那天虽然有我很感兴趣的节目,但我一回家就倒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了。
在黑暗中起身,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这话或许听起来有点夸张,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地球的自转。
我头马上疼了起来,因为肚子在唱空城计。
也许天下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当时我实在是饥饿难当,绝不可能就这么安分地继续睡下去。我拿出书包里的奶糖来舔,希望藉此转移注意力,没想到这样做肚子反而更饿了。
我在窄小的厨房仔细翻找,却一无所获。父亲通常早上(话是这么说,其实是快中午的时候)在附近的咖啡店吃早点,晚上在工作的地方解决晚餐,虽然说出来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但我家确实是连一粒米的存粮都没有。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是连便利店都没有的时代。我住的小城一过十点,所有的食品店都会关门。
过了好一会,我才想起站前商业街的水果店。
我不记得当时是为了什么事了,有一次和父亲出门回来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当时站前开着的尽是夜店、居酒屋这些做酒水生意的店铺,只有一家水果店鹤立鸡群。店门口吊着好几只电灯泡,炫目的灯光下,架子上的哈密瓜和菠萝好像宝石那样闪闪发光。
我心里盘算,要是去那里,或许就能买到梨子或者是苹果了吧……我从未在十一点左右出过门,虽然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还是耐不住腹中饥饿,犹豫再三后,我把父亲留下的两枚百元硬币揣进口袋,出了门。
公寓周围都是些老住宅,五米宽的大路两旁排列着好几户木质的房子。有些房子里还点着灯,但路上十分昏暗,因为当年很多人家都习惯晚上把外窗落下来。
夜晚的街区恢复了宁静。
没有亮到深夜的电子招牌,没有通宵点灯的大楼,只有一轮明月悬在头上,小小的人影紧紧跟在我的脚边。
从公寓到站前,如果走大路的话,以小孩的步行速度约十分钟就能到。
不过我选择穿小巷,稍微绕了点远路。因为遇见普通市民还好,要是撞上巡逻的警察可就麻烦了。警察一般都是骑自行车的,只要我走窄窄的小巷,就不容易被他们发现。
我漫步走到小小的儿童公园。这是我白天常来的地方。
晚上的公园让人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花坛里、梧桐树的树荫下,总像是潜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令人心里惧意。
正当我打算快步穿过公园时——
“喂喂,那里的小家伙。”
附近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不,事实上是整个人都缩了起来),赶忙看向四周,却没有看见声音的主人。
“我在这,这里。”
就在身旁的滑梯上面,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头上皎洁的月光带来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面目,但他毫无疑问是人。
我一下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反应,僵在了原地。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别害怕。”
声音的主人安抚道。可惜,当时我并不知道,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反而要更加警惕。
“我这就下来,你等我一下。”
那个影子在滑梯道上蹲下,用跳跃滑雪般的姿势灵活平衡地滑了下来。他双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就只靠双脚控制速度。
“吓着你了吧。”
他说着向我走来。这是一个在秋天还穿着牛仔裤配薄t恤的男人,他头发齐肩,脸的一部分也被阴影所遮盖,在那小小的阴影里,银边的圆眼镜闪着光。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进包里,向我靠近。那时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果想要逃跑的话还是有机会的,但他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就好像幼儿节目的主持人那样爽朗亲切,让我不由得松懈了警惕。
“别怪我多管闲事……小家伙,你应该还是小学生吧。这个时间怎么会在这儿?”
男人说着站到了我的身边。现在想来,他长得和留长发时的约翰·列侬一模一样。我无法从他的模样判断他多大,应该是二十八到三十岁左右吧。
我老实地回答了男人的问题。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很少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处境,那时却丁点犹豫都没有,因为还是孩子的我不想让半夜出门这件事给自己带来麻烦(比方说联络学校)。
听完我的话,男人亲切地说:
“你是要去车站前的水果店……那里东西很贵哦。那里是做附近酒吧酒鬼生意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泡面的话,我家就有,分你一点吧。”
“不用了,这太不好意思了。”
我马上回答。那时我认为接受别人东西是很丢脸的事。食堂大妈的情况,最多也只能说是附赠,所以没有关系。
“一点也不麻烦。我会收你钱的。”长发男人笑着说,“我家就在附近,跟我来吧。”
我想了一下,结果还是点头了,因为肚子一直叫个不停。
按常理说,半夜里跟陌生人走是非常没有常识的行为,不过当时我对他一点也没有戒备,因为他没有来由地给人一种可以相信的感觉。
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弱者本能的直觉在起作用,又或许是命运注定使然。
正如他说的,男人的家在公园附近。
穿过几条小巷来到的小公寓,并不是那种一进玄关就分割了房间的格局,各个房间都完全独立。男人的房间在一楼尽头。
男人打开玄关大门,请我进去,这我可就不能听话照做了。看我摇头,他拍拍我的肩膀笑了起来。
“确实不能随随便便就进陌生人家里呢。”
就算是在亮处看男人,也说不清他大概几岁。听声音很年轻,但他脸色苍白,皮肤干燥,给人一种生活很不健康的感觉。
男人打开房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近五平米的小厨房,里面好像还有间十平米大小的屋子。从玄关脱鞋的地方看去,整个房间非常整洁,再说得准确点,里面基本没放什么东西。
厨房里只有个小冰箱。上边铺着报纸,放着几件餐具。大概其他小物件都放进厨房角落的柜子里了吧。
“我买了一箱,你拿两袋走吧。”
男人从冰箱旁的纸箱里拿出泡面说。
然而我却无暇顾及他,因为厨房对面的房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厨房与那间屋子之间,平时好像是用淡绿色的门帘区隔的。门帘并不是拉滑式的,而是拉了一根塑料包裹的粗铁丝,随后穿上的门帘。那天门帘拢在左侧,所以看得见房间里面。
屋子里有一张小床,上面躺着一个年轻女人。花色艳丽的被子盖到她的脖颈,看不到下面。
她起先望着天花板,注意到我来了,偏头看向我。她好像是只凭脑袋的重量转动头部,看起来十分吃力。
第一次见到她那不可思议的感觉,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牛奶般的肤色,明亮的大眼睛,白的地方犹如白瓷,黑的瞳仁又若嵌入的琥珀。鼻梁美丽挺拔,看上去有点不像日本人。
我站在玄关低下头,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无声地微笑着。
看到她的微笑,我突然有种喉咙被掐住的紧噬感。她纤身横卧的睡姿,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强而又力的引力。
“对不起,您太太已经睡了吧。”
“没关系,她一直是这么躺着的,因为身体比较虚弱。”
男人瞥了房间一眼答道。
“而且,她也不是我太太。这听上去或许有点奇怪……她是‘公主殿下’哦。”
那时我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甚至诧异地觉得,这个大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这个是送你的哦。”
连同两袋泡面一起递来的还有鱼肉肠。
“真不好意思。”我弯腰低头致谢。
当时我就已经懂得,在年长的人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礼貌。只要你有礼有节,对方一般都不会把你当作敌人,有时还会有意外的收获。这是我虽年小,就凭经验已经学到的处世之道。
“小家伙还挺有礼貌。你叫什么呀?”
“我叫泽村克也。”
我报上名字后,他也告诉我他姓曾根。我对这个姓并不熟悉,完全想象不出这名字该怎么写。
这时,旁边房间突然传来奇妙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就好像猫咪发情期难耐地叫声,又或者是忍耐不住饥饿的婴儿呼喊。
抬头望去,里面房间的那个女人——曾根先生所说的“公主殿下”正张大嘴巴呻吟着,像是在讨要什么东西。
“啊,是肚子饿了吧。”
说着,曾根先生轻按我的肩膀,把一直盯着她的我推出了玄关。
“拜拜,克也小朋友……回家路上要小心哦。”
说完他慌忙关上了公寓薄薄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