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乔治和我坐在一家名叫波普咖啡的餐馆里,这是在靠近休伦湖的一个小镇上。室内光线昏暗,灯还没有开。不过,在落了苍蝇的,微微发黄的草莓圣代和西红柿三明治剪纸中间,贴在镜子上的告示还是能看清楚的。
“别打听,”乔治读道,“要是我们知道,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还有:“要是你闲着没事儿干,不如去找个适合你的鬼地方。”乔治什么都要大声念出来,不管是海报、公告,还是缅甸刮胡水的广告词:“教堂湾,人口一千七百人,公路布鲁斯出口。我们爱我们的孩子。”
我想知道这是谁的幽默感,给大家看这种告示。我想,也许是收银台后头的那个男人。波普?咬着一根火柴,看着外头的马路,也不看别的,就看着有没有人被人行道上的裂缝绊了一下,或者车胎爆了。也许波普只是在自嘲。扎根一般地坐在收银台后头,体型庞大,冷嘲热讽,漠不关心,怎么看也不像会做这种事。甚至不用这样,也许只要来回走走,开车逛一圈,去一些地方,这个地方就能证明它的荒谬。在小镇上,你可以看见往窗外瞅的人们,坐在台阶上的人,你能从他们的脸上看见这样的判断。他们脸上的事不关己,漠不关心是如此之强烈,仿佛他们已经承受了足够的幻灭,并且,暗暗以满足的心情保持着他们的幻灭。
这里只有一个女服务员,一个矮矮胖胖的姑娘。她靠在柜台上,正在抠自己手指甲上的指甲油,把拇指上的指甲油剥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把大拇指搁到自己的牙齿上,专心致志地前后磨。我们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没理我们。大概两三分钟后,她把手指放下来,一边打量手指,一边说:“我也想知道呢,等你们发现呢。”
“好吧。”乔治回答说,“我叫你米奇怎么样?”
“我不介意。”
“你让我想起了米奇·鲁尼。”乔治说,“喂,这镇上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米奇背过身子,开始喝咖啡。看起来,她不打算再和我们讲话了,所以乔治有点神经质的不安,就像他被强迫要安静下来,被强迫一个人待着一样。“喂,这镇上,连姑娘都没有了吗?”他说话的表情,简直是忧郁。“这里没有姑娘,没有跳舞的地方,或者其他什么?我们在这里谁也不认识,你不愿意帮我们一点忙吗?”
“舞厅往下走,在海滩边。劳动节关门。”米奇冷漠地说。
“没有别的舞厅?”
“威尔逊学校外头,今天晚上有舞会。”米奇回答道。
“老式舞会?我不去老式舞会。所有人都跑过去,那种以前在教堂的地下室办的舞会。哦耶,大家转起来,我可不喜欢。美好的教堂地下室。”乔治的语气带着无来由的怒气,“你不会记得的,当时你太小了。”
这时候,我刚刚高中毕业,乔治已经在百货公司的男鞋部工作了三年,这就是区别。不过,我们都还没操心回城的事儿。我们现在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出其不意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相遇。我有一点钱,乔治则身无分文。我有我爸爸的车,乔治以前的车没了,以后的车还没有来,这事儿让他一直有点暴躁,不太高兴。不过,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些让他不开心的事儿。我能感觉到,他在制造一种自足的良好感觉,老朋友的感觉,假装我是一个老男人,一个好孩子,一个真正的人物,不在乎这么复杂的角色有没有冲突。尽管如此,当我看着他温柔的,笨头笨脑的,金发碧眼的英俊模样,就不会多想了。他有性感的粉红色嘴唇,经常的困惑给他的额头添了些惊异和恼人的纹路。我能想象出他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
碰到他之前,我开车去湖边接我妈回家。她参加了一个女人的湖畔休假营。她们在营地靠喝果汁,吃白软干酪来减肥,清晨在湖里游泳。这种休假显然是有宗教目的的,因为那儿还有一个小礼拜堂。我的姨妈,乔治的妈妈,也在那儿。我到了大概一小时,乔治也到了。他不是去接他妈妈回家的,而是去问她要钱的。他和他爸爸关系不太好,而且他在男鞋部赚的钱也不多,所以经常身无分文。他妈妈说,要是他肯留下来过一夜,第二天陪她去教堂,就借给他一些钱。乔治就同意了。然后我和乔治就开车跑了,沿着湖边开了有半英里远,到了这个小镇。我们以前都没来过这个小镇。乔治说这里有丰富的私酒和大把的姑娘。
这是个连柏油路都没有的小镇,宽阔的沙石路面,光秃秃的院子。只有耐寒耐旱的东西,比如黄的红的旱地金莲花,卷曲的褐色叶子的丁香花,能从干裂的地面钻出来。房子和房子之间的距离遥遥,每座屋子后头都有自己的水泵、棚屋以及厕所,大部分都是木头盖的,刷成了绿色、棕色、黄色。这里的树,都是粗大的柳树,或者白杨树,它们精致的叶子积着灰土。小镇的主干道两边都没有树,只有一块块光地,长着高高的野草、蒲公英和蓟类植物。商店建筑之间是开阔的乡村。镇公所大得惊人,塔楼上有一座漂亮的大钟,塔楼的红砖在小镇褪色的白色木墙之间格外的耀眼。大门边的告示说,这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死难战士纪念堂。我们在外头的饮水处喝了水。
我们在主干道上开着车,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乔治说:“什么垃圾!”然后说:“嗨,看看这个!喔,也不是太好。”路上的人都要赶回家吃晚饭了,商店的影子气势磅礴地落在地上,我们于是进了波普咖啡馆。
“哎呀,这镇上就没有别的饭店了吗?你看见别的饭店没?”乔治说。
“没看见。”我回答道。
“我去过的其他镇子,”乔治说,“窗户外头挂着猪,实际是从树上挂下来的。不是这里,上帝!我猜现在的季节太晚了。”
“你想去看场戏不?”
门开了。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她走上台阶,坐在一条长凳上。走路的时候,裙子摇来摆去。她长了一张昏昏欲睡的长脸,没有胸,头发卷曲,脸色苍白,几乎可以说丑陋。但是,她浑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性的光环。乔治顿时愉快起来,尽管也没有非常愉快。他说:“没关系,够了。紧急情况嘛,危急情况嘛。”
他走到柜台那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攀谈。过了大概五分钟,他们一起朝我走过来了,女孩在喝一瓶橘子汽水。
“这是爱德莱德。”乔治说,“爱德莱德,爱德莱德,甜蜜的爱德莱德呀。我叫她甜蜜的爱,甜蜜的爱。”
爱德莱德只顾吸她的吸管,根本没理会。
“她没约会。”乔治说,“甜心,你没约会吧,是不是?”
爱德莱德摇了摇头,动作非常之轻。
“你和她说的话,她一半都没在听。”乔治说,“爱德莱德,甜蜜的爱,你有没有朋友?你有没有年轻的,可爱的小姑娘朋友愿意和小伙子出来?你,她,和男人?”
“看情况。”爱德莱德回答道,“你们想去哪儿?”
“你说哪里就去哪里。开车去。也许去欧文桑德。”
“你有车?”
“是啊,是的。我们有车。来吧,你肯定有男人喜欢的可爱小姑娘。”他用手臂搂住这个女孩,手指搭在她衣服上,“出来吧,我们带你看看车。”
爱德莱德说:“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可能愿意来。和她约会的那家伙已经订婚了。他的未婚妻来了,待在他那里。他住在湖边,他爸爸妈妈的房子……”
“哦,好吧,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乔治问,“她叫什么名字?来吧,走,咱们去接她。你想坐在这里喝一晚上的汽水?”
“我喝完了。”爱德莱德回答说,“她也可能不会出来。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出来?她妈妈晚上不让她出门?”
“哦,她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爱德莱德说,“不过有几次她不想出来。我不知道。”
我们出了门,上了车。乔治和爱德莱德坐在后座。从咖啡馆沿着主干道只过了一个街区,车经过一个瘦削的金发女孩身边,她穿了一身家常衣裤。爱德莱德叫道:“停车!就是她!洛伊丝!”
我靠路边停车,乔治的脑袋探出窗户,吹口哨。爱德莱德叫她,女孩毫不犹豫,从容不迫地走了过来。爱德莱德对她解释的时候,她笑了,谈不上热情,只是礼貌。乔治一直在说:“快,上车,来吧,我们上车再谈。”女孩笑,根本没看我们一眼,让我惊讶的是,过了一会儿,她打开车门,钻进了车里。
“我没什么事儿。”她说,“我男朋友不在。”
“是这样?”乔治说。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爱德莱德给了他一个不高兴的警告表情。洛伊丝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最好开车到我家去一下。”她说,“我刚出来买可乐,所以只穿了家常衣服。最好到我家停一下,我换件别的衣服。”
“我们去哪里?”她问,“我看看我要换什么衣服。”
我回答道:“你想去什么地方?”
“好吧,好吧。”乔治说,“万事之首就是我们要先喝一瓶,然后再决定去哪里。到哪儿买酒?”爱德莱德和洛伊丝都说知道,然后洛伊丝对我说:“我换衣服的时候,你可以进屋等我,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扫了一眼后视镜,想,她大概已经和爱德莱德有了默契。
洛伊丝家有一张旧沙发,就在门廊上,几块毯子挂在扶手上。走在院子里时,她走在我前头。她淡淡的长发扎在脖子后面,皮肤上的雀斑如同遍布的灰尘,但颜色不深。就连她的眼睛,色彩都是淡淡的。她冷淡,瘦小,苍白。她的嘴巴看起来有种嘲弄,也有明显的庄重。我估计她大概和我差不多大,可能还稍长几岁。
她打开前门,以一种清楚的,却又不自然的腔调说:“很高兴介绍你认识我的家人。”
狭小的前屋地板上铺了油地毡。窗户上挂着印花的纸窗帘。光滑的躺椅是尼亚加拉瀑布的图案,躺椅上搁了一个靠垫,上面印着“给妈妈”。一个黑色的小加热炉,盖了一个夏天用的纱罩。大花瓶里放的是纸折的苹果花。一个清瘦的高个子女人进了房间,用毛巾擦手,顺手把毛巾扔在了椅子上。她的嘴里全是青白色的陶瓷牙,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绳子,晃来晃去。因为洛伊丝的通告那么突然,那么别有用心地变成了传统方式,我只能和她问好了。我困惑她是不是误解了约会的意思,以为乔治策划的约会是为了这个。我并不这么觉得。我觉得她的脸看上去并不无知。她看起来经验丰富,镇定沉着,心怀敌意。也许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嘲弄我,把我变成一幅约会漫画:傻笑的男孩小心翼翼地进了前厅,等着认识好姑娘的家人。但有点离谱。她连看都没好好看我一眼,就一边答应和我出去,一边故意让我难堪。她为什么要费这心呢?
洛伊丝的妈妈和我一起坐在躺椅上,她开始和我攀谈,解释我的约会。我留意到屋里的味道,狭小空间内的陈腐味道。床单、油炸食品、清洗剂以及药膏的味道。还有灰尘的味道,尽管屋里也没有多少灰。洛伊丝的妈妈说:“停在外头的车不错。你的车?”
“我爸爸的车。”
“哦,多可爱的车!你爸爸有这么好的车。我一直觉得,这样的车谁都想要。我没时间搭理那些内心充满忌妒的人。我觉得它就是可爱。我相信你妈妈要是喜欢什么,就直接出门去商店买回来。新衣服,新床单,新水罐,新锅。你爸爸干什么的?他是医生,律师,还是什么工作?”
“他是个会计师。”
“哦,坐办公室吗?”
“是的。”
“我的弟弟,就是洛伊丝的舅舅,在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公司伦敦办事处。他在那儿的职位相当高,我知道。”
她开始告诉我洛伊丝的爸爸是如何在工厂的一场事故中丧生的。我注意到一个老太太,也许是奶奶,站在门口。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瘦,而是像塌方的布丁一样松弛,没有形状。淡淡的褐色斑点一摊摊地化在她的脸上、胳膊上;湿润的嘴角长了一丛毛。屋里的某些味道仿佛就来自她的身上。这是一种隐隐的腐烂味道,就像有某种黑暗的小动物死在了走廊下面。这些味道、邋遢的模样、倾诉的声音——这种生活有我从不曾了解过的东西。这些人的某些东西,我想,连我的妈妈和乔治的妈妈也是不知道的。就连乔治也一无所知。而这些人,却生来狡诈、悲戚、世故。
关于洛伊丝的爸爸,我没听进去多少,除了他的脑袋被砍下来以外。
“掉下来了,你想想,滚到了地上!棺材不能打开。那是六月,天气太热。镇子上的人都在花园准备葬礼,摘院子里的绣线菊、铁线莲。我想,这件事儿应该是这个镇子出过的最最严重的事故了。”
“去年夏天,洛伊丝有一个不错的男朋友。”她说,“他常常带她出去,有时候也在这里过夜,都是他家人不在度假屋,他又不想一个人待在那儿的时候。他给孩子们带糖来。就连我,他也会带礼物。上面的那个瓷象,可以在里面种花的,就是他送给我的。他还帮我修好了收音机,我再也不用送到店里去修了。你家里人在这里有没有度假屋?”
我说没有,然后洛伊丝就进来了。她穿了一件黄绿色的衣服,硬邦邦的,闪闪发亮,简直像圣诞节的包装纸。她穿了高跟鞋,戴着莱茵石,为了掩饰雀斑,扑了一大堆暗色的粉。她妈妈兴奋了。
“你喜欢这衣服吗?”她说,“她千里迢迢跑到伦敦去,买了这件衣服。不是在这里买的!”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必须经过老太太身边。她看着我们,突然认出来的表情。她凝胶般的淡色眼睛里,有一种毫不动摇的神色。她颤抖着张开嘴,脸朝我探过来。
“你和我孙女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你喜欢就好。”她的声音苍老,语气强硬,就是乡下妇人的粗糙嗓门儿,“不过你得小心点。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洛伊丝的妈妈把老太太拉到身后,笑了起来,她扬起眉毛的时候,皮肤紧紧地绷在额头上,“没关系。”她装腔作势地对我说,做了一个心烦意乱的鬼脸,“没关系,返老还童而已。”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皮肤被笑容往后拉。似乎所有的时候,她都在倾听自己大脑里永无休止的喧嚣和躁动。我跟着洛伊丝出去,她抓住了我的手。“洛伊丝是个好姑娘。”她轻声地说,“开心点,别让她难过哦。”她飞快地挤了挤眼睛,样子颇为古怪。我猜她的本意是调情取乐吧。“晚安!”
洛伊丝生硬地走在我前头,她薄纸一般的裙子沙沙作响。我说:“你想去跳舞,还是什么?”
“不一定。”她回答道,“我不在乎。”
“喔,你穿成这样……”
“星期六晚上我都穿成这样。”洛伊丝回答道。她的声音飘向我,低低的,语带讽刺,随后便笑了。我在她身上看见了她妈妈的影子,粗鄙,而且歇斯底里。“哦,天哪!”她悄悄地感叹。我知道她指的是屋子里的事儿,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反应,就也跟着笑。所以我们笑着回到车上,仿佛我们是朋友似的。其实不是。
我们驱车出了小镇,到了一家农舍,一个女人卖给我们一个威士忌瓶子,里面装的是浑浊的家酿酒,这种东西我和乔治以前都没有喝过。爱德莱德说这个女人也许会让我们用她的前屋,但事实上她不愿意,因为洛伊丝。当这个女人从她头戴的男帽底下悄悄打量我时,对洛伊丝说了一句:“换一个就当休息了,嗯?”洛伊丝没说话,冷着脸。然后这个女人说,要是我们今天这么硬邦邦的,她的前屋就不太适合我们了,我们最好还是回树林去。我们走在小路上准备回车里时,爱德莱德一直说:“有些人就是开不起玩笑,是吧?一点没错,硬邦邦的,说得对……”我把酒递给她,她才安静下来。我知道乔治不在乎,因为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上,就不会再想着开车去欧文桑德了。
我们把车停在小路尽头,坐在车里喝酒。乔治和爱德莱德比我们两人喝得多。大家都没说话,只是把瓶子传过来传过去。这酒和我以前喝的任何酒都不一样,喝下肚子后,人昏昏沉沉的,除了让我作呕以外,根本没有其他感觉。我有点沮丧,觉得自己不可能喝醉了。每回洛伊丝把酒瓶传回来给我,都要说一句“谢谢你”,这种过分的礼貌,包含了微妙的不屑。我用胳膊搂住她,其实也不太想这么做,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姑娘躺在我的臂弯里,轻蔑,顺从,愤怒,不善言语,遥不可及。相比去抚摸她,我更想和她说说话。但是,这不可能。对她来说,谈话可不是摸摸碰碰的小事儿。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应该更进一步了。现在不再是第一阶段,应该进入第二阶段了(因为我知道在车里相互勾引的惯例。有序地进行每个步骤,并没有那么容易把握)。我几乎希望和我在一起的是爱德莱德。
“你想散散步吗?”我问。
“整个晚上,你只提了这么一个好主意。”乔治从后座回答我。“别急。”我们下车时,他说。他和爱德莱德低声地笑着:“别急着回来。”
洛伊丝和我沿着树丛边一条货车的车辙散步。月光照亮了田野,寒冷,有风。现在,我想报复了。于是,我轻声地说:“我和你妈妈谈得挺多。”
“可以想象。”洛伊丝回答道。
“她告诉我你去年夏天约会的男人。”
“今年夏天。”
“现在看已经是去年了。他已经订婚了,是不是?”
“是的。”
我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他喜欢你,”我问,“对吧?他喜欢你吧?”
“不对吧。我会说,他喜欢过我。”洛伊丝回答道。我觉得,她的腔调有故意强调的挖苦,她已经醉了。“他喜欢过妈妈,对孩子们也不错。不过,他不喜欢我。喜欢我?”她反问,“这是什么意思?”
“哦,他和你约会……”
“他只是夏天的时候,和我一起到处走走。湖边的男人都这样。他们来了,找一个姑娘一起跳跳舞,到处走走,过个夏天。他们一直都这样。”
“我怎么会知道他喜欢不喜欢我呢?”她继续说,“他说我永远是个贱货。你必须对这种男人感恩戴德,否则他们就说你是个贱货。”
引了这种话出来,我吃了一惊。我问:“你喜欢他吗?”
“哦,当然了!我应该喜欢。难道我不应该吗?我应该跪下来,感谢他。我妈妈就是这么干的。他送给她一个脏兮兮的廉价大象……”
“他是你的第一个?”我问。
“第一个稳定的。你是这意思吗?”
不是这意思。“你多大了?”
她想了一下:“我快十七岁了。人家会相信我已经十八岁,或者十九岁了。我以前装过一次,在一家啤酒屋工作的时候。”
“你在学校念几年级?”
她看看我,有点惊讶的样子:“你以为我还去学校?我两年前就不去了。我在镇上一家手套厂工作。”
“肯定是违法的。你退学。”
“哦,要是你爸爸死了什么的,你就能得到一张特别许可证。”
“在手套厂做什么?”我问。
“哦,我操作一台机器。就像缝纫机一样。我很快就能算计件工资了,挣的钱多一点。”
“你喜欢这工作?”
“哦,不能说我爱工作。工作就是……你的问题真多。”她说。
“你介意吗?”
“我没必要回答。”她的声音又泄了气,再次平淡下来,“除非我高兴。”她掀起裙角,裹住自己的双手,“刺果儿粘在我裙子上了。”她说,“这件是我最好的衣服了。会不会留下印子?慢慢地拔下来,不会把丝拽断吧?”
“你本来就不该穿这衣服。”我问,“你穿这衣服干什么?”
她摇晃她的裙子,一颗刺果掉了下来。“我不知道。”她说着,把裙子拉开。僵直的,闪闪发光的面料。她带了一丝醉酒后的满足感:“我想给你们男人看看!”她的话,仿佛是怨恨突然的小小爆发。她醉了,用拇指压住鼻子,做出蔑视的姿态,脚尖撑在地上打转。这一切给她带来的满足感,现在确认无疑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嘲讽地展开裙子:“我有一件仿造的开司米毛线外套,花了我十二块钱。”她继续说,“我买了一件皮毛外套,钱要一直付到明年冬天。我有一件皮毛外套……”
“真不错。”我回答道,“皮毛外套是可爱的东西,我觉得谁都想要。”
她松开裙子,手掌掴在我脸上。我一下就轻松了。自始至终,我们都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对抗情绪。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两人都有点醉了。我们都尽力保持自己的警惕。要么她再奋力过来扇我,要么我抓住她,回她一记耳光。我们要一决雌雄,解决我们之间的敌意。但是,紧张的时刻过去了,我们放松了呼吸,并没有及时行动。下一个片刻,便用不着费心摆脱相互的憎恨了,也没有去设想怎么从这个阶段到下一个阶段,我们就接吻了。对我来说,这样的亲吻是第一回,没有预谋,没有犹豫,也没有过分仓促,更没有通常的暧昧不清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望。她在我怀里笑得花枝乱颤,又开始继续我们刚才的对话,仿佛中间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不是很好笑吗?”她说,“你知道吗,整个冬天,所有的姑娘都在说去年夏天,不停地说,说,去年夏天,那些男人。我打赌,你们这些男人,早就把她们忘记了,大概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但是,我再也不想说了,我发现她又有了一种新的力量,和她的敌意大抵相当的一种力量,实际上就是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装出客观而冷淡的模样。片刻后,我轻声问:“我们去什么地方?”
她回答说:“过了这片田地,有一个谷仓。”
这片乡村她熟悉。她以前来过这里。
午夜后,我们开车回镇上。乔治和爱德莱德在后座上睡着了。我想洛伊丝没有睡着,尽管她一直闭着眼睛,什么也没有说。我在哪里看到过“动物伤感”,我想告诉她这句话,但随即想到,她不懂拉丁文,大概会以为我自命不凡,盛气凌人。后来,我希望我说过。她会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完事后,随之而来的是身体的倦怠,寒意,疏离。摘掉身上的干草,整理好自己,一连串毫无关联的行为后,钻出谷仓的时候,发现月亮已经下山,而平坦的茬地仍然在那儿,还有白杨树,群星。发现自己还是一样的自己,冷得浑身颤抖。我们开始了这么一趟轻率的旅程,现在,安静地站在这里。回到车里,发现那两个人手脚摊开,坐在车里睡着了。这就是,伤感。这就是伤感。
轻率的旅程。事实如此。因为这是第一次,因为我有一点醉了吗?不是。其实是因为洛伊丝。有关爱的行为,有些人只能走一小段路;另外一些人,则可能走很远,他们能够做更大的妥协,如同神秘主义者一般。洛伊丝便是个爱的神秘主义者,她这会儿坐在车座上,距离遥远的另一端,神情冷淡,容装不整,将自己彻底地封闭起来。我想和她说的一切,都只能在自己脑海里空荡荡地格格作响。下次再来看你,怀念,爱,这些词儿,我一个也说不出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让这些话显得那么不真实。我想,到下一棵树之前,我要和她说话。到下一根电线杆之前。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我的车越开越快,实在是太快了,小镇越来越近了。
街灯的光亮在前方黑暗的树影里开放。后座上开始骚动。
“现在几点了?”乔治问。
“十二点二十。”
“我们肯定把酒全喝光了吧?我不舒服。哦,救世主,我感觉实在不爽。你感觉如何?”
“挺好。”
“好?嗯?感觉像今天写完了作业,嗯?你是不是这么感觉的?你睡了没?我睡了。”
“我没睡着。”爱德莱德昏昏沉沉地说,“我的腰带呢?乔治,哦,还有,我的另一只鞋呢?今天可是星期六晚上,这会儿还算早呢,是吧?我们可以去吃点东西。”
“我不想吃了。”乔治回答道,“我要睡觉了。明天要早起,和我妈去教堂。”
“耶,我知道。”爱德莱德以一种不信任的语气说,不过她幽默感还不算太差,“不管怎么样,你可以给我买个汉堡包。”
我已经开到了洛伊丝家附近。直到车停下,洛伊丝都没有睁开眼睛。
她又坐了一会儿,双手用力拉裙子,努力把裙子拽平。她没有看我。我挪过去吻她,但是,她似乎轻轻往后缩了一下,让我感觉自己最后的姿态,终究还是欺骗,矫揉造作。她不喜欢这样。
乔治问爱德莱德:“你住哪里?你住的地方近吗?”
“近,半个街区。”
“好的。那你在这里下车怎么样?我们今天晚上得回家的。”
他吻了吻她,两个姑娘都下了车。
我发动了汽车。我们开始倒车。乔治在后座上舒舒服服地打算睡觉。然后,我们听见车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亮的,粗糙的女孩子的嗓音,凄凉,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谢谢让我们搭车!”
不是爱德莱德。是洛伊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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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