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中国,回来了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吴晓波 本章:1978:中国,回来了

    一、柳传志读报

    1978年11月27日,中国科学院计算所34岁的工程技术员柳传志按时上班,走进办公室前他先到传达室拎了一把热水瓶,跟老保安开了几句玩笑,然后从写着自己名字的信格里取出了当日的《人民日报》,一般来说他整个上午都将在读报中渡过。二十多年后,他回忆说:

    “记得1978年前后,我第一次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关于如何养牛的文章,让我激动不已。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报纸一登就全是革命,全是斗争,全是社论。在当时养鸡、种菜全被看成是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割掉的,而《人民日报》竟然登载养牛的文章,气候真是要变了!”

    从现在查阅的资料看,日后创办了赫赫有名的联想集团的柳传志可能有点记忆上的差失。因为在已经泛黄的1978年《人民日报》中,并没有如何养牛的文章,而有一篇科学养猪的新闻。在这天报纸的第三版上,有一篇长篇报道“群众创造了加快养猪事业的经验”,上面细致地介绍了广西和北京通县如何提高养猪效益的新办法,如“交售一头可自宰一头”、“实行公有分养的新办法”等等。柳传志看到的应该是这一篇新闻稿。

    不过,是养牛还是养猪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举国之内,确有一批象柳传志这样的人“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们在这个寒意料峭的早冬,感觉到了季节和时代的变迁。

    二、“总设计师”邓小平

    在这一部企业史的前半段中,如果要有一个“男主角”的话,那他就应该是邓小平。

    1997年,邓小平去世时,他被官方和民间公认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这个称号似乎寓示中国变革是一场有图纸、有操作程序的工程,但历史却好象并不如此,至少在企业史上并不如此。我们日后便可以发现,中国企业的成长演进和变革逻辑是经济要素不断开放过程中的利益博弈的结果。客观的说,邓小平奠定了中国变革的思想基础,并在他掌控的时间里主导了整场变革的节奏。这个小个子的四川人有惊人的坚忍力和洞察一切的政治决断力,据亲近的人回忆,当面临重大决定时,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默默地抽熊猫牌香烟,(他只抽上海卷烟厂生产的这个焦油含量很低的品牌烟,直到今天,熊猫烟还是中国售价最贵的香烟),当他作出某种决策后,却很少有人能够变更它。

    1978年,是邓小平真正主导中国命运的元年。在3月召开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上,他当选为国家主席。

    10月22日,在国内掀起了“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思想热浪之后,邓小平出访日本。在此次访问中,走访日本公司是他出行的重要事项之一。

    他先是参观了东京的新日铁公司和日产汽车公司。在日产的一个汽车厂里,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一条长长的生产线,到了尽头他说,“我发现了,人家的劳动生产率是我们长春第一汽车公司的几十倍。我知道了,这就叫现代化。”在大阪考察时,他专程去了松下电器公司的茨木工厂,在那里,翘首等待他的是另一位亚洲传奇人物,松下公司创始人、被尊称为“日本经营之神”的八十三岁的松下幸之助。

    据《读卖新闻》的报道,邓小平参观松下电器展览室时,讲解员把一盘烧麦用微波炉加热后,请邓小平观看,谁都没有想到,邓拿起一个烧麦看了一下放到嘴里,令人们大吃一惊。他边吃边说:味道不错,微波炉很好。这一幕事先谁都没有想到。邓小平对松下的此次考察,给83岁高龄的松下幸之助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促使老人开始思考松下公司的中国攻略。

    前日本驻华大使中江要介在《邓小平让中国富起来》的回忆文章中记录了邓小平访日的另一个细节:中江在陪同途中问邓小平对日本的什么感兴趣,邓小平说中国老百姓冬天使用煤球,时常发生一氧化碳中毒的事情,他想知道日本有没有不产生一氧化碳的煤球。

    访日之后,邓小平旋访新加坡。李光耀在《李光耀回忆录1965——2000》一书中回忆了这段经历。李光耀对邓小平印象深刻,以致他在书中写道:“邓小平是我所见过的领导人当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尽管他只有5英尺高,却是人中之杰。虽已年届74岁,在面对不愉快的现实时,他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想法。”

    这些细节,在1978年的新闻报道中被淹没,人们只关注和称颂邓小平出访的种种政治意义,却没有发现他其实已经在为中国日后的经济制度改革汲取经验。邓小平是一个深思而行慎的人,当他提出某一个主张的时候,便表明他已经对此深思熟虑。在年底的一次中央工作会议上,邓小平突然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让一部分城市先富起来”。他当时一口气列举了十来个城市,第一个就是深圳。

    当时在座做记录的经济学家于光远回忆说,邓小平提到的是“深圳”,而不是人们常说的“宝安”,还列举了为什么深圳可以先富起来的理由,可见邓小平注意深圳很久了,而且进行了深入的思考。1979年3月,深圳经济特区成立。

    1978年底,美国《时代周刊》将邓小平评为“《时代》年度人物”(Man Of the Year)。这家在国际上影响重大的周刊用整整48页的系列文章介绍了年度人物邓小平和打开大门的中国,其开篇之作的标题是:《新中国的梦想家》(Visionary of a New China)

    三、高考了

    邓小平当上政协主席后,主持的第一个大会是“全国科学大会”。在大会上,他出人意料地提出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论断。当年,共有6000人参加了这次科学大会,其中仅有150多人在35岁以下,在大会的后排,坐着一位名叫任正非的33岁的青年人,他是解放军派来的代表,他因为刚刚获得了全军技术成果一等奖而意外地得此殊荣,此刻他正在为父亲的平反以及自己能否入党而发愁,而他不会料到的是,再过十年他将漂泊到南方的深圳,以微不足道的2万元创办一家叫做华为的电子公司,然后,这家公司将以其严苛的军事化管理和犀利的底价战略迅速崛起,并让全世界的同行们深感头痛。

    科学大会后,国家在科研和教育方面的改革速度明显加快了。4月,教育部决定恢复和增设55所高等院校,其中包括著名的暨南大学等,很快,恢复全国统一高考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教育部公布的数据是,1978年全国高考610万人报考,录取40.2万人。

    翻阅这一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语文试卷”,第一部分是给一段文字加上标点符号,而第一题就跟经济有关:

    (1)实现机械化要靠人的思想革命化有了革命化才有机械化机械化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要经过一番艰苦奋战才能成功要把揭批四人帮的斗争进行到底要肃清他们的流毒促进人们的思想革命化一个软懒散的领导班子是挑不起这付重担的。

    这是当时最主流的价值观:思想的解放和对左倾的、僵化教条主义的余毒肃清是经济进步最首要的前提。从这里,后来的人们可以发现,在1978年,追求经济成长是一个多么让人战战兢兢的事业。

    龙门陡开,江鲫飞跃。积压了十多年的人才狂潮一旦喷涌,40余万人众里怎么可能没有龙虎之士。

    在辽宁,沈阳铁路局当工人的马蔚华考入吉林大学经济系国民经济管理专业,11年后他出任招商银行总行行长;杭州出生的张征宇考上了北京工业学院(后更名为北京理工大学),他一直读到博士毕业,1987年自创公司,后来做出第一代PDA掌上电脑“商务通”;北京176中学的青年老师段永基考上北京航空学院的研究生,六年后创办四通公司,后来成为北京中关村的风云人物。在四川,刘永行三兄弟参加了77年的高考,都上了分数线但是因为“出身成份”不好而没有被录取,兄弟三个一怒之下办起了一个小小的养殖场,二十年后他们成为当时的“中国首富”。

    跟全国所有的大学一样,广州的华南工学院(1988年改名为华南理工大学)也迎来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生,无线电班的教室里济济一堂,学生们都用好奇的眼光大量彼此,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已经40岁,名叫陈伟荣,来自广东罗定县,最小的有两个18岁的,一个是刚刚到海南五指山下乡就参加高考的黄宏生,还有一个是从惠州考上来的李东生,他们的同学后来回忆说,“陈伟荣最老成,是全班的老大哥,在学校里没有少照顾他的学弟们,黄宏生是穿著露出大脚拇指的解放鞋走进教室的,他是班长,在四年时间他几乎全部泡在了图书馆,李东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他性格很内向,平时不太爱和其他同学玩,特别是见到女生还会脸红,因此一些女同学毕业时还不太叫得清他的名字。”这三个人,日后分别创办了康佳、创维和tCL三家彩电公司,极盛之时,这三家公司的彩电产量占到全国总产量的40%。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青年,都象段永基和李东生们那么的幸运。

    在内蒙古,一个叫牛根生的青年遭遇父丧。他是一个苦孩子,生下来一个月就从乡下被卖到了城里,据说仅值50元钱。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因为收养他的人是养牛的所以让他姓了牛,他的养父从抗美援朝结束后开始一共养了38年牛,他便是在牛群中长大的。那一年,养父去世了,牛根生抹干眼泪,接过牛鞭继续养牛。五年后,牛根生到了一家“回民奶制品厂”当刷瓶工,在那里他一干就是16年,然后便创办了蒙牛集团,它后来成了中国最大的奶制品公司。

    在温州,十三岁的南存辉因贫穷而不得不辍学,他成了一个走街串巷的补鞋匠,对那段日子他一生记忆深刻,“补鞋稍不留神,锥子就会深深地扎入手指中,鲜血顿时涌出。只好用片破纸包上伤口,含泪继续为客人补好鞋。那阵子,我每天赚的钱都比同行多,我就凭自己的速度快,修得用功一点,质量可靠一点。”六年后,这位修鞋匠在一个破屋子里建起了作坊式的开关厂。二十年后,他创办的正泰集团成为中国最大的私营公司之一。

    在南方小镇深圳,一位叫王石的27岁文学青年正枕着一本已经被翻烂的,睡在建筑工地的竹棚里。他在后来的自传中写道:

    “1978年4月的深圳,怒放的木棉花已经凋谢了。路轨旁抛扔着死猪,绿头苍蝇嗡嗡起舞;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气。我正在深圳笋岗北站检疫消毒库现场指导给排水工程施工。内地各省市通过铁路出口到香港的鲜活品商运到深圳,集中到笋岗北站编组检疫,再启运过罗湖桥。运输途中发病或死亡的牲畜、变质的水果蔬菜要在这里检验清除。消毒库是为返程的空车匹检疫清洗的工程。

    “我之所以到深圳,是由于1977年我从兰州铁道学院毕业时,被分配到广州铁路局工程五段,担任给排水技术员,工资每月42元。工程五段主要负责北至广东与湖南交界的坪石,南至深圳罗湖桥头路段××公里的沿线土建工程项目。在这一管辖路段,经常几个工程项目同时展开,1978年我们接手了笋岗北站消毒库项目。那个时代,深圳还属边防禁区,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来的……工程继续着。我盼望尽早结束工程,远离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

    四、140年前的机器

    1978年的中国企业是一付怎样的景象?也许我们从外国人眼中能看得更真切一点。

    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中国各地似乎放宽了海外记者采访考察中国企业的审批。因而,在各家国际媒体上,人们读到了多篇充满陌生感的目击记。

    具有戏剧性的企业考察是,一位日本记者在重庆炼钢厂发现了一台140多年前的机器。这家年产原钢30万吨的工厂,使用的机械设备全都是50年代之前的,其中竟有140多年前英国制造的蒸气式轧钢机还在使用。那位记者指着机器上的出厂标板问厂长,“这是不是把年代搞错了?”厂长的回答是,“没有错,因为质量好,所以一直在用。”

    《读卖新闻》的驻香港记者松永二日也对中国企业的落后深为惊讶。这年6月,他参观了上海的一家集成电路工厂,他写到,“日本的集成电路工厂干净得一点灰尘也没有。相比之下,上海这家工厂简直象是马路工厂。工厂方面说,产品一多半不合格,卖不出去。”他还观察到,长期的政治斗争,学校停止招生,使得中国工厂的基础人才极度空乏,他举例说,上海内燃机研究所的31名技师,平均年龄是56岁。

    在经历了这一些观察之后,松永预言中国即将开始一场新的经济革命。在10月3日的一篇述评中,他直截了当地宣称,“进入建国30年的中国今后的课题是,实行高速度经济增长政策,把中国造成一个强大的经济大国。”而中国正在采取的办法则是,“在再度复职的共产党副主席邓小平的领导下,设法加强同外国——以西方发达的工业国家为中心——的经济关系,在国内则推行讲究能力和效率的路线。”

    松永试图用事实来证明他的观察,“中国的领导人已经意识到,靠上海那家老工厂是不可能迅速实现现代化的,因此必须下决心引进外国的先进技术。近来,中国加强同外国的经济关系的活动令人目瞪口呆。到今年9月为止,中国派出党政领导人到31个国家去访问,并且接待了15个国家的政府领导人。而它们绝大多数是以前的敌人——西欧发达国家。不言而喻,这种门户开放政策的目的在于引进先进技术。”

    应该说松永的观察是很精准的。1978年,除了主要领导人频频出访之外,中国政府的还做了一些动作,它们在当时似乎并没有引发联想,然而在后来的研究者眼中却决非巧合。这一年的7月3日,中国政府停止对越南的援助,13日又宣布停止对阿尔巴尼亚的一切技术和经济援助,10月23日,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生效,12月16日,中美发布建交联合公报。

    五、进来的李嘉诚和出去的荣智健

    在这一年的天安门国庆典礼上,出现了一个叫李嘉诚的香港商人。他穿着一件紧身的蓝色中山装不无局促地站在一大堆也同样穿着中山装的中央干部身边,天安门广场是那么的大,让这个从小岛上来的潮汕人很有点不习惯。从十一岁离开大陆,这是他四十年来第一次回国,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被大陆媒体批评的万恶的资本家,现在他已经成了被尊重的客人。他自己可能也没有想到,再过二十年,他将在距离天安门一公里远的地方盖起一个庞大的、超现代的东方广场。他是受到邓小平的亲自邀请来参加国庆观礼的。来之前,他给自己定了“八字戒律”,“少出风头,不谈政治”。

    在李嘉诚从香港来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前的四个月,36岁的荣智健随身携带着简单行装和单程通行证,远离家人,告别妻儿,从北京来到了香港。到码头来迎接他的,是他的两个堂兄弟,荣智谦、荣智鑫。显赫百年的荣家第四代终于在一个潮湿的夏天又聚在了一起。

    无锡荣家,兴于清末民初,靠办印染工厂起家,是江浙沿海一带显赫的商贾大户,最鼎盛时,荣家几乎掌控了中国纺织产业的大半壁江山。1949年之后,荣家一直是共产党的坚定拥护者,1953年,党中央有计划地实验公私合营计划,在荣家第三代掌门人荣毅仁的积极倡导下,他所持股的广州第二纺织厂成为全国第一家递交公私合营申请书的私营工厂,起了全国性的示范和宣传作用,1957年,41岁的荣毅仁当上了上海市副市长,后来还曾兼任纺织部副部长。

    文革期间,荣毅仁靠边站,没有少吃苦头,他的食指被红卫兵打断,好几年一直在全国工商联机关食堂的锅炉房运煤和打扫工商联机关的所有厕所。他的儿子荣智健被流放到四川凉山的一个水电站当抬土工。“四人帮”下台后,邓小平复出,与他关系良好的荣毅仁随即翻身,在1978年2月召开的五届政协会议上,邓小平被选为全国政协主席,荣毅仁当选为副主席。

    政治上尽管重焕光芒,而荣家资产在大陆却已分文不存。此时已回到北京的荣智健无所事事,他对科研和政治均无兴趣,于是南下香港成了最好的一个抉择,在那里,一群解放前逃亡在外的荣家子弟尽管不复祖辈的荣耀,却也依然固守家业。行前,荣毅仁盘算良久,记得当年他父亲在香港开办了数家纺织厂,其中的股息和分红三十多年一直未动,荣智健在父亲的授意下一一结算,竟得一笔不菲的资金,这成了他闯荡香江的资本。世家子弟毕竟不比寻常,其起点自当高人一筹。12月,他与两个堂兄弟合股的爱卡电子厂开业了,总股本100万元港币,三人各占三分之一股份,一开始的业务是将香港的廉价电子表、收音机、电子钟等向国内贩卖。三年后,这家背景深厚的小电子厂被美国的Fitelec公司以1200万美元高价收购。荣家财技一试即灵,果然非同凡响。荣智健日后资产曾一度攀上“中国首富”的宝座,其渊源由来当是从这个夏天开始的。

    六、改革从乡村引爆

    1978年,中国最重大的经济事件并不发生在城市里,而是在一个偏僻、贫穷的小乡村。这在即将开始的三十年里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日后更多改变中国变革命运的事件都是没有预谋的,都是在很生僻的地方、由一些很平凡的小人物所意外引爆的。

    这年11月24日晚上,在安徽省凤阳县小岗生产队的一间破草屋里,十八个穿着破衣烂衫、面色饥黄的农民,借助一盏昏暗的煤油灯,面对一张契约,一个个神情紧张地按下血红的指印,并人人发誓:宁愿坐牢杀头,也要分田到户搞包干。这份后来存于中国革命博物馆的大包干契约,被认为是中国农村改革的“第一枪”。

    如果说小岗村的包干制是一场革命的话,那么,也是在1978年,距这里数百公里外的江苏省华西村则发生着另一场农村变革,与小岗村不同的是,它是从人民公社的肌体中变异过来的一种集体经济,它代表了另一类、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受到政府认可、并也确实发展了生产力的民间公司模式。

    华西村早在60年代就是“农业学大寨”的全国典型,吴仁宝在这个村里当了创记录的48年村党委书记,他既是一个农村基层政权的领导者,同时又是一个乡村公司的企业家,这双重的角色让他在很多时候游刃有余,也在另一些时候,遭遇终极难题。这种欣悲交集的命运将贯穿他整个的变革生涯。

    早在1960年代,华西村就是全国闻名的“农业学大寨”样板大队,吴仁宝还因此当过所在的江阴县的县委书记,在江浙一带,华西村的地位和风光可比大寨,吴仁宝则赫然是“陈永贵式”的好干部。

    而在事实上,吴仁宝在高调学大寨的同时,却又干着另一些“见不得人”的工作。1969年,他就抽调20人在村里偷偷办起了小五金厂。“当时可千万不能让外面知道,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呢。”后来顶替吴仁宝担任华西村党委书记的、他的第四个儿子吴协恩回忆说,“田里红旗飘飘、喇叭声声,检查的同志走了,我们转身也进了工厂。为什么冒险搞工业?因为种田实在挣不到钱。当时全村人拼死拼活,农业总产值24万元,而只用20个人办的小五金厂,3年后就达到了24万元的产值。”1978年,吴仁宝盘点过华西村的家底,共有固定资产100万元,银行存款100万元,另外还存有3年的口粮,这在全国的数千乡村中国可谓富甲一时,在当时,一包烟的价格是0.2元,整个江阴县的工农业总产值也仅仅数亿元而已。

    就这样,吴仁宝用一种很特殊的方式改造他的家乡,1978年月,《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的显赫位置再次报道了华西村,题目是《农民热爱这样的社会主义》,同时还配发了“本报评论员”文章《华西的经验说明了什么》,这是当年度这家“中国第一媒体”对全国乡村最高规格的报道。吴仁宝那些不受保护、偷偷摸摸的五金作坊成为了日后燎原中国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胚胎。

    我们把视野放得辽阔一点便不难发现,在当时的中国,吴仁宝其实并不孤独。在素来有工业传统的江浙一带,一批小工业作坊——没有人做过确凿的统计,如果我们用“上千个”这个概念应该不会太偏离事实——已经星星点点地冒了出来。在浙江,钱塘江畔的萧山县,鲁冠球创办的农机厂已经悄悄渡过了它十周年的纪念日。

    在这里,我们必须提醒读者一个事实:中国民营公司的成长从一开始就有两个源头,一是华西式的乡村集体政权及其企业组织,二是鲁冠球工厂式的自主创业型企业。在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吴仁宝和鲁冠球是中国乡镇企业最耀眼的“双子星座”,但是他们的起点却相去甚远,前者始终依托在村级政府的肌体上,而后者的崛起则大半是个人创造。这种差异在一开始并不起眼,甚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乡镇企业”一直是他们共用的一个概念,直到“企业产权”的归属成为一个问题时,他们的命运才开始向不同的方向飞奔,这自然是1990年之后的话题了。

    萧山虽处鱼米之乡的江南却是江沙冲击出来的小平原,人口众多而地力贫瘠,鲁冠球生来对种地毫无兴趣,他自小流浪乡里,先学打铁,后修自行车,25岁那年,他东借西凑4000元,带着6个人办起了“宁围公社农机厂”,并自任厂长。宁围是他出生所在地,在他将近50年的职业生涯中,这位日后著名的“中国企业常青树”把公司办到了大洋彼岸,自己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

    鲁冠球办厂,可以说真是从一穷二白起家。工厂没有地方买原材料,他踩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过江到杭州城里,走街串巷地收废旧钢材,有时候就蜷在一些国营大工厂的门外一整天,有厂里不要的废钢管、旧铁线扔出来,就宝贝一样地拣回去。生产什么,也是有上顿没下顿,一开始做了一千把犁刀,跑去向农机公司推销,一进门就被赶了出来,因为他没有“经销指标”。那是一个铁桶般的计划经济年代,生产什么,购买什么,销售什么,都要国家下达指标,指标之外的物品流通便属“非法”。精明的鲁冠球东钻西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活下来的缝,那就是为周边公社的农具提供配套生产,如饲料机上的榔头、打板,拖拉机上的尾轮叉,柴油机上的油嘴,要什么做什么。

    到1978年,雪球慢慢滚大,鲁冠球的工厂竟已有400号人,年产值300余万元,厂门口挂着“宁围农机厂”、“宁围轴承厂”、“宁围链条厂”、“宁围失蜡铸钢厂”等四块牌子,到这一年的秋天,他又挂上了“宁围万向节厂”。四周的农民恐怕没有几个弄得清楚失蜡铸钢、万向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后来人看来,从农作耕地到初级工业化之间,鲁冠球似乎已经在费力地搭建自己的企业基石。

    让人犹为惊奇的是,只有初一文化水平、从来没有接触过任何企业管理知识的鲁冠球在很早就尝试着管理工厂的方法。在1969年建厂之际,他就实行了基本工资制,工人工资额固定,按月出勤结算发放,1971年,他提出了计件(时)工资制,根据工人的劳动量来分配他们的收入。直到七、八年后,在少数觉醒的国营工厂才小心翼翼地开始试验这种分配制度。“做工厂不能有什么就做什么,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小而专,小而精。”鲁冠球后来说,他从1978年开始考虑一些问题。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他可能是当时8亿中国农民中仅有几个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人。

    七、可口可乐来了

    1978年的冬天,北京的每一个清晨都给人寒冷的感觉。新华社记者王旭在一篇新闻稿中写到:灰白的太阳终于费力地钻出薄雾,把它那毫无热气的光线投射到这个巨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拥挤的楼房,狭窄的棋盘式街道和蠕动的密集人群中。

    如果说,邓小平在年末的访日颇有点“招商”意味的话,那么,欧美的企业主也明显嗅到了中国变革的气息。特别是早在1972年就与中国恢复了正常外交关系的超级大国美国,它那家最著名的公司——可口可乐公司很早就把它的临时办事机构设在王府井街口的北京饭店里。当时在中国主管事务的是可口可乐亚太分部的一个叫亨达的美国中年人,接触过他的人都记得他有一头铁灰色的头发。12月17日,中美双方联合发表《建交公报》,宣布,“中美双方商定,自1979年1月1日起,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第二天,亨达与中国粮油集团签署了一份合同,获准向中国出售第一批瓶装可口可乐。根据当时的协议,可口可乐公司获准以补偿贸易的方式及其它支付办法,向中国主要城市和游览区提供可口可乐制罐及罐装设备,在中国设立专厂装罐装瓶,并在中国市场销售。在罐装厂建立之前,从1979年起,由中粮公司采用寄售的方式先行销售可口可乐饮料。合同是在外贸部大院——与北京饭店斜斜相望,仅隔着一条长安街——签订的。外贸部长李强在批复中加了一条:“仅限于在涉外饭店、旅游商店出售。”尽管合作的姿态是审慎和小心翼翼的,但是可口可乐总部显然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水龙头一经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美国和可口可乐的速度让人嫉妒,似乎没有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不对打开国门的中国感兴趣。当时的国际环境是,美国刚刚从越南战争中抽身,无力再干预其他地区事务;苏联也因为要插手阿富汗而无暇他顾,冷战局势处于低潮。在经济方面,西方国家刚刚从经济萧条中走出,空闲资金较多,急需扩大海外市场。4月,主管经济的国务院副总理率中国代表团出访欧洲各国,所到之处,官员和商人都表现了愿意同中国发展经济合作的强烈意向。在和法国总统德斯坦会谈时,法国驻华大使对谷牧说,“听说你们要搞120个大项目,我们法国很愿意有所贡献,给我们10个行不行?”在西德,巴符州州长说可以贷款50亿美元给中国,马上可以签字;北威州则表示100亿美元也问题不大。这些资讯都刺激着中国领导人对引进持积极态度,因而形成了加快扩大对外引进的思想。

    就在谷牧访德后不久,一批德国汽车专家考察上海,他们开始与上海的领导人谈大众汽车合资的项目,这个谈判一直谈了整整十年。中国方面在谈判中唯一的坚持是:大众汽车必须国产化。当时随大众公司来华的一行人中,有一位德国《明镜》周刊的记者,他在考察了手工作坊一般落后的中国厂房后,略带嘲讽地说:“大众汽车将在一个孤岛上生产,并且这里几乎没有任何配件供应商。中国车间里的葫芦吊、长板凳、橡皮榔头,都是我爷爷辈的生产方式。”当时,几乎每一个到现场考察的德国人都不相信上海汽车制造业能在短期内改变如此落后的现状。他们发现,在中国找不出一家零部件生产企业能与桑塔纳汽车配套,甚至没有一条生产线不需要改造。能用上的,只有轮胎、收音机、喇叭、车外天线和小标牌,而即使把这些零碎的东西全部加起来也只能占到零部件总量的2.7%。

    尽管有抱怨和担忧,但是中国接纳世界和世界进入中国的热情却越点越热。

    八、一个真正的开始

    1978年实在是一个如此遥远而模糊的从前。那一年,美国颁布了《破产改革法》,在此之前,即便是这个全球最大的经济体在企业破产方面也没有形成系统性的法律阐述(中国将在五年后出现第一家破产企业)。那一年,伟大的微软公司才刚刚两岁,比尔·盖茨决定给自己发工资,他鼓足了勇气对合伙人说,“我今年的年薪绝对不能太低,它应该是1.6万美元”。那一年,福特汽车公司的传奇总裁艾柯卡被亨利·福特出于嫉妒而开除了,时年54岁的他转而受聘于濒临破产边缘的克莱斯勒公司,六年后他竟奇迹般地使其扭亏为盈,并将公司的年赢利提升至令人咋舌的24亿美元,他成了美国英雄,也成了中国企业家最早崇拜的对象之一。那一年在美国芝加哥,世界上的第一个移动电话通信系统悄然开通了,很多人都不看好这个新技术,谁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全球化信息时代的开端。

    1978年的中国与世界,彼此是那么的陌生,而它们各自面对的生活和话题又是那么的遥远。当美国家庭的电视普及率已经超过70%的时候,在一向不苟言笑的《人民日报》上,才第一次出现了与电视机有关的漫画。7月份,在这家报纸上出现了第一只广告,从10月开始,还偶尔会刊登中央电视台的节目预报。

    “如果在1978年,我们就清楚地知道中国与世界的距离居然差那么远,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追赶的勇气。”日后有人曾经这样小心翼翼地求证。

    的确,你会发现,在一开始,中国与世界似乎生存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时空中,它们有完全不同的经济结构,思维方式,话语体系和发展脉络,要找出两者之间的相通点竟是那么的困难。但是渐渐的,你会发现它们开始出现奇妙的逼近,再逼近,许多年后,它们终于真正的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1978年12月25日晚上,西方的圣诞夜——中国大概要过15年才开始有人把这一天当作节日。第一批50人的赴美留学的访问学者在夜幕中乘飞机离开了北京,他们年龄最小的32岁,最大的49岁,学期为两年。国务院副总理方毅特别在临行前接见了他们,全国科协主席周培源及教育部副部长李琦亲自到机场把他们送上了飞机。

    这是一个开始。据英国《观察家报》披露,中国已请求在下一年度向加拿大、英国、法国、德国和日本分别派出500名留学生,而美国则被希望接纳5000人。《观察家报》说,“这些年轻人不仅将充分地接触英语,而且要接触一切民主政体下的东西,从炸鱼条到带脏字眼的政治评论。他们不久就会认识到,雨果和狄更斯早就死了,他们一直被灌输的那个悲惨景象的英国可能需要重新画了。而这一切,对他们,以及对刚刚打开国门的中国又意味着什么?”

    很显然,这是一个真正的开始。

    吴晓波:财经作家,《案例》主编。著有《被夸大的使命》、、《非常营销》等。


如果您喜欢,请把《案例(第三辑):返回原点》,方便以后阅读案例(第三辑):返回原点1978:中国,回来了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案例(第三辑):返回原点1978:中国,回来了并对案例(第三辑):返回原点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