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空海和橘逸势,一起到安萨宝家那日的夜晚——逸势和大猴都聚集在空海的房内。板床上铺着空海从西市买回来的波斯地毯。三人各自随意地盘坐在地毯上。
空海坐在靠窗书桌的一旁,右肘搁在书桌上。逸势坐在空海的斜左边,大猴则背门而坐。
大猴的庞大身体,让空海的房内顿时显得狭窄。虽然大猴以红布将长发扎在脑后,扎不到的部分依旧蓬乱。
房内一隅点着灯,红色火焰摇晃着。油灯的燃烧味,隐约飘浮在房内空气之中。
“那么——”空海环视着逸势和大猴,表情有如孩童在期待某种好玩的事情,而望向大猴说:“托你的事,办得如何了呢?”
“颇有斩获。”大猴说道。
“有何斩获?”空海问道。
大猴正要开口时,逸势抢先问道:“喂!空海,你现在所说的是何事呢?”
“日间去找马哈缅都的路上,不是向你提过吗?”
“是委托大猴去调查的那事吗?”
“就是那事。”空海说毕,又望向大猴。
“从何处说起好呢——”大猴以粗肥的手指,抓得头皮咯吱咯吱响。
“都可以。对了,你知道刘云樵人在何处吗?”
“知道。”
“唔——”空海伸长身子。
“刘云樵寄宿在太平坊吕家祥家中。”
“吕家祥?”
“是刘云樵的同僚。我找到刘云樵家的佣人,向他打听出来的。
不过,听说刘云樵已经是半疯狂状态。”
“嗯。”
“那只妖猫,预言刘云樵短期内会死去。”
“短期内?”
“一个月后会死亡。”
“何时的事?”
“二月十五日。因此,刘云樵也认为三月——也就是这个月十五日自己就要死了。”
“今臼是初五,如此说来还有十日左右。”
“我还听说一件有趣的事——”
“何事?”
“听说青龙寺方面,要再派人去探视刘云樵。”
“何时前往?”
“说是近日内,确实的日子——”
“嗯。”空海伸出搁在书桌上的右手食指敲打着桌面。
“高人即将现身哕!”空海说道。
空海的脸上,浮出乐不可支的微笑。
“接着,就是丽香——”
“雅风楼的丽香吗?”
“是"“丽香姑娘,现在好像在平康坊。”
“是吗?”
“我是偶然得知这事的。有个雅风楼熟客,刚好要到雅风楼去寻找丽香姑娘的某位恩客。”
“嗯。”
“然后,今日那人又带了好几个人一起来。悄悄向雅风楼的人打听,据说,其中一人前几天偶然在外头见到一个很像丽香姑娘的人。”大猴不知不觉愈说愈大声。
“结果呢?大猴。”逸势问道。
“听说好像是在道士还是方士的家门口,碰到了丽香姑娘,还来不及叫她时,她就躲进那屋子去了。”
“好像?”
“坦白说,是牡丹帮我向客人打听来的。牡丹的客人,是丽香姑娘以前的恩客,所以才能够打听得到。”
“那道士或方士的名号呢¨“这就不清楚了。因为房子外头挂了一个‘观运势’的市招,那人才会如此联想。”
“原来如此——”逸势点头。
“知道那屋子在何处吗?”空海问道。
“知道。已经详细问过——”
“有关刘云樵的家谱,及丽香的出身调查出来了吗——”
“这些倒没什么进展——”大猴露出傻呼呼的笑容,又抓起头来。
“大概也是如此。今日有这些进展,相当不错。”空海说道。
“不过,空海先生。”换了一种口气,大猴叫道。“您知道吗?您每天用手去抚弄的那牡丹花枝——”
“嗯。”
“枝头上结了一个花苞,已经鼓起来了。”
“是吗——”
“空海先生,您到底在那枝头上做了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是一直希望,那枝头上会开出西明寺最艳丽的牡丹花而已。”空海说到这里,外头有人来的动静。
“喂!空海——”门外有人呼叫空海。是志明的声音。
“是。”空海扬声答道。
“可以进来吗?”此次是谈胜的声音。
“请进。”空海回道。
门一打开,立刻看到志明。谈胜则站在一旁。谈胜右手持着盘灯。盘灯上燃烧着小小火焰。
“有何贵事吗?”空海说。
“有时间吗?空海。”谈胜问。
“时间?”
“寺里来了一位客人,想请您和他见一面。”
“客人名叫?”
“叫凤鸣,是我们熟识的一位僧人。”
“僧人凤鸣?!”
“青龙寺的凤鸣——”谈胜说道。
“你不是想到青龙寺吗?”原本默默不语的志明插嘴。
空海沉默一下后,立刻低头说道:“那么,请多关照。”
“提到你的事,凤鸣很感兴趣。想和你见—面,我们才会跑来叫你。”说到这里,空海已经站了起来。
“逸势和大猴,也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志明答道。
“今晚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大家一起去吧!”
“是。”大猴慢条斯理地站起来。
“那么,走吧!”逸势迟一步站起来。
三人跟着志明和谈胜,一起要去见凤鸣。
手拿盘灯的谈胜走在最前头,依序是志明、空海、逸势、大猴,走在长廊里,左弯右拐不知绕了几回。
昏暗的长廊,好似没有止尽一般。
走在前头的谈胜,停在一个小门前面。
“凤鸣,空海带来了。”谈胜说道。
推开门,谈胜走进房内。志明、空海、逸势、大猴也依序进入。
房间大小,和空海的差不多。一样是木板床。除了里头有一个窗子,可以说什么都没有。连书桌、寝具都没有。
看样子,这是专为类似空海这般的外宿客人所准备的屋子。由于目前无人使用,有时会把访客带到这屋子。
房内一隅,放着一座铁制盘灯。红色的火焰正摇晃着。
昏暗的灯光下,一名僧人独坐在木床之上。
结跏趺座——年龄比空海大,约莫三十五、六岁。
空海屏气看着那僧人——凤鸣。逸势立刻和空海一样察觉到了。
“空、空海——”声音嘶哑地叫道。
空海无言对逸势颔首。
那僧人——凤鸣的身体,浮在离木板床约五寸的空中。
“凤鸣——”志明一出声,凤鸣的身体利落地落在板床上,成为普通的结跏趺坐姿。
凤鸣睁开眼睑。露出湿润而乌黑的瞳孔。那眼睛盯住空海。
“在下空海。”空海报出自己的名字后,又说道:“从倭国来唐的留学僧,目前寄宿西明寺。”逸势和大猴顺着空海的话也开口报名:“在下橘逸势。”
“大家都叫我大猴。”
“在下凤鸣。”那僧人说。
“听说是从青龙寺来的。”空海此话一出,凤鸣先是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我今日确实是从青龙寺而来,不过正确说来,却有些不一样。”凤鸣说道。
“这话怎么说?”空海问。
“其实我和你一样。”
“……"“我也是以留学僧的身份来此学习密宗。”
“从何处而来呢?”空海问道。
凤鸣注视一下空海后说道:“西藏——”
延历二十三(公元八零四)年十二月,以藤原葛野麻吕为首的日本国遣唐使,抵达唐都长安。
前文业已叙述,那年十二月抵达长安的使节,不仅日本国而已。
还有另外两个使节团,也抵达长安。
《旧唐书》记载着:十二月,吐蕃、南诏与日本国,并遣使朝贡。
所谓“吐蕃”,即是西藏;所谓“南诏”,即是云南地方的新兴政权,其语言属于藏缅语系。
空海业已知道吐蕃使节也和自己同时抵达长安。
吐蕃王朝,是大约在七世纪前半时,由赞普松赞甘布(sro一btsansgampo,569~650)建立。那是空海人唐前约二百年的事。
吐蕃王朝,并吞屡遭隋、唐攻打,几近灭亡的吐谷浑,七世纪后半势力远达东西通商道路——今日称之‘‘丝路”的东端和南边。
安禄山之乱后,对大唐帝国形成威胁。
空海人唐时——吐蕃,是东洋岛国的倭国所无法比拟的。
空海面前端坐的凤鸣,就是从吐蕃而来。
“去年十二月,吐蕃亦遣使来长安,你是那时抵达的吗?’’空海问道。
“不,我是在六年前,为学密而来的。”凤鸣说。
他的脸型,和空海等倭国人类似,只是肤色略黑。他的体格,有如铁打般健壮。
“凤鸣可是青龙寺的秀才喔!”站在空海一旁的谈胜说道。
“听说凤鸣迟早会被传授金刚界、胎藏界两部密经。,’志明接着谈胜的话说道。
“喔——”空海发出钦佩的赞叹声。
流传到大唐的密教——纯密,有两个流派。一般都认为是金刚界、胎藏界这两个体系。
最简略的说法——讲解精神原理的金刚顶经系的密教为金刚界,讲解物理原理的大日经系的密教为胎藏界。
金刚界密教,是由名为“金刚智”的天竺僧传来。天竺僧——即印度僧。胎藏界密教,则是由名为“善无畏”的天竺僧传来。
在天竺国里,两部密教各自发展,惠果则集其大成于一身。这是两部密教体系,首次在大唐合而为一。
若能够得到惠果传授这两部体系,可以说是站在密教的顶点。
“听说凤鸣迟早会被传授金刚界、胎藏界两部密经。”若是志明这话属真,这个凤鸣必定深藏着比谈胜所说更甚几倍的才华。
“这真是了不起啊!”空海坦率地发出赞叹之声。
没人招呼他坐,他当场就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就与凤鸣相对而坐。
“空海,我经常听志明和谈胜谈起你的事。”凤鸣以炯炯有神的湿润眸子盯着空海说道。“不管是书法还是文章,都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异国人。志明还说如你这般的笔力,屈指算来,这长安城也找不出五人——”
“没有的事。前些日子,我在某处拜读一位无名氏所写的几行起首诗句,真是精彩啊!连无名氏都能写出这种诗来,真不愧是长安城。让我再次感到惊讶——”空海说道。“我来到西明寺时,同样从倭国前来,在此蒙受照顾的永忠,拿了一位名为白乐天的诗句给我看,我对那诗也感到十分钦佩。一问才知道,白乐天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官吏。”
“请不必谦虚。你的字和文章,方才已经拜读过了,我也深感佩服。确实有独特的见解。”从凤鸣的口吻听来,并非场面上的应酬话。而是就自己所认为的,真实表达出来。
就像看到庭院有石头,就说“那里有石头”般的感觉。
“听说佛教也传到吐蕃,在吐蕃称佛教好像是‘却’吧?”空海问道。
“是的。”
“所谓‘却’,以佛教的用语指的就是‘法’。”
“正是。”
“不知你到过凯依拉沙(Kailasa temple)吗?”空海一问,凤鸣的嘴角立刻浮起一个小小的微笑。
“这等于在问我是否为梵教徒,对不对?”
“正是。”
“我很讶异你竟然连梵教的圣地凯依拉沙都知道。在我们那里,凯依拉沙被称为冈仁波齐峰(Kangrinboge Feng)。正如你所言,我的确到过凯依拉沙。因为我父亲是梵教徒,我也曾是梵教徒。其实,在吐蕃的佛教徒,有许多原本就是梵教徒,或者两者同时信仰。”凤鸣说道。
梵教——为佛教尚未传人吐蕃前,人们所信仰的宗教。据说其根源与胡(伊朗)的宗教有所关联。
祭拜生命之神——拉(bla),成为穆(dmu)部族的宗教起源,梵教发达后,以梵教为基础,中国和印度传来的佛教,在和梵教融合的过程中,渐渐发展成被称为“喇嘛教”的西藏密宗,这是后话。
“不过一”凤鸣又对空海说道。“你不是为学密宗才来长安的吗?”
“正是。”空海答道。
“既是如此,为何不尽速到青龙寺呢?”
“因为要去青龙寺前,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此时,自然成为只有空海和凤鸣的对话。
“譬如何事呢?”
“梵语。”空海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一回答梵语,凤鸣好像立刻明白其意。
“其实,若是梵语,在青龙寺也能学到。”
“我还有其他想学的事。”
“何事呢?”
“譬如:毛笔的制作方法。还有纸的滤法、河水拦堵法。又譬如:如何在深河架桥的方法,还有唐都的典章制度。”
“原来如此。”
“对我而言,包括这些事在内的一切都是‘密’。”
“对你而言,那些就是所谓的‘密一乘’。”
“是的。”空海答道。
“那么,就此向你请教吧!”凤鸣自顾点头,问空海:“想必你已经读过《理趣经》了吧!”
“是的。”
“那么,清净句之一为何呢?”
“妙适。”空海答道。
凤鸣所提及的《理趣经》,是记载着密宗最重要根本思想的经书之一。这是记载着有关男女爱欲为清净菩萨境界的经书。
空海在日本时,已经读过这部经书。初次接触这部经书时,空海大为惊讶,宛如体验到天地颠倒的冲击。
啊!原来如此。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那部经书肯定了包括身为人的自我欲望、饥饿,及其他有关人类的一切羁绊。
人的肉体和心、与生俱来的一切欲望,在那部经书中称之为“清净菩萨境界”。
空海的肉体里,所具有的不仅是才华而已。才华洋溢的他,也具有比常人更多一倍的欲望。
因为渴望女人的肉体,卧倒在山野里,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的夜晚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怀抱着这深不可测的强烈欲望,翻读到那经典的瞬间,强烈的欲望一转而为令人炫目的光辉。
原来自己这般的人,好像可以完全替代这些经句。
妙适清净句是菩萨位这是清净句的第一句。
“妙适清净句,即是菩萨之位。”——语译即如此。
所谓“妙适”,梵语为SURAtA,即是男女交合所产生的愉悦——亦即快感。
换言之,“男女交合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即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清净句计有十七句,所以称为十七清净句。
譬如:当中有所谓“欲箭”,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欲箭”指的是疾驰的欲望之箭。
男看到女、或女看到男,贯穿内心的欲望之箭,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
还有“爱缚”,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
‘‘爱缚”即是想独占对方,或因情爱之念将对方和自己束缚。
实,也就是男女裸露拥抱,手脚相互交缠的姿态。《理趣经》上着,这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
妙适清净句是菩萨位
欲箭清净句是菩萨位
触清净句是菩萨位
爱缚清净句是菩萨位
一切自在主清净句是菩萨位
见清清净句是菩萨位
适悦清净句是菩萨位
爱清清净句是菩萨位
慢清清净句是菩萨位
庄严清净句是菩萨位
意滋泽清净句是菩萨位
光明清净句是菩萨位
身乐清净句是菩萨位
色清净句是菩萨位
声清净句是菩萨位
香清净句是菩萨位
味清净句是菩萨位
何以故一切法自性清净
故般若波罗蜜多清净
男女交合所产生的妙不可言感觉,就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所谓欲望之箭疾驰,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身体相互接触,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因情爱产生的束缚,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一切的事情,只要自己做主,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以情爱的眼看着对方,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最高的愉悦,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怀抱着爱情,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心情亢奋,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梳妆打扮,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丰润的心,是清静的菩萨境界。
闪亮的满足心,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身体的欢乐,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眼睛能看到对方的模样,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耳朵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鼻子能闻到对方的香气,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舌头能触到对方的味道,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何以如此说呢?因为这一切自始都是清净,所以可以达到菩萨境界。
因此,透彻真理的智慧,就是清净。
以上就是《理趣经》十七清净句的部分内容。
凤鸣凝视着答出“妙适”的空海。
“那么,你曾体验过妙适吗?”
“是的。”空海爽快地答道。
“如何呢?”
“妙适的感觉吗?”
“是的。”
“真是好感觉啊!”空海也是亳不犹豫地答道。
“原来如此……”凤鸣隐约带着一抹微笑。
志明和谈胜,好像要说什么似地张开嘴唇,却是什么都没说又合上了双唇。
僧人,是有所戒律的。
女犯——即僧人破了不淫戒,而与女人交合,其罪大恶极。然而,自古以来,并非每位僧人都严守戒律。
僧人除了不能与女人交合外,饮酒、’:食肉等都是被禁止的,但是破戒的人却不少。
大唐的西明寺,当然也不例外。虽说不例外,一旦被问起是否抱过女人,却无法爽快地回答“有”。
所谓“懂得妙适吗?”这问题和“抱过女人吗?”是同等意义。
不过,被凤鸣如此一问的空海,却坦然回答“有”。
接下来被问到女人的滋味如何,空海的回答,换成白话就是“真是好滋味。”无论言词的表面是如何的修饰,话语的内容就是如此。
这些内容让志明和谈胜深感惊讶,而忍不住想开口。
曾经和女人交合过,若是在成为僧人之前也就罢了。若是之后的事,既然听到了,志明和谈胜就不能不对空海有所处置。
“懂得妙适,是在当和尚之前,还是之后呢?”看到凤鸣不再继续追究这问题而放下一颗心的,或许是志明和谈性。
若是空海被问到这问题,假若他是在当和尚后才体验到妙适,相信他必定也是不假思索回答“之后才体验到”。
无论《理趣经》如何记载,《理趣经》也只是众多佛经之一而已。《理趣经》是《理趣经》,戒律是戒律。
志明和谈胜两人的心情暂且不表,有两个人对这番谈话却有些难以掌握。
那就是橘逸势和大猴。
两人大致上明白是在谈论男女之间的性事,对于细节则不太理解的样子。
不过,逸势却知道这位来自吐蕃的僧人,无法难倒空海。
然后,又谈论一阵子日本国和吐蕃的事。
“我曾经在吐蕃的僧院大招寺修行,之前就对密宗很感兴趣,才会为学密而来到长安。”凤鸣如此说道。
“不知凤鸣师父来到西明寺有何贵事呢?”空海问道。
“明天上午有事要到太平坊——”凤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一下空海的反应。
“是。”
“因为从青龙寺的新昌坊出发比较费时间,所以才先到两明寺。”从西明寺的延康坊到太平坊,只有一坊半的距离。
换句话说,比起从长安东边的新昌坊走过去要近得多了。
“太平坊的何处呢?”
“吕家祥的家中。”
“喔……”
“我想你也知道,吕家祥的家中住了一个叫刘云樵的人。”
“然后呢?”空海并未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逸势只是一味地吞口水。
“这事情变得可是愈来愈有趣了。”凤鸣说道,又看空海一眼。
“若邀你明日同往,你愿意去吗?”凤鸣突然问道。
喂——逸势以差点脱口叫出的眼神,看着空海。
“一定去。”空海说道。
“大约在辰巳时刻出发。”
“好的。”有关刘云樵事件,两人的交谈仅此而已。接着,又谈了一会儿吐蕃的事。
“时候不早了。”空海打算告退。
“请留步。”凤鸣叫住已经起身的空海。“你的脸上显现一种即将有祸事降临之相——”
“是吗?”空海以蛮不在乎的神情望着凤鸣。
“我有一件好东西想送你。”凤鸣一说完,就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念起咒语。
“南摩。阿迦舍揭婆耶。嗡……”他边念,边将伸开的双手往前举起,慢慢地合在胸前。
“南摩。阿迦舍揭婆耶。嗡。阿唰。迦玛蜊。慕喇。梭哈。”念完后,凤鸣睁开双眼。
“这是虚空藏菩萨真言啊!”空海说道。
“正是。”他边说,边将合十的双掌张开。
“咦……”逸势低声叫着。
凤鸣的双掌之中,有一颗闪着淡淡金光的圆球。
“这是尊玉吗——”空海盯着那散发着光芒的玉说道。
“虚空藏菩萨的尊玉。”凤鸣说。“这送给你。今夜不管你如何熟睡,任何妖物也无法挨近你。”
“感谢你的惠赠。”空海伸出双手,从凤鸣手中接过那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的圆球。
空海以双手捧着并举起来,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那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圆球,立刻钻进空海的额头。
“那么,我也得有所回礼才行。”空海说着,就闭上双眼。嘴唇发出低低的咒语声:“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他。咀罗咤。赞拿。摩呵路洒拿。欠。怯咽。怯晒。萨缚。尾觐南。哞。怛罗咤。憾舾……”不动明王咒中的火界咒。
空海一边念着咒语,一边张开左掌举到胸部的高度,再将右掌覆盖其上。继续念着咒语,慢慢将右掌从左掌之上举起来。
“空海……”站在一旁的逸势,低声叫道。
随着右掌举起,空海的右掌和左掌之间,出现一样东西。一根细细的、金色的茎子,随着右掌举起,慢慢伸展开来。
空海的右掌完全离开后,明显可以看到他的左掌生长出一样东西。金色的茎子上端,有一朵淡金色的花。且这朵花有如火焰,不时改变形状,在茎头上摇曳着。
“不动明王的吉祥花。”空海说道。“这送给你。”
“谢谢。”凤鸣说着,伸出双手。
空海左掌那朵盛开的吉祥花,移到凤鸣手中。凤鸣将那朵淡金色的花放在自已喉头上。那朵花立刻钻进凤鸣的喉头。
空海和凤鸣,面面相视。
“那么——”
“那么——”也不知哪一方先说道,空海已起身。
“真是厉害啊!”双手交错,眼看着两人相互较劲的大猴,喃喃自语后,也跟着起身。此时,逸势早已起身了。
“告退了。”空海说着,走出房外。
如此,不管是对空海,还是对逸势而言,这漫长的一目就此走入尾声。
逸势回到房里,两眼炯炯发光,充满兴奋。
“哎呀!真是太开心了,空海。”
“为什么呢?”空海问道。
“因为,你和那个吐蕃来的凤鸣较劲,一点也不逊色啊!”
“逊色?”
“是啊!当我走进那房里,看他浮在半空中时,魂都吓跑了。”
“原来是那件事?”
“说得倒轻松,你不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浮在半空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
“了不起是了不起,那又如何呢?”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觉得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没有这样说。”
“你的口气就是这样。你若不是自认也办得到,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倒也不是办不到——”空海满不在乎地说道。
“什么?!”逸势忍不住惊叫道。“空海,你也办得到吗?喂——”他的声音更加提高。
“我只是说‘倒也不是办不到’而已。”
“总之,就是办得到喽。”
“办得到。”
“那我就安心了。”逸势说道。
“安心?”
“若是凤鸣办得到的事,你却办不到,不是令人很懊恼吗——”
“为何要懊恼?”
“因为喜欢你啊!空海。若是你被他比下去,就是整个日本国都被比下去了……”
“日本国吗——”空海好似从逸势的口中听到什么意料之外的话般嘟囔着。
空海以“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的眼神,看着曾经说过“日本国和大唐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的逸势。
“空海,我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一碰到事情,立刻就要作比较。
我很喜欢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而且,还得判别高下优劣——”逸势坦白说道。
“你确实有这种毛病。”
“空海。坦白说,在日本时,一直都自认为是天才。那些官吏,在我眼里都是一群俗物,我认为在那个国家里没有任何人真正能够评价我的才华。我认为大唐的长安,由于人才荟萃,应该会有人真正能够了解我的才华——”
“嗯。”
“我希望出入唐宫,与天下名士交往,谈笑于觥筹交错之间,让人知道倭国有个橘逸势。不!我认为一定可以如此——”逸势望着空海,继续感慨地说:“但是,空海啊!我碰到你,又来到大唐的长安,才完全明白。所谓什么天才,只是在日本国内的事而已——”
“我能够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好。若是没有你,在长安的我或许会更胆怯、更退缩——”
“是吗?”
“空海啊!我真的比不上你。但是,对于比不上你这件事,我一点也不觉得懊恼,实在很不可思议。”
“……”
“我想那是你真的很厉害。”逸势以带着兴奋的口气说道。
逸势在唐都长安西明寺的一室,望着房内燃烧的灯火。
“现在,我很怀念那小小的倭国……”逸势说道。
漫长的一日,这一天最后的一盏灯火,如此被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