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比吉尔·卡瑟尔梦想中的“影都”更为激动人心。她到处观看游览,见到明星们居住的那一幢幢气派壮观的住宅。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也可以在贝尔——艾尔或贝弗利山上有一幢自己的漂亮的住宅。目前,吉尔住在一幢旧公寓里。这幢公寓是木结构、外表极不美观的两层小楼。楼里面那十二间卧室就更蹩脚了。不过,她的房租并不贵。所以,她节余下来的两百美金完全够用了。房子建在勃朗森山上。离市中心区好莱坞和瓦因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到制片厂也非常方便。
这所房子还有一点足以吸引吉尔的地方,这就是,住在这里的十二名房客,全是打进电影界的人。他们有的正在当群众角色或小角色,有的已从这一行业里退下来。那些退下来的老家伙,整天穿着泛黄了的衣服,卷着发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衣服的袖口和边都磨破了,皮鞋也磨得没法再擦亮。他们不仅老了,简直像是报废品。不过,楼里面有一间摆了一些破旧家具的公用起居室。一到晚上,大家都凑到那里,闲话一天的所见所闻。人人都替吉尔出主意,尽管他们的那些主意多半都是相互矛盾的。
“打进电影界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一位喜欢你的助导。宝贝儿。”一位新近被电视公司解雇了的,愁眉苦脸的妇女,这样对她说。
“助导是什么?”
“助理导演。”声调里对吉尔的无知表示怜悯,“他是负责招聘的。”
吉尔再不好意思问临员是什么意思了。
“你要是听我的话,你就去找一个好色的分派角色的导演。助导只能在他的那部片子里雇用你;分派角色的导演,可以派给你各种用场。”这是一位足有八十多岁、牙齿都掉完了的老太太告诉她的。
“是真的吗?听说他们大多数都搞同性恋。”一个秃顶的演员问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是说,如果能上去的话。”一个表情严肃、戴眼镜、热衷于当作家的青年人,发表自己的看法说。
“从群众演员开始,怎样才能……”吉尔问道,“譬如中心角色?”
“得了,别惦记这个了。中心角色的登记册,早已登满了。而且,如果你没有特长,他们根本就不会让你登。”
“我——很抱歉。特长是指什么?”
“这就像,比如你是一个缺臂少腿的人,那就不是给你平常的工资,每天二十一美圆五十美分,而是给你三十三美圆五十八美分;如果你会玩牌或者能在牌桌上掷骰子,那就是二十八美圆三十三美分;如果你会踢足球,打棒球,就是三十三美圆五十八美分——也就是说,同截了肢的人一样多。如果你会骑骆驼、大象,那可以拿到五十五美圆九十四美分。听我的话,别当群众演员。应该争取当一名小角色。”
“我不清楚,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吉尔坦率地问道。
“小演员,至少能说上一行台词。群众演员是不许讲话的,除去发咿咿咿咿的声音。”
“什么叫咿咿的声音?”
“发咿咿声是为了制造背景上的音响效果。大家都‘咿咿’,就成了一片喧闹的声音了。”
“你首先还得去找一位代理人。”
“怎么个找法呀?”
“他们的名字列在《银幕演员》刊物上。那是电影演员协会出的一种杂志。我屋子里有一本,我给你拿来。”
他们全陪着吉尔把代理人的姓名录,从头到尾查找了一遍,最后缩小到十二个小的。大家一致认为,吉尔在大的代理人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
手里有了这份名册,吉尔开始逐个拜访。开头六名代理人,完全不愿答理她。她遇到第七位,那个人正准备离开办公室。
“对不起,”吉尔说,“我想找一位代理人。”
他把她端详了一会说:“把你的文件夹拿出来看看。”
她茫然地望着他:“我的什么?”
“你一定是刚下公共汽车的。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本子是干不了活儿的,去照些相片。各种姿势。突出迷人的那些地方,要紧的是乳房、臀部……”
吉尔在大卫·塞尔滋尼克制片厂附近的库尔维城找到一名摄影师。他收了她三十五美圆,替她配备了一个文件夹。一星期后她取了照片。看了这些照片她很高兴,她长得还是很美的。照相机抓住了她的各种姿态。脉脉含情……娇嗔……可爱……性感。摄影师把照片订成一本活页的粘胶的相册。
“本子前边这块地方,”他向吉尔说明,“您可以记下您表演的成绩。”
成绩,那可是后话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位代理人,吉尔都会见过了,或者是曾经设法去会见。但那些人对她丝毫不感兴趣。其中有一位代理人对她说:“昨天你是不是来过这里,宝贝儿?”
她摇摇了头。“没有的事。”
“嗯,她看上去和你一模一样。问题就在这里了。你们全都长得像伊丽莎白·泰勒、托娜·透纳或爱娃·加德纳。如果你们到别的城里,随便找个其他的工作,他们都会争着要你们的。你们漂亮,你们风骚,你们身段也妙极了。但是,在好莱坞,姿色已是市场上的滞销货了。漂亮的姑娘从世界各地跑到这里,她们有的在中学演戏时当过主角;有的在评选美女时得过奖,有的是听男朋友说:‘你该当个电影明星。’就来了。结果,呸!成千上万的漂亮姑娘,都堆在这里。结果都没事儿干。相信我的话,宝贝儿。昨天你肯定来过这里的。”
房客们又帮助吉尔开了一张新的代理人名单。这些代理人的办公室更小了,都设在房租低廉的地区。结果仍一样。
“等你有点演出经验后再来,孩子。你有个模样儿。依我看,你准可以成为嘉宝以后最伟大的明星。但是,现在我可不能为证实这点而浪费我的时间,来替你找门路。你自己先试着搞出点名堂来。我就做你的代理人。”
“如果没有人给我工作干,我从哪儿弄出点名堂来呢?”
他点点头:“对,这正是问题所在。不过,这全凭碰运气了。”
吉尔的名单上,只剩下一家代理人了。这是好莱坞大街上,五月花咖啡店里,同吉尔坐在一起的一个姑娘给介绍的。登宁代理处在一片住宅区外面的一所小平房里。吉尔用电话预约了谈话的时间。一个女人告诉她,“你六点钟来吧。”
吉尔看到的这个小办公室,原来是一家人家的起居室。一张斑斑点点的旧桌子上乱堆着一些文件。一张仿皮沙发用白胶布条东粘西补着。三张花呢面的椅子,凌乱地摆在房间里。一个又高大又笨重的麻脸妇人,从另一间屋里走了出来,对她说:“哈罗,有何贵干?”
“我叫吉尔·卡瑟尔。我是和登宁先生约好了的。”
“登宁小姐,”那妇人说,“这就是我本人。”
“哦,”吉尔惊讶着说,“对不起。我以为……”
那妇人的笑声热情而又友好:“没关系。”
“但是这确实是有关系。”吉尔暗自思忖着,突然她涌起一种兴奋感。哎呀,她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找一位女代理人呢!这种人以前一定也经受过一些创伤。她会理解一个刚起步的年轻女子的处境。她会比任何男人都更富于同情心……
“我看你带着文件夹,”登宁小姐在说话,“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吉尔说着递给了她。
那妇人坐下来打开文件夹,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同时点着头表示赞赏:“你很上相。”
吉尔不知说什么是好。“多谢!”
那位代理人端详着吉尔一张穿游泳衣的照片:“你的身段很好。这很重要。你从哪里来的?”
“德克萨斯州的奥德萨。”吉尔说。
“你到好莱坞多久了,吉尔?”
“大约两个月。”
“你找过多少代理人?”
吉尔脑中闪过说谎的念头。但是当她看到那位妇人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她说:“我估计有三十多个了。”
代理人笑了起来:“所以,最后你才降格以求,到罗丝·登宁这里来的。呃,你可能会更倒霉,因为我不是米高梅,也不是威廉·莫理斯……但是,我能够让我的人有工作做。”
“我没有表演经验。”
那妇人点点头,丝毫不感到惊异。“如果你有表演经验,你就会到米高梅,或者威廉·莫里斯那里去了。我这里只是个起点站。我让有才能的孩子进步。然后,那些大代理人就会把他们从我这里抢走。”
经过好几个星期,吉尔第一次感到有点希望了。“您——您以为,您有意替我谋个事吗?”她问道。
那妇人微微一笑:“我有些主顾还没有你的一半漂亮呢,但他们全有了工作了。我想我可以替你找到工作的。这是你取得经验的唯一途径了。对吗?”
吉尔的心里涌起一阵感激之情。
“这个该死的城市的麻烦就在,不给像你这样的孩子工作的机会。尽管各家电影制片厂都叫嚷着,迫切需要新人,但他们却在你们的面前砌起一道高墙。哼,我要好好耍弄一下这帮家伙。我想,有三件事对你是合适的:你演一出肥皂剧;在托比·坦波尔的影片里当个小角色;或者在塔茜·勃兰德的新片里弄一个角色。”
吉尔的头晕了起来。“但是,他们会——”
“只要我推荐你,他们就会要你。我送的人没有差的。尽管他们可能给你的都是小角色,但是,你要明白,这不过是起点。”
“我实在无法说,我该怎么感激您。”吉尔说。
“我这里大概有那本广播剧的剧本。”罗丝·登宁吃力地站起来,挪开椅子,走到隔壁房间。她招呼吉尔跟她进去。
这是一间卧室。角落里的窗户下面有一张双人床。对面角落里有个金属的文件柜。罗丝·登宁摇摇晃晃走到柜子前面,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脚本交给吉尔。
“给你。派角色的导演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能按照要求做,他会让你闲不住的。”
“我一定按照要求做。”吉尔热情地许诺说。
代理人微微笑了一下:“当然,我不会瞎蒙着把人派去的。你愿意读一段给我听吗?”
“当然愿意。”
代理人打开脚本,坐到床上:“咱们来读这一场。”
吉尔挨着她坐下,看那脚本。
“你的角色是娜达丽。她是个有钱的妇女,嫁给了一个软骨头。她决定同他离婚,他不肯答应。行了,你就从这里上场了。”
吉尔赶快阅读起台词。她希望能给她一晚上的时间,研究一下这个脚本。哪怕一个小时也好。她拼命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了吗?”
“我——我想可以了。”吉尔说。她闭上眼睛,努力设想这个角色的处境。她是一个有钱的妇女。就如同和吉尔一起长大的那些朋友的母亲一样。那些人在生活上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把这一切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认为,别人天生就该为她们服务。像萨塞·托平那号的人。她睁开了眼睛。继续低头看那个脚本,开始朗读起台词。“我要同你谈谈,彼得。”
“不能等一等吗?”这是罗丝·登宁在和占尔对台词。
“我怕等得已经太久了。今天下午我务必赶那班飞机到里诺去。”
“你那么急吗?”
“是的,五年来,我一直想搭乘那班飞机。彼得。这次真的实现了。”
吉尔觉得罗丝·登宁的手拍着她的大腿。
“很好,”代理人赞许地说,“读下去。”她的手仍旧停留在吉尔的腿上。
“你的问题是你还没有长大成人。你还总想着玩。不过,从今以后,你只好自己去玩了。”
罗丝·登宁的手在敲着她的大腿,使吉尔挺不舒服。“好,读下去。”她说。
“我——我再也不要你同我在一起了。这点你能明白吗?”
手在占尔大腿上拍得更急,并向她大腿根处移动。吉尔放下脚本,看看罗丝·登宁。那妇人的脸涨红了,眼睛里带着一种茫然的神色。
“读下去。”她沙哑地说。
“我——我不能,”吉尔说,“如果您——”
那妇人的手动得更快了。“这是在培养你的情感,亲爱的。这是两性的冲突,你知道:我要你有一种性的冲动。”她的手使劲在吉尔两腿之间抽动。
“不行!”吉尔站起身来,颤抖着。
“对我慈悲点,我会对你好的,”那妇人在哀求,“来,孩子。”她伸手想抓住吉尔,吉尔跑出了办公室。
当她跑到外面街道上,她吐了。即使那阵恶心平息了下来,胃也不再向上呕了,但整个人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她的头也疼起来了。
不,这样说是不对的。这不是她的头在疼,而是约瑟芬·津斯基的头在痛。
以后的十五个月里,吉尔·卡瑟尔已成了一名老资格的幸存者了。她明白了,这帮挤在表演行业周围的幸存者,为了想打进影视界,甚至临时找点工作,已花上了多少年的时间,有的一辈子都这样混过去了。尽管如此,尽管只给他们点临时工作,让他们就这样干上十年、十五年,他们也从不灰心。
而且,正如古代民族有时围坐在营火堆旁讲述他们的英雄业绩一样,这些幸存者经常坐在施瓦伯杂货店的外面,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表演行业里大明星的事。他们饮着凉咖啡,交换着内部飞短流长的最新消息。他们不在表演行列的圈子里,可是,说来也怪,他们同这个行业却息息相关。他们能告诉你,哪个明星被替换下来了,哪个制片人在同导演睡觉时被人抓住了;哪个部门的领导人要明升暗降。他们知道这些消息比任何人都快。因为他们自有他们的特殊渠道。他们可以在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集中的地方,听来各种的奇闻怪事。这帮无业游民整天干的也就是这些事。但他们对这些传闻也并非认真。他们真正认真的还是另一方面的事,那就是有朝一日他们能够寻找到一条途径进入电影制片厂的大门,或翻过它的高墙。他们认为,他们是艺术家,是天之骄子。好莱坞是他们的。约书亚只要吹起金色的号角,城的大门,就要在他们面前陷落。他们的敌人就会惨遭屠戮。于是,瞧!萨姆·温特斯就要舞起魔杖来了,让他们穿上华丽的服饰,成为明星。他们将永远受到着了魔似的观众的崇拜,阿门。施瓦伯家的咖啡是使人兴奋的圣酒,何况这些都是未来的。他们每天在一起,相濡以沫,用这一梦想的“即将实现”,在相互慰藉。他们说,他们曾遇到了一位助理导演,这位助理导演告诉他们说:“有那么一位制片人,这位制片人讲,一位选派角色的导演,曾答应过……而且就在目前的某一时刻。”现实似乎就在他们的手里一样。
当然,他们也在超级市场、汽车库、美容店或擦车店里找点临时的活儿干干。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相互通婚或离异,毫不注意时光如何出卖了他们。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两鬓会添霜,脸上皱纹会愈来愈多,甚至每天早上梳洗打扮也要多费时间了。事实上,他们都是些没有人看得上眼的、一直放置在店里的陈货。上了年纪,思想仍没有成熟。他们之中,有的已经老极了。老得无法再整容,无法再生儿育女,老得无法扮演他们曾渴望的比较年轻的角色。
至今他们依然是个小角色,依然在做着白日梦。
年轻漂亮一点的姑娘,都在赚着他们的所谓的“枕席钱”。
“干嘛要去做苦工,从上午九点一直干到下午五点。既然你只要仰脸躺上几分钟,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它二十美圆。等你的代理人来找时,你就洗手不干。”
吉尔不屑干这个。她一生中想的是她的事业,一个贫穷的波兰姑娘,是绝不可能同那位大卫·肯尼文结婚的。现在她明白了这一点。但是,吉尔·卡瑟尔如果成为电影明星,就可以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了。如果她成不了明星,她愿意再回去重新成为约瑟芬·津斯基。
不,她永远不会干他们的那些傻事。
吉尔第一次参加演出的机会是哈里特·玛克斯提供的。哈里特是幸存者之一。哈里特的远房表兄的前妻兄弟在一部医学系列电视片里当第二助导。这部片子正在环球影片公司拍摄。所以,这位第二助理导演答应给吉尔一次机会,尽管这个角色只有一句台词。吉尔因此可以得到五十七美圆的报酬,不过,要从中扣除社会保险费、缓征税和电影救济公寓费等项开支。吉尔扮演一个护士。脚本规定她在一间病房里,站在一个病人的床边,给病人测脉搏。这时大夫进来。
大夫:“他怎么样了,护士?”
护士:“恐怕不大好,大夫。”
就是这样。
吉尔在星期一的下午拿到达一页的油印脚本。人家让她在次日早上六点钟去报到化装。她把这场戏看了足有百来十遍。她想电影厂该给她全部脚本。他们怎么能指望她从这一页上就能把整个人物的背景想象出来呢?吉尔努力分析这个护士可能是怎样一个人。她结了婚?还是独身?她可能暗地里在同大夫谈恋爱,也许以前和他有过私情,而现在已经吹了。她对病人的死,是什么态度呢?她不愿意他死?还是认为他死了好?
“恐怕不大好,大夫。”她努力从声音中表示出一种忧虑之情。
她再试一次:“恐怕不大好,大夫。”惊惶预感到他要死了。
“恐怕不大好,大夫。”指控。这恐怕是大夫的失误。他不该同他的情人去……
吉尔通宵琢磨着这个角色,由于太紧张,使她无法入睡。但是,早上她到制片厂报到时,还是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的。当她开着她朋友哈里特借给她的汽车,来到兰克西姆路附近的大门前时,天还没有亮。吉尔对门卫报了姓名,门卫查对了名册,挥手让她进去。
“七号,”他说,“开过两幢楼,向右转。”
她的名字上了花名册。环球影片公司期待着她。这真像一场奇怪的梦。当吉尔前往摄影棚时,她决定同导演商议一下这个角色,让他知道她能够提供他所需要的任何一种解释。吉尔在那大停车场上停下车来。走进七号摄影棚。
拍摄场上已经人挨人了。那些人忙着打灯光,挪动电气装置,支起摄影机,嘴里互相说着吉尔根本听不懂的黑话:“干掉那个最黑的黑家伙,给我一个能玩的……我这里需要有一个能轻松轻松的玩意儿……能让那个娘儿们乐疯了……”
吉尔站在那里望着,眼看着表演行业里的这些现象、气氛和声音。这里已是她的世界,她的未来了。但她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给导演留下个好印象,让导演看出她可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是的,他会逐渐把她当作一个人才来用,而绝不仅仅看作是一名普通演员。
第二助理导演领着吉尔和十几名演员走到更衣间。有人给吉尔一身护上服,让她换上后回到拍摄场上。吉尔和所有其他演员在拍摄场的角落里化了装。她刚化装完,助理导演就叫起她的名字来了。吉尔赶紧跑到病房的布景那里去。这时导演正站在摄影机旁,同这部片子的主角在谈话。主角演员名叫洛德·汉森,在这部片子里扮演一位充满同情心、颇有才华的外科医生。当吉尔走到他们的面前时,洛德·汉森正在说:“我认识德国的一个放羊娃,他讲的那几句屁话,都比这些破台词有意思。天哪,为什么写戏的人就不能替我写出点有特色的话言来。”
“洛德,咱们这出戏已经播放了五年了。咱们可不便再改情节了。不要改了吧!观众会喜欢你现在扮演的这个人物的。”
摄影师走过来对导演说:“灯全对好了,导演。”
“多谢,哈尔。”导演说。他转身对洛德·汉森说:“咱们拍这段,可以吗,孩子?以后咱们再讨论吧。”
“总有一天,我要和制片公司算总账。”汉森厉声说着,大步走开了。
只剩下导演一个人了。吉尔转脸望着他。这正是个机会,她可以同他讨论一下这个角色。让他知道,她能理解他的意图,并帮助他把这场戏拍得非常好。她向他热情友好地微笑了一下。“我叫吉尔·卡瑟尔,”她说,“我扮演一名护士。我想她确实可以很有趣的,我考虑——”
导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道:“到那床边上去。”说完,就走开和摄影师谈话了。吉尔呆呆地望着导演的背影。第二助理导演,哈里特远房表兄原先的大舅子,赶快跑过来,低声对吉尔说:“看在基督的面上,照他的话做。到那张床边去!”
“我想问他——”
“别放屁!”他低声怒喝,“到那边去!”
吉尔走到病人的床边。
“好。大家都安静,”助理导演望着导演说,“要排练一次吗?”
“就为这场戏吗?正式开始吧。”
“拿个铃来。各就各位!大家安静,动作要干脆利落。开拍了,快。”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吉尔听到了铃声,她却焦急地望着导演,急着想问他一下,该怎样理解这场戏。比如说,她对这个濒危的病人,究竟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她是——
一个声音喊道:“开演!”
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吉尔。她想知道自己是否敢于要求让摄影机先停一下,哪怕仅仅停一秒钟,以便让她讨论一下这场戏——
导演狂叫着:“老天爷!护士!这不是停尸间,是病房。趁他还没有老死,赶快摸他那该死的脉!”
吉尔惶恐地望着四周已给打好的灯光。她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病人的手,开始摸他的脉搏。没有人帮助她,她只好按自己的想法来解释这场戏了。病人是大夫的父亲。爷儿俩吵过架。父亲遇上了车祸,医生刚接到通知。吉尔抬头看见洛德·汉森走了过来。他走到吉尔面前说:“他怎么样了,护士?”
吉尔望着医生的眼睛,看到目光中流露出忧虑的神情。她想告诉他实际情况,他的父亲就要死了,要想使双方和解已经为时过晚。但是,她必须用不致使他送命的方式告诉他这个消息。而且——
导演吼了起来:“停!停!停!该死的,这个白痴,只有一句台词,她都记不住。你们从哪里把她找来的——该不是从黄页电话簿上查来的吧!”
吉尔转身听着黑暗中传来的吼声,窘得浑身冒火。“我知道我的台词,”她有气没力地说,“我只是想——”
“哼,要是你知道,看在耶稣份上,赶快说出来。你这一停顿,好了,一列火车都开过去了。他就问你那么一个屁问题,你最好马上回答,行不行?”
“我只是怀疑我是否该——”
“重来一遍,马上开始,拿铃来。”
“就这一遍了。注意!开机。”
“快。”
“开始!”
吉尔双腿颤抖着。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关心她的这场戏。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创造出一种美感来。然而,炽热的灯光打得她头晕目眩,她感觉两臂大汗淋漓,把浆得笔挺的护士服都弄湿了。
“开演,护士!”
吉尔站到病人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脉搏上。如果这次再演砸了,人家就绝不会再给她一次机会了。她想到哈里特和她那帮公寓里的朋友,想到他们会说些什么。
医生走进来,到她跟前:“他怎么样?护士?”
她不会再同她们在一起了,她要成为她们的笑料了。好莱坞是个小城市。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恐怕不大好,大夫。”
别的制片厂不会再雇用她了。这次该算是她最后的一个饭碗了,这会成为一切的终结,她想,她的整个世界已破灭了。
医生说:“我要让这个病人,马上得到特殊的护理。”
“好!”导演叫道,“停,付印。”
人们在吉尔身旁跑来跑去,动手拆卸布景,准备安装下一个场景。面对这一切,吉尔既感到陌生,却又无心知道。她已经完成了第一场演出——但她仍在想着那一场戏。她没法相信那场戏的演出已经结束。她不知道,她是否该去找那位导演,为给予她的这次机会而深表谢意。但他早已走到拍摄场地的另一头,和一群人讲话去了。第二助理导演来到她的面前,紧紧抓住她的臂膀说:“你干得不错,孩子。不过下一次要把台词背熟。”
她有了一部电影了。她取得了第一次演出的成绩。
吉尔心里想:从此以后,我要时时刻刻地工作。
吉尔得到下一次演出的机会,却是十三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是米高梅影片公司雇用她在一部新片中扮演一个小角色。十三个月当中,她干了各种各样的杂活:当保姆、卖冷饮,还有——简单地说——开出租汽车。
因为手头钱不多了,吉尔决定同哈里特·玛克斯合租一套公寓住房。这是一套有两间卧室的住房,尽管哈里特用卧室的时间特别多。哈里特在市区一家百货商店当模特儿。她是个迷人的姑娘,短短的黑发,黑黑的眼睛,还有模特儿所特有的苗条的身段,包括一种幽默感。
“在你从来的时候,”她对吉尔说,“你最好就该学会点幽默感。”
吉尔最初对哈里特那种冷漠的万事不求人的态度,有点惶恐。但是,不久她就看出来了,在哈里特那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面,掩盖着一颗热情的、受过伤害的心。哈里特经常谈恋爱。吉尔初次见到她时,哈里特说:“我想让你见见拉尔夫。我们打算下个月结婚。”
一个星期过去了,拉尔夫不见了。不知去向。还把哈里特的汽车给开走了。
拉尔夫离去后几天,哈里特碰上了东尼。他在搞进出口交易。哈里特一往深情地爱着他。
“他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哈里特让吉尔这样相信。可是别的人显然不这样看,因为一个月后,人们发现东尼嘴里塞着一个苹果,尸体在洛杉矶河的水面上漂浮。
阿里克是哈里特的下一个情人。
“他是你们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人。”哈里特告诉吉尔。
阿里克真的漂亮。他衣着华贵,开着一辆高速活动式折篷汽车,而且大部分时间消磨在赛车场上。这场罗曼史直到哈里特的钱快用光的时候,也就告吹了。吉尔因为哈里特对男人好坏不分,感到十分气愤。
“这是不由自主的,”哈里特承认,“看到小伙子有困难,我就动心。我想这是我妈传给我的天性。”她莞尔一笑,又找补了一句:“我妈妈是个白痴。”
吉尔眼瞧着哈里特一连串未婚夫来了又去,包括:尼克、鲍勃、约翰,还有莱蒙德……后来连吉尔也数不清了。
她们住到一起几个月后,哈里特告诉她,说她怀孕了。
“我想这是莱昂纳德的,”她半开玩笑地说,“但是,你知道——在黑暗里他们的模样都差不了多少。”
“莱昂纳德在哪儿?”
“。我对地理知识一窍不通。”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由于哈里特个子小,几星期后她的肚子已很明显了。她只好放弃了当模特儿的工作。吉尔在超级市场找到了一份工作,可以养活她们两人。
一天下午,吉尔下班回来,看到哈里特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一直想去霍布肯分娩,回到家乡亲人们那里。我担保,那里会有好小伙子在等着我。一切多谢了。”下面的签名是:“修女哈里特。”
公寓突然变成冰冷的地方。
<hr />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