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夜晚街道上急驰过一支支马队。
马队驰过大门外挂着“郑”字大灯笼的郑府。
大门外有肃立守卫的家仆,大门内有隔门缝往外窥探的家仆。窥探的几个家仆转身匆匆往院里走,他们迎面遇见管家马五,立即向他报告。
幽深的郑府内,庭院、门洞、走廊、房屋,树影掩映,光影幢幢,管家马五带几个家仆匆匆穿行径直来到书房。
郑康成正在书房与白芍、赤芍说话。马五匆匆进来禀报:“大人,全徐州还在大搜捕,挨家挨户搜查,很多大家豪门在城外的庄院都被搜了个遍。曹操限令十日抓刺客,今日已是第三日。”郑康成听完,顿了顿,缓缓一挥手:“他们不会来郑府,他们也想不到这里,此事与我府无关。马管家,告诉府内众人安心就是。”马五点头退下了,留下的气氛还是有些紧张。郑康成凝神谛听街道上隐隐传来的密集马蹄声,看着姐妹俩说道:“按理,前日射曹操是难得机会。我事先占了卦,卦象有利,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赤芍说:“我要姐姐陪我去,因为她能帮我镇静,我镇静就箭无虚发。可不知为何前日姐姐对我反有干扰。”
白芍垂眼不语。
郑康成打量了白芍一下,说道:“荀攸上次来,话中意思,还想让白芍去曹府陪读呢。”赤芍眼睛一亮:“这可是个机会。”郑康成问:“怎么?”赤芍说:“我可扮姐姐去曹府。”郑康成说:“此非儿戏,你以为就那么容易得手?”赤芍说:“我一身洁净,手无寸铁,任他们搜身,他们有何怀疑?我只要——”她说着一手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另一手拿起果盘中一块果脯抛向高处,随后一扬手,银簪如箭将果脯射穿钉在了房柱上——“就把他解决了。”郑康成哼了一声:“你如何进曹府,你说你是白芍就是白芍了?”赤芍说:“我和姐姐是孪生姐妹,长得一模一样,我再换了姐姐衣装,谁能分辨?”郑康成冷笑一声,站起来慢慢踱到赤芍身边,一下擒住赤芍手腕,赤芍本能地一个翻腕挣脱。郑康成讽刺道:“如此一个武功高手来陪读?再说你的诗书琴画呢?”赤芍说:“我一开始可以装斯文嘛。”说着学起白芍的斯文样,夸张地慢行几步,而后又不耐烦地恢复本色道:“还有一法,让姐姐去陪读,混得曹贼不提防了,姐姐可回家探亲,换我再回曹府,我当日就能搞定。”
郑康成瞄了赤芍一眼,又打量一番白芍,沉默了一会儿。夜静中又掠过密集的马蹄声,他摇摇头道:“此事太险。”
赤芍说:“外祖父不是神机妙算吗?”
郑康成又看了看姐妹俩,说道:“好,就拿你们二人起卦,上卦是赤芍,赤为火为离也;下卦是白芍,白为兑为泽也;上火下泽,睽卦也。睽卦乖疑,此卦疑象丛生。睽,孔子在《系辞》中讲明又为弓箭也。前日射曹之箭未成功,”郑康成拔下将果脯钉在柱子上的银簪,“这亦是箭也,或许事成于此,也未可知。按时辰,睽卦在此动上爻,睽卦上爻,疑象更甚。这是六十四卦中最多疑之变。‘见豕负涂’,是见猪涂满泥巴挡在道中,‘载鬼一车’是满车皆鬼,‘先张之弧,后说之弧’,是先弯弓搭箭,又放下了箭,举止不定;‘匪寇婚媾’,是先以为遇强盗,后看清是婚车队,虚惊一场。最后‘往遇雨则吉’,是终于‘群疑亡也’。或许最后的结果还成。不过自古起卦容易断卦难,外祖父虽毕生治易,卦算天下,断卦十有九中,也难免万有一失啊。”
白芍轻轻抚琴一直沉默不语,这时说:“外祖父何不从大处着眼算计此事?”郑康成说:“此话怎讲?”白芍弹拨两三下琴弦,停住说道:“说‘君子以正位凝命’,外祖父何不算算曹操在不在天数上。天要灭他,我们无须多疑。天不灭他,又何必枉费心机?”郑康成长叹道:“曹操如此奸雄霸道,却又合着几分天数啊。”白芍不解地盯着他,郑康成刚坐下又站起,踱了几步,说:“一定要诛曹。君子做事,既要如你刚才所说‘正位凝命’,还要舍身成仁‘致命遂志’。”白芍问:“何谓致命遂志?”郑康成说:“致命遂志就是宁丢性命仍要遂己之志也,又所谓明知有些事不可为而仍为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天数不足佑我,精诚谋事仍可有所补也。汉朝天下不可如此丧于曹贼之手。”郑康成慷慨言罢,压低声仰天长啸一声。
外面又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白芍低眉信手弹起了琴,琴声断断续续。屋里很静。
赤芍看看郑康成又看看白芍。郑康成坐下了。
门外又有细碎匆匆的脚步声,管家马五禀报后推门进来,急急报道:“启禀大人,曹丞相军师荀攸大人五百里加急派人送来的急件。”说着将一个加红漆印封的长条包裹向郑康成呈上。郑康成警觉了一下,白芍、赤芍也十分意外。郑康成抬手示意,马五领会了,将加封包裹拆开,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轴条幅,都交给郑康成。郑康成将信拆封打开,看了两遍,示意马五退下。郑康成静默半晌,哼了一声,对白芍说道:“这次是曹操本人的意思,想让你去曹府陪读。”
白芍哗啦一下骤然拨响了琴。
赤芍也十分诧异。
郑康成说:“曹操如此人物,当然不会这般直言。但看荀攸信中的意思就都有了。他赞叹我郑府文质彬彬足以为天下首。他说我外孙女诗书琴画才华横溢叹为观止。他说曹丞相听了他的描述甚为欣悦。说曹操欣悦之余特在班师途中夜宿中军帐,亲笔书写了一首诗送来,‘以合风雅’。这意思还不是要白芍去吗?难为曹操如此屈尊——好了,就把这幅‘墨宝’先挂起来。”
赤芍拿过那轴条幅,打开,用挑杆将其在书房一壁垂挂起。郑康成站起说:“看看他写的什么?”说着走到条幅前,见是一首《短歌行》站定,逐行看着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念毕,郑康成仍上下看着,不说话。
白芍方才一直注意听着,这时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琴弦。赤芍看看二人,不知其所以然,她问郑康成:“外祖父,这诗写得如何?”郑康成没回答。赤芍又转头问白芍:“姐姐,这诗写得如何?”白芍看了赤芍一眼,仍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琴不语。赤芍急了:“为何不能回答?”郑康成吟叹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百年之内,难得的好诗啊。”他走了几步,在琴案前站住:“他的诗,他的字,都实属难得啊。”
白芍又扫了条幅一眼,静默了一会儿问:“写下这等诗文的人也会是奸雄吗?”郑康成说:“此乃大奸雄也。”白芍欲言而止,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弹着琴。郑康成坐下说道:“天下文不符实者甚多。这幅诗书,何能遮其弄权天下、杀人如麻。”白芍似乎明白了什么。郑康成又说:“国仇不可不报,家仇也不可不报。你父亲当年被曹军一箭射下马来,又被乱刀砍死,葬时无完尸可收,惨不忍睹啊。”
赤芍拿起一只梨放到远处,又拿起果盘上的小刀说道:“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不杀曹贼誓不罢休!”说着一扬手,飞刀将远远的梨削落在地。
郑康成看着白芍没说话。白芍重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弹琴。
琴声先是犹犹豫豫。
而后高山流水,叮咚起伏。
忽然铁骑突出刀枪鸣,狂响。
最后,曲终收拨,声如裂帛。
房内静极。隐隐听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白芍缓缓起身,说:“送我去曹府。”
郑康成看着白芍,一言不发。
赤芍慢慢走到白芍身边,轻轻扶住她:“姐姐当真要去?这可是真入虎穴啊……你早些回来探亲,我换你去杀曹。”白芍没言语。赤芍半晌又说:“以前皇上想让你去你都没答应,为何这次要去曹府?”
白芍静默片刻答道:“皇宫不必去;曹府应该去。”
郑康成凝视了白芍一会儿,复又起身踱步。一片寂静。
许久,郑康成在白芍面前站住:“白芍有此大志,不可不成全。”停停又说,“不一定等回来探亲换赤芍去,那样杀曹太费周折易败露。你到曹贼身边,自可择机杀之。为汉除害,为父报仇,在此一举。”
白芍凝神片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