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前,不等天亮,牛一一行人便离开了有马。向导共有三人,都是充满山野之气的彪悍年轻人。从这里前往摄津三田,南北路程大约四里。在通往三田平原的途中,到处都有近似于野兽小道的近路。凌晨时分,夜行性的野兽、危险的爬虫、昆虫等进入梦乡,此时穿过这些小路,反倒安全。不过,这些小路周围都是山岩,周围被魑魅魍魉的浓重夜色所笼罩。
“从这里开始,要忍耐半刻多钟。为了不踏空,要用绳子将彼此的身体连在一起。”
牛一觉得这有些夸张,但还是听从安排,将领头猎人递过来的麻绳缠在身上,然后将绳子一端递给第二个猎人。接着,多志和第三个猎人也接过绳子。这样一来,他们就像是串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排成一列,靠着这条麻绳,各自将斧头别在腰间,弯着腰,下到有马山中。因为周围有山竹覆盖,为了不引起山火,只有两个习惯走山路、位于队伍中间和最前头的猎人拿着火把。
一行人默不做声,一直朝北走。沿途几乎都是下坡路,正因如此,一旦踏空就很危险。牛一刚开始觉得腰间缠着麻绳有些夸张,此时才明白在狭窄的小路上,其作用巨大。脚底不时传来有马川的轰鸣声,大地震动,就连习惯旅途的牛一也多次翻滚在地上,幸亏腰间的麻绳,才得以幸免逃生。很快,在一片静寂的森林中,有奇怪的星火飞过,突然间,树梢哗哗作响,周围却没有风刮过。
“在当地,我们把这个叫做鬼哭。”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猎人嘟囔着,面色惊恐。那是让人毛骨悚然的幽灵的哭泣。
“啊哈哈哈,在夜里行军时,为了抚慰无聊的士兵,往昔的各种东西都冒了出来,很热闹,不是很好吗?”
牛一想起年轻时的行军情形,淡定地笑了,根本不当回事。出生于丹波的多志装扮成年轻武士,身背大刀,刚毅果敢。
前方到处屹立着衫树等高大树木,让人感觉黎明曙光无论如何也射不进来。
丹波自古就被称作不祥之地。通过这次黎明前的急行军,牛一切身感受到这句话的意思。丹波地区的东西南北四个入口都被深山幽谷包围,直至纵深处。到处都是山崖、天然岩洞,一旦有事,全都可以变成要塞。即便入侵者费尽周折到达中央盆地,又会遭到藏身于险峻山地里的敌人反击。因此,无数小势力可以在此占山为王,割据一方。要想将它们一一消灭,绝非易事。当年,织田阵营的秀吉平定中国地方时,沿着山阳道大步前行,立下赫赫战功。与此相对。光秀在祟山峻岭中行军,屡屡受挫。在安土城的时候,牛一他们觉得光秀明显不如秀吉,实地走过后,发现光秀当年的确不易。
光秀之所以会抽到下下签,前去征服险峻的丹波,是因为他曾经站在信长公和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之间。
最早接近信长公的丹波人是赤井忠家。信长公上京后的第二年——永禄十三年(元龟元年),赤井希望丹波内三郡能得到保护的请求得到认可,以此为契机,内藤氏、宇津氏等也纷纷提出领地保护的诉求。刚上京时,信长公和将军足利义昭关系良好,对于丹波人的领地保护请求,他们两人事先商量、调整,如此一来,信长公发出的朱印状和足利将军发出的下知状便没有矛盾相悖之处。当时,明智光秀被信长公起用,负责双方的协调事务。
“就这个任务,请不要让在下担当。”
光秀一开始就畏缩这个工作,即便他已经加入织田阵营,但对旧主义昭和信长公之间的微妙商谈,从心理上还是想回避的。关于受保护地区,如果双方意见不合,光秀就会夹在新旧主公之间,备受折磨,这是一目了然的。实际上,光秀后来多次受两人的夹板气,无奈信长公硬要光秀接下这个任务。
元龟二年,信长公突然将光秀提拔为近江坂本城的城主,就是要在双方的商谈中给予光秀权威,维护织田朱印状的优势地位。光秀拥有城池的时间比青云直上的羽柴秀吉还早一点,俸禄也曾有段时间凌驾其上。原因就在于此。
从信长公和丹波关系恶化的天正三年开始,光秀的悲剧开始了。是年。宇津氏霸占了皇家领地山国庄,天皇一筹莫展。为此,信长公和宇津氏出现裂痕,再度起用明智光秀,讨伐对方。之后,在丹波地区,反对信长公强力治世的人逐渐增多,反抗层出不穷,譬如黑井城的荻野直正、八上城的波多野秀治。光秀为了镇压而苦于奔命,直至最后都无法从丹波地区抽身。
天正四年一月,严冬时分,光秀攻打丹波西北部的黑井城,一败涂地,被迫退兵。他的军队不习惯冰天雪地,抵挡不住丹波人自是情有可原。一月下旬,他满脸惊恐地前来汇报。牛一记得很清楚,那是信长公就要迁往安土城前的事情,所有近臣都担心他来得不是时候。果然,光秀被信长公痛斥一顿——“真是不吉利”——连滚带爬地逃离安土。
“光秀从那时开始失宠。在那片鬼哭声中,光秀的幽灵说不定也在徘徊。”
牛一抬头看着东方泛出鱼肚白的天空,独自嘟嚷着。
在《信长记》中,关于天正四年,光秀败走黑井城的描述,牛一有意识地回避了。光秀当时委靡不振的样子,他记忆犹新,不忍记述。幸亏在《信长记》的诵读会上,太阁没有注意到,得以逃脱。
(充满罪孽的《信长记》啊,幸亏没写那个部分。)
就这样,牛一回想着往昔和丹波的缘分,在清晨的曙光中,脚步匆匆地急行军。
上午八九点,他们到达摄津三田,在此和三个猎人分手。当摄津三田那开阔、平缓的盆地突然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多志高兴地嚷了起来。
“以前,当那个镇子举办庙会时,我经常和爷爷一起,把陶器搭在马背上,来这里卖。”多志满脸生辉。
“是吗?你曾经来过这里,卖东西?”
牛一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爷爷牵着马,可爱的小姑娘在周围来回奔跑着。
中世纪以来,摄津三田作为金心寺的门前町而繁荣。进入近世后,当地人利用附近武库川及其支流形成的肥沃土地,耕作出一片田园地带。现在,放眼望去,到处是泛着金黄色的稻浪。
牛一他们昨天待在伊丹地区,一打听才知道,这里为那儿的造酒厂提供稻米。
(仅次于伊丹的和平城镇啊。)
牛一抱有这种印象。有趣的是,城里的寺庙都没有为太阁康复举办祈祷活动。
“太阁大人的威严果然还没有波及这里。”
多志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稻穗香气,抬头看着牛一。
“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完全是。”
牛一回忆着往事,自己也深吸一口气。
“怎么说呢?”多志手搭凉棚,遮挡阳光,询问道。
“明智死后,这里的人讨厌羽柴秀胜(信长之子,秀吉养子),持续反叛。小牧?长久手之战时,芦田时直等人被德川家康挑唆,占领了黑井城和余田城,作为反羽柴军而发挥作用。或许因为那个缘故,现在当地人也不为太阁康复举办祈祷活动。你爷爷不讨厌太阁?”
“爷爷只关心烧陶,而不是明智、羽柴和德川。他讨厌所有的武士。但是,我爸爸和叔叔两人都说丹波的陶器没意思,赚不到钱,放弃家业踏上武士之路,最后全战死了。”
“上次你说只有你弟弟继承了家业?”
“是的,除了我爸爸,叔叔也死了,他独身,没有孩子,只有我爸作为大哥,将我和弟弟留在这个世上。弟弟年轻时也讨厌老派的家业,前往京都,打算作为僧人出世。但是有一天,不知为何,他突然离开寺庙,回到故乡。”
多志显得有点纳闷。
“是吧。不过,即便只有一个孙子回来,你爷爷也会觉得幸福吧。”
想到自己和家人疏远,牛一顿觉孤独,赶紧换了话题。
“你故乡立杭,在什么位置?”牛一眯着眼睛,望着前方。
“从这里出发,接下来沿着河流往上游走,还有大约三里多的路程。都是平缓的上坡路,在路右边能看见美丽的有马富士山。”
多志微笑着,随后或许想到了故乡,匆匆走了起来。到了这里,她可是值得相信的向导。牛一默然跟了上去。
能看见烧制丹波陶器的细长形村落了。
据说平安末期,丹波陶器在丹波小野原庄兴起。在小野原东北,屹立着白发山,沿着发源于其西麓的四斗谷河,形成两个村落,彼此隔河相望。河右侧的村落位于带状谷地中,从北面的小野原延伸至南面的釜屋;河左侧的村落则分布在三本峠、稻荷山一带的丘陵地带,各自挖掘山体斜面,建造犹如房间的细长陶窑。
沿着陶窑绕半圈,转到背面,在更低的河岸边,零星分散着陶工们的家。那些房子都是依山而建,为了防止火星,没有茅草屋顶,转用柏树皮和扁平的石头代替,外墙也用了红茶色的防火黏土。
在多志的带领下,牛一走进位于稻荷山村落里的一户人家。进去一看,房间竟然很宽敞,纵深很大。这大概跟依山挖掘有关。
门口正面全是作坊,中央放着工作台,左边内里有陶土干燥场,其前方有间放着泥土搅拌机的屋子;右侧则是脚踩轴辘和架子。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老人站在架子前,满头白发垂落到肩膀处。
“是爷爷吗?我是阿枫。”
多志穿着武士的服装,突然大叫起来,然后一头扑进老人的怀里。老人呆若木鸡,端详着怀里的年轻武士,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孙女。
“真是阿枫吗?你好好的?”
他大声呜咽起来,抱住孙女。
这时,牛一才知道多志在立杭叫阿枫。前野家被灭门后,阿枫失踪了,家里人误以为她被秀吉杀掉了。
不久,一个半裸男子从屋外跑进来,冲牛一打招呼,说自己是阿枫的弟弟四郎。他肯定是直接从窑场赶回来的,裸露的胸口和后背上都是茶红色的泥土。阿枫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弟弟揽到身边,三人抱成一团,喜极而泣。
(这就是人类纽带的原点。)
这种家人间的紧密亲情让牛一动容。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
很快,老人分开姐弟,冲着牛一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阿枫突然回来,太意外了,全都被打乱了。我叫总兵卫,是阿枫的爷爷。”
他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牛一面对面打量后,大吃一惊,他那红褐色的脸膛上没有一点老人斑,几乎没有皱纹,腰杆笔直,非常精神,让人根本无法相信他已经九十八岁。
“哪里,哪里,冒昧打扰了。我隐居在大坂,叫吉风,以前是越前松任的药材商。”
牛一郑重回礼。
接着,阿枫介绍说前野家三年前被灭门,她被秀吉追杀,经人介绍投奔了这位先生。虽然事先没有商量,但在这点上,阿枫很聪明。她非常清楚爷爷如果知道牛一是孙女的救命恩人,会很开心,会喜欢他的。
“那、那真是感谢不尽!”老人将头低得更低。
牛一觉得难为情,看看悄然微笑的阿枫。
欢谈一阵后——
“说实话,一年前,我觉得没有希望,给阿枫立了一块空坟。既然人回来了,我要尽早把那个空坟毁掉。”
老人似乎回过味来,引得众人笑起来。牛一也开怀大笑,唯有阿枫不知为何只是惨淡微笑一下。
阿枫冲牛一和弟弟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好像是——出门走走。牛一立刻反应过来。
“过一会儿请您告诉我陶器的事,现在我想趁着天还没有黑。到这一带转转,可以吗?”牛一冲老人问道。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快去,请尽管看。这一带傍晚的景色没话说。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正好和村里人说一声,让他们准备一些晚上的粗茶淡饭。”
总兵卫一直把牛一送到门口。
“正面那座山叫虚空藏山,对面是和田寺山。”
他指着东西两座山,告诉牛一。从两山中间流过的河流叫四斗谷河。现在,虚空藏山的正面山体被夕阳染得通红,而傍晚的紫气已经从和田寺山上微微升起。在落日下的大山深处,自然界朴素的对称美悄然展现。
在阿枫的催促下,牛一和四郎与她结伴绕过丘陵地带,来到陶工村落的合葬地。写着阿枫名字的木牌竖立在其中一角。
“我让爷爷不要毁掉这座空坟,姐姐。”
“为什么呢?四郎。”
“那样一来,姐姐就再不会死了。”
“怎么可能?”
两人抱着肚子,笑起来,最后决定还是听凭爷爷处置。这对姐弟开朗活泼,关系融洽。
但是,这里没有阿枫父母的墓地。
阿枫悄悄告诉牛一,爷爷不能宽恕背叛自己的长子、长媳。刚才,爷爷说要毁掉阿枫墓地的时候,她无法开怀大笑,原因就在于此。
她父母也知道爷爷生气,生前在八上城下自建了一块墓地。但是,这块墓地被明智军破坏,连石塔都成为明智筑城的基石。父母的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作为替代,阿枫种了棵白梅。在壶屋的墓场空地上,那梅树悄然而立,大约有五尺高,平时被四郎认真修剪,枝叶整齐,到季节还会绽放出一圈白色小花。
阿枫三人将这棵梅树看成是父母的墓地,双手合十,参拜了一会儿。对于牛一而言,结果姑且不论,反正阿枫的妈妈是帮忙完成《信长记》首卷的恩人。
(这里值得一来。)
牛一扭过头,四郎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
“这棵梅树今年也结了许多小梅子,我摘回家,腌泡起来。吉风大人,希望您回去的时候带些。”
牛一笑容满面地回答道:“不胜感激,谢谢。”
归途中,牛一和敞开心扉的四郎东拉西扯起来。四郎的一句话让他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站立在暮色里。
“什么?你当时在京都的阿弥陀寺?”
“是的。我被羽柴军追杀,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从寺庙逃回来。十六年前的事情,我不会忘记。”
四郎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道,但不知为何,那紧握的拳头微微有些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