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快过年了。于六每年到了年根儿底下,就更忙了,催债,上四外收钱,买卖家还要查账,一天在家里也待不了一会儿,三天两头地就不回家。
一天,于六告诉二兰子:“我还得上营口,事情办得顺当呢,三五天我就回来,如果事情办得不顺当,也许就到年根儿我才能回来呢,反正耽误不了过年,家里的事就交给你和作霖了,你们好生维持,不要挂念。”
于六走了。二兰子一看,这机会可不能错过,白天就暗打主意,怎么对付这个张作霖,如何叫他就范。最后,她把主意想好了,心说张作霖你要再驳我的面子,我就叫你有好瞧的。她把丫鬟、婆子找来了,告诉她们,年根儿靠近了,你们家里都有事,都回家去吧。今年提前放假,老爷回来要问,有我呢。她把人全打发走了。内宅空荡荡,就剩她自己了。她下了厨房做了十几道好菜,然后去找张作霖。
张作霖本不想来,怕她缠磨头,但是二兰子还一本正经:“老疙瘩,老爷临走的时候交代得清楚,家里有笔账需要拢一拢,让你帮个忙,回来他还要过目,这事耽误不得啊,你到我屋里去一趟。”张作霖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万一六爷是这么交代的,我不伸手,六爷回来一问我,我怎么说啊。硬着头皮,上板关门,从这后门进了深宅大院,等到了后院,进了二兰子的屋:“夫人,在屋呢?”
“啊,进来吧。”
张作霖挑帘进来了,一看外边数九隆冬,滴水成冰,这屋里头是暖气扑脸,两个大炭火盆烧得通红啊,穿厚衣服穿不住。张作霖一看圆桌面,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两把椅子:“夫人,您请客?”
“啊,请客。”
“客人还没来吗?”
“怎么没来啊,就是你嘛。”
“哟,夫人,我可担待不起,我算什么客人。”
“老疙瘩,今天没外人,我请你喝两盅,吃饱了喝足了呢,你帮着我结账,这账啊跟乱麻似的,要糊涂的脑袋他理不清楚,有你帮忙呢,我就放心了。哎,来,坐坐,吃吧。”
“夫人,我不饿。”
“什么不饿啊,什么时候还不吃饭哪,我告诉你啊,这可是六爷交代的,你自己琢磨着办。你要不管,我也不反对,我也不勉强。”
张作霖没办法了,这才坐下。二兰子到外边看看,四外无人,把门她全关上了,把帘也撂下来,回到屋里:“老疙瘩,前者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呢,我也很后悔,今儿个请你吃这顿饭也算是赔礼。”
“夫人,发生什么事我都忘了。我脑子里头根本没想到有什么事。”“呵,你真会说话,除非精神分裂你才能忘,要是健全的人还有个忘吗?那种事人的一生才能有几次呀?我说老疙瘩,真的也罢,假的也罢,你忘了也罢,记着也好,这杯酒你喝了,那篇呢就算掀过去了。”
张作霖把酒喝了,其实张作霖不会喝酒,这杯酒喝完了烧心,吃了口菜:“夫人,我吃饱了,咱们开始干活吧。”
“嗯,你吃饱了,我还没吃饱呢。”
磨蹭来磨蹭去,这天就挺晚了。等二兰子吃完了,把残席撤下,把桌子收拾干净,张作霖等着算账。
二兰子一转身,把被褥铺好了:“我说老疙瘩,算账不忙,我觉着有点儿乏累,可能喝酒有点儿过量了。来,你陪着我先躺一会儿。”
张作霖霍然站起:“夫人您又喝多了!既然您乏了,您先睡,我走了,等多咱您缓过乏来,咱们再结账也不迟。”张作霖转身就走,二兰子扑过去,把门给挡上,然后一头扎到张作霖怀里头,说什么也不撒手:“老疙瘩,你是个木头,还是个石头,我一片痴情,你就不懂吗?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走了。”说话之间把上衣就脱了。
张作霖一看不好,正在争夺的时候,就听外边说话了:“兰子啊,我回来了。”于六回来了。原来在营口,约会的那个客人家里有事提前走了,临走给留个条子,向于六表示道歉。于六一看人家走了,在这儿陪谁啊,家里本来一大堆事,所以当天就返回来了。
等于六到了院里头了,二兰子也听见了,一开始把她吓坏了,但这女人见多识广,反应敏捷,得了,我嫁祸于人吧。她抱着张作霖就喊上了:“救命啊,张作霖你想干什么,你撒手!”她把自己这脸挠了两条子,把裤腰带还解开了。正在这时,于六听见喊声,破门而入,后头还带着俩跟班的。
张作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二兰子一看于六进来了,“啪啪”给张作霖来了几个嘴巴,一头扎到于六怀里头,泣不成声:“六爷呀,你交的这叫什么朋友啊,他不是个人哪,平时用言语挑逗,我就假装不懂。趁着六爷不在家,他是贼胆子,他非要……往后的话就不要说了,谁都明白。”
于六一看这二兰子上衣都没了,裤腰带也开了,一瞅张作霖在这儿站着,心说这是真的,肯定是真的。年轻人啊,看着我这小老婆有几分姿色,动了心。我怎么没料到这点啊,他往前紧走两步,把巴掌扬起来,不容分说,先给张作霖来了几个嘴巴,紧跟着,又来俩电炮,绑了起来。
把张作霖给捆起来了。张作霖腿都软了,心说这娘们儿可真毒,拿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反咬一口。于六啊,你那么聪明,你可不能上她的当呀。他满以为于六得问清楚了,没想到于六过来就抽自己的嘴巴,不容分说,把自己给捆起来了。张作霖气性大啊,气堵咽喉,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等捆上了,张作霖缓过那个劲儿来:“六爷,你能不能允许我说几句,能不能允许我解释解释。”
“你解释个屁,你不是人,整后院去,把他绑到老榆树上。”
这么一吵吵,于六全家的人,连使唤的那些人全赶来了,几十号人,一看东家气得暴跳如雷,把张作霖在夫人那屋给拽出来了,一听夫人念念有词,在屋里一个劲地哭,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明真相的人,用手点着张作霖,你他妈真不是个人,你是个禽兽啊你,这种东西,打,该打。张作霖浑身是口难以分辩。等绑到树上了,张作霖就不闲着了:“六爷,您不让我说,我也得说,我冤枉,我冤哪。不是那么回事啊,是夫人把我找来的,说你临走的时候留下话,让我帮着她算账,我这才来的,谁知道夫人,可能是喝多了,有意调戏我,我,我冤哪。”
谁信这个事,于六用手点指张作霖:“我夫人调戏你,你可真能编瞎话啊。来来来,把鞭子给我拿来,抽!”
张作霖怎么解释,于六也不信了,最后把张作霖衣服扒光了。眼看快过年了,滴水成冰,吐口唾沫掉地上都得摔碎了,这把衣服扒光了,北风一溜,可想而知,尤其是深更半夜。
于六又发话了:“去,到井台给我打水,往身上泼凉水,我叫他穿雨衣!”
一会儿,凉水一盆一盆端来了,一桶一桶拎来了,往张作霖身上浇,一边浇凉水,一边拿鞭子抽,那真是抽到身上就一道口子。张作霖觉着万把钢刀扎心,时间不大,身上就麻木了。光听见“啪啪”的声音,张作霖已经不知道打谁了,连知觉都没了。他又生气,又难过,又后悔呀,百感交集,再加上揍,再加上冻,脑袋“嗡”的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但张作霖平常对待人不错,上上下下的人对张作霖的印象都挺好。他懂人情,在财上可不黑,他攒不了多少钱,就是因为舍得花钱。所以这些仆人迫于东家的命令不得不动手,实质上手底下也留着点儿情。一看时间不短了,张作霖都昏过去了,管事的过来了:“东家,气大伤身,您看院里这么冷,您到屋歇歇吧,咱们慢慢再说,东家,到屋歇歇吧。”
“不兴动他啊,绑着,一会儿接茬儿揍!”于六一转身进了屋了,二兰子过来扑到他怀里头,编的全是瞎话,说:“张作霖平时就没安好心,有时候你不在家他就往我这屋出溜,说一些淫词浪语,我都假装不懂,我也不敢跟六爷您说,我怕您生气呀。哪知道这小子得寸进尺,他胆子越来越大,色胆包天,今天竟闯到我屋里头,不走了。”
“别说了……”于六也有点儿后悔,心说看来救什么也不能救人,他妈这种人是狼心狗肺,我岂能饶他呀。等我出了气之后,把他送到官府治罪,非治他个死罪不可。不然的话,我这口气出不来。
管家和手下的人,这帮人同情张作霖,一来本宅这个女主人不地道,人所共知。第二,大伙儿也没看见怎么回事,究竟怪谁呀,单巴掌拍不响,事从两来,莫怪一人。那二兰子就那么冰清玉洁?鬼才信。即使张作霖酒后乱性,有不轨的行为,恐怕这也是因为年轻人难以自持,打一顿就得了,还真要他的命啊。
但大伙儿一商议,救不了张作霖,于六那脾气也挺暴,就凭他们这个身份,说话跟不说一样。怎么办?有人提了意见:“给老常头儿送信儿去吧,老常头儿是张作霖的干爹,跟于六爷处得也不错,也备不住能救了张作霖。”那管事的背着于六,到了豆腐坊,见着常泽春:“老爷子,快去,老疙瘩要没命了。”
“啊?为什么?”
“是这么这么回事,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快去快去。”
等知道了大概,常泽春如五雷轰顶:“哎哟我的天哪,不能啊,老疙瘩不是那样的人啊,我太了解他了,他怎么能做这种事,哎呀,这……”老头儿连鞋都穿不上了,披着皮袄,戴着老羊皮的帽子,一溜风到了于宅。这时候于六也歇过乏来了,来到院里头,喝令手下人接茬打。正在这时,老常头儿到了,“扑通”就跪在于六的面前:“六爷饶命啊,六爷呀,老疙瘩可不是那种人哪,六爷开恩哪,别打了,再打非把他打死不可,就这么冻也得把他冻死,六爷修好积德,您老开恩啊,我给您跪下了……”
于六正在气头上,看看老常头儿,他把脚一跺:“我说老常头儿,你说你怎么救这么个白眼狼啊,我也瞎眼,你也瞎眼,你怎么说不能呢?我亲眼目睹,这还错得了吗?像这种不是人的东西我不教训他能行吗?嗯?”
“哎,六爷呀,就即使作霖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他也没犯死罪啊,人命关天啊。再者一说,快过年了,您也得图个顺气啊,这年根儿底下要在你家死口人,这玩意儿也不吉利啊,如果六爷赏脸,把他交给我,过三过五让他给您赔个不是,您看怎么样?”于六也不糊涂,他一想,老常头儿说得有理,人命关天,真要死在我们家里,在官府也不好交代。起码我得破费点儿钱,上下打点人情。算了!所以于六沉吟半晌,这才点头:“来人,算他捡个便宜,把他放了。”众人赶紧过去,把张作霖从树上给放下来了,张作霖已经昏死过去,身上都冻僵了,全是伤,把老常头儿给心疼的,大皮帽子给他戴上,大皮袄给他围上,抱着张作霖又晃荡又吆喝:“老疙瘩,缓过来吧;老疙瘩,你睁睁眼啊。”
仗着岁数好,张作霖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了,一看是干爹:“老人家,您怎么来了?”
“孩子,你怎么了你呀,哎呀,我说你点儿什么好呢?孩子,六爷把你饶了,跟我回家吧,你给六爷赔个不是,认个错,说句软乎话,啊?”
“干爹,我没有错啊……”
“哎,你怎么这么犟呢,不管有没有错,你认个不是算得了什么呢?好孩子,别让我为难。”说着话,把张作霖扶起来了,张作霖看了看于六,委屈就不打一处来:“六爷,我冤啊!”
于六就一激灵,心说这小子真犟,不怕揍。但是话一出口,不能往回收了。就这样,老常头儿把张作霖背回豆腐坊。等到家之后,放到热炕头上,给盖上被子,盛上两碗热乎乎的豆浆,给他灌下去,一看身上全是伤,又找来刀伤药给他擦上,包扎好了。张作霖心中暗想,臭娘们儿,真气死人也。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张作霖身上的伤那么重,卧床不起,本来需要好好地调养。偏赶这时候,常老汉的俩儿子回来了,这俩小子平时就歪脖子横,这回也听到这事了,这俩人回到家里找他爹干仗来了。当着张作霖的面就说:“我说爹,天底下的人还有比您老更糊涂的吗?当初,我们就瞅这小子不是东西,鬼头蛤蟆眼啊,来历都不清楚,人家高坎街上谁都不理他,就是您老人家把他接到家里头,供他吃,供他喝,还帮着他开什么兽医庄子。结果怎么样?他是个人吗?他不是跑到宝局里头干仗,就是跑到别的地方捅马蜂窝。别的咱不说,于六爷那人多好啊,嗯?对待他比您还要强着几倍,结果怎么样?他趁着于六爷不在家,他调戏人家老婆,钻人家老婆被窝去了,让人家给堵上了还不揍他啊,他简直是个禽兽啊。像这种人您就应当把他扭送到官府,您看您多好,又把他接回来了,我说爹,过去我们不管,这回我们哥俩儿做主,非把他扔出去不可,爹,您躲躲。”
这俩小子说着往前就闯,拽住张作霖,从炕上给拽下来,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往外就要扔。数九隆冬,滴水成冰,何况张作霖满身这么重的伤,老头儿可急了:“住手,你们俩懂得个屁,他不是那么回事啊,哎哟,我跟你们讲也讲不清啊,老疙瘩是冤枉的,咱不能冤枉好人哪。再者一说,你爹还有这口气,这个家我说了算,你们俩少管闲事,不然我就撞头。”这老常头儿真撞了下头,这俩小子一看他爹真急了,这才松手。
“好,我说爹,你信你这干儿,你不认你的亲儿,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走!”这俩小子走了。张作霖伤虽然重,头脑还挺清楚,一看为了自己弄得人家这样,实在于心不忍。张作霖又一想,既然他们哥俩儿能说这话,甭问,高坎的人,十之八九都得认为我不是个人。要不怎么说浑身是嘴,难以分辩,跳到黄河洗不清。在这街面上实在没法混了,抬不起头来了。再者一说,在这儿也待不了,只能回到黑山县二道沟了。张作霖想到这儿,勉勉强强坐起来了:“干爹,您老人家对我天高地厚之恩,儿无以为报,我不忍心看着您这家不和啊。大哥、二哥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千不怨,万不怨,就怨作霖一人。爹,我要跟您告辞,我要回家了。”
“孩子,怎么净说傻话啊,你这么重的伤你哪走得了啊,你大哥、二哥那是听别人说的,这俩小子没心眼,有什么他们说什么,你不要介意。”
“爹,不是那么回事,我走得了,我不回二道沟,我这心落不下来。爹,我实在不愿意给您一家找麻烦,我告辞了。”
张作霖去意已决,老头儿怎么劝也不行。老常头儿含着眼泪,给张作霖找了一套棉裤、棉袄,他俩儿子个儿头虽然比张作霖高点儿,但是勉强能穿。张作霖把衣服穿好,破棉鞋蹬上,还有个破棉帽子戴上,栽栽摇摇,就离开老常家了。
刚这一开街门,北风呜呜,把张作霖刮得一晃荡,好悬没趴地上,老头儿过去把他扶住:“慢点,孩子啊,外边扬风飘雪,冻也得把你冻死啊,这,怎么办哪?”老头儿心多好,到了后边磨房,把他家唯一的财产——那头小毛驴给张作霖牵来了,在驴背上铺了一条麻袋:“老疙瘩,你骑着这头驴去吧,不是比你走着还快点吗?快点儿回家,到家派人给我捎个信儿,我也就放心了,路上可要保重啊。”
张作霖“扑通”给老常头儿跪下了,眼泪好像珍珠断线一般:“干爹,您对我太好了,我这阵儿不能说别的,重恩不言谢,只要我张作霖还活着,将来我有发达的那一天,我要混好了,必报大恩。”“哟,快别说了,咱爷俩儿有缘分。孩儿啊,快走吧。”张作霖勉勉强强地爬到驴背上,老头儿照驴屁股拍了一下,走了。老常头儿把门关上,坐到热炕上,一边抽旱烟,一边掉眼泪,心说一个苦命的孩子在外边混口饭吃,怎么这么难?老天爷不公平啊,别的我不敢说,要说老疙瘩这个人捅个娄子,打个架,那可能。要说调戏于六他老婆,没有的事,他才多大,他怎么那么不是人,他敢吗?可这于六爷也是,您怎么就听您老婆的呢,挺好的孩子,给逼走了。老头儿一算计,哎呀,从高坎到小黑山二道沟不到一百里也差不多啊,道还不好走,这么冷的天,张作霖的伤又那么重,能回得了家吗?这冻死半道上怎么办啊?有心去看看吧,家还没人。哎,这么个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音,门一开,他这俩儿子又回来了,不但他俩回来,后头还带了一伙人,都是什么人啊?都是宝局里头跟张作霖有过节的那些人,为首的就是那马大牙,手里还掐着个棒子,进到屋来,横眉立目,这就踅摸。
老头儿吓了一跳:“您干什么?你们找什么?”
他大儿子把脑袋一拨碌:“爹,张老疙瘩呢?张作霖呢?”
“唉,你们不是撵人家走吗?不是不让他在这儿待吗?人家回家了。”
“啊,走了。算他妈捡个便宜,他要不滚,今天就掀他的皮,给他揭嘎巴儿。你看于六爷把他揍了,我们还得揍他一顿。”
马大牙就是来报复了,一听张作霖走了,他也泄气了,把这棒子也扔了:“大爷,不是我们这些人嫉妒,他妈张老疙瘩这小子真不仗义,你没看他在宝局那份儿横劲,把腿肚子肉拉下来,逼着我吐出一百多两银子,这口气到现在我也没出来,走了算了。”老常头儿这二儿子一转身奔后边磨坊了,打算弄点儿豆浆喝,一看驴没了,这小子回来了:“爹,驴呢?咱家驴呢?”
“驴,我让张作霖骑去了。”
“啊,哎呀你老不死的,你怎么把驴还给他搭上了?你真是糊涂死了,咱们家唯一的财产就是那头驴,你说你叫他给牵走了,谁拉磨,你当驴啊?你拉磨啊?反正我们哥俩儿不干那玩意儿,你去把驴给追回来,你要不追回来驴,我们去。要撵上张作霖,就把他打死。”老常头儿这俩儿子就是驴,跟他爹说话,嘴里头也是不干不净,急了还骂他爹。
老头儿气得浑身颤抖:“好!我去要驴。”他不是怕别的,他怕这帮小子真去追张作霖,因为张作霖走得不远,他们一加劲备不住撵上他,张作霖的命还保得住吗?老头儿出于这种想法,把大皮帽子戴上,把皮袍子披上,离开家了,这帮人在家里听信儿。老常头儿一溜小跑离开高坎,奔着黑山这条道就下来了。张作霖骑着驴走了一会儿了,按常理老头儿撵不上,但是今天情况特殊,刚出高坎,就把张作霖撵上了。因为张作霖有伤走不了,这北风像刀子一样,他穿的空心棉袄,受不了。张作霖一想,我要不下来活动活动,我就得冻死。就这样,他从驴背上滚下来,在地上磨磨圈,活动活动四肢,好借助锻炼取取暖。这一耽误工夫,老常头儿追上来了:“老疙瘩,儿啊,老疙瘩……”
“爹,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老常头儿本来是要驴来着,但是一看张作霖冻得那个惨劲啊,那脸都青了,嘴唇都紫了,哆嗦成一团了。老头儿于心不忍,心说我哪是要驴,我纯粹是要张作霖的命啊。话到了舌尖,老常头儿把话又咽回去了:“孩子啊,我看天太冷,我放心不下,我给你送皮帽子、皮袍子来了。”说着,他把大皮帽子给张作霖扣上,把皮袍子脱下来给张作霖围上了:“孩子,这可以御寒,你骑着驴快走吧。”
“爹,我……”
“别说了!快走。”老常头儿心里明白,怕惹祸,让张作霖上了驴,他猛击驴屁股一下,小驴不见了。老头儿心说,只要张作霖平安没事,我还怕那帮小子啊,你们爱怎么地怎么地,我有这条老命在这顶着呢。就这样,老头儿回豆腐坊来了。
后来张作霖果然发迹,两次直奉战争之后,住进中南海,当了大元帅,不忘旧恩,把老常头儿接进中南海,住进居仁堂,那是一座西式两层建筑,也是旧中南海里最庞大最华贵的建筑。那段时间,有很多人发现有个老头儿笑呵呵的,从不言语,身子骨挺结实,不管张作霖有什么重大的宴会,这老头儿准出席。有人就问他是谁啊,有人回答:“呵,大帅的救命恩人啊,就是常泽春,字雨农,常老先生。”
张作霖好不容易回到黑山县小黑山二道沟,总算跟他娘,跟姐姐,跟后佬见了面了,他娘一看儿子回来了,又高兴又吃惊,高兴的是一家人能团圆,吃惊的是这人还能要吗:“怎么了这是?”张作霖就说得罪人了,没详细讲那事情的经过,他娘也不便多问。好在他这后佬是个兽医,虽然是给牲口治病的,但也粗通医道。他赶紧买药给张作霖治伤,张作霖在家里一直躺到春天才能下地。这又捡了一条命,张作霖自己都觉得好笑,嘿嘿,别看我穷,我挺能活呀,怎么折腾也不死。张作霖利用这机会,平时加强锻炼身体,早上打趟拳,踢趟腿,举举石头碾子。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在高坎往东走有个朝阳观,朝阳观有个出家的老道,姓韩,据说这个韩道人是隐居朝阳观的了不起的武林高手。张作霖在高坎待了好几年,经常上这观里去,跟这道士相处得不错,还学了一身好功夫。这个事只能当参考,但张作霖确实会几下武把抄。
在家这一练,身子骨硬实了。张作霖跟他娘一商议,还开兽医庄子,利用这个维持生活。
不过,张作霖人大心大,跟当初不一样了,心野了,就在这儿守这兽医庄子给牲口治病,他不甘心,没事弄俩钱,仍然出入赌局,走他爹那条道了。他娘劝他,他也嗯啊的,但是他也不听。除了出入宝局之外,还有个去处,离着他们二道沟不远,靠路口这儿有一座剃头棚,剃头棚有爷俩儿都是光棍汉,老头儿邢福田,儿子叫邢立亭,张作霖没事就上那剃头棚待着去。张作霖跟他们爷俩儿处得不错,这爷俩儿有一种嗜好,没事弹起三弦来,会唱奉派大鼓。这奉派大鼓好听,音律悠扬婉转,让人听得如醉如痴。这爷俩儿有剃头的就干活,没剃头的,老头儿弹弦,这邢立亭就唱。别看他不是专业的,唱得非常好,把张作霖给唱迷了。后来处熟了,张作霖就点段子了:“哎,邢大哥,来一段《忆珍妃》怎么样?”“行啊。”《忆珍妃》他都听了上百遍了。“《全得旺》再给我来来。”《狮子楼》《鞭打芦花》……张作霖点什么邢立亭唱什么。这邢立亭性情活泼,爱开玩笑,虽比张作霖大着那么几岁,两个人处得亲密无间。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张作霖这条道走顺了,就老来。
也是活该有事。这天张作霖吃完饭没事,刚要走,他娘就问:“老疙瘩你又上赌局?”“娘,您放心吧,不去了,我到老邢家坐会儿。”“嗯,快去吧,吃饭的时候想着回来。”“唉,我要不回来你也要放心,那就是我在老邢家吃了。”
张作霖这就又赶奔剃头棚,可进屋一看,邢立亭撅个大嘴在外屋坐着,好像刚哭完,脸上还有泪痕。老头儿正骂呢,跳着脚骂。张作霖正赶上,一开始没听清怎么回事,后来听着好像这邢立亭找了个什么女人,叫人给霸去了,他们家还搭了不少银子。张作霖也不敢插嘴,也没走,就在旁边听着。老头儿骂着骂着过来了,“老疙瘩,老疙瘩,咱们乡里乡亲的都不是外人,你给评评这理,你说立亭这小子是不是痴傻呆苶的货呀?我给人家剃头挣点儿钱容易吗?我攒了一辈子的钱,都叫他给我败了,啊?你给作证,从今以后,我们爷俩儿断去父子之情,你给我滚,我没你这儿子。”
邢立亭也不走,吧嗒吧嗒掉眼泪。张作霖就劝,好不容易把老头儿劝得上了里屋了,他拉把椅子坐到邢立亭面前就问:“大哥,什么事啊究竟?”
“唉,也不怪我爹生气,这事太窝囊了。”
“跟我说说呗,说说心里也痛快。”
“老疙瘩,大概你也知道,你说我二十七八了,没个媳妇儿能行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我爹也为我这事着急,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我都看不上,其实我心里头有人,你知道我这相好的是谁吗?海城街上的。海城街上有一座四喜堂,四喜堂里有个大姑娘叫兰宝,我们俩处热了,当初我跟我爹挑着剃头挑子经常上海城,没事我就上那儿花钱去,兰宝跟我海誓山盟,后来见着他们掌班的老鸨子,问多少钱能赎身,老鸨子一张嘴就要五十两,价码虽然不低,可也不算太高。兰宝说得清楚,你多咱凑齐五十两你就给我赎身,我就跟你过日子。就这样,我跟我爹可劲干活,可劲攒钱,好不容易把这五十两凑齐了,去给兰宝赎身。”
结果事出意外,海城街有个土财主叫韩九洋,把这兰宝给霸占了,白花了五十两银子,人没赎出来。韩九洋还把邢立亭撵出海城,声言:“你要再敢沾兰宝的边,我就打折你的双腿。”
“就这样,我跑回来了。你说我爹能不上火吗?这才跟我大发雷霆,我也真觉得窝囊啊。兄弟啊,你说这五十两啊,那也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剃头的得攒多少年能攒齐了,这不是倒了血霉了吗?”
张作霖一听,眼睛就立起来了:“啊,这么回事啊。大哥,这韩九洋你认识不?”
“怎么不认识,你没看那凶劲呢,好悬没把我吃了,哎呀,可到了他们家一亩三分地了,我这人又窝囊,我敢跟人家拼命吗?只好抱着脑袋滚回来了。”
“这口气你咽得下去不?”
“那当然咽不下去了,可有啥法?”
“我给你出气你乐意不?”
“老疙瘩,你是说着玩儿还是真的?”
“这能开玩笑吗?我给你出气,要回五十两银子,把兰宝给赎出来,我也多个嫂子,成全你这一家人,你乐意不?”
“你不说胡话吗?那么容易?”
“哈哈,为朋友两肋插刀嘛,我净听《响马传》了,古人圣贤,那才够意思呢。我可不敢比古人,这点儿事我还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