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宣田千秋进宫的时候,他正手持长戟,在长陵高庙寝殿前值岗。
送走宣诏的黄门,田千秋想,皇上召见他,一定与自己去年长安事变后的上书有关。
那是一道为太子辩冤的上书。
看看自己,都已六十岁了,还在长陵当个执戟郎,此前大概只有文帝时的冯唐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说不清这是祸还是福!
离开守了数十年的长陵,他在心里说,福也罢,祸也罢,总不枉见皇上一面。
刘彻见到田千秋,第一句话就是:“爱卿的上书朕看过了。”
田千秋抬眼看着刘彻,就感叹着岁月的无情,皇上与自己一样,也成了一位迟暮的老人。
他有些惶恐,忙回道:“小臣只不过是说出了其他人欲说而未说的话,还请皇上恕罪。”
“朕并无怪你的意思啊!”刘彻说话时已带了嘘叹的尾音,而且语速也非常缓慢。
借着白日都亮着的灯火,刘彻眯起眼睛细细打量面前这位一生都守着皇陵的执戟郎,竟没感到他有多老,八尺长的身材依旧笔直,脸色依旧红润。
“既然来了,朕想当面听听爱卿的陈奏。”
田千秋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胆子也增了不少。
“依大汉律令,子弄父兵,其罪不过鞭笞;况乎太子之杀江充,乃剪除奸佞,何罪之有?皇上圣明,自会明察秋毫。”
“去岁,壶关三老令狐茂也是如此说。只是……”
田千秋悄悄看了一眼刘彻,暗自想笑,原来皇上早已知道错了,只是抹不下那个面子而已。
“以臣之浅薄,焉能有此深见?”
“哦?此话怎讲?”
田千秋一本正经道:“去冬的一个夜晚,臣梦见一仙翁,手持拂尘,脚踩祥云,降落高庙,对臣言说太子一案乃冤案,要臣投书北阙。”
他发现这样的编纂远比直接陈说要有力得多。皇上果然神情专注,要田千秋把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
刘彻朝前挪了挪:“父子之间,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卿却道出了其间的是非曲直。此乃神仙警示朕,要爱卿辅佐朕呀!朕就拜爱卿为大鸿胪!”
田千秋起身就拜倒在刘彻面前,说话的声音也带着枯木逢春的喜悦。
君臣重新落座,刘彻问道:“朕近来身体越来越沉重,因此立嗣迫在眉睫,朕想听听爱卿的意见。”
在进京的路上,田千秋早已料到皇上会向他问起这件事,因此并不意外。
“立嗣事关国脉。臣以为在立嗣之前,尚有两件大事需要办理。”
“爱卿所言两件大事,朕已经想到了。朕近来已派出人马,化装成民间百姓,打听太子下落;又要商丘成遣人寻找皇后葬处,了却了这两件事情,朕才好向朝野有个交代。”
“微臣所想也正是这两件事,不想皇上都料到了。微臣以为,找回太子,皇上便无须为立嗣焦虑,大汉国脉便无忧。”
说到这里,两人都觉得很投机。
“如据儿有事,朕的几个儿子中,谁堪立为储君?”
田千秋虽在长陵守墓,可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朝廷。苏文与江充一心想拥立刘弗陵;而刘屈髦与李广利又要为刘髆扫清障碍,不管他们怎样明争暗斗,却都把刘据视为共同障碍,这便是巫蛊案发生的根本缘由。
这些,田千秋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但他现在还不能挑明。
“这?微臣久在长陵,对朝廷诸事不甚了解。依微臣之见,只有查清太子一案真相,才好将立嗣理出头绪。”
刘彻默默点头,认为田千秋说得在理。
“朕欲将清查太子一案之事委于爱卿,如何?”
这正中田千秋下怀,他也不推辞,立即表示:“臣将不负皇上厚望,一定将太子一案查个水落石出。”
看着天色不早,田千秋起身告退,却见苏文进殿来禀奏,说商丘成正在塾门等待皇上召见。
“哦?难道皇后葬处找到了?既然爱卿身负查案之责,那也听听御史大夫的陈奏吧。”刘彻忙对田千秋道。
可商丘成进殿时,却带进一个衣衫褴褛的乡间女子。刘彻的脸色顿时阴沉了,“朕要你探听皇后葬处,你却带回一位乡人,难道她知道皇后在何处么?”
商丘成近前一步道:“请皇上仔细看看,她说曾在宫中供职,有要事奏明皇上。”
刘彻缓缓地围着女子转了两圈,禁不住“啊”了一声:“你是春香?”
“奴婢参见陛下。”春香跪倒在地,泪水稀里哗啦地淌了下来,“陛下!奴婢终于见到陛下了,奴婢在外漂泊,日夜都盼着能见到陛下啊!”
春香的哭声,撕开了刘彻心中的隐痛,他喉头哽咽道:“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一直在陪伴着皇后?”
“快将太子的情况向皇上禀明啊!”商丘成在一旁提醒道。
“太子他……”
刘彻伸长脖子,一连声问道:“太子怎么了?快说!……”
看见刘彻迫不及待的神情,田千秋担心他一旦知道太子如遭遇不测,会承受不了,便与商丘成交换了一下眼色,上前道:“皇上累了一上午,就让臣先询问清楚,再禀奏不迟。”
刘彻跌跌撞撞地坐下,挥了挥手。
一连几天,田千秋都在署中听春香叙述太子落难的故事。
“妾身是在流亡途中遭遇太子的。”已经梳洗干净的春香开头说道。
太子在那黎明逃出京城后,一路被羽林卫追击,危急关头,石德与他换了马,引开了羽林卫将士。他化名刘江,逃到湖县城东南十五里的泉鸠里,在一位叫丁三的草鞋匠草舍里暂时安身。
丁三对别人说,他家来了一位念书的表弟。
又过了些日子,丁三又从城里带回一位名叫春草的女人,说是为表弟找了一位漂亮的嫂子。其实她是饿昏在湖县城南的溪水边,被丁三发现的。
哦!这不是春香么?尽管铅华尽去,满目风尘,可太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春香回忆道:“在彼此对视的那一瞬间,我们的眼里都充满了惊恐。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还会在这个偏僻的角落里相遇。”
田千秋问道:“那以后的日子呢?”
“为了太子的安全,我们在暗地里相约,按化名称呼。他平日里叫我嫂子,我称他兄弟。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意外把太子推向绝境。”
太子他觉得,这山坳简直像一座囚笼,锁住了他的身,也锁住了他的心。
一日,太子早早地就起来了,提出要与丁三一起去县城卖草鞋。
“万万不可!”还没有等丁三回答,春香便说话了,“现在城里很混乱,听说朝廷出了大事,到处抓人,虽说此事与兄弟无关,可兄弟毕竟是外乡口音……还是安心在家中待着吧!”
“任他抓谁,与我有何关系?”太子坚持要出去。
“不行!不能去。”春香便急了,上前扯住了太子的衣袖。
太子便不高兴了:“嫂嫂请放手,刘江落难,承蒙大哥关照,今日进城,不过想借机小酌几杯,略表谢意。嫂嫂总不想陷刘江于不仁不义吧!”
唉!他就是这样的性格。春香便放手了,紧走几步,来到丁三面前道:“夫君!既是如此,妾身就把兄弟交给你了。”
春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低下头:“唉!谁知大祸就从这一刻降临了。”
日色刚过晌午,一担草鞋就卖完了。他俩心中高兴,便穿街走巷,寻到一僻静干净的酒肆小酌起来。太子斟满酒,正要感谢几个月来丁三的照顾。却听见耳边有人喊道:“饮酒者,可是太子殿下?”
他下意识地转脸一看,天哪!那不是侯勇那夜遣往椒房殿的舍人么?他立即后悔进城了,一边说足下认错人了,一边拉起丁三就走。
出城五里后,太子告诉丁三,他不是什么落难书生,而是城里张榜通缉的当朝太子。
“他们途中商定,让太子带着妾身暂避到丁三的姑母家,可还没有来得及离家,羽林卫就到了。丁三被射死,太子不肯就范,便跳沟葬身青山了,可怜太子……”春香无法控制住自己,嘤嘤哭泣。
“难道羽林卫没有发现御长你么?”
“这还多亏了丁三的娘,她把妾身藏在后山的一个洞里,自己却死在乱刀之下。”春香说到这里,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大人!太子冤枉啊!”
“太子与你在泉鸠里的那些日子,说了什么吗?”
“说了!”言毕,春香又开始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们在泉鸠里待了多日,却只能用眼神交流,始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一天,雨后初晴,山上长出了许多蘑菇,丁三娘要妾身带她的干儿子到后山采蘑菇散心。那天上午,我们在一起说了许多话,说到了皇后的离去,说到了长安因这场事变而致数万人流血的悲哀。”
太子曾道:“真正诅咒父皇的不是后宫夫人,而是刘屈髦和李广利的夫人。”
妾身当时很吃惊,问太子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说,那还是皇上刚刚离京不久,一天,他要一位黄门到丞相府去邀刘屈髦进宫议事,孰料丞相不在府上,黄门遂要府令带他去见夫人,却不料遇见了内者令郭穰。
郭穰向黄门摆了摆手道:“别去了。下官刚看到丞相夫人与海西侯夫人一人拿着一个人偶,也没有听清她们说些什么,隐约只听到‘好让刘髆早日为太子’话。”
黄门回来,将这消息告诉了太子,可敦厚的太子宁愿相信是黄门看错了,听错了,也不怀疑丞相夫人会有如此之举。
“还有呢?”
“有人看见,出征五原那天,丞相一直将李广利送过了咸阳西。而后不久,就发生了巫蛊的传闻。”
田千秋理了理鬓边的灰发,站起来道:“御长所言事关为太子平反,你可否将之书写成文,下官也好向皇上禀奏。”
“只要太子冤情能够大白于天下,春香就是死也值了。”
“御长言重了,下官知道御长对汉室忠贞不贰。只是今日所言,御长不可再对他人说起。”
接下来,田千秋又以春香所言为线索,察访了多家官员和宫内的黄门、宫娥,终于将太子一案的来龙去脉彻查清楚。这时候也到了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六月。
几天以后,田千秋到钩弋宫来拜见皇上。
上了司马道,他远远地就瞧见苏文正陪皇上在院内看花。
皇上看见田千秋,便招了招手,他就来到皇上身边:“真是不可思议,好好的一圃芍药,怎么会然一夜间凋零呢?”
田千秋环顾了一下花圃,果然一株株花落叶黄。按理说,现在正是叶绿花红的季节,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怪事呢?
他暗自打量苏文,只见他脸色煞白,惊恐不安,口里正哆嗦其词:“都是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他就不明白,像苏文这样的小人,怎么会留在皇上身边?但话到嘴边,却是对皇上的劝慰:“皇上也不要太在意了。草木水陆之花,各有秉性。就说这芍药吧,喜水。现正是六月,京城久旱无雨,凋落也是常情。”
他深知皇上笃信方士,生怕他又向神仙、灾异方面想。
不过这一回,刘彻却对田千秋的话深以为然,回头就给了苏文一个冷脸:“你身为钩弋宫黄门总管,终日浑浑噩噩,专事逢迎,有几句真言正行呢?哼!”
与田千秋说着话,他们走过一丛竹林,刘彻又是大吃一惊,原来这林中竹子不知什么时候都开了花,米粒大小的花贴在枝丫间。刘彻知道竹子开花乃“竹亡”征兆,他那刚刚被田千秋浇灭的心火又燃烧了起来,回身就给了苏文一拐杖:“朕看你是活到头了!来人!”
在宫内值岗的羽林卫将士立即拥上前来,只等刘彻下令。田千秋见状,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为一丛花草置气,臣担心陛下龙体不安。”
刘彻于是向羽林卫挥了挥手,又对苏文道:“你退下吧,朕不愿再看到你。”
两人转过竹林,又走了一段回廊,就到了钩弋宫大殿。
君臣落座,刘彻就问道:“朕要你查的案子如何了?”
“臣已将太子一案查清!”言毕,他便将江充与苏文如何合谋制造巫蛊冤案;如何编造假证欺君罔上;刘屈髦和李广利的夫人怎样诅咒皇上等一一禀奏了一遍,说到细节处,田千秋还适时地列举了人证。
刘彻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听着,及至说到太子蒙难,皇后死无葬身之地时,他也不言语,只是泪水哗哗流个不停,从喉咙里发出可怕声音,田千秋怕皇上有个闪失,急忙要黄门传太医。孰料刘彻摆了摆手,从胸中吐出一句话:“朕是伤心啊!朕的据儿啊!”
周围人见皇上缓过气来,悬着的心才纷纷落地。
刘彻接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身边的黄门速传包桑进宫。
“朕这一年来冷落了他。”
黄门走后,刘彻要宫娥们扶他在榻上躺下,昏花的眼睛示意田千秋近前来,说出口的话就充满了自责和惭愧。
“记得刚刚得到太子反叛的消息时,朕在甘泉宫中叹息自己识人不准,用人失察。现在看来,朕冤枉了太子和皇后,平定所谓的反叛才是真的用人失察了。
“朕见苏文喜欢陵儿,又总是想朕之所想,因此就借故将包桑从身边赶走,此非黑白不辨乎?
“朕以为江充刚直勇为,不仅拒听太子忠言,反而任他为御史大夫,最终酿成内乱,此非忠奸不分乎?
“刘屈髦、李广利包藏祸心,朕竟授他们以重任,任其滥杀无辜,逼死皇后,此非不识人、不知人乎?”
“唉!”刘彻仰天长叹道,“朕这一生内修纲纪,外抗匈奴;拓疆开土,焕焉可述。然于今观之,朕上愧于列祖列宗,下负于江山社稷啊!”
在刘彻检点自己的得失时,田千秋一直没有说话。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些话如果不让皇上说出来,不但内心憋得难受,而且立嗣也无从谈起。
刘彻说完这些话,心里也平静了许多。他从榻上坐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
果然,他一开口,就一连发出几道旨意:
“传朕旨意,将刘屈髦下狱,命霍光速拿李广利归案。”
“传朕旨意,在湖县城修筑‘思子宫’和‘望归思来台’,寄托朕的哀思。”
“传朕旨意,命春香、秦素娟寻找皇后遗骸,朕要厚葬之,以慰她在天之灵。”
此时,一个黄门则进来禀奏道:“少府寺卿上官桀求见。”
“宣他进殿,朕正要问他《周公辅成王图》画得怎样了。”
上官桀也正为此事而来,刘彻遂对田千秋道:“爱卿也随朕看看如何?”
“臣遵旨。”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就猜到了皇上的意思,而皇上邀他前往,也绝不仅仅是去赏一幅画,必有更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