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精锐离开曹营已过了亥时,人衔枚马裹蹄,连一枝火把都不敢点,所幸恰逢月底,有一轮朦胧的月牙,曹军就在黑夜的掩护下,蹑手蹑脚脱离了官渡主战场。提心吊胆摸黑行了十多里,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渐渐放慢了速度。东北方向是袁营的大后方,免不了会有斥候巡骑出没,为了不引起怀疑,曹操命军兵点上几只火把,前排的人要换上袁军衣服,并竖起河北的黄色旗号①。这些衣服和旗帜都是白马一仗自颜良处缴获的,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平平稳稳行了一段路,确有一两支轻兵擦肩而过,黑暗中也没瞧出什么破绽。后来又有几个斥候过来盘查,穿着袁军衣装的虎豹骑早就编好了说辞:“袁公恐曹操抢夺粮草,遣我们等往乌巢协助淳于将军驻防。”袁军斥候觉得有理,又隐约看见许攸也在其中,便不再追问,任由他们过去。
曹操率领兵马走走停停,混过几次粗略盘查,跟几支往来的敌军打过招呼,大概走了四五里,便再无斥候巡骑盘查了。估摸着已离袁绍大营很远,大家又开始加速驰骋,向东北方赶路。天凉好赶路,加之钟繇贡献的脚力都是凉州好马,曹军行进的速度很快,眼瞅着已过了一半路程,才刚交丑时。
大队骑兵驰骋赶路,翻过一座高坡,忽见前方恍惚出现一片火把,看来有部队在此间巡查。曹操赶紧下令放慢速度,意欲再次混过盘查。不多时,那队人马迎面封住去路,有快马迎面驰来,高喊着:“哪里来的兵马?屯粮重地不准随意靠前!”
曹兵照方抓药:“我等奉主公之命往乌巢协助淳于将军,速速告知你家将军,让开道路叫我们过去。”
那斥候依旧不去:“哪一部的兵马,先报上名号!”
“我等乃主公中军所部,现由许攸参军暂时调遣。”
那斥候听了此言虽拨马而去,却还是犹犹豫豫喊道:“我这就报知我家将军,你们站在原地别动……不要动……”
曹操这会儿装成副将立于许攸后面,听得清清楚楚,忙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怀疑咱们了?”
“怀疑倒不至于,八成是要确认身份才能过去。”许攸面沉似水,“淳于琼所部还有副都督眭元进,以及韩莒子、吕威璜、赵叡(ruì)三个副将,这说不定是他们其中哪个在此巡查。”
“这队兵少说也有一千人。”曹操有些担忧,“咱们行了多远?”
“大概有二十多里,再往前走一段路,饶过两道山峦就可以远远望见乌巢了。”许攸越来越紧张,但还是给自己鼓气,“没关系,一定混得过去……没问题……没问题……”
曹操见许攸脸色煞白,脑门直冒冷汗,双手焦虑地抖动着,足见他心里也没底。已经走到这里,一旦暴露回都回不去,曹操赶紧吩咐张辽:“别听那斥候的话,咱们不能等,叫大家慢慢往前蹭,靠前一点儿是一点儿,大不了冲杀过去。”说罢又回头告诉许褚,“一会儿你保着许先生过去,有什么意外见机行事。”
命令传下去,曹军便慢慢悠悠往前蹭。对面见他们这等不着急的样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有人放声嚷道:“我家眭都督请许先生出来讲话,顺便验明军令!”
“一定是眭元进,”曹操抽出一支令箭塞到许攸怀里,“你过去对付他。”
“我去?”许攸脸都绿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
曹操一皱眉:“怕什么,有仲康保着你呢。”
“诶……”许攸哆哆嗦嗦答应一声,想要挥鞭打马,但就是使不上劲,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许褚气大了:“你不是还想保着主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嘛,在营里吹了半天大话,就这点儿胆子啊!”
“我、我敢跟来就不错了。”
曹操又好气又好笑,索性举起自己的鞭子照着他马屁股上就是一下。“妈呀……”许攸的坐骑一猛子窜了出去。许褚紧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见许攸又勒住马了,赶紧低声催促:“快走啊!”
“我这不走着了嘛。”许攸嘀嘀咕咕。
“你快点儿呀。”
“快不了!我手都哆嗦了。”
“我保着你呢。”
“你保着我,谁保着你呀?”
“你出的主意,自己还害怕。”
“是我的主意,但我也没干过这事儿啊……”
“瞧你这点儿德行,要不是主公的朋友,我一矛戳死你!”
他们俩磨磨蹭蹭嘀嘀咕咕,对面可等不及了,黑洞洞的人丛中窜出一骑——正是副都督眭元进。他打马来到二人近前,冷嘲热讽道:“哟!这不是许先生嘛,您怎么也派到我们这等偏师来了。”原来这眭元进跟随审配督办军粮,对许家出的事了如指掌,见他领兵前来没怀疑有诈,却以为他叫袁绍贬到偏师效力了呢。
“眭、眭都督。”许攸硬着舌头答应一句。
眭元进见许攸骄横跋扈的样子见惯了,还以为他贬官心里郁闷,越发笑道:“您怎么也混得这么不济?把令箭拿来叫本将军看看吧。”
许攸哆哆嗦嗦掏出令箭,情知一验就露馅,不敢往前递,隔着老远就扔了过去:“接着吧!”
“我与你玩笑两句,你生什么气啊。”眭元进接住令箭白了许攸一眼,黑乎乎的也看不清令箭,用手摸着上面的字迹图案。可是越摸越糊涂,这支令怎么跟平常派发的形状、字迹都不太一样呢?他是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摸了半天“曹”字竟不认得,一个劲地咋舌,却见对面的骑兵越来越近,借着火把渐渐看清,除了前排骑士穿着河北军的衣服,后面的人看服色倒像是曹军!
眭元进猛省,拨马欲逃,许褚岂能叫他走了,抡起大铁矛照定后脑勺死命一砸——立时打了个万朵桃花开!
后面的袁军一惊之下还未醒悟,张辽、徐晃、乐进已带着骑兵冲了过来。主将都没了还打什么劲?这一千多兵无心还击,扔下火把四散奔逃,曹兵砍瓜切菜般一通杀,黑暗中刀光翻飞、火花四溅。曹操忙喝住:“不用再杀了!黑漆漆的,杀也杀不干净,由着他们逃吧。咱们已经暴露了,多捡火把照亮道路,给我全速赶奔乌巢!”一回头见许攸早吓得跌下马了,“仲康把他抱上马,咱得赶紧走!”
路程过半又杀了眭元进,只能进不能退了。曹操也无须再拿许攸当幌子,和张辽、徐晃齐头并进奔在最前面,带着五千骑兵快马突进,把逃散的步兵远远甩在后面,铁蹄扬尘杀气腾腾直奔乌巢而去。全速驰骋了半个时辰,绕过两个山头,又见十余名巡骑打着火把迎面而来,这次曹兵连话都不答了,一阵乱箭射翻在地,鞭鞭打马继续赶路。这会儿乌巢大寨的零星灯火已依稀可辨,但望山跑死马,至少还有十里左右。
曹操偏过头再次传令:“列开阵势直赴大营,无论什么人拦路格杀勿论!”五千骑兵奔驰中调整阵势,列成一个剑锋状,张辽、徐晃、乐进充当剑尖,虎豹骑围着曹操、许攸渐渐退到后面。
又奔了一阵子,迎面的斥候、游骑愈来愈多,有的被曹兵射死了,有的四散奔逃,有的掉转马头赶回去送信。眼瞅着乌巢大营的轮廓已渐渐清晰,只见囤连囤车连车,数不清的粮草麻包堆得像小山一样。而淳于琼显然是才得到消息,灯笼火把照如白昼,营里的士兵刚刚集结起来,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正在布置阵势——少说也有五六千人!
距离越来越近,两边的军兵都铆足了劲。张辽突然一举掌中大刀:“杀啊!”曹军上下跟着一阵呐喊,对面袁军也顾不得结阵了,也跟着喊叫一声,黑压压像浪头般席卷过来。两军骑兵相交之际,几乎是生生撞在一起的,人人盔歪甲斜,勒住战马挥舞兵刃就是一通乱打!不过袁军毕竟匆忙得讯结阵未成,大部分又是步兵,三突两突之下便被攻散,乱哄哄逃回大寨。
曹军固然是玩命来的,但袁军要是丢了粮食也必然失败,韩莒子、吕威璜、赵叡三员部将深知利害,亲自冲在第一线搏杀,阵势乱了也不后退,带着身边的亲兵各自为战,挥舞着大刀肉搏,宁死也要拖住曹军前进的步伐。曹操眼瞅着不少败兵已回到营中,乌巢的寨门也要关闭了,可就是被眼前之敌挡住过不去,急得放声大呼:“放箭!快放箭!把他们射散!”虎豹骑一阵箭雨扫过,可那些袁军拼死而斗就是不散。三射两射之后,韩莒子、吕威璜、赵叡三将尽丧阵中,临死还紧紧抱着曹兵的马腿不放——因为他们的舍命掩护,乌巢大寨已经关闭了。
曹操眼睛都快瞪出血了,放声疾呼:“攻寨!继续给我攻!”
曹兵一拥而上,砍寨墙、射谯楼,袁军隔着寨墙朝外还击,用长枪大戟刺曹兵的马脖子,双方激战僵持不下。“放火呀!烧他们的粮食!”许攸都快把嗓子嚷破了。曹兵每人都背着一捆柴草,用火把点燃隔着寨墙就往里扔,袁军不敢怠慢,有的扑火有的继续奋战,粮食军帐虽然保住了,但寨门却已蹿满了火舌,一片片垮塌下来,两军从隔墙而战变成短兵相接,而袁军依旧咬牙奋战就是不退!
正在曹操、许攸焦急指挥之际,突然自后面奔来几个虎豹骑:“河北援军赶到,来了好几千骑兵,就要杀过来了。”
“前有劲敌后有追兵,这可怎么办?”许攸慌神儿了,“咱们速速分兵拒敌。”
曹操紧紧注视着前方的战事,随口搪塞道:“一共不到五千兵,还怎么分?”许攸死命扣着缰绳:“要不咱们先撤退?”
“事到如今还往哪里退?兵士离散必死无疑。”曹操从亲兵手中夺过自己的旗帜,一边挥舞一边呐喊,“所有人不准回头,继续往前冲杀!等敌人援军追到身后再转身还击,都看我的将旗指挥!”他传完令又要来一条大槊,将旗帜捆绑在槊尖上。大槊本就一丈多长,加上一面旗帜,竖起来足有三丈,曹操和许攸四只手攥着,将它探入兵丛直伸到寨墙以上,好让自己的兵都能看见。
“这能行吗?”许攸心里没底。
曹操牢牢攥着大槊:“行不行的也只能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
说话间后面的冲杀声越来越响,一片明亮的火把渐渐逼了过来,照亮了一面“蒋”字大旗——河北大将蒋奇亲率五千骑兵赶到!
许攸吓得颤抖不已,眼泪都下来了,快举不动这面旗子了:“我的妈呀!蒋奇来啦!我不行了,谁来帮帮我呀……”三个亲兵赶紧凑上来,合五人之力擎住这面超长的旗子。眼瞅着蒋奇的队伍已清晰可辨,曹操硬是挺在那里不作反应,这会儿不单是许攸颤抖了,五个人都紧张得直哆嗦,大旗迎风摇摆上下抖动,一个不留神,竟被寨墙上的火焰烧着了。
“旗子着火了,咱们跑吧……”许攸哭了个满脸花。
曹操恨得直咬牙:“呔!着了就着了呗,瞧你这点儿出息,这么多年了都没长进!下次不带你出兵了!”
“咱还能有下次吗?”许攸就差尿裤了。
“别废话,好好举着!”
大旗的火焰越烧越大,已经成了一个大火球,曹兵将士却还在下面奋勇厮杀。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还有多少柴草,都他妈扔进去,烧死这帮狗娘养的!”大伙还真响应,无数的柴火乱七八糟扔到了乌巢大营中,有的引燃了帐篷,有的燎着了粮垛,有的干脆掷到了人堆里,立时烧着了袁军士卒的衣服,你挤我我挤你,好多人身上都起了火,就地打滚无法再斗。
曹操却一门心思关注身后的敌人,眨眼间追兵仅隔一箭之地了,他一声大喝:“转身杀啊!”五个人同时使劲晃动大旗,挥舞大火球指向后方的敌人。曹军将士早已经杀红眼了,前后受敌不玩命都不成了,看到信号扔下眼前烧得惨叫的敌人,拨马又往回冲。管他来了多少,使劲杀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蒋奇的兵是从黑暗中过来,只见前方火光阵阵,影影绰绰辨不清敌我,但曹兵借光看暗处,瞧得真真切切——那些袁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先吃了大亏。大队骑兵突然转身一哄而上,猛冲之下势不可挡,袁军阵势当即大乱,你踩我踏乱成一片。蒋奇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混乱中竟被撞下马去,糊里糊涂就被踏成了肉泥!
曹军眼见敌人失去了建制,个个奋力杀得似血葫芦一般,张辽、徐晃、乐进、许褚都冲到了前头,曹操今天也卖开了老力气,举着大槊一同厮杀,将怀必死之心,兵无贪生之念。蒋奇的兵寻不到主将,见乌巢一片火海,十成人马顿时惊散了七八成,剩下的都成了活靶子,任由如狼似虎的曹兵冲杀。
曹操挥槊刺倒一个小兵,眼见五千敌军已四散奔逃,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嚷道:“别追!别追!回来烧乌巢!”说罢夺过身边亲兵举着的一支火把,当先朝乌巢大营抛去。
对于困守乌巢的袁军而言,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就是盼官渡的救兵。这会儿眼见蒋奇的人马已被杀败,他们的心理支柱完全垮了,撇下刀枪作鸟兽散。曹兵涌向大寨,也不管那些逃兵,挥舞火把先将帐篷、粮车、粮囤全部引燃。西风猛烈,粮草众多,毒辣残酷的火龙从西向东席卷起来,烈焰冲天灼热难当,滚滚黑烟和燃着火的碎布条、草叶子漫天飞舞,粮谷被烧得噼噼啪啪作响。那些奔走的袁军身上起火,在地上打着滚挣扎,惨叫声不绝于耳,最终是还不免一死,人肉烧煳的焦臭味直蹿鼻子。火势越来越大,曹兵也不得不撤到营外,围堵逃出来的袁兵,整个乌巢大寨俨然成了一片火海……
这场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等烈焰渐渐变余烬,正东方已经蒙蒙亮了。曹操被浓烟熏得脸色乌黑,忍不住地咳嗽。许攸更是黑得跟只活猴一样,抓耳挠腮筋疲力尽。乐进忽然纵马奔来:“启禀主公,我在东面劫杀了一阵,有近千名袁军士兵无路可逃弃甲归降,怎么处置他们?”
“呸!”曹操吐了一口污黑的唾沫,“先缴了他们兵器,然后把他们的鼻子都割下来!”
“割鼻子?”乐进一愣,“这、这太过分了吧?”
“此乃攻心之策。”曹操的狠劲又上来了,“割了鼻子再打发他们回官渡,我要让袁军亲眼瞧瞧他们的惨相,看谁还敢抵抗咱的大军!”
乐进只得依法照办,曹操吩咐徐晃仔细监察一下火场,找找还有没有未烧尽的粮食,叫士兵取一些随身带走,剩下的务必烧光。正忙碌间又闻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许多袁军连滚带爬而来,双手被绑着,全都满脸是鲜血——鼻子已被活生生割掉了!
眼瞅着这帮人痛不欲生哀号连连,曹操暗暗冷笑,忽有一人扑在他马前放声大骂:“曹孟德,尔何等阴损!要杀便杀何故辱人!”因为没了鼻子,声音瓮声瓮气的。
许攸眼尖:“是、是……淳于仲简?!”
淳于琼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双手被紧紧绑缚着,倒在曹操马前不住咒骂:“士可杀不可辱!你这不仁不义的奸贼,我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将你满门贼子刀刀斩尽刃刃诛绝……”
曹操见他这副惨状心中五味杂陈:这淳于琼也是昔日的朋友,诛蹇硕、保何进、讨董卓都没少出力,我怎么能把共过风雨的老哥儿们害成这样啊……想至此便要下马搀扶,但是彼此间的立场和身份又将他禁锢住了,稳了稳心神转而问道:“仲简,你也算是大汉西园良将,错保袁本初之日没料到会有今天吧?”
淳于琼狠狠盯着他,丝毫没有悔恨服软的意思:“胜败自有天命,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还有半分良心,快快杀了我!”
“唉……时隔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暴脾气。”曹操叹了口气,回头问许攸,“我想放了仲简,你意下如何?”
许攸打仗时吓蒙了,这会儿脑子又好使起来,悻悻道:“放了他干什么?叫他天天照镜子,不停地咒骂你吗?”
割掉的鼻子长不出来,割断的情义也无法弥合!
曹操摇了摇头:“来人哪!把他拉下去杀了,留全尸好好安葬。”
淳于琼被士兵拖着,爆出一阵怪笑,“脑袋掉了算他妈什么?我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再找你姓曹的拼命,叫你这狗贼永世不得安生!哈哈哈……哈哈哈……”毕竟是老交情,曹操不忍看他赴死,扭过头向东方望去。
乌巢败军咒骂着、哀号着,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孔被赶出了营寨,踉踉跄跄向官渡踱去;而背后满面乌黑的曹军却在欢呼、在嘲笑、在喝彩。就在一片咒骂声与欢呼声中,曹操波动的心绪慢慢平和下来。东方地平线已冉冉升起红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但是中原大地已经天翻地覆……
曹操倏然拨马,对着欢呼的将士高呼道:“回军官渡,还有一场决战等着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