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十月发起的革命,毕竟因为革命军势单力薄,未能有迅速的、更大的进展而暂时停滞下来了。停滞在由炮火连天变成了南北和平谈判这个局面上。
在南方,革命党人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看到了敌人的强大,用武力一时不易取胜。他们的目的之一是“驱除鞑虏”,清廷中的那么多汉人、无论从政的、从军的,他们都不是“鞑虏”。只要他们愿意和革命党联合,推翻清王朝,和谈就和谈。革命是大家的事,孙中山愿意和一切有志推翻封建王朝的人“共同奋斗!”
在北方,袁世凯的一沉一浮,他业经看清楚了大清王朝不是他的靠山,他在这棵大树下,已无“凉”可乘了。旗族一批权贵把他当成了眼中钉。那个“回籍养疴”的遭遇,还不是踢他滚蛋!袁世凯得感谢革命党,若不是武昌一义,他还不得在彰德默默无闻地蹲着。袁世凯曾经无可奈何地在彰德感叹:“回首多少中原事,老子掀须一笑休!”可是,他却从来都未“休”,他在漳河边上的洹上村,不是同时又发出“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和“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的誓愿么!革命军兴起了,袁世凯从浅显的漳河边又走出来了,他真想和革命军一起打进紫禁城去,把那些趾高气扬的皇族权贵和不可一世的八旗宠儿通通扫除掉!可是,袁世凯暂时还不想那样做。他的一切,还都是清王朝给他的,他马上那样做了,他要承担历北洋之虎段祺瑞史责任、落万世骂名的!可他又不能不感激革命党。所以,无心剿灭革命党,他的大军只在长江线上,转而进入和谈!“革命党是不在话下了,我看你朝廷作何处理。”
作了内阁总理大臣之后,袁世凯更觉根基深了,和谈提出了高高的法码,他对北京也放出种种危言。他像个坐观鹬蚌之争的渔人,想从双方都获得利益。
北方内患既平,吴禄贞、张绍曾一死一走,六镇、二十镇兵力仍归北洋系。段祺瑞看看北方没问题,自己的三镇队伍又回到了京郊,他索性率领第二军开赴湖北——名正言顺,他是朝廷任命“署湖广总督会办剿抚事宜”的,自然应去湖广。他的兵只到湖北边沿,便停下不走了——不必前进了,眼下正在谈判和平。
段祺瑞到湖北,知道袁世凯回北京去了。袁世凯是国务总理了,总理要料理国家大事,国家中枢在北京,他自然得以北京为中心。段祺瑞把军队安排好之后,便把业经是总参谋的徐树铮找到面前,聊聊当前大事。
湖北的北部,早已听不到枪声了,连武昌的炮火也平息了。南北正在和谈,孙中山又正在主持召开各省代表会议,准备成立临时中央政府,并且发出响亮声明,只要袁世凯能有办法把清帝赶下台,“今日清帝退位,明日拥公为总统”,孙中山的同盟会也不想“以武力夺取政权”了,只希望袁世凯能够拿主意。武力斗争业已变为政治斗争了,自然听不到枪声。
时值壬子(1912年)之初,北风料峭,旷野荒凉,因战乱而饥荒的黎民蠕动在村头街巷,和散乱的兵卒相间,却并无相容之意。颇有点春风得意的段祺瑞和徐树铮对面坐下之后,却紧紧地锁起了眉头。
“又铮,”段祺瑞手捧着茶杯,心不在焉地说:“我想问问你,袁大人率部南京,本来可以一鼓作气,直取胜利,却为何又按兵不动,而且搞什么和谈起来?”
徐树铮微微笑着,说:“袁大人有袁大人的打算,咱们有时猜不透。”
“革命军打过来了,迎敌就是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我猜他有。”
“能有什么?”段祺瑞摇摇头。“你忘了,几天前,他还要咱们联合一些将领发出通电,‘誓死拥护君主立宪,坚决反对共和!,墨迹未干,言犹在耳,还会有变?”
徐树铮知道这件事,南北和谈进行了一段,谈得不合拢。南方原本答应和谈成功,由袁世凯出来做临时大总统。和谈进行中,南方把临时政府成立起来了,并且选孙中山作了大总统。袁世凯派往南方谈判的总代表唐绍仪把这个消息告诉袁世凯,袁世凯几乎气疯了。立即拍案而起:“这是个骗局!是个骗局!想用我推翻清朝皇帝,你们坐享其成,我不会上这个当。我不干!”唐绍仪无办法挽回,只好辞职。袁世凯批准了他辞职。随后,就让段祺瑞和冯国璋等北洋将领18人联合发表声明,“拥护君宪,反对共和”。这个通电就是徐树铮起的草,他怎么能忘?所以,段祺瑞迷惑、疑虑,徐树铮只说了8个字:“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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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不解其意。“反对共和的通电发出了,大张挞伐的决心也下了,皇太后还从内库提出黄金8万两作为前方军用,为何还是不战呢?”
徐树铮说:“我看还是不战为好。”
“为什么?”段祺瑞相信武力,他认为只有战才是根本。一战取胜,万事大吉。
“有几件事,段大人恐怕是忽略了。”“哪几件事?”
“大人还记得吧,孙中山被选举为临时大总统后,选举会还作了个决定,如袁君世凯反正归来,则临时总统当选人即当让位于袁,以符本会议之诺言。”
“这是骗局!”
“不是骗局。”徐树铮说:“让位这一点,孙中山和革命党都是有诚意的。”
段祺瑞皱皱眉,不相信。
“孙中山当选临时总统之后。未去南京就职便给袁大人发了一封急电,还是表示自己只是‘暂时承乏’,‘以待’他袁世凯这位‘贤者’!”
“袁大人为何又不去当临时大总统呢?”“前提未实现……”
段祺瑞明白了,徐树铮说的“前提未实现”一事,即清帝尚未退位!这是有言在先的,袁世凯答应做到“令清帝退位”,孙中山和革命党才答应把大总统位子给他。现在,前者既未实现,后者当然无法如愿。段祺瑞不再说话了——还有什么话可以说的呢?袁世凯也有他的难处……
正是二人谈兴正浓时,有人送来“北京急电”。徐树铮接过一看,是新任内阁总理袁世凯发来的。“袁大人要我们立即进京,有事商量。”
段祺瑞接过电报,一边看,一边想:“有何急事?还一定让树铮同去?”他放下电报,说:“好吧,立即北上!”
袁世凯坐在总理府,心情十分焦急:孙中山被选为大总统了,清帝还牢牢地坐在紫禁城,他的“升腾”计划依然飘渺无定,他又缺乏进取办法,这才想到段祺瑞,同时想到徐树铮。
袁世凯处于“黔驴技穷”之势,找段徐这得算最后一着了。他曾 经以“以退为攻”的办法,要辞去内阁总理职,结果,只骗出隆裕太后8万两黄金;袁世凯曾经和南方达成默契,以制定一项优待清室的条款,使清帝退位后不废帝号且给以巨额岁费,但清廷却绝不答应;为这事,袁世凯还暗示淮军老将姜桂题以北洋全体将领名义发通电,请求皇帝速令皇宫各显贵“捐献私财,毁家纾难,共济时艰”;随后,他又到宫中大谈革命党人如何势不可挡。当这一些都没有起到作用时,他赤膊上阵了,走到隆裕太后面前,又恫吓、又拉拢地说:“自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身受杀戮之惨,古今中国历史班班可考。今天大清皇帝退位,能争取保持其尊号,享受岁费,这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创举。为争这些条件,我们费尽了臣子之心了。,,隆裕虽是女人家,虽对袁世凯这片言语心惊胆颤,但并没有被吓倒,最后还是说:“大家从长计议,这件事以后开御前会议再说吧。”
段祺瑞领着徐树铮不需秉报,便径直走进总理府。跨进大门,心中这才一惊:这片操着国家大事的地方,竟然冷清得鸦雀无声,连客厅的门也半掩着;应酬接待的侍从不见了,流动的护卫也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段祺瑞按照前两次来总理府的习惯,他先走进小客厅,想让那里的人传报一声。可是,他一走进小客厅时,却见袁世凯正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大人,你好!”段祺瑞站定后才轻轻地叫了一声。
袁世凯闪开双眸,慢慢地站起身来,定定神,才说:“你们来了,坐吧。”
段祺瑞一边对他行着翁婿礼,一边用心打量他。他觉得几日不见,袁世凯瘦了,疲惫了,眼神也显见得灰暗了,连说话的声音也显得低沉,无力。“袁大人心事重呀!”
徐树铮递上个“晚愚”的帖子,问了一声“你好!”和段祺瑞一起坐下来。
大约袁世凯想明白了,这两位是他请来的,才说:“请你们二人来,是想同你们谈谈心事,也想商量些令人头疼的事。所以,急急忙忙发了电报。”
段祺瑞代表前线将士问了袁世凯“好”,还想谈谈情况,袁摇手阻止了他。“前方无大事。我心里明白。”顿了一顿,又说:“这两天不知怎么的,我的心绪总是不安,像入了万里云雾之中,弄得六神无主。这才请你们二位来,要你们帮我想个解脱的办法。芝泉,眼下情况,到了万分紧迫的时刻了,事情又是那样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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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心中一惊,就袁世凯这态度,他觉得也与往日大不相同。往天,总以老子自居,不带“请”字,也没有“商量”的口气。今天,肯定是事有难处,又想寻求办法。段祺瑞思索着,说:“大人,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祺瑞跟大人都是一体的,荣俱荣,辱俱辱。大人有所虑之事,只要用着祺瑞,肝脑涂地,尽心尽力!”
我明白,我明白!”袁世凯点着头,说:“我所以把你,把你们叫来了,是因为有件大事。”他停住话题,就地踱着步子,转了一圈,才说:·t外国人的事,没有事了。八国也好,九国也好,过去了。麻烦的是南方的事,‘议和’议了些日子,还是和不下来……”
议什么和?”段祺瑞毫无顾及地说:“中国人跟中国人就得论拳头。议和怎么样?跟孙中山再签订一个《辛丑条约》,割地赔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照着咱们早些时的通电,誓死拥护君主立宪,该用兵的用兵,不就完了!”
袁世凯的脸膛依然如故,心里却在冷笑。“你就知道动武。你哪哩明白我在想什么?动武很痛快,把孙中山、黄兴都打跑,打到日本东京去,还朝廷一个完整的江山。那我们怎么样?还作人臣?再让他们赶出北京‘回籍养疴’?那怎能行?”袁世凯领略过寄人篱下,失权的滋味。他现在想的,并非捍卫王土,而是如何把大总统弄到手。“发兵,我能不知道发兵?”全国之兵他都能调动,他手下的亲兵就有9万多人,仗可以打胜。只是目的不在胜。袁世凯侧脸看看徐树铮,徐树铮仿佛是一位局外人:他手扣着茶杯,指头在杯壁上轻轻地敲着,双目微闭,似笑非笑,仿佛正在欣赏一曲优美的音乐。袁世凯心里一动,“人说徐树铮是奇才,难道他对时局有高见?”袁世凯想起了当初在济南时徐树铮送给他的《国事条陈》,想到那些有远见的意见,他觉得今天会有高见。便定了定神,问徐树铮:“又铮,当今急务,你看该怎么办才好?”
徐树铮望望袁世凯,又望望段祺瑞,没有回答。
“不必有虑。”袁世凯说:“你是个很有见解的人,我知道。听说你还有个雅号,叫则林。徐则林——林则徐!你的用意是一目了然的,既然自命林则徐,你就应该像林则徐那样想着国事,关心国事……
徐树铮有点冲动,他的这个“则林”小号确实是自己起的,有那么个意思,想做林则徐那样的中国人。出山之后才知道自己太狂妄了,便不再提它。只偶尔说说,不想竟被袁世凯知道了。他觉得袁世凯是个细心人。袁世凯把他从前线和段祺瑞一起叫进京来,他也知道袁对他的印象,一路上他便想,袁世凯一定有要事问他。他便思考着该怎么回答——
几年的日本留学,使徐树铮明白了中国以外的大世界,封建王朝寿命无几了,它将会被民主、共和所代替。人类是必然要向前进的,只是步伐快慢而已。在中国,他认为孙中山是个有远见的人物,但是,他并不认为孙中山会胜利。袁世凯并不比孙中山高明.但是,袁世凯有孙中山无法相比的实力,袁世凯想于的事,会成功,哪怕只是短暂的成功。然而,袁世凯和段祺瑞一样,都太唯武力卜迷信武力可以办到一切。这就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段祺瑞见徐树铮迟迟不语,还认为他有顾虑或说不出什么高见呢。于是,他带有鼓励性地说:“又铮,这里不是外地方,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意见不成熟也不要紧,说出来咱们一道商量。”
徐树铮这才把茶杯放下,挺挺胸脯,说:“既然两位大人都如此厚爱树铮,我也只好坦然说出自己的意见了。”
“这就好,”袁世凯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才叫同舟共济!”袁世凯表明要和徐树铮“同舟共济”了,徐树铮有点受宠若惊。所以,也便决定直抒已见。“据树铮管见,目前形势,兴师南伐已没有必要;议和仍可维持,不可中止;对朝廷,虽已多方争取,但收效甚微。在这一方面,我看应该进一步……”
“怎么进?”袁世凯陡然站起来。“步子迈大一些,让朝廷震惊!”“怎么震惊?”
“把昔日的奏请改为进谏!”“谏——?谏什么?”
“请立共和!”
“怎么说……”袁世凯有点惊慌。“立共和……”段祺瑞也有点惊慌。客厅里,本来还算平静的气氛,一下子改观了,紧张、惊讶,好像天地也昏暗起来。进谏,无疑是逼宫!请立共和,更是等于推翻朝廷!袁世凯不敢这样做,也不敢这样想;段祺瑞不敢这样做,也不敢这样想。孙中山推翻清王朝,袁段都会从他手里夺回来,建立什么国度都可以,而他们从朝廷手里去夺,夺国之后去立共和,他们总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惊慌一度之后,袁世凯好像稍为平静了,他缓缓地坐下,用手去端茶杯,手有些颤抖,水溅了出来。
段祺瑞没有坐,他竟像一只饿急了的豹子一样,就地打转转。
半天才说:“立共和,立什么共和?立共和有咱们什么好处?嗯!再说吧,几天前咱们还有通电……”
袁世凯摇手阻止了段祺瑞。“还是让树铮把话说明白,然后咱们再研究。”
“无须忧虑,”徐树铮胸有成竹地说:“树铮自有树铮的道理。”“你讲!”段祺瑞这才冷静下来。
“‘议和’能够成功,当然更好。大总统位子却不一定会落到袁大人身下;清廷不退位,议和毫无意义。世界潮流是共和,革命党高喊共和,共和诚为人心所向。顺应一下潮流,近则可以缓冲形势,远则可以实现大计。大人……”
袁世凯一下又动心了,他觉得自己面前这堵墙终于有了缝隙,透过来一线光芒。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是朝廷的内阁总理大臣,去进谏朝廷实现共和,这能行吗?所以,他又沉默下来。
徐树铮看透了袁世凯的心,他是既想不得罪朝廷,又想当大总统。他的内阁总理高职毕竟是朝廷给的,他不想担背叛朝廷的罪名。徐树铮想了想,说:“大人,此事你不必忧虑,树铮既想得出,自有妥善办法去做,你尽可以高枕无忧!”
袁世凯没有点头,也不摇头,只呆瞪着双眼。
段祺瑞急不可奈地说:“树铮,你说具体些,这可是至关重要的大事。”
徐树铮很平静,语气也缓和。他说:“进谏请立共和,自然要避开内阁和总理大人。目前局面,既然是革命军所造成。何不以前线军官之名,进谏朝廷。成——战火息灭,国人平安,则二位大人当居首功;败——则因军人所谏,无非以‘军不从君,加罪几个军人。到那个时候,总理大人岂不进退都有了更广阔的周旋余地。难道朝廷还会不听总理大臣的!?”他望了望袁世凯,又说:“袁大人同南方议和的资本不是更雄厚了么!”
徐树铮的话,尤如一阵飓风拨去了笼罩在袁世凯心头的云雾。这些天他焦虑不安的大事,徐树铮几句轻松的言语完全给解决。以前线军官之名进谏,既无风险可担,又有大利可图,他佩服徐树铮奇才。他笑了,笑得很轻松。他站起身来,甩了甩朝廷赐给他的马蹄袖朝服,真想给徐树铮施以大礼!
段祺瑞也恍然大悟。此刻,他倒觉得徐树铮夺了他的功似的,他要对袁世凯表一番忠心。他说:“树铮意见可取。袁大人,此事你放心吧,我领头,我去联络各地将领,共同署名,日后有天大责任由我来负。他望望徐树铮,笑了。“又铮,好。咱们进谏,请立共和!”袁世凯是惯于反复无常的人,可他又怕别人也反复无常:徐树铮出了个好主意,段祺瑞愿意领头,他怕他们会变卦,说出又收回。于是,迫不及待地说:“又铮,你就在我这里和芝泉一起起草电文,咱们也好斟酌斟酌。你们不要走了,在这里吃饭。稿子定了之后,还得再商量一下由哪些人联名?马上发电报给他们。”
段祺瑞一边答应着,一边又说:“我领衔,我领衔!天大的事我相着。咱来一个大声势:请立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