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逝去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塔娜·法兰奇 本章:第十九章 逝去

    长夜漫漫,我差点打给鉴证组的可爱女士,但我想,床上缠绵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枕边人清楚你前女友是怎么死的”更扫兴的事了。我考虑过去酒吧,但除非打算喝个烂醉,否则没必要去那里,而且我觉得喝醉很无聊。我甚至想过给奥莉薇亚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让我过夜。但我想这一周来,我已经动用太多运气了。

    最后,我跑到欧康纳街的奈德凯利酒吧,和三个英文说得结结巴巴、但懂得心碎男人共通语言的俄国佬打了不晓得几局桌球。酒吧打烊之后,我回家坐在阳台不停抽烟,直到屁股发冷。我回到屋里,看几个神经白人小鬼在现场秀里互比饶舌歌手的手势,看到天色微亮,可以吃早餐为止。每隔几分钟,我就得狠狠地按一次心底的开关,不让自己看见萝西、凯文或谢伊的脸。

    在我心里不断浮现的不是长大后的小凯,而是脸蛋黏答答的小不点,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那么多年,我还记得他冬天将脚贴着我小腿取暖的感觉。他是我们兄弟姐妹当中最可爱的,有如麦片粥广告上圆滚滚的金发天使。卡梅尔和她朋友常常带他四处跑,像布娃娃一样帮他换衣服,塞糖到他嘴里,练习当妈妈。他会在洋娃娃推车里开心咧嘴而笑,吸引大家的目光。他还那么小,就已经爱上女孩子了。我真希望有人能通知他所有的女朋友,语气婉转温柔,解释他为什么不再出现。

    当我想到萝西,钻进心里的不是怀着初恋与远大计划的萝西,而是愤怒的她。十七岁那年秋天的某一晚,卡梅尔、谢伊和我坐在台阶抽烟——卡梅尔那时还抽烟,我J二学期间没办法工作,买不起烟,都向她讨——空气中飘着泥炭烟、雾气和健力士啤酒的味道,谢伊轻轻吹着口哨((带我去蒙托》,忽然有人咆哮。

    是戴利先生,他气炸了。细节我忘了,但大意是家里他最大,要是有人不收敛,小心吃他巴掌,我的五脏六腑瞬间结冻。

    谢伊说:“我赌一镑,他逮到他家小姑娘和小伙子上床了。”

    卡梅尔啧了一声:“嘴巴干净点。”

    我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我赌了。”当时我和萝西交往刚满一年,朋友知道,不过我们很低调,强调只是一起说笑打闹,不是认真的,免得事情传太开。但时间越久,我越觉得狗屁不通,可是萝西说她老爸会不高兴,而且看她表情没有骗人。老实说,这一年来我一直暗暗期望有这一天。

    “你又没钱。”

    “没必要。”

    已经有人推窗了——戴利家算是少有争执的,所以绝对是好戏。萝西大吼:“你根本搞不清楚!”

    我吸了最后一口烟,让火烧到滤嘴。

    “一镑拿来。”我对谢伊说。

    “等我领到薪水再说。”

    萝西冲出三号,狠狠将门甩上。探头探脑的长舌妇立刻躲回小窝,独自回味被吓到的快感。萝西朝我们走来,火红头发映着灰沉的秋日天空,仿佛要将空气点燃、将忠诚之地炸人云霄似的。

    谢伊说:“好呀,萝西,你还是一样漂亮。”

    “你也还是一样智障。弗朗科,我可以和你谈一下吗?”

    谢伊吹了声口哨,卡梅尔张口结舌。我说:“当然,”接着便站起来,“我们去散个步吧,如何?”我和她弯过街角走进史密斯路,只听见谢伊哈哈大笑,笑声淫秽到了极点。

    萝西双手紧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埋头急步,害我差点追不上。她咬牙低声说:“我老爸发现了。”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一颗心还是沉到脚底。

    “哦,可恶,我想也是。他怎么会发现?”

    “因为尼利酒吧。我早该晓得那里不安全,我堂妹雪莉和她朋友会去那里喝酒,她的嘴巴和教堂的门一样大。那头小母牛看到我们,就告诉她老妈,她老妈跟我老妈说,我老妈竟然告诉我老爸。”

    “结果他就抓狂了。”

    萝西发飙了:“那个混帐,该死的家伙,下回我见到雪莉,绝对赏她一巴掌。他完全不听我解释,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萝西,慢一点——”

    “他说我到时怀孕被甩了,别全身是伤哭着回家找他。老天,弗朗科,我真想当场杀死他,我发誓——”

    “那你来找我干吗?难道他知道——”

    萝西说:“没错,他知道了。他要我来和你分手。”

    直到她转身回来看我跑去哪里,我才发现自己站在人行道上不动。“我不干,你这只蠢猪!你真的以为老爸叫我离开你,我就会离开?你疯了是不是?”

    “天哪,”我的心缓缓回到原位,我说,“你是想让我心脏病发作吗?我还以为……天哪。”

    “弗朗科,”她走回我身边,和我十指交握,用力得让我手掌发痛。“我不会分手,好吗?我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办。”

    只要有人愿意提供锦囊妙计,叫我卖肾我都愿意。我搬出屠龙故事里最帅的作法:“那我打电话给你老爸,两个男人好好谈一谈,向他保证我绝对不会辜负你。”

    “我已经跟他说了,说了一百多遍。他认为你是花言巧语,只想把手伸进我裤子里,而我竟然全都相信。他连我说的话都不听了,你觉得他会听你的?”

    “那我就证明给他看,只要他发现我对你很好—一”

    “我们没时间了!他说我要么今晚和你分手,要么他就把我赶出家门。他那个人说到做到,真的。我妈很心碎,可是他才不管。他会叫她再t见我,而她那个可怜虫一定会乖乖听话。”

    在我家生活了十七年,我学到的标准解答就是闭紧嘴巴。我说:“跟他说你分手了,已经甩了我,不用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还在一起。”

    萝西愣住不动,我看得出她脑袋飞快运转。过了一会儿,她说:“要多久?”

    “到我们想出更好的方法,或你老爸气消了,我不知道。只要我们撑下去,事情一定会改变的。”

    “也许吧,”她依然奋力思考,低头注视我们牵着的手说,“你觉得我们办得到吗?这里的人那么大嘴巴……”

    我说:“我没说很简单。我们必须跟所有人说我们分手了,让大家信以为真,也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时光了。从此以后,你都得担心被老爸发现,把你赶出家门。”

    “我才不在乎。但你呢?你没必要躲躲藏藏,你老爸又没打算把你变成尼姑,这么做值得吗?”

    我说:“你有没有搞错?我爱你。”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从来没说过这句话,以后可能也不会再说。这种事一辈子只能说一次,我却选在秋天一个多雾的傍晚脱口而出。街灯在潮湿的人行道留下晕黄水光,萝西柔软却坚强的手指与我交缠。

    萝西张开嘴巴,说了一句:“哦。”伴随一个像是愣笑的声音,美好而无助。

    “就这样。”我说。

    她说:“呃,所以,”又是差点笑出来的声音,“所以没问题啰,是吗?”

    “不是吗?”

    “嗯,我也爱你。所以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对吧?”

    我无言以对,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一名遛狗老人绕过我们,嘴里不停嘀咕,说什么竟然在街上公然调情,但我想动也动不了。萝西将脸用力贴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她睫毛眨动拂过我的皮肤,留下几分湿润。

    “会的,”我抵着她温暖的头发说。我有把握一定会是这样,因为我们手上握有王牌,可以击败所有人。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

    我们散步聊天,直到累了才各自回家,开始小心翼翼地执行攸关彼此的计划,说服忠诚之地我们已经成为过去。那天深夜,我们按照精心策划的约定苦等良久,总算盼到在十六号见了面,完全不顾那时出门有多危险。我们躺在吱嘎作响的地板上,萝西用她随身带着的蓝色毯子盖着我们。那一晚,萝西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停”。

    就是那一晚,还有许多理由,让我始终没有想过萝西可能死了。她那全身燃着怒火的模样,光是碰到她的肌肤就能点起火柴,点亮圣诞树,即使在外太空也能看得到她身上的火光。我怎么也无法想象这一切会平空消失,就此无影无踪。

    只要我低声下气,火柴丹尼绝对愿意帮我放火烧了脚踏车店,再用高明的手法嫁祸给谢伊。要么我还认识几个家伙,丹尼和他们相比简直是小儿科,我要他们制造多大的痛苦,他们都有办法做得干净利落,确保谢伊没有半块遗体会被人发现。

    问题是我不想要火柴丹尼、冲锋枪部队或任何人,更不需要球王——他那么想让凯文当坏人,那就随他去吧——奥莉薇亚说得对,现在不管谁说什么都再也伤不了小凯,正义已经不可能是我的圣诞礼物。我只要谢伊。我只要望向丽妃河,就会在点点灯火之间看见他站在窗边抽烟,凝视河水,等我找到他。我要他,强烈得超过所有女人,甚至萝西。

    周五下午,我发短信给史帝芬:老时间,老地方。外头大雨倾盆,夹杂着细雪,不管穿了什么都会淋湿,让人冻到骨头里。柯斯莫挤满又湿又累的行人,他们一边数算手里的购物袋,一边希望只要待久一点,身体就会回暖。我这一回只点了咖啡,因为我确定不会太久。

    史帝芬不太懂为什么见面,但客气得不敢问,只说:“凯文的通联纪录还没来。”

    “我想也是。你知道调查什么时候结束吗?”

    “据说是周二。肯耐迪警探说……呃,他觉得我们已经掌握足够证据,可以结案了,接下来只需要跑完行政流程。”

    我说:“看来你知道伊美达·提尼的事了。”

    “嗯,是啊。”

    “肯耐迪警探认为她的说法是最后一块拼图,接合得刚刚好,他可以将案子漂漂亮亮包起来,用缎带系好送给检察署了,我说得没错吧?”

    “差不多,嗯。”

    “那你怎么想?”

    史帝芬搔搔头发,弄成一簇簇的。

    “我想,”他说,“据肯耐迪警探的说法——错了请告诉我——我想伊美达·提尼一定对你很不爽。”

    “我目前不是她最喜欢的人,那倒是。”

    “你认识她,也许很久以前,但你们认识。她对谁不爽的时候,会不会乱编故事?”

    “你要说我偏颇也行,但我得说她一定毫不手软。”

    史帝芬摇摇头说:“我是很想,但我觉得指纹问题还是没有解决。除非伊美达·提尼能够解释字条上的指纹为什么被抹掉,否则对我来说,指纹问题还是胜过她的说词。人会说谎,证据不会。”

    这小子比球王还要值钱十倍,甚至比我出色。我说:“我喜欢你的判断,警探,只是很可惜,我敢说球王·肯耐迪短时问内不会改变想法。”

    “除非我们想出另一种可能,确凿得让他无法轻忽。”他说到“我们”的时候,还是微微腼腆不安,就像十几岁小伙子提到初恋女友。

    “所以我一直朝这方面努力,花了一堆时间在心里回顾整个案子,看是不是漏了什么,结果昨晚我发现一件事。”

    “哦,你发现什么?”

    “好的,”史帝芬深呼吸一口气:他显然排练过,想让我印象深刻。“目前不论是谁都没注意到一件事,就是萝西的尸体是藏着的。我们想过藏在那里代表什么,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藏。我想这一点值得研究。我们都同意萝西遇害不是预谋,对吧?凶手只是一时暴怒。”

    “看起来是这样。”

    “假如这样,那他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脑袋肯定一团混乱。换成我,我一定立刻逃离屋子,但我们的凶手却硬是冷静下来,找好地点,将沉重的尸体藏在沉重的水泥板下……这么做极其需要时间和力气。他需要尸体消失,很需要。但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抛下她,让其他人明天早上发现尸体?”

    他一定会是很好的嫌犯侧写员。我说:“你说呢?”

    史帝芬靠在桌上,眼睛盯着我,完全沉浸于推论之中。

    “因为他知道有人会从萝西或屋子联想到他,而且只有他。假如她的尸体第二天被人发现,绝对有人会说:‘等等,我昨晚看到某某走进十六号。’或‘我记得某某约好要和萝西·戴利见面’之类的。他不能让她被发现。”

    “听起来很有道理。”

    “因此,我们现在只要做一件事,就是找出关联。我们不相信伊美达的说词,但肯定有人有另外的说法,不过他们的说法是真的。他们也许忘了,因为不晓得事关重大,但我们只要唤醒他们的记忆……我打算开始找萝西最亲近的人谈,例如她妹妹和死党,还有之前住在忠诚之地双数号的人。你在口供里说当时听见有人穿越后院,很可能有人在后窗看见了他。”

    沿着这条线索再追查几天,他肯定会有所发现。他看起来满怀希望,我真不想泼这只小可怜虫冷水,感觉就像年轻猎犬叼了它最好的玩具过来,我去口踹了它一脚一样。但我非做不可。我说:“干得好,警探,推论得很完美,不过算了。”

    史帝芬一脸茫然。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史帝芬,你想今天我干吗发短信给你?我知道你没拿到通联纪录,也知道伊美达·提尼的事,我相信你要是有什么重大进展,早就和我联系了。那我为什么还要见面,你认为呢?”

    “我以为……你想知道最新状况。”

    “你要这么说也行,最新状况是:从现在起,案子就交给该负责的人负责,我去休我的假,你回去当打字工,好好享受吧。”

    史帝芬的咖啡杯砰地敲到桌上。

    “什么?为什么?”

    “你难道没有听你老妈说过‘因为我说了算’?”

    “你又不是我妈。你干吗——”他说到一半忽然恍然大悟。

    “你发现什么了,”他对我说,“对吧?你上次离开之后,其实想到了什么。你追了几天,然后——”

    我摇头说:“很不错的理论,可是错了。我也很希望能靠毫无来由的直觉破案,但我不得不跟你说,这种事不像你想的那么常发生。”

    “……然后你找到线索,决定一个人独占。拜拜,史帝芬,谢谢合作,回你的办公室去吧。我是不是应该高兴,因为你竟然怕我后来居上?”

    我叹息一声,靠回椅子按揉颈背。

    “孩子,我干这行比你久多了。假如你不介意听听老人言,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正确的解释,几乎没有例外。没有掩盖、没有阴谋,政府也没有在你耳背植入芯片。过去两天,我只发现一件事,就是我和你应该放手了。”

    史帝芬瞪着我,仿佛我多长了一个脑袋。

    “等一下,那我们对被害人的责任呢?还有你不是说‘他们只剩你和我,没有别人了’?”

    我说:“没用的,孩子,就这样了。球王,肯耐迪足对的,他抓到案情关键,我要是检察署,绝对让他结案。就算大天使加百下凡告诉他弄错了,他也不会抛弃自己的推论,重起炉灶。凯文的通联记录就更别提了,即使有问题,即使我们认为伊美达的供词有鬼,他也不会管的。从现在到星期二,无论发生什么,这个案子都结束了。”

    “你能接受这样吗?”

    “不能,小伙子,我无法接受,完全不行。但我是大人了,除非真的有用,否则我才不想挡子弹。我不做注定失败的事,再伟大也不做,因为那是白费力气,就像你被人逮到泄漏没用的消息给我,结果被贬回基层,到穷乡僻壤干一辈子的文书一样,何苦来?”

    那小子火冒三丈,一手握拳贴着桌子,恨不得赏在我脸上。

    “那是我的决定,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

    我笑了出来。

    “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才不想保护你。只要有用,我乐得让你把前途糟蹋到二O一二年或下周二,问题是这么做没用。”

    “是你要我加入的,而且是硬逼我的。现在我加入了,你别想叫我离开,别想动不动就改变主意。把棍子捡起来,史帝芬;放,史帝芬;捡起来,史帝芬……我不是你养的狗,也不是肯耐迪警探的奴才。”

    “老实说,”我说,“你就是。我会盯着你,史帝芬小朋友,要是你到不该去的地方四处打探,我就把验尸和指纹鉴定报告拿给肯耐迪警探,跟他说报告是从哪里来的。你就会被他列入黑名单,被我记入黑名单,之后就等着到荒郊野外坐办公桌吧。所以我再说一次,别碰!听懂没有?”

    史帝芬太惊讶、太年轻,完全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他恨恨地看着我,掩不住目光中的愤怒、诧异与厌恶。一切都正如我意,他对我越傲慢无礼,就越不会碰接下来发生的龌龊事,但我心里还是一阵刺痛。

    “老兄,”他摇摇头说,“我真是搞不懂你,完全不懂。”

    我说:“可不是吗?”说完便开始捞钱包。

    “我不用你请我喝咖啡,我自己来就好。”

    我要是打击他自尊太深,可能反倒让他对案子穷追猛打,好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说了算。”我说,“还有,史帝芬,”他低头不理,继续翻找口袋。

    “警探,我要你看着我,”我等他放弃挣扎,不情不愿抬头看我之后才说:“你表现得非常好,我知道你和我都不希望这样结束,但我只能告诉你,我会铭记在心。只要有机会帮你,绝对会有,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说了,我可以自己来。”

    “我知道你行,但我这个人不喜欢欠债,而我确实亏欠你。和你共事很愉快,警探,希望未来还有机会合作。”

    我没有试着握手。史帝芬森然地看我一眼,没有透露半点思绪,啪的一声放了一张十镑钞票在桌上。以菜鸟的薪水来说,这算很大的抗议了。他肩膀一抖披上外套,我留在座位上,让他先走。

    就这样,我又回到一周前的起点,车子停在莉儿家门口,等着接荷莉度周末,但感觉却像过了许多年。

    奥莉薇亚一身低调的麦芽色,不是上星期的低调黑色小洋装,但那意思是一样的:德莫那个准恋童癖要来了,而且很有机会成为人幕之宾。不过,奥莉薇亚这回没有挡在门口,而是大门一开立刻将我拉进厨房。之前还是夫妻的时候,我最怕她暗示“我们需要谈谈”,现在却欢迎之至,因为这表示“我和你没话好说”的状态可以暂时闪一边去了。

    我说:“荷莉还没准备好吗?”

    “她在洗澡。今天是莎拉嘻哈舞课的朋友同乐日,她才刚回到家,浑身是汗。几分钟之后就会出来了。”

    “她怎么样?”

    奥莉薇亚叹了口气,一手轻拂无懈可击的发型。

    “我想她还好,起码就我们预期来说还好。她昨天晚上做噩梦,这几天也很静,但似乎不……我不清楚。她很喜欢嘻哈课倒是。”

    我说:“她吃东西了吗?”我刚搬出去那阵子,荷莉曾经绝食抗议过。

    “吃了,但她已经不是五岁小孩了,最近开始不再直话直说,可是并不表示她没感觉。你要不要和她谈谈?说不定你更加能知道她面对得如何。”

    “那看来她是闷着不说了,”我可以说得很恶毒,但我没有。

    “不晓得是从哪里学来的?”

    奥莉薇亚嘴角一紧。

    “我犯了错,错得很严重,我承认,也道过歉了,现在正尽可能弥补。但请你记得一点:不管你说什么,都不会比我伤了她更让我难受。”

    我拉了一张高脚椅,一屁股坐下去。不是为了激怒奥莉薇亚,而是我已经心力交瘁,就算只是在洋溢着吐司和草莓果酱香味的房里坐个两分钟,对我也是绝大的享受。

    “人会彼此伤害,这是难免的。但起码你用意良善,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

    这下连肩膀都绷紧了。莉儿说:“人不一定要彼此伤害。”

    “你错了,莉儿,他们会。父母、爱人、兄弟姐妹,随便你怎么挑。靠得越近,伤害越深。”

    “嗯,有时是这样,当然。但说得像是自然法则一样,那是借口,弗朗科,你也知道。”

    “让我浇一盆现实的冷水,让你清醒清醒。大部分人都抢着扭断对方脑袋,至于那群刻意不这么做的极少数变态,世界也不会放过他们,迟早让他们同流合污。”

    “有时候,”奥莉薇亚冷冷地说,“我真希望你听听自己说了什么。你有没有发现,你讲话就像青少年一样?听太多莫里西了,只会自怨自艾。”

    这是退场信号,她已经一手抓着门把,但我不想让她走开,想留她在温暖的厨房和我斗嘴。我说:“我只是根据经验说话。也许真的有人从来没下过重手,顶多在对方。的热可可里加棉花糖,但我一个也没遇过。假如你见过,务必让我知道。我这个人心胸开阔,只要告诉我一个实例,一个就好,是不曾互相伤害的关系。”

    其他事情我没有把握,但我永远有办法激她抬杠。

    “好吧,”她说,“行,就拿那个萝西来说吧。告诉我,她伤害过你吗?不是杀死她的凶手,是她本人,萝西。”

    我和莉儿之间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最后永远是我不自量力。我说:“我想我这星期谈论萝西·戴利已经谈得够多了。假如你不介意,我们换个例子。”

    莉儿说:“她没有离开你,弗朗科,自始至终。你迟早必须面对这一点。”

    “让我猜猜,又是洁琪那个大嘴巴?”

    “我不需要洁琪也晓得你被某个女人伤害过,起码你一直这么认为。老实说,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我实在不想戳破你的牛皮,莉儿,但你的心电感应今天不怎么牢靠。希望下回灵光点。”

    “我也不需要心电感应。你去问问和你交往过的女人,我敢说她们一定知道自己只是第二位的,一个替代品,直到你真正的心上人回来为止。”

    她本来想继续说,但硬是把话吞了回去。她眼神充满担忧,甚至惊诧,仿佛忽然发现这件事有多严重。

    我说:“继续啊!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既然起了头,最好说完它。”

    过了半晌,莉儿像是耸肩似的微微一动。

    “好吧,我当初让你搬走,这是原因之一。”

    我哈哈大笑:“哦,是吗,好吧。所以之前那些该死的抱怨,嫌我工作太忙太少在家,那些都是什么,顾左右而言他?想让我自己去猜?”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很清楚我恨得要死,不晓得你说的‘八点见’到底是今晚还是下周二八点,还有每一回问你过得怎么样,答案水远是‘工作’,而且——”

    “早知道我就在离婚协议里注明,以后再也小要有这种对话,何况萝西·戴利跟这些有什么——”

    奥莉薇亚语气平淡,但却暗潮汹涌,猛烈得能将我推下椅子。“关系可大了。我早就知道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一点,就因为我不是她,不管这个女人是谁。她要是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你,问你怎么还没回家,你一定会接。我想更可能的是,你早就回家了。”

    “萝西要是能三点打来,我就能打几百万通热线给我死后的来生,搬去巴贝多了。”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你从来没有用过对待她的方式对我。有时候,弗朗科,有时候我觉得你故意排斥我,为了她对你做的事情而惩罚我,因为我不是她。你想逼我离开,这样等她回来,才不会发现有人取而代之,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说:“让我换个方式说吧,甩掉我是因为你想。我不说我很意外,也不反驳是我自己活该,但我要说,萝丝·戴利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尤其你根本不晓得她的存在。”

    “你错了,弗朗科,有关系,就是有。你和我结婚当时就已经抱定信念,这段婚姻不会维持太久。我过了很久才发现这点。当我一旦明白,结婚就没什么意义了。”

    奥莉薇亚看起来那么美,又那么疲惫。她的肌肤开始苍老、变弱,厨房病恹恹的灯光突显了她的鱼尾纹。我想到萝西,想到她浑圆坚实、有如成熟蜜桃般的身体,但她只能拥有这样的完美,永远无法获得其他的美。我希望德莫能够了解,奥莉薇亚的皱纹有多么美丽。

    我只想和她拌拌嘴,此刻却是山雨欲来,眼看就要大开杀戒,让我和她以前吵过的架黯然失色,像小孩子玩游戏。我生出的每一分愤怒都被卷入巨大的旋涡,我想到和她好好吵上一架,吵出点有意义的东西来,就觉得没心情。

    “听着,”我说,“我上楼去接荷莉。我要是再待着,只会继续乱发脾气,让我们大吵一架,破坏了你的心情和约会。我上周已经做过一次了,可不想让你抓到我的习惯。”

    奥莉薇亚笑了,有点惊讶、憋不住气的笑。

    “意外吧,”我说,“我不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我知道,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我怀疑地看她一眼,开始起身踏下高脚椅,但她拦住我说:“我去带她。她洗澡的时候,不想让你敲门。”

    “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奥莉薇亚唇边浮起浅浅一笑,带着几分感伤。

    “她在长大,弗朗科。她现在只要衣服还没穿好,连我都不准进浴室。几周前,我打开房门想拿东西,结果她像女妖精一样大声尖叫,接着气冲冲地训了我一顿,说人需要隐私。你现在要是靠近她,我保证她一定会警告你。”

    “我的天!”我说。我还记得荷莉两岁的时候,直接从浴室冲出来跳到我身上,全身光溜溜的和刚出生一样,泼得到处是水,我搔着她小巧的肋骨,逗得她咯咯笑。

    “赶快接荷莉下来,不然她连腋毛都生出来了。”

    莉儿差点又笑了出来。我以前随时都能逗她笑,但以最近的表现来看,一个晚上两次算是纪录了。

    “我去去就来。”

    “不用急,反正我没地方好去。”

    离开厨房前,她对我说,语气几乎有点勉强:“咖啡机开着,想喝自己倒,你看起来很累。”说完她将房门关上,发出清脆的叩门声,叫我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德莫来了,我决定穿着四角内裤出去应门。我滑下高脚椅,弄了一杯双份浓缩咖啡。我很清楚莉儿刚才提出不少有趣的点,有些很重要,有两个非常讽刺,但全都可以等,等我想出该怎么处置天杀的谢伊,并且动手之后再说。

    我听见楼上浴缸在放水,荷莉唧唧喳喳的,奥莉薇亚偶尔插上一句。我忽然好想,想得无法呼吸,好想冲上楼张开双臂抱住她们两个,就和从前的星期天下午一样,三个人跌跌掩撞地倒在我和莉儿的双人床上,压着声音偷笑,听德莫疯狂按着门铃,气得没,下巴,看他开着奥迪驶向夕阳,然后点一大堆外送食物,在家里窝掉整个周末,甚至下个礼拜。我差点就这么做了。

    荷莉唧唧喳喳说了一会儿,才谈到最近发牛的事情。晚餐时,她跟我聊嘻哈课,除了全程示范,还加上一堆兴奋得喘不过气的评论。接着她说起学校的功课,比平常少了很多抱怨,之后在沙发上缩着身子紧紧靠着我看《蒙塔纳》。她嘴里咬着一绺头发,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做了,我知道她在思考。

    我没有催她。一直到她上床盖好被子,我搂着她陪她喝完热牛奶,讲完了床边故事,她才说:“爸爸。”

    “你在想什么?”

    “你要结婚吗?”

    这小家伙在想什么?“没有,甜心,不可能。和你妈妈结婚已经够了,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你有女朋友吗?”

    老妈,一定是她,可能是离了婚就不能到教堂再婚之类的。

    “没有,我上星期就跟你说过了,记得吗?”

    荷莉想了一下。

    “那个死掉的萝西,”她说,“就是你在我出生之前认识的女生。”

    “她怎么了?”

    “她是你女朋友吗?”

    “对,她是,我那时还不认识你妈妈。”

    “你要和她结婚?”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

    荷莉眨眨眼。她的眉毛细得有如笔刷,这会儿紧靠在一起。她还在用力思考。

    “那你为什么没有?”

    “我们还来不及走到那一步,萝西就死了。”

    “但你说你根本不晓得她死了,最近才知道。”

    “是啊,我以为她把我甩了。”

    “你为什么不晓得?”

    我说:“她有一天就突然消失了,留下一张字条说她要去英格兰。我发现那张字条,心想这表示她甩了我,结果是我搞错了。”

    荷莉说:“爸爸。”

    “怎么?”

    “有人杀了她吗?”

    荷莉穿着粉红和白色相间的花纹睡衣,我之前才帮她烫过。荷莉喜欢新烫的衣服。她让克拉拉趴在弯起来的膝盖上。床头灯光晕黄柔和,她看起来有如故事书里的水彩女孩那么永恒完美,但却吓坏我了。我真希望有人告诉我正确答案,甚至不要错得太离谱就好,我愿意牺牲一条手臂来交换。

    我说:“应该是吧,因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很难确定。”

    荷莉看着克拉拉的眼睛陷入沉思,一绺头发再度回到她的嘴里。

    “假如我消失了,”她问,“你会觉得我跑走了吗?”

    奥莉薇亚说她会做噩梦。我说:“我怎么想不重要,就算我认为你跳上宇宙飞船跑到别的星球去了,我也会去找你,不停地找,直到找到为止。”

    荷莉长吁一声,我感觉她肩膀靠我更近一些,让我以为搞定了。但她说:“要是你和那个萝西结婚了,我不就根本不会出生了?”

    我将头发从她嘴里拿出来,放回该在的位置,她的头发飘着婴儿洗发精的香味。

    “我也不晓得事情是怎么搞的,小乖,神秘得很。我只知道你就是你,而且我想你已经找到一种方式,不管我做什么,你都是你自己。”

    荷莉身体更往被子里钻,用准备吵架的语气说:“星期日下午我要去奶奶家。”

    她要去奶奶家,我还去和谢伊泡杯好茶开心聊聊呢。“呃,”我小心翼翼说,“这个我们再想想,看会不会影响其他的计划。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多娜星期天都会去,只要等她老爸打完高尔夫球。她说奶奶会做很棒的晚餐,饭后还有苹果塔和冰淇淋。有时洁琪姑姑会帮小女生做好漂亮的头发,有时大家会一起看DVD。多娜、戴伦、艾舍丽和路意丝轮流挑片子,但卡梅尔姑姑说只要我在,就让我第一个挑。我以前都不能去,因为你不晓得我会去奶奶家,现在你知道了,我就可以去了。”

    我心想,老妈是不是和老爸签了周日下午密约,还是直接在他午餐里塞了快乐丸,把他关进房里和地板作伴?

    “到时候再说吧。”

    “有一次,谢伊伯伯带所有人到自行车店,让他们试骑自行车。凯文叔叔有时会带游戏机过去,而且他有很多的遥控器。可是奶奶会生气,因为他们跳来跳去,她说房子都快被他们弄垮了。”

    我侧头好正眼看着荷莉,她抱着克拉拉抱得有点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小甜心,”我说,“你知道凯文叔叔星期天不会出现了,对吧?”

    荷莉低头贴着克拉拉。

    “嗯,因为他死掉了。”

    “是啊,亲爱的。”

    她匆匆地斜瞄我一眼。

    “但我有时候会忘掉,就像莎拉今天跟我说了一个笑话,我很想告诉他,后来才想起来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我也是这样,你的脑袋需要时间调整,之后就不会了。”

    她点点头,用手指梳着克拉拉的鬃毛。我说:“你也知道这个周末到奶奶家,大伙儿心情一定很糟糕,对吧?不会像多娜告诉你那样好玩的。”

    “我知道,我想去因为我想在那里。”

    “好,小乖,我们再看看。”

    沉默。荷莉帮克拉拉的鬃毛扎了一个辫子仔细检查,接着说:“爸爸。”

    “怎么?”

    “我想起凯文叔叔的时候,偶尔不会哭。”

    “没关系,小甜心,这很正常,我也是。”

    “假如我很关心他,不是应该哭吗?”

    我说:“小甜心,我想遇到这种情况,世界上没有规定一个人该怎么反应,你可能得自己慢慢去发觉。你偶尔会想哭,偶尔不会,偶尔会气他抛下你走了。但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这些感觉很正常,脑袋里会有什么想法也一样很正常。”

    “《美国偶像》里面的人讲到死掉的人都会哭。”

    “是啊,但你不能忘了那是哪里,小甜心,那是电视节目。”

    荷莉用力摇头,头发拂过了双颊。

    “爸爸,不对,那个不是电视,是真人。他们都会讲自己的故事,比如奶奶人很好,很相信他,但后来死了。他们都会哭,有时候连葆拉也会掉眼泪。”

    “我想也是。但这不表示你也应该哭。每个人不一样,而且跟你说一秘密:那些人常常是假装的,好让更多人投他们的票。”

    荷莉仍然半信半疑。我记得自己头一回目睹死亡,是在我七岁的时候,新街有个远房亲戚心脏病发,老妈带着我们几个小鬼去守灵。过程和凯文的守灵式差不多,泪水、笑声、往事、堆积如山的三明治、整夜喝酒、唱歌、跳舞。

    有人带了手风琴,还有人带了《马里欧·兰莎全集》。比起葆拉·阿巴杜和《美国偶像》,我得到的丧亲入门教学健康多了。这让我不禁想到,我是不是该带荷莉去参加凯文的守灵式才对,虽然那天有老爸闹场。

    我一想到要和谢伊共处一室,却不能剁烂他,我的脑袋就一阵晕眩。我想到自己当年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却为了萝西而光速成长。又想起老爸对我说过,男人应该知道自己愿意为了什么而死。为你心爱的女人与小孩,做他们要你做的,即使比死还难。

    “这样吧,”我说,“星期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奶奶家,就算待一下也好。虽然我们会谈到凯文叔叔,但我向你保证,大家会用自己的方式面对。他们不会一直掉眼泪,要是你都没哭,也不要觉得自己做错了,你觉得这样有帮助吗?”

    荷莉马上精神一振,甚至抬头看我,而不是盯着克拉拉。

    “嗯,可能吧。”

    “唔,那么,”我的脊椎仿佛被冰水浇灌,但我必须像大人一样咬牙忍住。

    “我想就这么办吧。”

    “真的吗?一定?”

    “嗯,我现在就发短信给洁琪姑姑,要她转告你奶奶,说我们到时过去。”

    荷莉说:“好。”接着又长叹一声,但这回我感觉她肩膀放松了。

    “另外,假如你现在好好睡一觉,我敢说你醒来感觉会更好,睡觉哕。”

    荷莉扭着身体躺好,让克拉拉抵着下巴。

    “帮我盖被子。”

    我帮她盖上被子,刚刚好不会太紧。

    “今晚别做噩梦了,小乖,好吗?只准作好梦,这是命令。”

    “好,”她眼睛已经眯上,缠着克拉拉鬃毛的手指也开始放松。

    “晚安,爸爸。”

    “晚安,小甜心。”

    我早该发现的。过去十五年,我和手下小伙子一次次死里逃生,靠的就是我从来不曾错过半点征兆。走进房间闻到刺鼻的烧纸味、电话闲聊对方语气里的兽性。我没注意凯文身上的征兆已经够糟了,疏忽荷莉身上的迹象更是千万个不应该。

    我该看到的,看到征兆有如火光在玩偶四周闪烁,有如毒气充满那个舒服的小房间,不停告诉我:危险!

    然而,我却离开床边,切掉大灯,移开荷莉的袋子免得遮住夜灯。她扬起脸庞,对我低声呢喃。我弯身亲吻她的额头,她更往被子里钻,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我看着她看了好久,凝视她的浅发披垂在枕头上,睫毛在双颊留下针状的影子。之后,我轻轻离开卧房,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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