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佐久间传达他从参谋总部带回来的命令后,结城中校诧异地眯起眼睛。
“要我们调查这个人?”佐久间递出约翰·高登的资料,结城中校也没细看,就直接抛向办公桌地说道,“说出个理由吧。”
“如同我刚才所说,这个目标目前有间谍嫌疑。”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再说明一遍。
“武藤上校很期待能搜出明确的证据,以证实目标的嫌疑。”
“证据?愚蠢透顶,找出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结城中校如此回答。
“咦?您刚才说什么?”
“就算不调查证据,只要放着他不管,不久他就会自己消失。”
——自己消失?
佐久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高登有可能偷拍我大日本帝国陆军的暗号表,嫌疑重大。您刚才说他会自己消失?意思是要‘放他逃脱’吗?”
“当间谍被人怀疑时,一切就结束了。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才逮捕一名形同残兵的对手,又有何用?”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佐久间一时为之语塞,但他马上加以反驳,“只要逮捕他,加以审问,或许能逼他说出这次泄露机密与何人有关,或是查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相关人士。”
“从他的做法来看,是单独犯案。就算逮捕他,也问不出结果。”
“目前参谋总部对我们不只要求训练,也要求要拿出实际的成绩来。”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进一步说出实情。
“武藤上校说‘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带回证据来’。换言之,这是对D机关正式下达任务命令。”
“真是个没意义的任务。”
“不过,命令终究是命令。”
结城中校暗淡无光的双眼,望向紧缠不放的佐久间。
“我明白了。只要扣押证据就行了,对吧?”
结城中校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叫来了“D机关”第一期的其中一人——三好少尉。
三好在佐久间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将高登相关的调查书看过一遍后,马上归还资料说道:“那么,要怎么处理?”
“伪装成宪兵队,闯进屋内调查。”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道,“三好,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取得证据后,马上离开现场。在真正的宪兵抵达,引发骚动之前,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办得到吗?”
“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三好微微耸肩,转头对佐久间说道,“那么,就请佐久间先生担任宪兵队队长。”
“我担任宪兵队队长?”
这句话令佐久间大感意外。
“不是由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吗?”
“我会以口译的身份与你同行。从数据来看,要和目标直接对话,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
“如果是真正的宪兵队,闯进外国人家中却不带口译随行,那太不自然了。因为那些人不可能听得懂外语。”
经他这么一说,佐久间无法反驳。
“那么,就决定在两天后的八点执行。我会转达所有人。”
三好轻松地留下这么一句后,就准备开门离去,佐久间急忙叫住他:“要是闯进屋内后,查不出证据怎么办?”
三好惊讶地望着佐久间。
“……应该有吧?”
三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咧嘴一笑,消失在门后。
任务当天。D机关的学生按照预定计划伪装成宪兵队,突袭目标的住家。
约翰·高登一开始顽强地拒绝宪兵队进入屋内。
“我没做任何坏事。我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调查我家?我不能接受!”
这名高大的美国人挡在门口,高声大叫。
他们想强行进入屋内,但高登张开双臂在门口昂首而立,不让佐久间一行人进屋。
高登比包围他的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起来活像赤鬼。如果硬闯,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事实上,左邻右舍已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口探头张望这场意想不到的骚动了。
——没时间再继续僵持下去了。
正当佐久间内心开始焦急时,高登突然飞快地讲了一串奇怪的话。
“你们不要太过分……只有一次的话还好说……但第二次就不可原谅了!”
——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佐久间不禁转头询问三好。
三好就像要替他的提问口译般,低声朝目标说了些话。
蓦地,之前还板着脸,坚持拒绝他们进屋调查的高登,此时突然双目圆睁,接着拍手大笑。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敢说,真有胆识。日本武士说到做到,对吧?”
他的态度骤变,令佐久间大为吃惊。
“怎么回事?你对他说了什么?”
三好神色自若地应道:“我跟他说‘如果调查后找不出证据,队长会当场切腹’。”
“什么……”
佐久间哑口无言,他事前完全没听说这回事。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泛着冷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我热爱日本文化,到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上!”佐久间低声下令,这群假宪兵冲进屋内……
“队长先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呢。”高登对佐久间说道,“你的部下还要继续搜我的房子吗?你们再怎么搜,也搜不出的。”
他还是一样自信满满。
——他到底打算怎么善后?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三好,一样面无表情,没任何反应。
该不会……
佐久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暗自咬牙。
(我又抽到鬼牌了吗……)
和那时候一样……
那是大约半年前的事。
佐久间发现学生聚集在餐厅里玩扑克牌,马上也加入其中。坦白说,佐久间并没有其他兴趣,扑克牌是他唯一的嗜好。
他对自己的牌技颇有自信。
但玩了几轮下来,佐久间始终没赢过。
并不是因为发到的牌太差。
每当佐久间拿到一手好牌时,其他人便会以低额的赌金下注;反之,当他拿到一手烂牌时,其他人一定以高额赌金下注。偶尔拿到好牌,提高赌金时,对手却一定打出比他更好的牌。
尽管牌桌上的对手不断更换,但佐久间还是输个不停。
——这也没办法,有时就运气就是这么背。
佐久间耸了耸肩,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牌桌上,这时学生才一脸歉疚地向他说明当中的玄机。
原来他们是串通好的。
站在后方的人偷看佐久间的牌,然后向牌桌上的人打暗号。
佐久间为之愕然。
由于大受打击,他甚至没想到卑鄙这个字眼。
“你们耍诈赢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佐久间低声反问,学生彼此对望。
“我们不是玩牌。”
“什么?那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称它为‘鬼牌游戏(Joker game)’……”
“鬼牌游戏?”
“也就是说……”
他们介绍了一套极为奇妙的游戏。
在牌桌上玩牌不过是一种假象。玩家会把出入餐厅的人看作自己的同伙,再由同伙偷看对手的牌,以暗号通知玩家;但是参与的人都不知道谁站在哪一边。所谓同伙的暗号,也许有假。玩家要看穿敌方的暗号,改变出牌方式,或是让敌方的间谍背叛,改站在自己这边。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复杂的规则,但佐久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规则一定要这么复杂?”
“其实谈不上复杂。”一名学生耸肩应道,“充其量,不过就像国际政治罢了。”
“国际政治?”
“请把牌桌想成是国际政治的舞台。”另一人从旁插话,“如果情报完全泄露,绝对赢不了游戏,就像几年前,在伦敦举办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日本一样。当时谈判桌上的其他各国玩家,早已事先掌握所有情报,明白日本让步的最大限度。像这种游戏怎么可能赢得了?没错,真要比喻的话,当时日本的外交团,就像你一样,明明不知道游戏规则,却自己跑来参加。”
语毕,学生彼此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日后佐久间就算看到学生在玩牌,也不再靠近。
他们这次又是在什么规则下,玩着什么游戏?
光在一旁观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佐久间非常清楚一件事。
——对这群人来说,一切不过只是游戏。
也许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执行的间谍任务,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有趣游戏”罢了。
除了自己,都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虚无主义者。
无情无义。
个个都是怪物。
国家的未来绝对不能交到这些来路不明、阴森可怕的家伙手上。
这次参谋总部下令执行的任务,应该是用来打垮这些家伙的借口。
要是能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约翰·高登是美国派来的间谍,那就好了。这么一来,D机关的学生才会真切感受到“我们日后也会像这样遭人逮捕”的恐惧与不安,明白这是现实,而不是游戏。
而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未能发现证据,参谋总部应该会大肆抨击D,进而出手毁了这个机关。可是……
身上穿着假宪兵服的学生,结束屋内的调查,陆续来到佐久间跟前报告结果。
“厨房查无所获!”
“庭院查无所获!”
“壁橱查无所获!”
“阁楼查无所获!”
听完报告后,佐久间不发一语地迈步前行,环视已整理干净的屋内。他不得不承认,学生的调查确实既利落又彻底。
——这里原本就没有想要的证据。
跟着佐久间到处走的高登,满怀期待地开口道:“队长先生,怎么啦?表演时间也该到了吧?”
佐久间停步。
难道最后又是我抽到鬼牌?
佐久间闭上眼,已做好心理准备。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好好做给你们看吧。
他睁开眼,再次转头望向身后。
三好在压低帽檐的宪兵帽下,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