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尔德·叶斯帕森身上散发的清新花香撩拨着彼得·弗莱明的嗅觉,那味道轻薄淡雅,让彼得很难辨认那是些什么花草的香味——这就仿佛是朦胧的尘封往事,让你追忆不起,捉摸不透。他幻想着当自己脱掉她的外套甚至是内衣时,她温暖的体肤将会散发出怎样的香气。
“你在想什么呢?”她问。
他真希望能够告诉她。她可能会假装震惊,但心里却一定会窃喜。他看得出女人什么时候需要听到这样的话,也知道他该怎样说:轻声慢语,带着一个不以为意的微笑,但口气却要透出真诚。
可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太太。这让他马上断了刚才的念头。对婚姻,他可谓是极端地忠诚。别人可能认为他完全有理由打破对婚姻的誓言,但他对自己的要求却是极高的。
所以他回答说:“我在想你那天当场擒住机场机械工的表现。非常出色。”
“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条件反射地伸了脚。”
“你很有天分。我从来不赞成女人做警察,而且事实上我现在依然有怀疑。但没有人能否认,你是一等一的警察。”
她耸了耸肩:“我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可能女人确实应该留在家里看孩子。但奥斯卡死后,”奥斯卡是她的亡夫,也是哥本哈根的警察,彼得的朋友,“我必须要出来工作,而警察是我唯一能做的。我父亲是海关官员,哥哥在宪兵队,弟弟在奥尔胡斯当警察。”
“蒂尔德,你知道你最令人欣赏的地方是什么吗?你从来不会以弱取胜,去依赖男人帮你做事。”
他的本意是想赞赏她,却没有得到预想的效果。她并没像他期待的那样开心。“我从来不会让人帮忙。”她清脆地说道。
“应该是个不错的人生原则。”
她的眼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突然想到她会不会担心自己再不能向别人求助了。无论如何,连男人也是需要互相协助的。
她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当警察?你父亲生意很成功啊——你不想有一天自己接管家族企业吗?”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上学的时候在假期会去酒店帮忙。我讨厌那些客人,讨厌他们的要求和抱怨——我的牛排太老,我的床垫不够平,我等咖啡等了二十分钟……真受不了。”
服务生走了过来。彼得想着一会儿可能有机会接近蒂尔德,怕她闻到自己的口气,便没在自己点的丹麦三明治里加鲱鱼和洋葱,而只是要了奶酪和青瓜。他们把定量供应卡交给了服务生。
蒂尔德说:“间谍的案子有进展吗?”
“没什么进展。那两个人什么都没说。他们被送到德国去‘深度审问’,这是盖世太保的说法。后来他们交代了一个名字——马蒂斯·赫兹,是一名军官。但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死胡同。”
“是的。”这个说法让他想起了眼前的另一条“死胡同”,“你认识什么犹太人吗?”
她有些惊讶:“一两个。但都不在警察局工作。怎么了?”
“我在列一张名单。”
“犹太人名单?”
“是的。”
“哪儿的?哥本哈根?”
“整个丹麦。”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跟踪那些制造麻烦的人。”
“犹太人就是制造麻烦的人?”
“德国人显然这么想。”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但我们难道也要这么想吗?”
他很是失望。他本来认为她能理解他对犹太人的想法。“但无论如何应该做好准备。我们已经列好了公会名单、共产党名单、外国人名单,还有丹麦纳粹党员名单。”
“你觉得这是一回事吗?”
“都只是信息而已。要找到五年内搬来丹麦的犹太移民很容易。他们穿得很奇怪,口音很重,而且大部分都住在集中的那几条街上。但有很多老犹太人在丹麦已经生活了几个世纪了。他们看上去和我们没什么区别,口音也一样。这些人大部分都吃烤猪肉,周六也会去上班。我们很难找到他们。所以我需要提前准备一份名单。”
“怎么列?你不能直接去问别人认不认识犹太人。”
“这是个问题。我让两个初级探员去查电话簿了,还有一些其他的名单,可以通过犹太姓氏查一下。”
“这不太可靠。有很多姓伊萨克森的人并不是犹太人。”
“还有很多犹太人都会叫简·克里斯蒂安森。我想去犹太会堂查一下。他们有可能有会员名单。”
令他惊讶的是,她露出了十分不赞同的表情,可口中却说:“为什么不呢。”
“朱埃尔不会同意的。”
“我觉得他是对的。”
“真的吗?为什么?”
“彼得,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个名单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还不明显吗?”彼得不耐烦地说,“如果犹太组织要发起抵抗德国的行动,我们就知道怎么去找嫌疑人了。”
“那么如果德国人要把这些犹太人都关到德国的集中营里去呢?他们会用你的名单!”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因为纳粹憎恨犹太人。我们不是纳粹,我们只是警察。我们逮捕罪犯是因为他们犯了法,而不是因为我们恨他们。”
“我知道。”彼得生气地说。他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的攻击。蒂尔德应该知道他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维护法律,而不是打破它。“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被误用。”
“所以何必去建这个见鬼的名单?”
她怎么会这么蠢?他一直将她看作是和他一起对抗违法者的同志,可现在却受到了她的反对,这让他感到很生气。“你错了!”他大喊道,然后努力将声音降低了一个八度,“如果我们不这样思考,也就不用建立什么安全部门了!”
蒂尔德摇了摇头。“听着,彼得,纳粹确实做了一些好事——我们都明白这一点。基本上来讲,他们是支持我们警察工作的。他们镇压了颠覆活动,维护了法律和秩序,降低了失业率,等等等等。但是在犹太人的问题上,他们根本就是疯狂的。”
“或许是吧,但他们现在是规则制定者。”
“你看看丹麦的犹太人吧——他们遵守法律,工作努力,让孩子受教育……如果把他们的名字和地址都列出来,就好像他们参与了什么阴谋行动一样,这太奇怪了。”
他靠在了椅子背上,带着斥责的口气问道:“这么说,你是拒绝和我一起工作喽?”
这次换成她生气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一名专业的警察,而你是我的上司。你说什么我都会去做。你应该了解这一点。”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听着,就算你想列一张丹麦女巫的名单,我也会同样告诉你我不认为女巫是罪犯或是颠覆者——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帮你列这个名单。”
他们的食物来了。二人马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几分钟之后,蒂尔德说:“你家里怎么样了?”
彼得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和英格在车祸前的日子。每个周日,他们都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手牵手走去教堂——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的健康而幸福啊。社会上有那么多地痞无赖,为什么遭受不幸的却偏偏是他们?为什么那辆跑车偏偏撞毁了他们的车子?“英格还是老样子。”他说。
“没什么改善吗?”
“大脑一旦伤到了这个地步,就不可能修复了。再不可能有什么改善。”
“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难。”
“好在我父亲够慷慨。如果只是靠警察局的薪水,根本就付不起护士的工资——那样的话英格就必须要进看护中心了。”
蒂尔德再次露出了一副难以捉摸的神情。仿佛在她看来,进看护中心并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那个开跑车的人呢?”
“费恩·荣克。审判昨天开始。应该会持续一两天。”
“终于开始了!你觉得结果会如何?”
“他已经认罪了。我想应该会判上五到十年。”
“这也不算多。”
“他毁了一个人的大脑。多久才算够呢?”
午饭后,他们回到了警局。蒂尔德挎住了彼得的手臂。这应该算是一种亲密的举动了。他觉得她是想告诉他虽然他们意见不合,但她依然喜欢他。快到那栋超现代的警察局大楼时,他对她说:“我很遗憾你不赞成我列犹太人名单的想法。”
她停住了脚步,转向他说:“你不是个坏人,彼得。”她的眼中仿佛噙着泪水,这令他有些吃惊,“你的责任感是你力量的源泉。但履行职责不是唯一的正道。”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她转身一个人走进了大楼。
彼得边走边尝试用她的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如果纳粹开始抓捕遵守法律的犹太人,那么确实是一种犯罪,如此一来他的名单就会对犯罪者提供帮助。但就像是枪或是车,不能因为罪犯使用了这个工具,就否认这种工具的价值。
他穿过中间的露天庭院时,刚好碰到了他的上司弗莱德里克·朱埃尔。“跟我来一下,”朱埃尔脆声说道,“布劳恩将军找我们。”他走在前面,一身戎装显示出军人的决断与高效,而彼得却知道那全都是表面功夫。
从警察局到城市广场的距离很近,德军在那边占了一栋楼——达格玛赫斯大楼。楼的四周围着铁丝网,房顶上还架着大炮和高射炮。彼得和朱埃尔被带到了布劳恩将军的办公室——房间位于大楼的一角,里面有一张复古的书桌和一张皮沙发,感觉十分舒适;墙上还挂了一张元首的小照片,桌上则是两个穿着校服的男孩的相片。彼得注意到,布劳恩即使是在办公室都佩着枪,仿佛在声明:“这个办公室虽然温馨,但我依然会公事公办。”
布劳恩的表情很得意。“我们的人已经破解了你们获得的那份情报。”他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低,好像是在耳语一般。
彼得很是开心。
“真不可思议。”朱埃尔低声说道。
“这种密码不难破译。”布劳恩继续说,“英国人一直都在用这种简单的密码,通常是基于一首诗或者是某篇散文里著名的段落。我们的解码员只要破解了其中的几个词,就可以找一位英语专家来填出其余的部分。我从来不知道学英国文学还有这样的好处。”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彼得有些着急地问:“写了些什么?”
布劳恩打开了桌上的一个文件夹:“情报来自于一个自称是‘守夜人’的组织。虽然他们说德语,但还是用了丹麦语的拼法。你们听说过这个组织吗?”
彼得很惊讶。“我马上去查一查文件,不过我很肯定我们之前并没有接触到这个组织。”他皱了皱眉,陷入了沉思,“生活中的‘守夜人’通常是指警察或士兵,不是吗?”
朱埃尔生气地说:“我决不认为丹麦警察局的警官会——”
“我并没有说他们是丹麦人,”彼得打断了他的话,“这些间谍也有可能是德国叛徒。”他耸了耸肩,“或者他们大概只是羡慕军队的地位。”他转向布劳恩问道,“将军,情报的内容是什么?”
“是关于德军在丹麦军事部署的细节性信息。你看看吧。”他递给他一张纸,“哥本哈根周围高炮连的位置;上个月港口出现的德国海军舰艇;奥尔胡斯、欧登塞和莫兰德的驻扎部队。”
“信息准确吗?”
布劳恩犹豫了一下。“并不是十分准确,但接近事实,不过还是有些偏差。”
彼得点了点头。“那么间谍应该不是拥有内部信息的德国人,否则他们可以从文件中得到精确的信息。应该是一些善于观察的丹麦人,他们知道怎样进行估测。”
布劳恩点了点头:“推断得很有道理,但你能找到这些人吗?”
“我当然希望可以找到。”
布劳恩的关注点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彼得的身上,仿佛朱埃尔根本就不存在一样,或者他只是一个小跟班,而并非是高级警官。“你认为有可能是那些出版非法刊物的人吗?”
彼得很高兴布劳恩认可了他的专业性,但同时也恼火朱埃尔依然占着他上司的位置。他摇了摇头:“我们知道那些地下的编辑是谁,一直都在关注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如果他们有窥探德国军方部署的行为,我们一定会注意到的。不会的——我相信这应该是一个我们从没有接触过的新组织。”
“那么你怎么才能捉到他们呢?”
“有一个团体我们从来都没有全面地调查过——犹太人。”
彼得听到朱埃尔的呼吸声变重了。
布劳恩说:“那你最好去查查他们。”
“在丹麦,想知道谁是犹太人并不容易。”
“那就去犹太会堂!”
“好主意,”彼得说,“他们应该会有会员名单。这可以作为切入点。”
朱埃尔目光凌厉地瞪了彼得一眼,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布劳恩说:“我在柏林的上司对丹麦警方在这次截获情报过程中的忠诚和效率感到非常高兴。不过,他们很希望派一队盖世太保来进行调查。我一直都在劝阻他们,向他们保证你们可以找到这个间谍组织,将叛徒绳之以法。”对一个只有一个肺的人来说,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实非易事,将军喘了口气,顿了一顿,眼光从彼得转向朱埃尔,再从朱埃尔转回彼得,“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丹麦人,你们最好能成功。”
朱埃尔和彼得马上站起身来,前者有些僵硬地回答说:“我们必当竭尽全力。”
他们离开了。刚走出大楼,朱埃尔便用他碧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彼得说道:“你知道这件事和犹太会堂毫无干系,你这个蠢货。”
“这我不能确定。”
“你就是在拍纳粹的马屁,你这个恶心的混蛋。”
“我们为什么不能帮他们呢?现在,他们就代表法律。”
“你是觉得他们可以帮你青云直上。”
“那有什么不对呢?”彼得反击道,“哥本哈根的精英不看能力,只看出身——可德国人却公平多了。”
朱埃尔惊诧地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看法?”
“至少他们不会歧视那些没上过詹斯博格·斯科尔的人。”
“你认为他们没有提拔你是因为你的背景?白痴——你落选是因为你太极端!你不知道什么叫平衡!”他厌恶地说道,“如果你继续固执己见,一辈子也升不了职。现在就给我滚!”他转身走开了。
彼得的心中充满了怒火。朱埃尔以为自己是谁?难道有一个出名的祖先就可以高人一等吗?他不过是个警察,和彼得没什么区别,他没权利这样和他说话。
但无论怎样,彼得还是赢家,他已经打败了朱埃尔。德方已经许可他调查犹太会堂了。
朱埃尔可能会一直因为这件事而记恨他。但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掌权的是布劳恩,不是朱埃尔。与布劳恩为友、以朱埃尔为敌,总比以布劳恩为敌、与朱埃尔为友要强。
回到总部之后,彼得马上集合了自己的团队,选择了去机场执行任务的那几位警员:康拉德、德莱斯勒,还有埃勒加德。他对蒂尔德·叶斯帕森说:“我希望你能跟我去,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为什么我要反对?”她生气地说。
“我们中午吃饭时……”
“拜托!我很专业的。我告诉过你。”
“很好。”他说。
他们开车驶到了水晶大街上。那幢黄砖犹太会堂矗立在大街的一边,仿佛想用一个肩膀来对抗整个世界。彼得让埃勒加德守在大门前,防止有人想逃走。
一个戴着圆顶小帽的老人从旁边的犹太老人之家走了出来。“有什么事吗?”他礼貌地问。
“我们是警察。”彼得说,“你是谁?”
那人的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彼得甚至有点同情他。“高尔姆·拉斯马森。我是今天的当值经理。”他的声音在发抖。
“你有会堂的钥匙吗?”
“有。”
“让我们进去。”
那个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了大门。
恢弘的主厅占据了这栋建筑的大部分空间。这里装饰华丽,两边的埃及柱支撑着上面的楼座。“犹太人真有钱。”康拉德评论道。
彼得对拉斯马森说:“给我看看你们的会员名单。”
“会员名单?您指什么?”
“你们肯定有参加聚会者的姓名和地址吧?”
“没有——只要是犹太人都可以来。”
彼得的直觉让他相信了这个人的话,但他还是要把这里搜查一个遍。“这儿有办公室吗?”
“没有,只有几间更衣室,还有让客人挂大衣的衣帽间。”
彼得朝德莱斯勒和康拉德点了点头。“去搜一下。”他从房子的中间走到讲台前。在窗帘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壁龛。“这里面是什么?”
“是《旧约》。”拉斯马森回答说。
里面有六个大卷轴,外面包了精美的天鹅绒布。这可是藏东西的好地方。“都打开。”他说,“放在地上,我好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没东西。”
“好的。马上。”
拉斯马森在打开那些卷轴时,彼得带着蒂尔德走到了一旁。他边留心着那个经理的举动,边对蒂尔德说:“你还好吧?”
“我跟你说过了。”
“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什么,你会承认我是对的吗?”
她笑了。“如果我们什么也没找到,你会承认你错了吗?”
他点了点头,心里感到很高兴:她看来并没有生他的气。
拉斯马森把那些卷轴全部摊开,上面都是希伯来文。彼得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想他们可能确实没有会员登记,但更可能是在德国入侵那天就毁掉了所有的登记资料,以防后患。他感到很是失望。为了这次任务他已经做了这么多铺垫工作,甚至冒犯了顶头上司。如果结果真是一无所获,那一切就太不值得了。
德莱斯勒和康拉德从大楼的另一端回到了这里。德莱斯勒两手空空,而康拉德的手里则握了一份《事实》。
彼得接过报纸,对拉斯马森说:“这是非法的。”
“对不起。”拉斯马森说道,他看上去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了,“这是他们硬塞到我们信箱里的。”
就连印报纸的人都没有被抓,读报的人恐怕就更安全了——但拉斯马森并不知道这些,彼得准备进一步利用一下他的道德感:“你应该会给其他犹太人写信吧?”
“当然,我会给犹太社区的一些杰出人物写信。但我们并没有名单。我们只是知道他们。”他挤出了一个笑容,“我猜您也知道。”
确实如此。彼得也听说过十几或几十个著名的犹太人:银行家、法官、大学教授、政治精英,还有一个画家。他们当然不会是他想找的人:这些人名气太大,不可能做间谍,更不可能站在码头数德国船而不被任何人发现。“你不会写信给什么普通犹太人吗?比如建议他们进行慈善活动,告诉他们你们在组织什么庆典、聚餐,或者是音乐会?”
“不会。”拉斯马森说,“我们只会在社区中心贴一个告示。”
“啊,”彼得满意地笑了,“社区中心。地点在哪儿?”
“克里斯蒂安堡附近,在康金斯大街。”
那里离这儿只有一英里。“德莱斯勒,”彼得说,“他十五分钟内不能离开这儿,看着他,别让他通知任何人。”
他们开车直奔康金斯大街。这个犹太社区中心建在一栋十八世纪的建筑中,楼中间有一个小院子,楼梯精美华丽,不过也年久失修了。中心的咖啡馆已经关了,地下室也没有人打乒乓球。负责人是一个穿着考究的年轻男人,脸上带着高傲的神色。他说他们没有任何名单,但几个警察还是把整个地方从上到下搜查了一遍。
那个男人叫英格玛尔·甘默尔。彼得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是什么呢?他和拉斯马森不同,他完全不害怕彼得,可在彼得看来,拉斯马森恐惧而无辜,而这个人却刚好相反。
甘默尔坐在桌子后面,身上穿了一件马甲背心,还配了一块怀表。在整个搜查过程中,他显得十分冷静。他的衣服看上去就十分昂贵。为什么一个富有的男人要在这里当秘书?做这种低薪工作的通常是女孩子,或者是那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家庭妇女。
“我想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头儿,”康拉德递给彼得一个黑色的本子,“疑犯的名单。”
彼得打开那个本子,里面全是人名和地址,至少有几百个。“太好了,”他说,“干得不错。”但本能告诉他,这里有的远不止这个,“接着查,说不定还有些别的。”
他一页页地翻看着那个名册,想找出可疑的或者是熟悉的人名。可好像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甘默尔的夹克挂在了门后的一个挂钩上。彼得看到了上面的标签。这是在1938年谢瓦尔街的“安德森和谢博德”订制的西服。彼得的心中升起了妒意。他一直在哥本哈根最好的店铺买衣服,但却从来不可能负担得起英国的西装。西服胸前的口袋里放了一块丝质手帕,左兜里是厚厚的钱夹。右兜里有一张从奥胡斯回哥本哈根的火车票,上面打了一个整齐的圆洞。“你为什么要去奥胡斯?”
“去见朋友。”
彼得记起,之前被破解的信息里包含了德军在奥胡斯的部署。不过奥胡斯是仅次于哥本哈根的丹麦第二大城市,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在这两个城市之间往来穿梭。
西服的内兜里有一本薄薄的日志。彼得打开了那个本子。
甘默尔满脸轻蔑。“您很享受自己的工作吧?”
彼得抬起头来笑了。他确实享受激怒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富人。但他的回答却是:“就像管道工一样,我总是看到一堆大粪。”说完便将目光移回到那本日志上。
甘默尔的字很有风格,就像是他的西装。日志中没什么特别:午餐,剧院,母亲的生日,打给约根说怀尔德的事。“谁是约根?”彼得问。
“我表弟,约根·朗普。我们换书看。”
“怀尔德呢?”
“桑顿·怀尔德。”
“他是……”
“美国作家。《圣路伊斯大桥》。您一定读过吧。”
他的意图非常鲜明:警察恐怕不会读外国著作。不过彼得并没有理会,翻到了日志的最后。正如他所想,上面列了一系列的人名和地址,有一些还有电话。他看了甘默尔一眼,后者洁净的脸颊好像泛起了一丝红晕。他仔细地读着名单。
彼得随便念了一个名字。“希尔德·比尔加戈——她是谁?”
“一个女性朋友。”甘默尔冷冷地回答。
彼得又选了一个。“波提尔·布鲁恩呢?”
甘默尔依然镇定:“我们一起打网球。”
“弗莱德·埃斯基尔德森呢?”
“银行经理。”
其他的警察已经停止了搜索,一声都不敢出:他们感觉到了空气里的火药味。“保罗·柯克?”
“一个老朋友。”
“普利本·克劳森?”
“画商。”
甘默尔第一次泄露出了某种情绪。那是一种放松的神情,而非罪恶感。为什么?他是不是觉得自己逃脱了什么?这个画商克劳森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还是他前面的名字才重要?难道他放松下来是因为彼得移到了克劳森?“保罗·柯克是你的老朋友?”
“我们是大学同学。”甘默尔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他的眼神中却又透露出了恐惧。
彼得看了看蒂尔德,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显然她也注意到了甘默尔的变化。
保罗·柯克的旁边没有地址,而电话号码旁边还标了一个大写的N,而且非常小。“这个N是什么意思?”彼得说。
“纳斯提夫。这是他在纳斯提夫的电话。”
“那他其他的电话呢?”
“他没有其他电话。”
“那为什么要标?”
“事实上,我不记得了。”甘默尔有些气急败坏了。
这有可能是真的。但N更可能代表“守夜人”。
彼得问:“这个人是干什么的?”
“飞行员。”
“在哪儿工作?”
“军队。”
“啊。”彼得本来就猜测过“守夜人”有可能有军队背景,因为他们对军队部署的细节观察得很准确,“在哪个基地?”
“瓦达尔。”
“你刚刚说是纳斯提夫。”
“这两个地方很近。”
“要二十英里远。”
“在我印象里没什么区别。”
彼得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对康莱德说:“把这个撒谎的混蛋抓起来。”
英格玛尔·甘默尔家的搜查结果令人很是失望。彼得并没有发现任何令他感兴趣的东西:没有密码簿,没有反动文学,没有武器。他很确定甘默尔就是这个间谍圈中的一员,但有可能只是一个小角色,只负责观察情况,然后向核心人员进行汇报。接着那些核心人员会将情报汇报给英国。但那个关键人物是谁呢?彼得希望那就是保罗·柯克。
在开往五十英里以外的飞行学校之前,彼得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照顾他的太太英格。他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给英格喂苹果蜂蜜三明治,一边臆想着和蒂尔德在一起的家庭生活。他幻想着蒂尔德在夜晚外出前做准备的情景:用毛巾擦干刚刚洗好的头发,穿着内衣坐在梳妆台前磨指甲,对着镜子为自己戴上一条丝巾。他意识到自己是这样地渴望和一个生活能自理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他必须要打消这种想法。他已经结婚了。妻子生病可不是私通的借口。蒂尔德是他的同事和朋友,再不可能有其他任何的关系。
他心烦意乱地打开了收音机,边听新闻边等着护士的到来。英国对北非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坦克部队穿过埃及边境进入利比亚,希望能够解除德军对托卜鲁克城的围困。听上去这应该算是一场很大的行动,虽然丹麦的广播电台通常会预测德国的反坦克炮将大规模地粉碎英军的武装。
电话响了,彼得走过去拿起了听筒。
“我是交通组的阿兰·福斯伦,”福斯伦是处理那个醉驾司机费恩·荣克的案件的警官,“审判刚刚结束。”
“怎么样?”
“荣克被判了六个月。”
“六个月?”
“对不起——”
彼得的视线模糊了。他感到身子发软,便马上把手撑在了墙上。“他毁了我太太一生,却只判了六个月?”
“法官说他已经受到了很大的折磨,而且会追悔一生。”
“全都是狗屁!”
“我知道。”
“我以为起诉会要求重判。”
“我们确实要求了。可是荣克的律师很有说服力。他说那个孩子已经戒了酒,而且改骑自行车了。他现在在学建筑,可能会成为一名建筑师——”
“任何人都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
“我不能接受!我完全不能接受!”
“我们毫无办法——”
“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办法。”
“彼得,别做傻事。”
彼得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当然,我不会的。”
“你现在一个人吗?”
“我马上要去执行任务了。”
“那至少有人可以跟你说说话。”
“是的。谢谢你打过来,阿兰。”
“对不起,我们没能帮到你。”
“跟你没关系。律师狡猾,法官又蠢。我们司空见惯了。”彼得挂掉了电话。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依然怒火焚身。如果荣克现在逍遥法外,他恐怕会找到他把他杀掉——可那家伙现在却安全地躲在监狱里,而且只需要在那里待上几个月时间。他想过把那个律师抓起来暴揍一顿,但他也知道自己不会真的那样做。律师并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
门铃将他从悲愤的情绪中解救了出来。他很快振作起来,打开了大门。护士和康拉德同时到了。康拉德会和他一起去瓦达尔。他把夹克披在了肩膀上,把英格交给了护士。
他们开了两辆车,都是典型的别克警车。彼得猜到军队会给他制造障碍,因此在去之前已经请示布劳恩将军安排一名德国军官在必要的时候为他解围。此刻这位施瓦兹少校正坐在车里与他们同行。
整个旅程用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施瓦兹的大雪茄让车里烟雾缭绕。彼得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审判荣克的事。一会儿的行动需要他保持冷静,不能因为自己的怒气而坏事。他压抑着胸中的怒火,可冷静只是假象,那怒火如同被盖在了一张毯子下面,从缝隙中散发出层层烟雾——就像是施瓦兹的雪茄,刺得彼得的眼睛发疼。
瓦达尔基地的草地旁立着几栋矮楼。这里的安保相当松散——因为这只是一间培训学校,基本上不可能有任何隐秘的东西——大门处只有一个守卫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连问都没问他们此行的目的。六架虎蛾排成了一行,就像是篱笆上站着的鸟雀。停机坪上还停着几架滑翔机和两架梅塞施密特Me-109。
彼得刚一下车,就看到了亚恩·奥鲁夫森,他少年时的玩伴。他穿着一身棕色的军装,正悠然自若地从停车场往外走。彼得心中的敌意油然而生。
彼得和亚恩自幼是朋友,直到十二年前两家吵翻为止。当时,彼得的父亲阿克塞尔·弗莱明被指控逃税。阿克塞尔认为对他的起诉实在是不可理喻:每个人都在逃税,他只是报高了自己的成本压低利润而已。可最后他还是被判有罪,除了补回税款之外,还缴纳了大笔的罚金。
他一直和身边的朋友解释,自己只是利用了一种财务技巧而已,和诚信无关。然而奥鲁夫森牧师却不这么认为。
教会规定,任何犯罪的成员都必须要被公开点名或被逐出集会。如果他愿意,他依然可继续参加礼拜,但只能作为“旁听者”。当然,对于超速驾驶这样的不严重行为,并不需要履行这一纪律。阿克塞尔认为他所犯的罪行根本没那么严重,而奥鲁夫森牧师的看法却相反。
在阿克塞尔看来,奥鲁夫森给他带来的屈辱远远大于法院判决的罚金。牧师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了他的名字,还要求他离开自己的位置,坐在后面的旁听席上,直到礼拜结束;更可恶的是,牧师还用关于“恺撒的物当归还给恺撒”的布道把他的屈辱推至了巅峰。
彼得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不禁感到浑身发抖。阿克塞尔一直骄傲地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和社区领袖,对他来说,再没有比失去邻里的信任更严重的惩罚了。看到自己的父亲当众被那个自以为是的假正经牧师羞辱,彼得感到痛苦极了。他当时就发誓,如果奥鲁夫森家的人犯在他的手上,他决不会手软。
他想都没想过亚恩会参与到间谍团伙中。这样的报复该多么大快人心啊。
亚恩看到了他。“彼得!”他很惊讶,不过并没有任何恐惧的神色。
“你在这儿工作?”彼得问。
“如果有工可做的话。”亚恩和平常一样愉快而轻松。假如他真的隐藏了什么秘密,那么他绝对是个好演员。
“当然有,你是飞行员。”
“这儿是培训学校,但我们没什么学生。不过说正经的,你来这儿干吗?”亚恩发现彼得身后站着一个德国少校,“又有什么人乱扔垃圾了吗,还是有人夜里乱走了?”
彼得并没觉得亚恩的嘲弄有什么可笑。“常规调查。”他短促地回答说,“你们的指挥官在哪儿?”
亚恩指了指一栋矮楼。“基地总部。你可以找兰斯少校。”
彼得走进了那栋楼。兰斯是个极瘦的男人,留着小胡子,一脸不耐烦。彼得自我介绍后,告诉他:“我们有问题想问你们这里的保罗·柯克上尉。”
那位空军少校看了看旁边的施瓦兹,问:“有什么问题吗?”
彼得差点冲口而出“关你屁事”,不过他还是保持了冷静,礼貌地撒了一个谎:“他涉嫌参与了盗窃案件。”
“如果军中有人被怀疑犯罪,我们希望可以自己进行调查。”
“当然。但是——”他抬起一只手向旁边的施瓦兹示意了一下,“我们的德国朋友希望由他们来调查,所以你们怎样希望恐怕没什么关系了。柯克现在在基地吗?”
“他正在飞行。”
彼得抬了抬眉毛。“我以为你们的飞机都在停机坪上。”
“原则上是,但也有例外。德国空军明天会有人来参观,他们希望试飞,所以我们今天可以进行测试,以确保飞机情况正常。柯克几分钟之后就会着陆了。”
“那我正好可以检查一下他的物品。他的床铺在哪儿?”
兰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太情愿地回答说:“A宿舍,就在跑道另一端。”
“他有办公室吗,或者是柜子,或者任何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他有个小办公室,从这里数第三个房间就是。”
“那我们就从那儿开始吧。蒂尔德,跟我来。康拉德,你去停机坪等柯克——我可不想让他跑了。德莱斯勒和埃勒加德,你们去检查他的宿舍。谢谢你,少校……”彼得发现那位少校看了看桌上的电话,便马上接着说,“不要打电话。如果你向任何人透露我们的行动,我一定会把你扔到监狱里去。那对军队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你说呢?”
兰斯什么也没说。
彼得、蒂尔德和施瓦兹沿着走廊来到了一间标着“飞行总指导”的办公室。房间非常小,而且没有窗,里面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一个文件柜。彼得和蒂尔德开始搜索,而施瓦兹则又燃了一支雪茄。文件柜里放着学生的资料。彼得和蒂尔德把每张纸都仔细地阅读了一遍。房间里密不透风,蒂尔德的香水味消失在施瓦兹雪茄的烟雾里。
十五分钟后,蒂尔德突然说道:“太奇怪了。”
正在检查一个名叫科尔德·汉森的学生考试结果的彼得抬起头来——这学生没能通过导航测试。
蒂尔德递给他一张纸。彼得研究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这是一幅素描画,上面画了一个彼得从来都没见过的奇怪装置:上面是带底座的巨大方形天线,旁边围了围墙。下面则是没有围墙遮挡的同一个装置,添加了更多的细节,看上去这个装置应该是可以旋转的。
蒂尔德走到他身后,问道:“你觉得这是什么?”
她的靠近让他感到一阵紧张:“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我肯定这肯定是机密文件。那份文件里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吗?”
“没有了。”她把那个标着“h.C.安徒生”的文件夹给他看了看。
彼得咕哝了一声。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这本身就很可疑了。他把那张纸翻过来。纸的背面画了一个狭长形的岛屿,这个形状对彼得来说就和丹麦的地图一样熟悉。“这是桑德岛,我父亲就住在那儿!”他说。
再仔细一看,他看到题图上标出了德军的基地,还有海滩上的禁入区域。
“太棒了。”他轻声说。
蒂尔德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兴奋。“我们抓到那个间谍了?”
“还没,”彼得说,“不过马上就要抓到了。”
他们走出大楼,后面跟着沉默的施瓦兹。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在斯堪的纳维亚的漫长夏夜,他们依然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他们来到停机坪,站在了康拉德旁边。工作人员正要把停机坪上的飞机移走。其中一架被推到了飞机棚中,两名飞行员推着机翼,另一名则抬起了机尾。
康拉德指着正在降落的那架飞机说道:“我猜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那还是一架虎蛾。在教科书式的降落过程后,飞机在风中着陆了。彼得确定,保罗·柯克无疑是一名间谍。文件柜里那份资料足以判处他绞刑了。但在此之前,彼得还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他只是个和英格玛尔·甘默尔一样的报告员吗?他是不是亲自去桑德岛上的基地,画出了这幅素描?还是说他是整个组织的联络员,将信息进行汇总之后递交给英国?如果柯克是核心联络员,那么到底是谁去桑德岛画的这幅画呢?会不会是亚恩·奥鲁夫森?有可能,但一个小时前碰到亚恩的时候,他的行为举止并不像是隐瞒了什么秘密。但无论如何,依然有必要对亚恩进行监控。
飞机着陆后开始在草坪上滑行。一辆别克警车飞快地从跑道另一端开过来。德莱斯勒急匆匆地跳出车门,手里拿着一个明黄色的东西。
彼得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他不希望保罗·柯克看出什么不妥。环顾四周,他发现他有些掉以轻心了。事实上他们这样子出现在跑道旁确实有些突兀:他自己穿着黑西装;施瓦兹穿着德国军装,还抽着雪茄;现在又有一个人急匆匆地开着警车赶了过来。他们看上去像是一个迎宾团队,这样的情境一定会引起柯克的怀疑。
德莱斯勒兴奋地挥动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本书,外面包了明黄的书皮。“这是密码簿!”他说道。
这意味着柯克就是间谍圈里的关键人物。彼得看了看那架小飞机。飞机从他们身边滑过,驶向停机坪。“把它藏起来,你这个傻瓜。”他对德莱斯勒说,“他要是看到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就知道我们要抓他了!”
他又转头看那架虎蛾。他可以看到柯克坐在露天的驾驶舱里,但因为他戴着眼罩、围巾和头盔,所以很难看到他的表情。
但下面发生的事,恐怕没有人会误解了。
飞机的引擎突然响起,节流阀打开。飞机转了一个圈,朝着彼得他们冲了过来。“他妈的,他要跑!”彼得喊道。
飞机加速了。
彼得掏出了手枪。
他想活捉柯克,审问他——但与其让他逃跑,他情愿杀死他。彼得双手握枪,正对朝他飞来的飞机。用手枪击落飞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幸运的话,他可以射到飞行员。
虎蛾的机尾离地了,从这个角度,彼得可以看到柯克的头和肩膀。他对准那个头盔,扣动了扳机。飞机升空。彼得抬高了手枪,连发七枪。他失望地发现自己打得太高了,飞行员头顶的油箱上出现了一排小洞,油从那些洞里流了出来,滴到了驾驶舱里。但飞机并没有摇晃。
其他几个人迅速地趴在了地上。
看着那旋转着的螺旋桨离自己越来越近,彼得怒火中烧。他恨透了这些逃犯,不只是保罗·柯克,还有那个伤害了英格的司机费恩·荣克。他就算是死,也要把柯克拦下来。
他瞥见草地上施瓦兹少校刚刚抽剩下的雪茄还没有熄灭,突然灵机一动。
飞机的双翼眼看就要撞到他的身上了。他顺势俯身捡起那根闪着火光的雪茄,朝飞行员扔去。
他即刻闪向一旁,机翼从他头顶扫了过去。
他跌倒在地,翻了一个跟头,马上抬头看那架飞机。
虎蛾越升越高。子弹和雪茄好像没起到任何作用。彼得失败了。
柯克能逃跑吗?德军可以开着那两架梅塞施密特去追他,但那需要几分钟时间准备。到那个时候,虎蛾早就已经不见踪影了。柯克的油箱虽然被击中,但子弹并没有打到油箱最低处,剩下的油依然有可能帮助他飞去瑞典,毕竟只有二十英里的路程。更何况天已经黑了。
柯克有机会逃生,彼得痛苦地想道。
可就在这时,飞机突然起了火,巨大的火苗从驾驶舱冒了出来。
飞行员的头部和肩部都烧着了。因为油箱破裂,他的衣服上一定沾满了汽油。大火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机身。
虎蛾继续上升了几秒钟,而就在这几秒钟内,飞行员的头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柯克的身体应该是压到了操控杆:虎蛾开始俯冲,如同一支箭射向地面。机身已经皱得像是手风琴的风箱了。
人们鸦雀无声。那团火继续吞噬着机翼和机尾,纤维制成的机身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木头翼梁亦被烧灼殆尽,露出了里面的钢管,如同在烈火中牺牲的烈士的骨骸。
蒂尔德说:“上帝,太可怕了——可怜人。”她浑身都在颤抖。
彼得揽住了她。“是啊,”他说,“最糟的是,我们什么也问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