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玛利亚像第一次流泪——平贺思索着这个走出校长室,他单手抱着笔电穿过中庭往修女院前进。如果玛利亚像流泪是自然现象,过去应该发生过数次相同状况,但事实上至今从未出现一样的事,因此这并非自然现象。难道是神迹?
不对,当然不是这样。因为那不是眼泪,是水。眼泪会有硷性反应,但玛利亚像流下的水呈弱酸性,也检验不出眼泪成分,包括电解质、葡萄糖、蛋白质、黏多糖或脂肪等。有什么事被忽略了?平贺烦躁地叹口气,一定是显而易见的关键。他觉得脑袋比平常更难使。四周飘散植物的香味,他深呼吸一口气。
温室中有一道人影。平贺下意识走进去,和安静地将摘下的香草放入篮里的神父说话。
“闻起来好香,您是在摘香草吗?”
男人转头,他身材娇小,留着一头黑发,还有炭灰色眼睛,他见到平贺就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是的。这里是我的药草园。香草香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治疗疾病。所以过去圣玫瑰教会就有用香草替信徒治病的传统。不过现在有附设医院了,不能只靠香草。话说回来,我的名字是汤玛仕·赛门。我负责管理这座药草园,也是美术老师。”
“原来是这样。我叫平贺,受梵蒂冈所托来调查神迹的。”
“我有听说。另一个人是罗贝多先生吧?”
“您和罗贝多见过面吗?”
“是的,他来过这座药草园。平贺先生您的黑眼圈真重,是睡眠不足吗?”
“是的。”
汤玛仕笑着递给平贺一把香草,“请您试试看,把这些摆在床边会有安眠效果。”
“谢谢您。”平贺闻闻香草,类似薰衣草的香味,沉重的脑袋顿时轻松起来,“我先去办正事了。”汤玛仕举手道别,平贺也走出香草园。
他走到修女院,看见几名修女在挂着十字架的祭坛中祷告。平贺没跟她们打招呼就直接上二楼,接着打开第五间房间的门。房里装潢和平贺他们房间一样。
“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罗贝多拿着白袍、橡胶手套站在房间,他正准备开始,脚旁摆着烧瓶。
神迹申请提及的幼年耶稣像出现在窗边的墙上,平贺走近窗户,凝视周围类似耶稣像的图案。那看起来像缠着布衣的孩童和母亲,不仅身影,连眼鼻都清晰可见,头部还能见到圣画中经常出现的光轮。虽然部分墙壁连同一半的母子像都被去世的调查官挖掉,但完全无损完整的形像。
走得远点,凝神细看墙面被染黑的部分,黑渍似乎骚动起来,宛如鸟兽或恶魔一般匍匐其上。再定睛一看,鸟或犀牛似的图案逐渐融化,米老鼠从中跳出——平贺无奈叹气,那些想像力丰富的孩子,会像这样从这种黑渍和木头纹理中见到有意义的图案。这是一种相信万物中都存在精灵的泛灵信仰。拥有坚决信仰的人,和这种孩子很像。浸淫在信仰中的人,容易陷进纯粹的轻微催眠状态。如果是有信仰的小朋友,不会从黑渍中见到兔子或马,而是见到耶稣或者天使。
然而,母子像却不是这样,影像清楚到像被画出来。
平贺像鹦鹉一般歪头,问罗贝多,“为什么墙会被挖掉?”
“啊,好像是之前的调查官怀疑是画的,所以挖下来。他会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不过正如我们所见,母子像也印到墙壁里头。”
“是吗?真是奇怪。”
“前一个调查官的死因果然与破坏母子像有关吗?”
“各位怎么看?”一名神父出现,他是红发蓝眼,表情神经质的神父,“幸会,我是法兰斯高,在这里教数学。”
“幸会,我是平贺。”
“我是尼可拉斯。”
两人轮番和法兰斯高握手。法兰斯高的手湿湿黏黏,似乎患多汗症。
“两位是来调查母子像的吧?”
“是的,这的确是我们的目的。”罗贝多轻松回答,但对方有些紧张。
“请小心,因为之前调查的调查官过世了。”
“我们听说了。”
“这样吗?这样就好。”法兰斯高说完就默默离开。
“他怎么回事,我们才要调查就泼人冷水。”罗贝多耸耸肩。他回头时,平贺正专注望着母子像。
平贺眯起眼睛,屏除内心对于宗教的成见,保持客观地漠然注视整块黑影。这只是罕见的错觉,如果是身为科学家的自己,单凭这句话即可作结。但母子像太过鲜明,过去的调查官判断人为而挖掘墙壁也情有可原。
扫罗大主教说过,必须毫无矛盾地接受自己是科学家又是圣职者的身分,但很难。因为关键不在偶然出现在此的黑影看起来像耶稣,而是为何出现宛如耶稣的图——因此才称之为神迹。这才是恰当的解释,因为没有这些黑色痕迹呈现出耶稣的必然性。
像这样怀疑神迹是一种懦弱吧?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世上有绝对的存在——平贺无法断定自己心中确实没有这种想法。况且,梵蒂冈也运用科学技术调查奇迹,难道梵蒂冈也抱持同样的质疑吗?探查神迹的真相,在信仰上有何意义?当今需要去证明神迹也属于科学的范畴吗?
抑或是——确定有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才能相信信仰的确凌驾科学?信仰会输给科学吗?又或者有什么方法能将乍看立场极端相反的两者论点结合?然后人是不是就可以渡过思考的汪洋,抵达以神为名的鸟托邦?
平贺如老鼠不断在滚轮上奔跑一般思考着,接着倏然醒悟自己此时没空思考形而上的问题,这里一连串的调查工作都关乎良太的性命,只要抱持平常心,迅速且公事公办就好。今后将出现怎样和铜板有关的事件呢?必须沿着这条细线直通铜板的位置。
“罗贝多,我们开始调查吧。”平贺说,罗贝多同时装备上准备的白袍与塑胶手套。“啊,在那之前……”平贺似乎想到什么喃喃自语,然后打开桌上的笔电。
致罗兰,请查询调查过圣玫瑰神迹的母子像的调查官姓名,以及他是否安在。
若已死亡,请告知死亡的原因。
寄完信的平贺看着罗贝多,“三十分钟后会有答案吧,在这之前先别出手。”
“你也相信诅咒吗?”
但平贺没回答罗贝多。平贺的作风就是不说含糊其词的话。总之,平贺先进行一些没疑虑的例行公事,包括从各角度拍摄母子像照片。拍摄时,他如摄影师一般讲究。拍完后,电脑通知收到信件。平贺打开信件,罗贝多也站在旁边。
致平贺,二十一年前,调查过圣玫瑰母子像的是阿雷格理·卡缪神父。阿雷格理神父向调查委员会提出的报告是,认证圣玫瑰母子像是神迹的结论过于草率,但报告提出的十三天后,因为支气管炎引发的心肌梗塞而蒙主宠召。
罗贝多与平贺互相对看一眼,“调查官真的死了……”罗贝多原以为这是捏造的,因此感到震惊。他看向平贺,平贺手抵着下巴思索。青年过一会后回信给罗兰。
阿雷格理神父的遗体,可有解剖验尸?
对方立刻回信。
平贺,你这问题很没水准耶。梵蒂冈这种地方,可不会解剖验尸圣职者的遗体。
罗贝多看见内容,露出“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平贺。青年点点头,“等我一下。”就留下友人自行离开。他五分钟后回来,拿着两个口罩,“戴上这个再工作。”他似乎想通什么事,然后将口罩递给罗贝多,自己也戴上。首先得找出产生黑渍的原因。平贺小心挖了一部分有黑渍的墙面放入培养皿,接着再挖一些没黑渍的放入另一个培养皿。
“这样就可以了。”平贺将培养皿盖上盖子。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罗贝多诧异。
“嗯,这样就够了。”
两人带着培养皿回房,用显微镜观察。黑发青年从石头间取出黑色胞子。
“这是黑霉,属于霉类。”平贺盖上培养皿的盖子,用显微镜观察墙壁碎片。“碎片里附着石绵。”
罗贝多避免干扰调查,坐在床上默不吭声,这时他探出身体问,“所以?”
“这两者都是进入人体后,会引起类似结核病症状的有害物质。”
“原来是这样,阿雷格理神父才支气管炎导致心肌梗塞……”
“是的,尤其麴菌特别危险。放着不管,可能一个月后整个肺部都是麴菌。这样就会出现病症类似结核或支气管炎的麴菌症。阿雷格理神父恐怕是受到麴菌感染,误用支气管炎或结核病的药。”
“这样啊,和诅咒无关。神父当时打掉这么大范围的墙壁,想必吸进大量麴菌,怪不得会病逝。”
“虽然提出现实的解释,但也没办法保证那里没有神秘魔力的存在,所以也不能断言和诅咒无关。”
平贺关上窗户与电灯,将拍下来的照片感光冲洗。两种底片中,红外线底片出现的是陷进墙壁的黑线条,中央是一大块灰色,表示墙壁的这些部分呈现出低温。与一般底片相比,灰色处的黑渍颜色最浓。
平贺小声叨念,“这怎么回事?”接着恍然大悟夺门而出,罗贝多连忙跟在后头。想通事情的时候,平贺脚程飞快,他冲下楼梯,穿过回廊绕到修女院后方,然后凝视着安娜·多洛丽丝修女的房间四周。年代久远的建筑常会有常春藤攀爬外墙,看来并无异常。
“如果再走近一点……”平贺嘀咕着暗想:怎么办?有梯子就好了。接下来他绕建筑物走一圈到中庭,呼唤打扫庭院的汤玛仕神父,“打扰一下,汤玛仕神父。”
“……是的。”对方微弱地回应。
“汤玛仕神父,不好意思这么突然,请问有没有能到修女院二楼的梯子?”
“梯子吗?”汤玛仕神父眨眨眼,惊讶地问。
“是的,梯子,我们调查需要用到。”
“原来如此……仓库里有为了剪枝使用的梯子。我去拿来,你等等。”他将扫把收到地上后缓缓跑远。一会后,他腋下抱着长梯摇摇晃晃走回来,“这个可以吗?”
“这就够用了。”平贺接过长梯,汤玛仕像小孩子一般摇摇头:
“梯子很重,我来拿。”
“那么请放到修女院的后面。”
汤玛仕默默点头,他拿着梯子时不时差点跌倒,最后终于拿到修女院。平贺跟着他,罗贝多靠在墙面看着他们。平贺指出想要架梯子的位置。
“再稍微往右。”
“右边,是这里吗?”
“嗯,这边就行了。”平贺跨上梯子时,汤玛仕担心地问:
“你要爬上去吗?”
“正有此意。”
“请小心别摔下来,我在下面扶着。”
平贺看着那张认真的表情点点头后爬上梯子。抵达目的地后,他拨开缠绕的常春藤往里面窥看,终于找到让他了然于心的东西,眼前墙面长着青苔和黑霉,并且装饰有圣母子的浮雕,黑霉沿着浮雕蔓延。这是安娜·多洛丽丝的房间到邻房墙壁湿度很高的证据。平贺下楼梯时,汤玛仕憋着气扶住梯子。他看起来紧张又认真。
“谢谢,汤玛仕神父,你让我可以安心爬梯子下来。”
“真是太好了。”汤玛仕喘着气。
“汤玛仕神父,我有点事想请教你。”
“什么?”
“这四周墙壁里有水管什么的穿过去吗?”
汤玛仕歪着头,“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庭院中会流出水的雕像和喷水池的水是循环的,所以水管可能穿过这里……”
“雕像与喷水池的水管……”平贺立刻探查周围确认雕像的位置。这里有三座雕像,其中一座在修女房间附近,因此水管会穿过这边的墙壁也不奇怪。保险起见,平贺将一部分常春藤铲下,确认里面果真有水管,而且靠近房间的水管出现裂缝。渗出来的水宛如驶在路上的车子一般沿着母子像的浮雕流着。
“神迹的真相是这个浮雕和水管。”平贺边说边走下来,“水管一部分破裂,水渗到墙壁,然后流进母子像的浮雕。不过印得还真清楚。圣母子像大部分是左手抱着耶稣,但黑渍却是反方向,就是因为这样。”
罗贝多接受这个说法,“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原来是这种理由。”
汤玛仕走向两人,“应该不需要梯子了?”
“不用了。真的非常谢谢你,汤玛仕神父。”
于是汤玛仕拿着梯子走回仓库。
“如此就解决了一件事。”
“是啊。”但还有一件事想确认,因此平贺回答得心不在焉。两人一同来到修女院,接着敲敲邻房的房门。
“请问是哪位?”从房间传出来的声音很清晰。
“我是平贺。”
“梵蒂冈的人吗?有什么事吗?”
“是的,我想看一看房间里的状况。”
“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对方有些讶异,似乎很困扰,接着便沉默下来。
“我们不会打扰太久。”
“……请进。”
平贺打开门,年轻修女神情紧张地伫立在里面。她身材纤细,轮廓蕴藏古典美,有一头稚气的刘海,她睁大蓝色的双眼且紧抿着唇,露出战战兢兢的样子。拥有如此优异的外貌,却依然选择成为修女,平贺认为这需要觉悟的勇气。
“不好意思,请问你的名字……”
“我是多洛缇亚。我没做任何亏心事。”多洛缇亚态度强硬地戒备着。
“多洛缇亚修女,我不是怀疑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是来调查神迹的。”
“我和神迹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多洛缇亚拒绝他们的态度极为强烈,不仅如此,房内的空气也不对劲,或说是味道不太对劲,那是动物的气味,不过得像平贺这种嗅觉敏锐的人才察觉得出来,只是他无法判断那是什么味道。
“我知道。我不是找你,只是想看看这房间而已。”
“这里?”
“我只想看看窗户附近的墙壁。”
“请进。”
平贺走过多洛缇亚身边来到窗旁,观察修女房间的墙壁。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如他所预料的确实有黑渍的印子,但比安娜修女房里的淡上许多。
“可以了。”
“……就只是这样吗?”
“是的,还是您有什么要给我看的?”
“怎么可能?当然没有。”多洛缇亚大力摇头,“我要上工了,再不过去的话……”
“了解,那我们也告退。”
平贺他们走出多洛缇亚住处,而多洛缇亚立刻拿着圣经快步走出去。离开时,她频频回头看平贺。青年吸着走廊的空气,确信多洛缇亚房里的确有奇特的味道。她之所以那么紧张,是隐瞒了什么吗?平贺歪着头伫立在地思考者。不过,这种感觉就像齿间卡着东西无法拔除一般令人不耐,也如困在没有出口的迷宫一般令人不舒畅,平贺试着控制自己胡乱奔流的思绪,然而远方树林的窸窣、门扉开关的声响、修女踏上走廊的脚步,都不断骚动他。
解决完一个问题,也只是踏上即将面临的悲惨事件的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