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丽子的事故已经过去两周。
周末,志郎照例去医院探望。他手里捧着一束霞草,还带着一只用红色包装纸裹好的大盒子,盒子扎着粉色绸缎,上面贴着写有“圣诞快乐”的标签。
这天是平安夜。
圣诞颂歌飘扬在大街小巷,步履轻快的人潮让城镇热闹非凡。今年的圣诞恰逢周末,比往年更热闹上好几分。
如果丽子没有遭遇事故,现在两人应该正在人声鼎沸的场所约会,而后会去丽子家里共享美好的圣诞前夜。然而谁又能料到,丽子竟然只能在医院的病床上迎来一年一度的甜蜜节日。
今天日子特殊,应该能见上一面吧。
志郎沉思着走进电梯。从丽子出事起,除非工作拖得太晚,志郎几乎每天都会到医院报到。但丽子的病房外总挂着“谢绝探病”的牌子,门也从内侧紧锁着,志郎每次只能垂头丧气地无奈离开。
他问过恰好从病房里出来的护士,自己何时才能入内探望,对方抱歉地告诉他现下只允许双亲进入。于是志郎改而直接敲门,应声来到门前的岳母却带着难解的表情请他再稍等一段时间,接着就不再作答。
但志郎今天无论如何也想和丽子见上一面,今天是平安夜,他只想看看恋人的脸,这有什么不对?
电梯停在丽子入住的楼层,志郎抱着花束和礼盒踏上通向病房的长廊。
他为丽子挑选的礼物是一整套绘图用水性记号笔,这是面向专业人士推出的套装,着色表现优秀,能轻松涂出晕染效果,配置的颜色也相当丰富。丽子曾经提过,这套笔在业内具有相当人气。要说不足之处,这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稍嫌高昂的价格。
志郎专程买了这盒六十八色的套装。这回的事故让丽子身心皆受重创,自己没法为她分担痛苦,那就为她送上一份心仪的礼物,希望能让她稍微振作。
志郎终于在丽子病房前站定,他看向那扇米色的门扉,顿时雀跃不已。一直挂在这扇门前的“谢绝探病”不见了。
太棒了!
志郎欢欣鼓舞地敲了敲门。这下终于能听到丽子的声音,终于能见到丽子了!
志郎拧了拧门把,却发现房门依旧从内侧紧锁着,不过很快就从病房里传出丽子妈妈慌慌张张的应门声。
“是我,香坂。”
志郎正准备再次敲门,房门终于被拉开一道缝,是深町先生。
“志郎啊……真是对不住,总让你白跑一趟。”
深町先生艰难地从门缝里挤出身子,还不忘立刻将门带上。他的举动极不自然,简直就像刻意向志郎隐瞒房中的情况。
深町先生看到志郎手捧的花束和礼盒,不禁叹气。
“丽子都睡下了,能陪我聊聊吗?”
“当然。”
今天岳父的样子很奇怪,莫非出了什么变化?志郎摸不着头绪,只好随深町先生一起乘电梯下楼去。
“最近工作怎么样?”
“托福,一切顺利。最近接了新项目,要学的东西很多。”
不知幸或不幸,志郎最近被调换至闲职。或许课长认为志郎的言行有越发危险的倾向,就打发他负责公司内的文书工作。这下志郎好歹不用出外勤,也就回避了轧死猫的机会。
拜调职所赐,志郎的精神终于渐渐安定下来,他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思考小婴儿和丽子遭受的无妄之灾。若是继续深陷自杀袭击的包围,恐怕现在他已经无法保持自我了吧。
直到电梯降至一楼,深町先生不曾主动开口,只在志郎询问丽子的病情时简单答上两句。
“您今天是怎么了?感觉和平常不太一样……”两人并肩坐上吸烟区的长椅,志郎终于忍不住发问。
难道是……丽子的病情恶化了?志郎忐忑不安地等待深町先生回答。
“我说志郎啊……”
深町先生话刚起头,就再次陷入久久的沉默。志郎强忍着不去追问,静静等待对方继续往下说。
“请你,把丽子忘了吧……”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深町先生终于异常艰难地开了口。但志郎完全无法理解传入耳中的话语。
“岳父……您说什么?”
“这是那孩子的意思。”深町先生紧皱眉头点起一支烟,等那烟燃去一半之后,才幽幽加上一句,“右脚,没保住。”
“什——”
志郎胸口一阵绞痛,呼吸也跟着一堵,他明明坐在长椅上,肩头却忍不住摇晃起来。
“骨头和神经都已经没法医了,只能截肢……手术一周前就做了。”
“怎么会……怎么会……”
志郎想质问,质问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对自己说。但问了又怎样?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很抱歉,什么也没对你说。但这是丽子的请求。”
“丽子……她……”
“她不想给你添麻烦,不想让你操心。”深町先生逐渐提高音量,几近大吼,“那孩子说了……她不想让你看到自己落到这副模样。她想让你忘了她,另外找人幸福地生活……这就是她的意思。”
深町先生失神地望着长椅前来往的行人,语调也随之模糊起来。但他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无不猛烈撞击震颤着志郎的心脏。
“所以我们托护士帮忙,不让你进病房,谢绝探病的牌子也一直挂着。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更对不住你每天过来,丽子的情况也没法继续隐瞒了……”
深町先生又燃上一支烟。
“请别开玩笑了。”志郎弓起身子,似有愤慨,“不就受了点儿伤吗……少了一只脚又怎么样?更惨的人世上多得是,照样能身残志坚地积极生活。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
志郎不经意间转过头,就见深町先生竟已泪流满面。他用夹着香烟的手不停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满溢的水珠却簌簌落个不停。
“果然跟丽子想的一样,那孩子料定了你就会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请先让我和丽子见上一面。她突然受了这样的打击,心头一定很乱,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志郎毅然决然地起身,中途却被深町先生一把拉住。
“志郎啊,或许真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多少也有察觉,那孩子截肢之后就有些精神错乱,我们做父母的在一旁看着都揪心……她十分消沉,不时会变得歇斯底里,有好些次都不得不让医生给她打镇定剂。”
志郎无法想象那样的丽子,换作自己发疯发狂还差不多,他所认识的丽子无论何时都会开朗乐观地笑对生活。
正因如此,胸中的苦痛才越发深刻。
他只想立刻冲进病房,将躺在病床上的丽子紧拥入怀。他会无数次亲吻她的唇瓣,无数次向她倾诉爱语。我就在这里,已经没什么值得担心,我爱你……只要能让丽子稍稍打起精神,他愿意一整夜紧搂她,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情。
“希望你能明白一点,志郎,最最痛苦的是丽子。很感激你能如此重视丽子,那孩子很爱你,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可怜的丽子……深町先生的话断续传入志郎耳中,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全都是我的错。因为受我牵连,丽子才会遭到无法挽回的重创。都因为我轧死了王子……
“志郎啊……请你,忘了那孩子吧。这是她的愿望。这本就是起意外,你没有任何责任。以后……请别再来了,你过来只会让那孩子更加痛苦。”
说完,深町先生灭了烟头站起身来,志郎则只能木然地呆坐在原位。
“最后这束花,我帮你转交给丽子吧。”
深町先生拿起志郎抱在怀中的花束,将手放在他肩头。志郎木讷地抬起头,深町先生正带着不知是哭是笑的复杂表情。
“我一直很期待能有你这么个儿子啊……请多保重。”
留下这句话,深町先生转身离去,他头也不回地和病患们一起进了电梯。
志郎已经无力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他理不出丝毫头绪。
不知谁家的小女孩拉着母亲的手前来探病,从志郎面前经过时,她对母亲怯怯低语。
“妈妈,那边的叔叔在哭呢……大人怎么会哭呢?”
就算长大成人,也会哭泣啊。志郎在心底悄声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