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靖国大道的时候,奈美看见了阿南。他把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闷头走路。
他就在宽阔的横道线对面走着,和奈美的方向正相反——他的目的地是车站。
纤细的身体向前倾,一门心思地走着。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
现在店里只有杨和亚木两个人。亚木肯定开始折磨杨了。
奈美感到一阵心痛。
也许杨正跪在地上,而亚木则围着杨一圈一圈地走,不时踢一脚,踹一脚。
亚木还会利用杨日语不好这个弱点,同样的问题故意问很多遍,每问一遍,都给他出手的借口。
奈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人流在推着她往车站走,阻止她回到“玫瑰泉”。
奈美脱下左手上的手表。这是她上一个男朋友——那个工薪族送给她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货,可奈美还是很宝贝它。
她把手表塞进包的最里面。这样她就可以告诉亚木,她是回去拿手表的了。
然后呢?
要不要邀请亚木去喝酒?她明知道亚木会提出非分要求。
不行。一定要把杨带出来。对了,就说她知道有一家台湾人开的店。就说带杨去那里好了。
可是,要是亚木提出要一起去呢?
奈美放慢了速度,她明知道局势刻不容缓。然而,她还是惧怕亚木起疑。
有传言说,亚木是暴力团的成员。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组员不得而知,但他肯定和暴力团有联系。
他喜欢瞌兴奋剂,今天开店开到一半,他就开始焦躁不安,还溜出去了好一会儿。也许是他的药没了,就跑出去买了。
想到这儿,奈美的脚步变得越发沉重。瘾君子举起菜刀杀人、伤人的案子不胜枚举。前一阵子,奈美自己也在池袋亲眼目睹过可怕的一幕:平时站在马路上招揽客人的夜店男员工脸色惨白,大吵大闹,好几个警官出马才勉强制住。
之后,她才从店长那儿听说,那家伙也是个瘾君子。那人的表情,真的好可怕。口水横流,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半裸着身子,见到什么东西都会冲上去打两下。他的眼睛都吊了起来,奈美一开始都没认出他就是自己平时经常见到的那个员工。
要是亚木也变成那样了怎么办?
还是别去了吧?
奈美停下脚步。
她已经走到了歌舞伎町的入口。无数人从奈美对面走来,朝车站走去。
“怎么啦?”一个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问道。他身上一股酒味,盯着奈美,“被甩啦?”
奈美别过脸去。男子的右手搭上奈美的肩膀。
奈美一把甩开。
“滚开,浑蛋!”她下意识她喊道。
男子大吃一惊,连连后退:“吓死人了,干吗啊,好心关心你哎。”
奈美没把他放在眼里,继续往前走。男子没有追上来,而是站在原地,嘟嘟嚷嚷着些什么。
奈美抬起头,深呼吸。总之,一定要去—一她如此告诉自己。要是,要是亚木真的像上次见到的那个夜店男员工那样,就报警吧。虽然这样很对不起杨,可总比丢了小命要好啊。
况且,他也不一定是黑工啊。
“我果然还是中国人吗……”奈美突然想到。因为杨也是中国人,所以自己才会那么担心他吗?因为他是说中文的人吗?
如果现在在店里的不是杨,而是阿南……她会不会不顾危险,毅然回到“玫瑰泉”呢?
不知道。
奈美在咖喱店对面右转,这条小弄堂尽头的右手边就是“玫瑰泉”。
不怕,没什么好怕的。刚来日本的时候,是多么害怕同学和自己说话啊——想想当年,现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玫瑰泉”的卷帘门还是半掩着。
周围净是些偷窥屋、时尚按摩店和洗浴中心,不过所有的店都打烊了,一片漆黑。
奈美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卷帘门前。
她还以为,自己会听见殴打,惨叫和骂声。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听见。她越发担忧起来。莫非亚木打得杨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吗?
奈美走进大门,店里的灯都关了。
酒精与香烟味混杂的阴暗空气远处——更衣室的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奈美站在店里,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他们已经走了吗?奈美环视四周,收银台上还放着亚木的包。看来弛还没走。
“有人吗?”奈美低声说道,没有人回答。她提高嗓门说,“有人吗?”
更衣室的门缓缓打开,高个男子一言不发地站在逆光之中。
“杨大哥!”奈美喊道。她终于松了口气,杨依旧面无表情。他好像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白色的长袖Polo衫加牛仔裤,右手拿着店里用的小手巾。
奈美走近杨问道:“店长呢?”
杨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杂美,他的脸上,并没有伤痕。
“在里头?”奈美问道。杨微微收了收下巴。
“店长——”奈美知道自己的声音娇滴滴的让人恶心。她透过杨的肩膀,看了看更衣室。
亚木瘫坐在更衣室的地板上。上半身靠在柜子边上,两只手臂无力地耷拉着,双脚随意地向前伸。白色的脸朝下,好像在看自己的膝盖。
“店长?”奈美又喊了一声。她感觉亚木不太对劲。他虽然睁着眼睛,可完全不眨眼,他的脖子有些歪。最奇怪的是,他的下巴几乎快陷进肩膀里去了。
奈美吓得面无血色,她赶忙回过头来……
杨面无表情,站在更衣室的门口凝视着奈美。
“他死了吗?”奈美下意识地用汉语问道。
杨又微微动了动下巴。
“是你杀的?”奈美又用汉语问道。
“没错。”杨用汉语低声回答。他凝视着奈美的眼睛。
“你逃啊!”奈美不禁说道,“这个人是暴力团的,这一带有他好多同伴,赶紧逃啊!”
杨的眼中浮现出一种奇妙的神情,她并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像是在发愁,又像是在嘲笑。
“总之快离开这里吧,快啊!”
奈美的膝盖在颤抖。杨肯定是为了自卫,错手推开了亚木。结果一个不凑巧,就把亚木弄死了。
“和你一起逃?”杨说道。
“可——”说到一半,奈美朝杨望去。这时,她忽然察觉到杨的内心隐藏着一种完全不同的人格。他不仅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
“原来这个人很强,很强很强。”
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害怕这样的杨。
杨仿佛也察觉到了奈美的感觉。
“等一会儿。”他对奈美说道。他当着奈美的面,用手巾擦起了自己碰过的地方,包括更衣室、地板和收银台。一开始奈美并不明白杨在做什么,可新渐地,她就发现了这一工序的意义。
“没用的,店里哪儿你没摸过啊。”
正在擦更衣室门把手的杨回过头来说道:“不,我知道自己碰过哪儿,平时打扫的时候就在擦了。”
不可能,奈美心想。难道他每天都是把自己的指纹擦干净了之后再走的吗?
然而,杨却一脸平静地在死人面前擦拭着。
“好,搞定了。”
他把毛巾丢进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来的大纸袋。里头装着他平时穿的制服。
“走吧。”他看了看奈美,随口说道。看起来相当平静。
普通人杀了人,肯定无法泰然自若。面对眼前冷静无比的杨,奈美理应感到恐惧才对。可是杨实在是太平静了,奈美来不及恐惧,只觉得不可思议。
亚木是不是还活着啊?
杨是不是知道亚木还活着,故意骗自己的啊?
然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杨与亚木怎么可能台起伙来骗自己呢?
奈美又看了亚木一眼,竞发现亚木的一只鼻孔里流出一行鼻血,她刚才并没有发现。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
他真的已经死了,干真万确。
杨不顾呆立在店里的奈美,快步走向店门口:“怎么了?”
奈美摇摇头。她心想,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只见杨拿起收银台上的亚木的包,塞进了大纸袋里。接着,他透过卷帘门的缝隙,看了看外头。他对着奈美小声说道:“快点。”
奈美突然怕了。她一路小跑来到门口,走了出去。
一出门,杨就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跑,跟平时一样走。”
他用抓着毛巾的手,拉下了卷帘门。
他把门拉到底,用脚尖踩紧搭扣,抓着奈美的手臂走了起来。
奈美惶恐不安地挪着步子。
杨并没有用太大力气。如果想要甩开的话,还是能甩开的。
可不知为什么,奈美并不想甩开他。她最害怕的是“有人死了”这件事,并非杀了人的杨。
亚木死了她并不高兴,但她一点也不同情他。说实话,她反而觉得心中的大石落地了。
他们走到车站前的路上,杨松开了手。两人在众多行人的包围下缓缓移动。
“你打算怎么办?”奈美问道。杨没有回答。
她知道杨并不打算自首。要是有那个意思,他就不会把自己的指纹擦掉了。
“你住在哪儿?”杨问道。
“新大久保,就一站路。”
“是吗?”
“你呢?”
杨还是没有回答。话说回来,杨好像从来没有和别人聊起过这些。至少在奈美的记忆中,杨从来投有说过自己的出身和地址,连年龄都没有说过。
如果“玫瑰泉”里真有人知道杨的内情,那就只可能是亚木了。
杨八成是看见了“玫瑰泉”卷帘门上的招聘广告才来应聘的。亚木没查过杨的底细,是不会轻易雇用他的。杨和阿南的工资也是亚木付的(当然他们应该还没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奈美并不知道亚木答应给他们多少工钱,但亚木准备付的,肯定没有那个数目。
要是他们有意见,亚木就用“黑工”这个软肋威胁他们。中间的差价,自然进了亚木的腰包。
两人站在靖国大道的人行道前等绿灯。
“你没地方去吧?”奈美说道。杨依然默不做声,杨的眼睛直视着马路的另一侧。奈美觉得自己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今晚还是有地方去的。”
杨缓缓回过头,看了看奈美。
“你愿意帮我?”
“帮?”
绿灯了,周围的人纷纷迈开步子。杨和奈美也被人流推上了马路。
杨默默走着,大步流星。
奈美快步追了上去,又问道:“我该怎么帮你?”
杨突然停了下来。奈美差点撞上他,一个踉跄。
杨拉住她的手臂,手上的力道比刚才大。
“去你家吧。”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