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宫桥的那栋公寓豪华异常,和奈美家所在的新大久保的公寓根本没法比。红砖色的外壁上装着玻璃门,是自动上锁的。
门口装着对讲机,能呼叫每一个房间,屋里的人放人,人才能进去。要么就只能用钥匙开门进去,否则就无法走过自动门,来到电梯间。
晚上九点,奈美与扬来到了公寓门口。奈美穿着连衣裙,杨则穿着西装。
之前他们一直在芝的商务酒店里。
昨天一大早从新宿御苑出来之后,他们就一直待在酒店里。
奈美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了。昨天早上,杨在离开奈美公寓的时候曾经说过:“你会见到你以前从没见过的东西,会很恶心的。”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昨天,奈美吐了好几回。她心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御苑发生的一切。
杨消失之后,身在水泵小屋前的奈美就听见了人声。几分钟不到,她就听见了以前从没听过的惨叫声。叫声只有一声,但尾巴拖得很长很长。叫声过后,周围又恢复了宁静。
奈美等了足足三十分钟,再也忍不了了。她还以为,杨被他们杀死了,要赶紧逃跑。正当她踏上通往水泵小屋的楼梯时,杨竟回来了。
他肩上扛着个男人。一开始,奈美甚至没认出那是谁。
那竟是安井。他的鼻子碎了,血肉模糊。两只手肘弯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嘴里则塞着一块比拳头稍小一些的石头。他的门牙不见了,也许是塞石头的时候弄断的。鲜血和口水一直流到下巴。
杨把安井一把丢在奈美面前,就好像在丢—包行李一样。
安井痛苦地呻吟着。唯一能看出表情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恐怖与恳求的神色毕露。
奈美呆若木鸡。
安井在地上扭动身躯,然而,他那扭曲了的双手完全使不上劲。他那充满苦闷的动作,就像是一只断了翅膀的小虫。
杨脸上毫无表情。他用汉语对奈美说道:“你帮我告诉他,要是他肯回答我的问题,就饶他一命。要是敢说谎,或是不回答,我就杀了他,而且还是用最痛苦的方法。”
奈美捂住嘴,点了点头。安井抬眼看了看她,一看就是在求饶。
奈美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开口说道:“要是你肯回答问题,就饶你一命,否则你就得死。”
安井拼命点头。杨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上半身揪了起来。那粗暴的动作,让安井爆发出一阵惨叫。
“我会把你嘴里的石头拿出来,要是你敢大喊大叫,别怪我不客气。”杨说道。
奈美用颤抖的声音帮他翻译成了日语。
安井点了点头。杨把手指插进他嘴里,拉出了石头。断了的牙齿碰到了石头,安井闭上眼睛,拼命忍耐着不叫出来。
“——不,不要杀我!求你了!帮我告诉他,不要杀我……”
安井那不灵活的舌头终于能动了,他一开口就是求饶。杨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安井顿时安静了。
杨松开手,说道:“你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姓叶的中国人。从台湾来的,六十五岁,是石和组头目的朋友。”
奈美点点头。安井的视线在杨和奈美之间疯狂地来回。汗水、血水与口水在他脸上交错。
“你认不认识—个姓叶的台湾人?是石和组老大的朋友,年纪挺大的。”
“不,不认识!我没骗你!石和的确和我们是一个大组下面的,可我不认识什么台湾人!我没骗你,真的!这家伙把我的三个手下给杀了!一眨眼的工夫!求你了!别让他杀我!我会说真话的……”
奈美把安井的话翻译给了杨听。她分明看见杨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那我问你,石和组的老大住在哪儿?”
“四谷的公寓,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石和组的事务所在哪儿?”
“新宿,有本部和宿舍,这,这本笔记本上写着地址……”
他想用断了的右手指自己的上衣,可疼痛让他只能发出呻吟。
奈美翻译完,杨就取出了笔记本。
“你知道石和组的干部住在哪儿吗?”
“知道,知道,有个叫高河的家伙,是石和组的三号人物。那家伙没和老婆住在一起,在参宫桥的公寓包了个二奶。”
“说详细点。”
安井说,他曾在饮酒作乐之后送那个高河回去,他的二奶是新宿俱乐部的女公关,现在已经把工作辞了。
“那高河每天都会回那个女人那儿吗?”
“只要没有大事就会回去……我也不知道,大概吧。组里的年轻人都是直接去那公寓接人的。”
杨盯着安井看了许久,又把视线转向奈美问道:“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
奈美点点头说:“嗯,他都快吓死了。”
杨点点头,捡起从安井嘴里掏出来的石头。安井瞪大双眼,张开嘴,眼看着就要喊出来了。然而,没等他出声,杨就把石头塞了进去。安井发出干呕的声音,然而,那声音就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低。
杨又轻而易举地扛起了安井。只见安井的双脚激烈地摆动,仿佛孩子在闹脾气时的动作。
“你再等我一会儿。”扛着安井的杨对奈美说道。他向树林里的小路走去。
安井透过石头,发出刺耳的声音,但声音还是很小,不知是呼吸声还是喊声。他依然摆动着双脚。
渐渐地,喊声就听不见了。
奈美蹲在草丛里吐了起来,她决定不去想安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噩梦。她身处开门前的寂静公园,被浓浓的绿色所包围,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好像在看脑海中放映的电影一样。
过了一会儿,杨回来了。他脱下黑色的运动衫,用双手捧着,身上只剩一条短裤。奈美察觉到,他的身上湿了。
“搞定了。”
奈美抬头看了看杨,杨抬头望着天空。新宿的高楼大厦与朝霞相映成趣。
“今天应该会下雨,池水的水位不会下降,沉在里头的家伙近期不会被发现。”
“沉?”
“我用路边的并盖当重物,把三个人用绳子和铁板绑起来,沉到池底去了。”
他凝视着奈美。奈美感觉自己又要吐了。
“我们就此别过吧,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去报警。”杨说道,边说边穿上折好的衬衫和西装裤。
奈美低着的头,拼命地摇着:“我要和你在一起。”
“你不怕吗?”
“怕。可跟你分开更可怕。”
“他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人能把你和我联系起来了。”
奈美还是在摇头:“不,还有。”
杨沉默了,奈美看着杨。
他正在打领带。
他好像准备出门上班的工薪族一样,那么熟练,那么泰然。
“带我走好吗?”
杨拉紧领带,俯视着奈美。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然而,他并没有问出口。
他拿起运动衫,朝木桩的方向走去。他挪开木桩,从下面的坑里掏出帆布袋,把衣服放了进去。绑在脚边的刀则被拆下,放在了箱子上。
他把帆布袋的袋口绑好,放进塑料袋,塞进洞里。又盖上土,把木桩放回原来的地方。
回到奈美旁边后,他把刀塞进了箱子里。
他看着奈美说:“那我们走吧。”
奈美伸手按下了对讲机上写着“802”的按钮。
“喂——”不久后,开着无数小洞的不锈钢钢板后传来了说话声。
“谁啊?”说话的是个女的。
“我是‘阿迪力俱乐部’的,高河先生让我给您送点东西来。”奈美一口气说道。
“哦。”她冷淡地回答道。这时,通往电梯间的自动门开了。
杨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802按钮的表面,接着他就把奈美推进了门里。
两人进门之后,自动门就缓缓关闭了。
杨用卷着手帕的手按下了电梯按钮,停在一楼的电梯开了门,两人上了电梯。
来到八楼之后,奈美先下了电梯。杨把自己手上的箱子交给了奈美。奈美接过箱子,沿着走廊往前走。杨从口袋里掏出橡胶手套,戴在手上。
奈美来到802母房门口时,杨就站在门把手旁边。他把身体紧紧贴在墙上,因为那是猫眼的死角。
奈美按下门铃。
“来了。”屋里的人答应了一句。奈美隐约听见有人站在门后张望了一下。
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了,里头的人开了门,说时迟那时快,杨用左手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拉。
屋里坐着一个穿着黑色薄裙的长发女子,她就这么被杨拉了出来。杨的右手一把抓住瞪大双眼的女子的脸颊,为了不让她发出声音,杨的手指用力捏住她的脸,她左右两边的脸颊都快贴在一起了。
他伸直右手,把女人推进了里屋。女子不断后退。
杨抓着女人的脸,连鞋也没有脱,直接冲进了铺有地毯的房间里。奈美也走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上锁的时候,她的手不住地颤抖。
杨用这种姿势走进客厅,环视四周。横在杨的肩膀和女人的脸之间的,仿佛是一根机械手臂。
透过客厅的窗户,能够俯视首都高速公路的风景。木地板上摆放着皮沙发和茶几,还有大彩电,大理石桌上摆着一小瓶啤酒和杯子。电视上正在放一部带有字幕的外国电影。
啤酒瓶旁边有一个烟灰缸,里面有个沾着口红的沙龙女士烟的烟蒂。
看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杨的右手按住女人的下巴,白色的喉咙暴露无遗。
杨的左手手掌水平摊开,手指在第二关节弯曲,形成一个扁平的拳形。
“别!”奈美轻声喊道,“别杀她!”
杨回头看了看奈美,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放下拳头,打了她的心窝一拳。女子的喉咙口发出一阵动物般的声音,随后跌倒在地。
杨把她放在地上。她并没有昏过去,可心窝上的疼痛让她喊不出声来,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杨看了看周围,给奈美使了个眼色。奈美赶忙把箱子递了过去。
他用箱子里的绳子绑住了女子的四肢,还在眼睛和嘴巴上贴了胶带。
客厅里面还有两个房间。一个房间里有一张特大号的床,另一个房间里有一张餐桌。
杨扛起女子,把她丢在床上,给她身上还盖了层毛毯。
奈美见状,轻轻在沙发上坐下。电视里的人在用英语对话,电视上面还放着一个空的录像带盒。
杨回到客厅之后,又看了看周围。奈美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
杨走近壁橱。里头放着一部无绳电话答录机。他按下按钮,把状态从“在家”调为“外出”。
事先录好的女人的声音传来,然后是哗的一声。
之后,杨一直在调查壁橱里的东西。
奈美看见杨从箱子里拿出药,吞了下去,胶囊和药片的量比上次更多了。肚子一痛,杨就会面如土色,一看就知道了。
昨天白天,杨也发作过一次。当时他就用冰冷敷了一下,没有吃止痛药。
剩下的药不多了。他说,在安全的地方,比如昨天住的酒店,他会尽量不吃药忍着。
药效越来越弱,他只能吃越来越多的止痛药,所以用药量大大超过他的预期。
只是他吃的药并不全是止痛的,还有抑制化脓的药。要是不吃这种药,盲肠炎可能恶化成腹膜炎。而这种药,只剩下几片了。
电话响了两次,一听是答录机的声音就挂了。
杨在璧橱里找到好几份文件,让奈美翻译给他听。里面有奈美也看不明白的产权证,可杨好像对那些东西完全不感兴趣。
午夜零点过后,奈美在沙发上打起了盹。昨天晚上她压根就没睡着,刚一上床,杨就想要她,可她并不愿意。
杨一言不发,没有继续。黎明之前,奈美反而主动求欢了。
在那之前,她根本没有合过眼。杨回应了她。结束之后,杨又睡着了,可奈美还是没有睡着。
她知道杨会不时醒来。她发现,杨会默默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
然而,奈美还是不敢问他究竟在想什么。她害怕自己知道他的心思。
来参官桥的公寓之前,他们讨论过之后的计划。杨说道:“这是我跟你一起做的最后一件事。从高河嘴里问出叶的所在地之后,剩下的事情我一个人就能完成。”
当时,奈美第一次提出了有关“叶”的问题。
那人做了些什么?
杨面无表情地看着奈美,说了两个字:背叛。
只要杀了他,一切都结束了吗?
杨望向远方,轻轻点点头。
然后呢,你会回台湾去吗?
要是来日本时用的方法还能用的话。
什么方法?
说了也没用。就是坐很长时间的船,绕远路。晕船真是难受死了,还不如让我走烧红的铁板呢。
你不是坐飞机来的吗?
扬露出暧昧的笑容,没有再说下去。
凌晨三点多,电话铃第三次响起,奈美被吵醒了。答录机的录音响起后,电话就断了。
二十分钟过后,哗的一声,和一楼连通的对讲机响了。
杨没有说话,直接打开了楼下的自动门。对方也没有说话。
公寓的门口和客厅之间有一条细长的走廊,浴室和厕所就在这条走廊边上。
奈美站起身,朝走廊走去,而扬则把身子贴在连接走廊和客厅的墙壁上。他穿着厨房找到的围裙,右手拿着刀。
亲美站在门口的水泥地上,透过猫眼看了看外面。电梯爬了上来,“咻”的一声,停在了八楼。
脚步声。一个身着绿色双排扣西装的男人出现在奈美的视野中,他松开领带,双手插在兜里。所有头发都往后梳,眼神十分犀利。
男子掏出手,按了一下门铃。
奈美调整了呼吸,打开门锁。
她拉开门,见对方露出惊讶的眼神。
“你谁啊?”
一股酒味,他的眼睛下面都发红了。
“我是由佳里的朋友,她身体不太好,就叫我过来了。”
“什么?”
男子“切”了一声,关上门,走进房间,胡乱脱下了鞋子。
“难怪打电话也不接,蠢货……”
他穿上奈美递给他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沿着走廊往里走。奈美目送他远去,锁上了门。
“喂,由佳里!”男子喊道,一脚踏进客厅。他正要转身,就在这时,杨闪了出来,用手中的刀捅向男子的下腹部。
男子瞪大双眼,口中露出“咻”的吸气声。
男子伸手抓住了杨的右手,杨则用左手抓住了他的脸颊。
“出声,你的肚子,就裂开了。”杨轻声说道。男子的下巴动了动。杨把他逼上了沙发,但握着刀的手并投有松开。男子死死盯着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刀。
他眨了眨眼,好像不是很疼。刀刃有十五厘米都进了他的肚子。
然而,在和杨面对面坐着的这一段时闻,男子的呼吸逐渐失去了节奏。泪水从眼角滚落,还吸起了鼻涕。
抓住杨右手的那只手在不住地颤抖。
杨向奈美点了点头。男子的衬衫和西装裤被染成了一片血红,木地板上已经满是鲜血。
“我,我只问你一次。要是现在去医院,你还能活命。但你要是不回答,或是大喊大叫,这刀就会撕裂你的肚子。”
男子动了动被杨按住的下巴。
杨松开了左手。男子直喘粗气,就像刚跑完步的短跑选手一样,还不时发出呜咽般的尖声。
“叶威在哪儿?”奈美问道。男子转头朝奈美望去,他张开嘴。杨的左手盖在右手上,开始用力。
杨的左手手掌下,传来男子的呻吟。
男子微微动了动脖子。杨松开了左手。
“在,在组长的公寓里,四,四谷的若叶町。还有保镖,有两个房间……”
奈美迅速翻译给杨听。
“公寓叫什么名字,是几号房?”杨问道。
奈美翻译给高河听:“若叶公寓,1021和1022……”
“保镖有多少?”
“叶……叶老大两个,我们组长两个……”
“都带枪吗?”
“带着……”说完,男子用恳请的眼神望向奈美。奈美感觉自己好像有些贫血,头晕目眩,四肢发凉。她站不住了,瘫坐在地。
远处传来男子的声音。
“他,他就是那个吗?他就是吗?”
带着哭腔的声音。奈美没有回答,男子又朝杨转去。
“你,你就是那毒猿(dokuzaru)吗?”
“dokuzaru?”杨重复了一遍。
“是啊,我刚才见到了台湾来的刑警,他是来找你的……姓,姓kaku(郭)……”
“kaku……”
奈美拼命撑住,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她睁眼看着两人的对话。
“救命啊,救命啊……”男子痛苦地求饶道。每次眨眼,都会有泪水掉下来。原本通红的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救救我啊,毒猿大哥……”
“不是dokuzaru。是毒猿(duyuan)。”杨缓缓说道。他把刀轻轻从男子肚子里拔了出来。
男子屏住呼吸,伸手捂住伤口。
杨盯着男子,义慢慢说了一遍:“duyuan。”
“du,duyuan……”男子仿佛中了邪,重复着杨的话。
刀子在男子脖子划过。奈茭没有看到之后的光景,她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