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伊坂幸太郎 本章:第八章

    我猛然回神。不知何时,日比野和佳代子小姐已经丢下我走了。我独自站在两旁都是干涸水田的马路上。他们俩的背影就在不远处,但跟着他们未免太不识相,或许他们那样也有约会的乐趣。我决定朝反方向离开,想要一个人探索这座岛。

    在那之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遇见了草薙,他就在我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边走边推着自行车。我追上左跟他打招呼,为昨天的晚餐向他道谢:“昨天真是谢谢你。”

    “百合做的菜很好吃吧?”他毫不谦虚,马上挺起胸膛说,感觉不是在挖苦。

    “非常好吃。”我没有特别客气地回答。

    “百合放心了。”

    “放心?”

    “因为伊藤先生给人的感觉和曾根川先生不一样。”

    原来如此,这个说法我能接受。也许她是想确认这一点才请我去她家的。“她为什么讨厌曾根川?”

    “啊,百合不会没理由地讨厌一个人。”

    “会不会像日比野说的,曾根川真的对她做了什么?”

    我说这话并没有假设什么夸大的事情。然而,草薙的表情却僵住了,吓了我一跳。

    我心想,对于草薙来说,或许百合小姐是他抬头挺胸的重要原因,她的地位举足轻重,是他保持平衡的生活重心。所以,别说是受到伤害,就算被碰一下他也不愿意。

    “日比野先生没跟你在一起吗?”草薙问我时,脸上表情和缓了下来。

    “他丢下我不知跑哪里去了。”说完,我抬了抬下巴指着草薙的自行车,“抛锚了吗?”

    “你们那边的自行车也会抛锚吗?”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们那边”指的是荻岛外面?

    “是啊,自行车会抛锚。”

    “搞什么,原来都一样嘛。”

    我一阵愕然,你要为那种事情失望,我也没办法。

    “你觉得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他提到优午的事。

    “我昨天才刚到这座岛,不知道。”心想,我怎么会知道。“可是,从外面看的人会比住在蚁窝里的蚂蚁看得更清楚。”他说。

    “原来如此。”我认为这是一针见血的意见。

    “百合也那么说。”说不定他的大部分知识来自于妻子。“对了对了,你知道百合的工作吗?”

    “她有工作?”

    “她的工作是握客人的手。”

    我们走到了很陡的斜坡前,他加大了推自行车的力量,或许是脚很有力,他的步伐踩得很稳。

    “她会握病人的手。”

    “她是……护士小姐吗?”

    “不是,就只是握手。”

    “只是握手?”

    “对于临死的人,能做的不就只有这些吗?”草薙爽朗地说道。

    我又想起了祖母去世的时候。祖母死于癌症,在今天不少癌症都能治愈,但是她的病情相当严重:她的固执让她未能及早发现癌细胞。

    “癌症这东西很奇妙。”祖母说。

    “奇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啊,不想被人杀死。”

    不想被人杀死是什么意思?我仔细倾听祖母的解释。

    “虽然车祸、坠机、杀人和被人杀死没有两样,但我不想在临终时走得那么寒酸。我希望被天灾夺走性命,像是死于大地震、洪水或是被枯朽的老树压死等等。”

    “癌症是……”我问。当时她已经知道自己罹患癌症,所以没有必要隐瞒。

    “很奇妙吧。”袓母笑道,“癌症算哪一种?人为因素吗?还是自然因素呢?”

    “很难区分啊。”

    “我得的癌症似乎在走的时候会很痛苦。”她又说道。

    “大概吧。”我只知道书上写的知识,并没有亲身体验过。“你别逃跑!”祖母说道。那不是诅咒的口吻,而是轻松的语气。

    “你一遇上事情,就会选择逃避。到时候我痛到顾不了面子地哀叫时,你一定会逃跑吧?所以,我要事先叮咛你。”

    “就算我不逃跑,也不能替你做什么。”

    “你只要待在我身旁就够了。”祖母嗤嗤笑道。

    “要我握住你的手吗?”我一说,祖母再一次断言:“你会逃跑的!”

    握手这个动作究竟产生了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是草薙的话很有趣。

    “病人,”我问道,“会因为百合小姐握住他们的手而高兴吗?”

    “谁知道。”草薙笑道,“毕竟,那些病人握过手之后就死了,根本无法询问他们的感想。可是,你不觉得他们一定很安心吗?如果自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难道不希望有人守护着自己吗?要是我的话就会。要不然我会误以为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沉默了好一阵子,仔细体会他的话之后,不知不觉地笑了:“你很厉害啊。”

    “咦?”他一脸错愕,怛我没有解释为什么。相反地,我说:“日比野是油漆工吗?”

    “是啊,他老爸也是,他们家代代都是从事这一行的。可是,因为没什么生意可接,所以日比野先生几乎闲着没事,一直处于休业状态。”

    “那他靠什么维生?”

    “干不干活是一回事,总是有办法糊口的。”

    “原来如此。”

    “再说,他孤家寡人一个,大家对他还不错。”

    “孤家寡人?”

    “他没跟你说吗?那就不妙了。”

    “不会。怎么了?”

    “日比野没有父母,从小也没有兄弟姐妹。那个人一直都是孤零零的。”

    “他家人死了吗?”

    “嗯。”

    “车祸?”我一面问,一面想起在我读高中时,死于一场车祸的父母。

    草薙再没有多说,就像是一个口风不紧的男人,生怕不小心说溜嘴,连开口都很谨慎。我们一语不发地走了一会儿,右边开始看得到一些民宅,草薙挥手向我道别,我拿出口袋里的明信片。

    “这个,能不能寄到岛外?”

    “今天下午轰大叔出船时,我会请他带过去。”或许是基于邮差的礼貌,草薙并没有细看,马上放进了夹克的口袋。“第一次有人寄信到岛外。”他看起来有些激动。

    城山舔了舔上唇,好像在低语:总算变得有趣了。

    他在仙台市区往南的高速公路附近的一间仓库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忽明忽灭,好像快坏了。灯的正下方蹲着一对男女,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这对男女身上仅着内衣裤,手脚被胶带梱住。

    是城山干的好事,这对男女原本将车子停在山道附近的路肩上,有说有笑。城山绕到驾驶座敲敲车窗,亮出瞥察手册,对他们说:“我有点事想请你们帮忙。”接着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骗进了仓库。

    一进入仓库,城山就用铁管痛击男人的头部,男人一倒下,城山旋即用胶带捆住他。女人在一旁看傻了眼,城山也如法炮制,再用剪刀剪开他们身上的衣服,把他们剥个精光。

    城山只是一味地殴打他们,用铁管或地上的石头轮流殴打这对男女。他反复地殴打对方,并小心翼翼地避免对方断气。

    男人只有一次动了动下巴,好像想说什么,城山撕下男人嘴上的胶带,男人呻吟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假日的余兴节目。”城山沉稳地冋答,男人的脸上流露出绝望,这令城山兴奋不已。

    他用脚踹男人的命根子,用手指掐女人的胸部,他们的反应渐渐微弱。城山看准时机,蹲在他们耳畔低语:“你们的人生已经毁了。”再以轻松的语气说:“等一下我会剥了你们的皮、折断你们的骨头,再切掉你们的性器。人生很痛苦!”

    他们开始痉挛似的发抖,因为他们知道城山不是在开玩笑。

    接着,城山对男人说:“如果你跟我说,‘可以强暴女人,在她体内胡乱抽插’,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他用那女人也听得到的音量说话。男人不发一语,垂头看着地上,应该是听见了。“要不然,我就捶烂你的膝盖,或是挖出你的眼珠。”一旁的女人形同废人般地双腿张开,她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眨个不停。

    城山忍住笑意。这一瞬间总是让他快活得不得了。

    人们应该会为了脱离痛苦而出卖他人吧。到最后,出卖他人的一方迟早也会因为承受不了罪恶感而发疯。人类就是这么愚蠢的动物。

    “快点,怎么样?”城山静静地问道。

    我遇到了兔子。不过,并不是红眼睛的小动物,而是市场里的兔子小姐。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肥的人,她好像整个人是从地面隆起来的似的。

    市场里没什么客人,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没到。一家家店与其说是店面,不如说是帐篷,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小学每次办运动会时,校长和家长会会长会待在里面的帐篷,底下还铺了防水布之类的东西,上面陈列着商品。

    ―名身穿灰色大衣的妇人蹲在店门口,盯着手里的苹果和马铃薯。我站在她身后,呆呆地望着老板。

    那家店的老板就旱兔子小姐。她一身褐色肌肤,手臂是我大腿的两倍粗,肚子上有好几层脂肪,没什么威严,也好像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她的手够不着地面,也不可能脱下身上的大衣。

    妇人请她将几颗马铃薯包起来,然后起身。这时,她说:“真叫人难过呀。”肯定是指优午的事。

    “我还是没办法相信。”胖老板发出低沉而美妙的嗓音,感觉她的声音震动了地面。妇人离去之后,我若无其事地蹲在店门前,摸摸马铃薯。

    这时,庞大的兔子小姐说:“没见过你啊。”

    “是、是吗?”我佯装镇静。

    “嗯。”她警惕地打量着我,嘀咕了一句,“你从南方来的吗?”

    “是啊,我从南方来的。”我配合着她的话。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为何道歉。

    “我啊,一直坐在这里。所以不是岛上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啊。”

    “啊,不,没关系。”

    “你也是为了优午的事来的吗?”她说,“这世上真的有人那么心狠手辣。优午一直站在田里,告诉我们很多事情,而且他从来没做过坏事。”

    “是、是啊。”感觉好像被责问的人是我一样。

    “优午真的告诉过我们很多事情,他自己怎么会遇上那种事啊?!”

    或许她比我当初看到的更年轻,虽然脂粉未施,肌肤却光滑亮丽。她双手环抱着站不起来的庞大身躯,说:“最近听说英国的前王妃去世了,你听说了吗?你知道英国这个国家吗?”

    她指的似乎是黛安娜王妃。有趣的是,她不但知道朝鲜的最高领导人金日成在几年前去世,也知道尼斯湖水怪是有人捏造的,这些全部都是从优午那里听来的。她骄傲地说:“我没办法离开这里,不过托他的福,我也不是一无所知,因为我老公会把优午说的事情告诉我。”

    “他会告诉你们未来的事吗?”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她的眼神与其说在责难我不是岛上的居民,不如说是在可怜我。“他不会告诉我们未来的事,特别是本人的事情。我袓母也说过,他很久以前就是那样了。”

    如果能预知未来,任谁都会抱持关心。我又想起了名侦探的故事,假如我身在小说里,我一定会挨到名侦探身旁叫道:“快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谁会遇害!你只要把破案的页数往前挪—点不就好了吗?”

    “只要大家一逼问,那个生性温和的稻草人就一定会说:‘知道未来的事情就没意思了。’”她微微一笑,“对了,你买点儿什么吧!”

    “可是我现在身上没钱。”我边说边探了探裤子后面的口袋,发现里面有纸钞,心想,这种钞票大概不能用吧。给兔子小姐一看,她说:“那也行,是轰的钱吧?”便收了下来。

    作为交换,我收下了五颗难看的马铃薯,装进塑料袋里。“你第一次见到我,吓了一跳吧!”

    “咦?”

    “我这么胖。可是啊,我也不是自愿变成这副德性的。”接着,她淡淡地聊起了自己的事。我对她的身世挺感兴趣,而且也没有胆量打断她,只好静静地倾听。

    她似乎从五岁开始看店。“当时啊,我个头小,很可爱。毕竟是兔子嘛,周遭的人会不断地称赞我可爱,然后给我点心。我也喜欢甜食,所以来者不拒。久而久之,我就变得胖嘟嘟的了。”她还笑着说:吃东西是一种幸福,有时候我想,如果在意体重,那就对不起食物了。

    “我还记得变得动弹不得的那一天。那是个阴天,猫咪叫个不停。我走到这里的路上,有一户人家种的奇异果结出漂亮的果实,我心想回家时再去跟他们要。结果啊,打烊以后当我想回家时,居然站不起来了。很可怕吧!不管我再怎么使力就是动弹不得,吓坏我了。我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如此。”虽然这不是“原来如此”这四个字能够解释的现象。

    “该不会从此以后就以这副德性在这里生活吧?我一想到这里就笑了出来,没想到那居然变成了真的。”她很开朗。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以上,一步也不曾离开,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她有一种爽朗的性格,让人感受不到个中辛酸。我跟她相处得很愉快。

    “当时,早知道会变成那样子,先泡个澡也好。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就算麻烦一点,如果先找个可以欣赏风景的地方坐下来也行;如果来的时候先去向那户人家要奇异果就好了。”

    “那你洗澡怎么办?”她看起来并不脏,于是我试探性地问道。这时,她得意地说:“我老公会帮我擦澡,夏天也会在我身上洒水,他还会定期替我翻身,免得长褥疮。很体贴吧?”

    我昨天看到的那个瘦男人大概是她老公吧。我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很羡慕。

    “你看我这么胖,会不会觉得我像怪物?”兔子小姐似乎很愉快地问道。

    “不会。”我回答。其实她看起来非常美丽,说她迷人会更贴切。“你很漂亮。”兔子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她于是大笑:“真可惜。我只对巧克力跟我老公感兴趣。”

    我有点愕然,难道甜食还没让她学乖吗?我问道:“我想知道优午的事。”既然买了马铃薯,我厚脸皮地摆出一副熟客的架势。

    “那我把我外祖母说过的话告诉你好了。”她说,“我祖母很讨厌优午,她说的应该可以作为参考吧?”

    咦?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外祖母一结婚,马上生了小孩。我外祖父是个了不起的农夫,听说长得一表人才,不过没有照片为凭就是了。然后啊……”

    “为什么你外祖母讨厌优午?”

    “因为她的小孩和那个帅老公都死了。”

    她的外祖母名叫峰。大约在七十年以前,峰年方十九。据说她十七岁就结婚了,但在当时并不算早婚。她在圣诞节那天,跪在优午面前呻吟: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低声斥责水田里的那个稻草人。

    峰的泣诉接近哀鸣。“两个星期以前,那一天我来过这里。对吧,你当时就知道了吧?”峰伸出双手捶打稻草人的胸部,力道虽然不强,拳头屮却饱含着不同于力气的强烈情绪,左一拳右一拳地发出“咚咚”声。优午沉默不语。

    “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们那天晚上就不会睡在那里了。如果你能告诉我,我们就会没事了。对吧?”

    两个星期以前,夜里突然打雷,打中了峰家旁边的一棵高大杉树,她记得当时的天空犹如镁光灯般闪了一下。

    然后发出一阵巨响,杉树突然穿破她家的玻璃窗,压垮了房子、等她回过神时发现,树就倒在峰的身旁。那是一幅令人无法相信的景象。树千压碎了丈夫的头,戳中了睡梦中独子的肚子,并刺穿了内脏。

    “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你只不过是个没用的小木偶罢了。”稻草人难过地回应:“我无能为力。”

    “你当时跟我聊天时不是还在笑吗?那天晚上,我家遭逢巨雷袭击,丈夫的头被压碎,儿子的身体被撕裂。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却不跟我说,还在偷笑!”

    “我没有偷笑。”

    “那你是不知道?”

    “我知道。”

    混帐家伙!她咆哮道,再度捶打稻草人。

    “人总有一天会死。”优午静静地说。

    “那是怎样?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家人那样惨死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没办法告诉猪:‘一个月以后,你会遭人活活砍头,被吃进肚子里。’我也没办法告诉停在我手臂上的鸟:‘明天,你会被闲着没事的猎人射死。’”

    “别把我家人跟猪或鸟混为一谈!”峰说。然后她抱住优午的身体,想要将他拔出地面。“像你这种没良心的家伙……”事实上,如果峰丧失理智用力一扯,稻草人或许真的会被拔出泥泞地。然而峰扯到一半,便放开了手。她哭道:畜生!吼道:浑蛋稻草人!

    “你外祖母当然会生气。”我噘起嘴巴,“如果优午事前就告诉她,雷会劈中她家,要她远离房子,她的家人就会得救了。”“优午常说‘未来和过去是两回事’。他还说,今后会发生的事情,和已经发生的事实是完全不同的。”

    我想起优午曾经说过“我不是神”。当时,他伤脑筋地叹气说:“大家都误会了。”

    “可是啊,那场意外也未免太惨了。优午太自私了。”

    “我外祖母原谅他了。”

    “骗人的吧?”

    “我外祖母失去家人后,过了好几年潦倒的生活。她说:‘可是我还是死不了。’最后还跟另一个人结婚,才有了我这样的外孙女。”

    “所以她就原谅了优午?不但原谅优午说出那么牵强的理由,连亲人被夺去性命的愤怒都释怀了吗?”

    “我外祖母是最近才原谅他的。”她皱着眉头,“不过,她还是不肯去找稻草人,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十年。”

    “我大概可以理解。”

    “一两年以前,她在路上看到一具狗尸,不知道那只狗为什么死了,它的内脏从嘴里流出来,死状凄惨。于是她将那只狗埋了。”

    “后来怎样了?”

    “那天以后,我外祖母陷入了沉思,她总是板着一张脸,不发一语。可是啊,有一天她突然豁然开朗,仿佛了解了这世上的所有事情。”

    “你该不会是想说,即使家人被杀死也无所谓吗?”

    “我是那么对她说的。我心想,外祖母不可能会接受这种论调吧。”

    “我怎么可能接受。”峰说道,“的确,如果没有发生那桩意外,我就不会生下你母亲,说不定你也不会在这里。不过,碰上那么悲惨的遭遇,我是不可能接受的。”峰的声音很粗鲁,但听起来不像在生气。然后,她像是要用言语提醒似的说道:“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接着又说:“就算过得不快乐或悲伤,人生也无法重新来过,是吧?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有一次,懂吗?”语毕,峰静静地闭上眼睛。“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她说,纵然家人遇害让她痛不欲生,或是生下来是畸形,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因为,珍贵的人生只有一次。

    “我外祖母领悟到了。”

    “领悟到了什么?”

    “接受啊。”

    接受这两个字发自她水桶般的身躯,沁入我的心脾。

    “我外祖母似乎意识到,‘既然只能活一次,只好全盘接受’。”“于是她原谅了稻草人?”

    “花了七十年。”

    “真是心胸宽广。”我说。说不定她不恨稻草人,只是气稻草人知情不报。“她的心胸太宽广了。”

    试想,如果我祖母站在峰的立场,一定会在破口大骂之前,就将稻草人拔出地面当柴烧。

    “可是,真是不可思议啊。优午是一个稻草人,所以大家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人类的伙伴。”

    “是吧。”

    “我最近仔细一想,优午会不会喜欢其他事物更甚于我们。”“其他事物?”

    “好比说狗啊猫啊。”

    “狗或猫?”

    “你知道吗?”她说,“听说猫在临死前会从人类面前消失,对吧?”

    “是听说过。”我点头。

    “优午的周围啊,经常出现猫尸。”

    “为什么?”

    “一到早上,就会有好几只猫躺在他脚下,而且都死了。我想,猫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就算不是具体地知道‘死亡’还是会不自觉地意识到生命的结束。所以啊,猫在那时候就会来到优午身边,寻求心灵上的平静。”

    总之,她想说的是,猫在死的时候是不是希望优午陪伴,而优午自己是不是也希望它们那么做?

    “所以,我觉得优午真正喜欢的动物是狗或猫,而不是我们人类。”

    “稻草人本来应该是守护稻田,避免稻米被鸟类偷吃的。”我说道。

    “嗯,听说是。轰大叔也这么说过。”兔子小姐笑了,“真是奇怪。”

    “优午不赶鸟吗?”

    “他明明是稻草人,却偏袒鸟类。”她觉得有趣地说道。

    当我起身打算回去时,循着兔子小姐的视线望去,发现昨晚看到园山的地方,就在兔子小姐视线所及之处。

    “兔子小姐一直都在这里吧?”

    “嗯,一直都在这里。”

    “这么说来,你晚上也在这里睡觉吗?”

    她笑着说:“这里是我的床铺。”然后让脖子向后倾,仰望着天空:“我像这样歪着脖了睡觉。”

    “今天凌晨三点左右,园山先生有没有经过那条路?”

    我早就有多此一问的心理准备,然而她却出人意料地提高音调说:“果然啊!”

    “果然?”

    “我看见了。昨天晚上,应该是今天早上吧,店里的时钟指着凌晨三点。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那个男人不可能在那个时段散步。”

    “好像是的。”我的声音差点变调,“可是,你真的看见了吗?”

    “你该不会在怀疑园山先生吧?”兔子小姐的直觉很准,马上就看穿了我在想什么。

    我不由得畏缩。她继续说道:“哎呀,我一开始也觉得很奇怪。可是,仔细一想,那个人不可能把优午拔出地面的。”

    “不可能吗?”

    “我看着园山先生来回的啊。他从那边,”她指着左边,“到那边。”然后指指右边,“我还看到他从右边走了回来。”“那是怎么冋事?”

    “就时间上来说,他往返的间隔不到五分钟。我当时看过时钟,所以有自信不会算错。来回只花了五分钟,从那一带走到优午的所在地再回来根本不可能吧,光是往返一趟就要花四十分钟。换句话说,那只是一般的散步。”

    这时,我突然陷入沉思。优午的死真的和园山先生无关吗?

    “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等一下走那条路到优午的水田,然后再走回来。希望兔子小姐回想昨夜看到的情景,感受一下两者有没有差别。”

    “你高兴就好。”她对我的愚蠢请求并没有面露不悦,反而显得落落大方,令人感觉神清气爽。她是一只年轻貌美又具吸引力的兔子。

    我沿着园山走过的路径前进,走到一半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愚蠢。兔子小姐说得没错,走到优午的水田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

    我一开始为了正确性,尽量放慢脚步,但渐渐觉得自己在干傻事,于是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跑起来。这不是重现实验,而是单纯的慢跑。


如果您喜欢,请把《奥杜邦的祈祷》,方便以后阅读奥杜邦的祈祷第八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奥杜邦的祈祷第八章并对奥杜邦的祈祷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