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京极夏彦 本章:第五章

    百介心中困惑不已。

    如今,一切线索均指向藩主。

    不过话虽如此,一个藩主夜夜手刃无辜领民这种荒唐事,听来实在不可能发生。

    ——如此看来。

    情况和百年前的传说岂不是如出一辙?

    没错,完全是如出一辙。

    就连两人的名字都相同。

    ——这难道纯属巧合?

    若一味拘泥于此一巧合,一切的确只能被归咎于冤魂作祟,如此一来,还真是教人无计可施。除了将该地视为死神肆虐、恶念凝聚的魔域,的确是找不到其他道理可解释。

    ——哪可能真有妖魔诅咒?

    不过状况如此,这似乎已成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最为这妖魔诅咒所苦的,就是北林藩本身。

    若不尽快祭出对策,废藩只是迟早的问题。

    不,或许根本无须等待废藩的裁决,领民们也将为恐惧所压倒而人心大乱。时到如今,整个藩早已是人心惶惶,财政也濒临破局,即使没遭到废撤,国体亦早已不复存在。

    一介藩主岂可能为逞一时之快,坐视自己的藩国在一己的荒唐行径中覆灭?

    绝无可能。怎么想都是过于矛盾。

    这教百介完全无法理解。通常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反之,若弹正果真为真凶,几个疑点倒是不难理清。

    首先,前代藩主之正室阿枫——不,应称之为阿枫夫人——曾力抗弹正入城继位。倘若阿枫夫人曾获悉弹正的个性为人,想当然必将义无反顾地严加反对。不过,阿枫夫人对弹正的为人是否真有耳闻,尚且不得而知。

    此外。

    右近的境遇也将得到解释。加奈的证词中所提及的龟甲纹武士,极可能就是藩主侍从楠传藏。若果真如此,则代表右近距离揭露藩主的秘密只差临门一脚。因此,若推论藩主一行杀害与吉,并将之嫁祸与右近,只为除此心腹大患——想必右近如此唐突迅速地遭到通缉之谜也将迎刃而解。

    平八一再认为其中有怪,想必是因为即使没能解开此谜,至少也嗅到了个中阴谋。

    再者——五年多来凶犯均未伏法,似乎就是个最好的证据。若一切均为藩王所为,当然无从将其绳之以法。

    只不过若是如此,家老的行径可就费人疑猜了。家老不仅委托右近调查小松代志郎丸的行踪,还在右近自愿继续调查时,提供相关调书以供参考。

    ——难道家老毫不知情?

    若知悉殿下大人就是真凶,理应不至于如此热心。

    ——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

    若连家老都知情,整个藩岂不就成了共犯?

    绝无可能,这推论更是悖离常轨。

    ——如此看来。

    四神党如今依然存在,虽主导者已继位为藩主,但五名凶贼依然不改恶习,为逞一己私欲四处行凶。

    若是如此,已无追究其动机之必要。

    乃因此等残酷行径,仅能以性癖解释之。

    据说别号朱雀阿菊的白菊嗜火如命,不论身处何等境遇,似乎就是无法抑制其欲求,就这么在熊熊烈焰中,编织出一段光怪陆离的人生。

    ——那么,北林弹正又是如何?

    是否生性对死亡有强烈癖好?

    或许,弹正是个靠恶念维生、希冀以杀戮与破坏点缀一己人生的凶贼。

    若是如此,弹正本身岂不就成了死神的化身?

    百介感到困惑不已。

    是否该让右近和治平知道这些事?

    毕竟——姑且不追究昔日恶行,并无任何证据可证明如今发生在北林的凶案,实乃弹正一伙人所为。

    再者,阿银人也在该地。

    即使和她并无关系,阿银理应也不会对此事视若无睹。不,在听闻右近的报告后,即使想置身事外也已是无从。从她曾保护、并助遭到通缉的右近逃脱一事看来,阿银对北林所发生的不寻常异事似乎已开始采取某种行动。

    毕竟,阿银曾向右近保证,自己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虽然无法掌握又市的动向,但他极可能已与阿银合流,再加上北林还有个小右卫门。若他们一行人已有所行动,根本轮不到百介出场。

    ——只是……

    在烦闷不已的百介启程前往念佛长屋时,碰上了租书铺老板平八再度来访。

    就在他钻过布帘,踏上大街上时。

    突然在岔路口看到这背着一只大行囊的租书铺老板朝自己走来。平八朝百介高喊:

    “请先生留步。幸好百介先生还在家哩。”

    “噢,如你所见,我正好要出门。”

    得耽误先生一点儿时问,平八说道。

    “怎么了?”

    “噢,我方才上了北林屋敷一趟。先生猜怎么着……”

    想必是死命赶路来的吧,只见平八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百介只得将平八请进店里。由于小屋内无法泡茶,百介只得到店内的座敷里,找个伙计送壶茶来。

    平八一股脑儿地将茶饮尽,接着便使劲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了?北林发生了什么事儿?”

    “噢,据说今天一早,就有北林差来的使者到访。为此,整座屋敷从上到下已陷入了一阵骚动哩。”

    “为何陷入骚动?”

    “据说有冤魂现身了。”

    “冤魂?”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事态发展似乎已超乎百介所能想像。

    “是什、什么样的冤魂?百年前遭处刑而死的百姓的冤魂?抑或是近年遇害的领民冤魂?”

    “都不是。”

    平八再度将早已饮尽的茶杯喝得干透。

    “据说是——御前夫人。”

    “御前夫人?”

    是的,平八摇着头回道。

    “那是什么东西?”

    “噢,这我并不清楚,不过,据说是个十分厉害的冤魂。”

    “十分厉害的冤魂?”

    “据说这御前夫人本身就是个凶神,看来的确是个冤魂没错。”

    “噢,看来的确是如此。不过,这种东西为何突然现身?”

    这着实教人百思不解。

    “大家似乎并不觉得是突然现身。该怎么说呢,而是认为该来的终于来了,似乎大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那么,这究竟是谁的亡魂?冤魂不都是曾经在世的某人化身而成的么?”

    “我认为这可能是跃下天守自尽的前代藩主的正室所化身而成的冤魂。”

    平八回答道。

    “阿枫夫人的——亡魂?”

    “是的。”

    “怎会知道那是阿枫夫人的亡魂?”

    “这是从藩士的反应推察的。当时屋敷内一片闹哄哄的,有些话就这么让我给听见了。在一旁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归纳而出的大概就是这么个结论。”

    “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是空穴来风——不过,称她作阿枫夫人的冤魂不就得了?为何还得管她叫御前夫人?这和七人御前可有什么关系?”

    “乃因其本为藩内眷族,因此称呼她作夫人。御前夫人似乎有御前公主之意,乃残暴不仁、死不瞑目的亡魂或恶灵等的统御者。”

    统御七人御前的——

    御前公主——

    “详情我并不清楚,毕竟这也是打那老不死的折助全藏那头听来的。据说这御前夫人,曾在家老大人的枕边显灵哩。”

    “家老大人?不是出现在藩主大人的床头?”

    “藩主没碰上。或许是想先打通目标外围的关节罢,总之就这么阴森森地出现在家老树村兵卫大人的宅邸中,并且还向他作了一番神谕。”

    “神谕?”

    神谕不都是得自神佛的么?百介问道。

    “凶神也算是神罢。若用神谕形容有欠妥当,姑且称之为托梦罢。总之,据说那御前夫人当时宣告,近年来发生的灾祸悉数为自己所为。”

    “这亡魂——亦即阿枫夫人,宣称自己就是那肆虐多年的妖魔?”

    “噢,也不知这番话是否真是这么说的,毕竟只是托梦,但大意应是如此没错。据说还表示:吾等尚有遗恨未了,若欲消灾解厄,勿忘祭祀吾等冤魂。”

    哪可能有这种事?

    听来这并不是个梦。

    ——而是某人所为。

    没在藩主面前现身已经够奇怪了,选择向家老托梦,听来更是不干不脆。到头来,似乎仅代表着亡魂无法进入城内。对盗贼而言,要潜入城内的确是难过登天,但要摸进家老宅邸,可就不无可能了。

    呵呵,看到百介一脸狐疑,乎八笑着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原本似乎也以为这不过是场梦魇。瞧他被这般境遇折腾得心力交瘁,如此认为似乎也不无道理。因此……”

    这下平八开始磨蹭起双掌来:

    “家老大人在当时并未采取任何行动,而是选择保持沉默。这位家老可真不简单哪,都到了这种地步,还认为实不宜怪力乱神。但接下来,可就轮到城内了。”

    “她也在城、城内现身了么?”

    如此说来。

    这可就不是普通的盗贼了。

    甚至——听来还真有可能是如假包换的妖怪?

    “而且据说每晚均会现身哩。”

    “没有一天不出现?”

    “是呀,接连七个昼夜未曾间断哩。据说最早是卫兵瞧见的,模样和家老所见到的是如出一辙——这下可就不得了了。通常大家或许会以为是有匪类潜入了城内罢?”

    “这是理所当然。”

    “因此便增设岗哨,严加警戒,但那东西仍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毕竟对手若是个鬼魂,再怎么警戒也是徒然。据说每当入夜后,那东西就这各在城内口出秽言,四处游荡,弄得城内由上到下俱是人心惶惶。”

    “亦即,那亡魂是真的?”

    “是呀,毕竟有不少人都见到过了。城内的中庭通常是没人进得了,但却有人在深夜里见到一个容姿秀丽的公主伫立其中,喃喃说这自已是御前夫人什么的——”

    平八将双手往下一垂,开始模仿起歌舞伎里的亡魂来。

    “且慢。依你方才所言,这亡魂不仅能托梦,还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开口说话?”

    “据说的确会开口说话,而且声音还颇为骇人。不过,这全部是听来的罢了。”

    这——

    “再者,据说第一个撞见她的家老大人为此惶恐不已,请来了和尚祈祷师四处作法除厄,但也是于事无补。毕竟对手并非普通妖怪,而是御前夫人,想必靠通常的法子是无法收效的罢。”

    “但那妖魔不是要求供奉她?”

    “她既非神亦非佛,而是个凶神,因此要求的并非供养,而是祭祀。”

    “噢。”

    “不过有所混淆的并非仅是百介先生一人,而是每个人都弄混了。因此据说到了第七天晚上,这御前夫人又来到了家老大人枕边表示:诸般法术均无法收效,欲息吾等之怒,应先于天守祭祀吾等,并火速另觅一适任者,以继北林家藩主之位。”

    “这岂不是在勒令弹正让位?”

    “没错,正是如此。她甚至还贴心言明,应继位之次代藩主乃垫居江户屋敷的藩士之一。”

    “竟然是来指定继任者的?”

    一个亡魂哪可能做出这种要求?

    ——太奇怪了。

    “但话虽如此,但蛰居江户屋敷的武士可是为数甚众。”

    要找出是哪一个可不简单,平八带着仿佛在窥探百介神色的眼神说道。

    “不过,这御前夫人不愧是个妖怪,安排得可真是细心哪。”

    “是哪儿细心?”

    “据说她也曾明言,这继位者身上有个标记。”

    “标记——可是什么供人辨识的特征?”

    “是什么样的标记我也不清楚。但连这点都算计到了,看来这妖怪还真是思虑缜密。因此城内才立刻差人快马赶来,屋敷也为此陷入一阵大混乱。此事经纬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儿,幸好当时我人正好也在场。”

    “由此看来——北林藩真准备接受这亡魂的提案?”

    “接不接受可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论城内是否准备接受这要求,还是先找出带有这标记的藩士,方为上策。”

    这果真有理。倘若那亡魂的提案不过是场骗局,这带有印记者也就成了一名共犯。

    不过,倘若真是如此,这可就成了一场破天荒的大骗局。

    到了这种地步,通常有九成九的机率注定要失败。

    “没错。因此,姑且不论是信还是不信,这御前夫人还言明——若遵照吾等吩咐行事,劫难将立即平息;但若是不从,必将降更多灾厄。此一诅咒将导致天守崩塌,北林的秘密也将遭暴露,藩国将遭废撤,藩主弹正景亘的性命亦将不保:这算得上是一种威胁罢。”

    毋庸置疑的是个威胁。

    “不过,百介先生也不妨想想,如此一来,三谷弹正还是七人御前这些远古传言,这下不全都变得不起眼了?毕竟连真正的亡魂都出现了,弄得情节也随之急转直下哩。”

    ——是又市。

    霎时百介如此想道。

    难不成这又是又市所设的局?

    现身的是阿枫夫人的冤魂,这……

    ——会不会是阿银?

    阿银不是生得像极了阿枫么?

    不过……

    这小股潜再怎么法力无边,应也不至于轻而易举潜入城内。

    他的确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印象,但此事的难度绝非潜入一般商家所能比拟。

    毕竟有城郭阻挡,除非是石川五右卫门,任何人要想潜入城内,根本是难过登天。

    再者。

    百介也纳闷这个局是否真能收效。

    依照百介的推论,真凶应为藩主弹正。若此推论正确,那么请出阿枫夫人的亡魂又有什么意义?毕竟进一步造成藩士恐慌,也得不到什么效果。若弹正真为真凶,也绝不可能对亡魂心怀畏惧而就此收手。

    看来灾厄的隐忧尚存,惨祸也不可能就此止息。既然怎么做都是徒然,又市应不至于设这种没胜算的局才是。

    或许——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又市并不知道弹正的真面目。

    ——这应该不至于罢。

    就连百介都查得到的线索,又市要想掌握绝对是易如反掌。

    难不成——是百介的推测有误?或许这机率要高得多,毕竟真相和想像还真有可能大相迳庭。又市的确是思虑周详,但倘若治平所言属实,同时也可能是胆小如鼠;百介认为他理应不会冒潜入城郭内这种毫无保障的风险才是。

    总之,一切毕竟仅止于想像。

    “弹正呢?”

    百介问道。

    “噢,至于藩主弹正量旦大人是如何看待亡魂现身这件事,我是不知道。”

    平八面带忧郁地说:

    “但令人惊讶的是,此人对这惊动全藩的大事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以为意?意思是他完全不相信鬼神之说?”

    “是不相信呀,更甭提害怕了。真正担心受怕的,反而是以家老为首的众家臣。”

    “果不其然。”

    “噢?百介先生……”

    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平八质疑道。不过是直觉罢了,百介连忙搪塞。

    “先生的直觉果然准确。我原本以为,这殿下大人肯定被这件事给吓得屁滚尿流的——事实却不然。其实呀,百介先生,这也是我在藩邸那儿时听来的,弹正这位殿下压根儿就没相信过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这消息惊人罢?平八说道。

    从这语气听来——他似乎认为相信这鬼神之说已是理所当然。习惯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一件事只要反复听个几遍,即使原本并不同意,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之说服;就连百介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在思考时将这亡魂作祟当成了前提。只是——

    这根本不是什么亡魂。或许就是知道这点,弹正才会如此毫无畏惧罢。

    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哩,平八皱起鼻头说道:

    “据说弹正大人对信仰、神佛一类大道理是弃之如敝屣,因斥其为荒诞无稽,而勒令停办法事供养等宗教行事,对鬼神之说是如何不屑可见一斑。即使妖魔诅咒的传闻已是甚嚣尘上,他仍将之视为无稽流言。”

    “果不其然。”

    倘若弹正的性格真如百介所想像,这态度就是理所当然了。一个须借杀戮滋养维生的死神,哪可能拜神礼佛?再者,若一切惨案真是他所下的手,不就更是毫无理由相信这些妖魔之说?

    噢,这直觉可真准哪,平八继续说道:

    “有人甚至认为,殿下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或许就是招来此一妖魔的原因哩。”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推论堪称卓见。

    “既然性格如此,他哪可能将那亡魂的话放在眼里?见到家臣们个个惊慌失措,还厉声怒斥世上哪有鬼怪这种东西哩。”

    “这个殿下难道认为,这场亡魂所引起的骚动其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应该是罢。毕竟这亡魂至今仍未曾在殿下的寝室露过脸,他自己还没见这过,因此才认为是大家眼花了。”

    “难道那亡魂——进不了他的寝室?”

    没这种事儿吧?平八一张圆脸上的圆眼这下睁得更圆了:

    “毕竟是鬼,哪可能有进不了的道理?那种东西想必就活像长屋里的孑孓,应该是哪儿都钻得进去才是罢。若贴了什么有法力的符咒或许还另当别论,但是这位殿下大人比谁都不相信鬼神之说……”

    这亡魂要想闯进他寝室里哪会有什么问题?平八说道。

    看来平八已是打从心底相信这场骚动是这亡魂所引起的。起初对这起传言似乎还是半信半疑,但到这时候已不再有半点儿怀疑了。

    “不过,平八先生,为何那御前夫人从未在殿下大人面前现身?倘若她真是阿枫夫人的冤魂,头一个该见到的理应是弹正大人才是罢。光是吓唬领民、胁迫家臣,岂不是找错了对象?阿枫夫人不是在和弹正大人起了争执后,才从天守投身自尽的么?”

    这也有道理,平八说道。

    “你说是不是?倒是,弹正大人患病之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江户屋敷里头似乎也认为,那不过是为应付幕府而编造的说辞。不克参加参勤交代,似乎不过是因为财政上有困难——那可是需要花上许多银两的。”

    走这么一趟的确是所费不赀。

    参勤交代原本就是为掏空诸藩的国库而设计的制度。带领为数众多的家臣从仆,自本国领地浩浩荡荡地前往江户,得耗费多少银两理应不难想见。

    “患病这理由瞒得过幕府么?只要稍事调查不就被拆穿了?”

    “是呀。”

    “毕竟是老规矩,也不能轻易延期或中止。而且那御前夫人的亡魂听来似乎也有些蹊跷;为何教家臣们如此畏惧?阿枫夫人虽然境遇堪怜,但也是自己选择断了性命,而非为他人所杀。再加上家老对其弟志郎丸的戒心,总教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说得也是。”

    平八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么说的确不无道理。看来我是眼见江户屋敷从上到下全慌成那副德行,也没多加思索,就全盘信了这回事儿罢。”

    “他们真慌张到这种程度?”

    “是呀。权藏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衰老到没什么力气发慌,但其他人可就全乱成了一团,吓得我连里头有人订的货都忘了留下。”

    “里头有人订的货?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书么,平八回答道。

    “订的货——就是书么?”

    “我就是为了送书才上那儿去的呀,毕竟我可是开租书铺的。噢,上回百介先生不是曾托我到那儿打听打听么?当时就被告知,领地那头有人想订书。”

    “领地那头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订书?”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北林藩的现状来看,理应不至于有人有这闲情逸致从江户订购绘草纸读本才是罢——

    其实,平八解开包巾说道:

    “那人订的并不是书,而是锦绘。我之前不也说过?有人就是爱看这种东西——”

    平八从行囊中取出几张锦绘,在百介面前排开。

    “这些是……?”

    上头画的,竟然悉数是些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这些连环图是净画些残酷至极的东西,因而被逐出歌川派门下的笹川芳斋的新作,叫做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

    既然被逐出门派,就没有任何一家规模较大的出版商胆敢为他印这些东西了,平八说着,从里头挑起一张让百介瞧瞧。

    画中是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泥泞中挥舞着染血大刀格斗的情景。

    “你瞧,这画里的是团七九郎兵卫,出自歌舞伎里的夏祭浪花监,是其他绘师也钟爱的题材。”

    果真是惊世骇俗。

    若考量北林的现况,这些画更是显得伤风败俗。

    不对——

    “平八先生难道不觉得不大对劲?”

    “有哪儿不对劲?”

    “这——你想想,自己的藩国正因妖魔诅咒而处于存亡之秋,而且频繁发生一如这些画中所描绘的惨祸,怎可能还有人想看这种东西?”

    “噢。”

    平八再度端详起眼前的锦绘。

    “这些画的确是伤风败俗——不过,这东西从五年前就开始刊行一年印七张,去年印了这七张后,总数二十八张便告完结;而订购这些东西的武士是每一张都买了。起初是见到我在中间部屋摊开这些画闲聊时买下的,后来每逢类似货色出现,就会悉数购买。因参勤交代返回领地而不在江户时,也都会以这种方式订货。今年他们不是没赶上参勤交代么?因此,我只当他是要将货凑齐,也没怀疑过什么。”

    “且——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噢,只提到他们今年没赶上参勤交代……”

    “不是这个,这些残酷的画每一年各印几张?”

    “七张呀。”

    百介将摊在榻榻米上的锦绘悉数汇集到了手头。

    四溢的鲜血,飞溅的鲜血。

    刀刃,伤口,首级,胳臂。

    “平、平八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手头可还有其他的画?若是有,可否让我瞧瞧?”

    大概是教百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气势给吓着了,平八只能像个小厮似的胆怯回答:

    “这东西毕竟稀少,全部我是没有,不过还请先生稍候。之前我也说过,时下好此道者甚众,因此我随身倒是有带个几张——噢,有了。就这个,就这个。”

    放置于棋盘上的首级。

    颜面皮肤惨遭剥除的男子。

    浑身是血被人倒吊的——孕妇。

    “这、这幅画是……?”

    “此乃奥州安达之原黑塚,是个母夜叉。先生应该也知道罢?”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遗体被倒吊在桥桁下——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

    “平、平八先生。”

    那伙人应是看了这些画——

    意图重现画中情境——

    “那些惨案……”

    实为模仿。

    绝对错不了,这下百介如此确信。

    “模仿什么?”

    “看来发生在北林藩的连环惨案并非妖魔诅咒所致。极可能乃是凶手在看到这些残酷的绘画后,意图将画中情节付诸实践——可谓是个骇人听闻的游戏。说是游戏,还真是疯狂至极呀!”

    百介指着奥州安达之原那张画说道。

    噢!平八仰天惊呼道:

    “这——怎么可能!”

    “不,这真有可能。平八先生,据说北林如今的情况已严重到死者难以计数——去年你上那儿去时,情况是如何?”

    “情况指的是?”

    “平八先生造访北林时,理应未曾听闻百年前七人御前亦曾肆虐的传闻,不过如今却相传时下惨案乃七人御前所为。这理由会是什么?”

    “这——”

    “应是因为——前年有七人遇害,这回也同样死了七人。五年前的夏季至翌春有七人遭到杀害,隔了一整年,自三年前的夏季至翌春又同样死了七人。”

    “七、七人。的确没错……”

    “另一方面——前年夏季震惊全江户的姑娘连环遇害案,被害者也是七人。而四年前的凶杀惨案,同样也死了七人。”

    “同,同样死了七人?”

    七、

    七、

    七、

    七。

    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

    每年各死七人。

    “这些画大抵都是什么时候刊行的?”

    “这……噢,大抵都在五月——”

    “五月?五月,也就是春末夏前。”

    “这、这可有什么玄机?”

    “平八先生,这些残酷的绘画初次刊行,是在五年前的五月时分。北林的事件就是从那年夏季开始发生的。翌年在江户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翌年又回到了北林,前年又回到了江户——类似的凶案,在遥远的两地之间交互发生。不,这些案件并非仅是类似,虽然发生的地点不同,但其实都是接连的事件。同样是掳人、斩杀、虐尸、弃尸,残酷的手法也是完全相同,而且每一回的遇害人数均为——”

    “七、七人。”

    “每一年均为七人,而且……”

    “这些画同样是——”

    “每年刊行七张。”

    “如、如此说来……”

    平八吓得嘴巴合不拢,浑身也紧绷了起来。

    “我、我所卖的这些画不就成了……?那么真、真凶不就是……?”

    “应该没错。打从前年夏季开始购买这些画的北林藩武士,原本人在江户是罢?”

    “是、是的。”

    “但己在去年陪同藩主回领地去了?”

    “没、没错。”

    “这武士叫什么名字?”

    “是个近习,名曰楠传藏。”

    ——楠传藏。

    这下已是千真万确了。

    “这武士五年前曾蛰居江户?”

    “不,人是不在,不过楠大人当年曾上江户办点儿事。”

    “这就没错了。楠打从弹正蛰居江户时就已是他的侧近,弹正继位藩主是在五年前,继位后首度的参勤交代则应在四年前的夏季。”

    “参、参勤交代——参勤交代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这表示身为藩主侧近的楠传藏,每隔一年就会往返江户与北林一次。平八先生,这个姓楠的武士——是否总穿着一件龟甲纹的袴?”

    “哎呀!”

    跪坐着的平八闻言大吃一惊。

    “是这般穿着么?”

    “是的。难、难道楠大人就是……?”

    “没错。藩工侧进楠传藏——应该就是掳走了右近大爷邻家姑娘的武士罢。他本人也曾在九年前参观了两国的残酷傀儡展示,并模仿其中的手法接二连三手刃数人。”

    “噢。”

    平八出手按住额头,嘴巴张张合合了两、三回。

    “绝世恶女阿菊和阿梗,当时也和他是同伙。平八先生的推测其实是完全正确。恶女白菊的确是搭上了这个大名,不过关系并非勾引色诱,这几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

    “且、且慢。如此说来,凶手不就是……?”

    “凶手在九年前参观了那场残酷逼真的傀儡展示,并为了重现其中场景而杀人。过了数年,这伙人又获得了这些残酷的绘画——”

    因而再度做出了同样的暴行。

    “那么凶手即为……?”

    “凶手即为北林藩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一听,使劲吸了一大口气。

    只感觉脉搏跳得更快了。

    还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百、百介先生——平八一脸欲哭无泪地收拾起摊在榻榻米上的残酷锦绘。

    “开、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虽然我平日净说些俏皮话、刻薄话,但世上有些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如、如此大胆指称大名为杀人真凶,万、万一——”

    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不妙了,平八说道,并朝缘侧探了一眼。

    纸门并没有拉上。

    “虽然戏曲草纸将大名旗本描述得轰轰烈烈,但实际上阴险手段可多了。若咱们议论的只是百年前的传说或妖魔鬼怪的传闻也就罢了,但现在说的可不是什么往事或故事呀。百介先生,你方才指称一国一城之君是杀人凶手,若是有了什么闪失,说不定会换来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哩。”

    的确是如此,不过……

    “不过,这毕竟可能是事实。世上恶徒可谓林林总总,但如此残虐不仁者却是前所未闻。这伙人凶残至此,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亦非天理所能容。看来藩主即为真凶无误——”

    就在此时,突然有阵风刮进了座敷,将几张残酷的画吹得漫天飞舞。

    虽然平八连忙用手压住,还是让其中一张给飞到了庭院里。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有这种可能。”

    一个粗犷的嗓音突如其然地自庭院传来。

    百介连忙转身,看见一个头戴深编笠的浪人伫立在敞开的后门外。

    “右、右近先生。”

    来者原来是东云右近。

    右近钻过后门,踏着敏捷的脚步走到了缘侧旁,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飘落在庭石上的锦绘。

    ——奥州安达之原。

    右近瞥了这幅画一眼,接着便正视着平八鞠了个躬。

    “由于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无法自店门入内,故由此处不请自来,还请先生多多包涵。”

    “先生无须多礼,但右近先生这下是……?”

    “在下原本并无窃听之意,但还是听见了方才两位的对话,请容在下为此致歉。”

    语毕,右近再度鞠了一个躬。

    百介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缘侧。

    “右、右近先生,方才的对话——其实是……”

    “山冈大人无须多作解释,在下也清楚那仅是个缺乏佐证之推测。不过……”

    右近微微低下了头。

    这下,戴在头上的深编笠完全遮蔽了他的脸孔。百介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在原地。

    “不过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那群家伙何以如此狼狈惊慌了。既无调查亦无审问,就连如此位高权重之武士,亦为贱民之一举手一投足而倍感惊慌失措,甚至狗急跳墙到需要嫁祸在下的地步——原来妖魔诅咒之说,不过是为包庇真凶而刻意流布之谣言。只是仅为包庇凶手,竟得如此大费周章,不难想见真凶身分绝对不低。”

    “右近先生。”

    他似乎正在啜泣。

    百介无法瞧见他隐藏在斗笠下的表情,仅能注视着他憔悴的身影。

    “右近先生,您该不会打算……?”

    右近该不会打算报这个仇罢?

    可憎的杀妻仇人原本轮廓朦胧不清,这下可就愈来愈清楚了。原本无处可发泄的愤怒与哀愁,这下终于得以找到宣泄的方向。

    不过……

    “倘若真找这了真凶,您——将有什么打算?”

    虽说是个小藩,但对手毕竟是个大名。区区一介浪人要想挑战一国。一城之君,哪可能有任何胜算?不过是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罢了。

    山冈大人无须为在下操心,右近回答道:

    “纵使身陷如此窘境,在下毕竟不是傻子。一如治平大人所言,不论如何均难愈心中伤痛,纵能亲手弑敌,亦换不回爱妻性命,实难雪此深仇大恨。”

    右近手持绘有惨遭倒吊的孕妇锦绘,在斗笠遮掩下不住啜泣。

    爱妻和稚女的死依然让他伤心欲绝。此种伤痛——的确叫人痛苦难耐。

    任谁都无法承受这种痛楚罢。

    “因此,在下已下定决心不报此仇。只是……只是——心中悔恨毕竟难平。即使应是仅限于一时,但在下竟被诬指为与自己有不共载天之仇的杀妻凶手……”

    “右近先生……”

    右近转头望向百介,稍稍掀起斗笠说道:

    “其实——方才接获脚夫递信通报。”

    “脚夫?是谁差来的?”

    “是阿银小姐差来的。信中表示时机业已成熟,望在下亲赴北林一趟。”

    ——时机业已成熟。

    “意指阿银小姐已为您讨回了公道?”

    “这就不清楚了。”

    这句话是否与御前夫人所引起的骚动有关?差使赶赴江户藩邸与此脚夫通报几乎同时发生,看来两者之问似乎是不无关连。但如此说来——

    “因此,在下将动身前往北林。受山冈大人诸多照顾,特此前来辞行。在下乃遭通缉之身,或许——今世与先生将就此永别。”

    “可否也让小弟同行?”

    百介问道。

    <hr />

    注释:


如果您喜欢,请把《续巷说百物语》,方便以后阅读续巷说百物语第五章后的更新连载!
如果你对续巷说百物语第五章并对续巷说百物语章节有什么建议或者评论,请后台发信息给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