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亲自出马,平四郎顶多也只能先去政五郎那儿瞧瞧大额头。他擦着汗捡日荫处走,一路来到本所元町。
冈引除了协助上级指派的任务,大多还兼营买卖,政五郎也开了家荞麦面铺。铺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他们那江户城内数一数二讲究的汤头,平四郎也爱极这里的小干贝荞麦面。
走木桥过了细窄如沟的水道,便能看见政五郎家那在艳阳下干透了的木板屋顶,好似发出白光。与此同时,飘来阵阵诱人的柴鱼香。大额头那小子,处在这满室令人垂涎的气味中,怎么忍得住不吃饭啊——平四郎再度感到不解,正望着那蓝染布帘时,只见布帘子一掀,政五郎的老婆出来了。她低着头,一脸闹牙疼般的表情。
“喂——”
平四郎一喊,政五郎的老婆便惊讶地停下脚步。
“这不是井筒大爷吗?天气真热呀。”
您要找我家那口子……她才开口,平四郎便伸手制止,笑了笑。
“瞧你无精打采的,是为了大额头吧?”
她吃惊地睁大了细长的眼睛,但随即点头。“是的……井筒大爷,您是听幸庵大夫说的吧。”
“嗯,真是难为你了。”
“还让大爷挂心,真对不起。不过知道不是身子有病,倒让人放下了一半的心。”
平四郎向四周一望,不远的转角处有棵柳树摇曳,看来颇有凉意。树下摆着长凳,卖水的放下了壶,正在做生意。
“到那边聊聊吧。”
避开政五郎,他老婆也比较方便说话吧。平四郎下巴往那边一扬,走了过去,政五郎的老婆跟在后头。
“也许是我白操心,不过,你和政五郎该不会是为大额头的事吵嘴了吧?”
嘴里说是“白操心”,但平四郎心里猜想多半八九不离十,一问之下,果不其然。政五郎老婆抿住的嘴角往下一垂,细巧的鼻尖呼出小小的叹息。
“您别看我家那口子这样,其实他挺性急的,狠狠骂了三太郎一顿,说既然心里有事,便该好好讲出来,男孩子别别扭扭地像什么话。”
平四郎坐在长凳上仰天大笑。“我早料到是这么回事。”
“可我心疼那孩子有话不敢说,只能闷在心里。就是说不出口才闷出病来,却又骂他不说,不是很可怜吗?真是气死我了。”
“你这么为三太郎讲话,政五郎更气得火上加油是不是?一定说若是亲生父母,这时候就该骂,东想西想自以为对他好,反而害了他。”
政五郎的老婆以又惊喜又佩服的眼神看着平四郎。“大爷简直像亲眼看到我们吵嘴呢!”
“哪里,旁观者清啊!这要是别人家的事,你一样也看得清清楚楚。”
水贩卖的水不凉了,平四郎往手中的杯里看,若无其事地问:
“三太郎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有案在身吗?”
不出平四郎所料,政五郎的老婆朝自己家望了望,才小声回道:
“领养那孩子的经过,井筒大爷没听我家那口子提起?”
“半个字都没听说。一直没那个机会,政五郎又不是会主动开口的人。”
“这倒也是……”
政五郎的老婆表示,他们夫妇是在三太郎五岁时领养他的。
“正如您所想,那孩子的爹杀了人,被关进传马町的牢房,死在里头。他原本是做门窗的师傅,手艺似乎相当不错,只可惜戒不了酒,酒品又差,黄汤下肚就性情大变,会闹事打人。逮捕他的时候,连我家那口子都受了伤。”
“喝酒就乱性啊。可怜归可怜,却不少见。”
“是。他爹死在牢里,留下他娘和五个孩子。大的两个已到能当学徒的年纪,底下三个却还小。”
一个女人家要养大五个孩子虽不容易,但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事实上,对三太郎以外的四个孩子,他娘都不肯放手,坚持自己养。
然而,她独独应付不了三太郎。至于原因,说是那孩子有点……
“迟钝。”政五郎的老婆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咬咬嘴唇。“她说,孩子们得同心协力才能过活,这孩子会拖累兄弟姐妹。”
“大额头一点儿也不迟钝啊。”
“是啊,您说的没错!”政五郎的老婆用力附和。“可看在那孩子的娘眼里却是这样。”
“才五岁,大概还看不出他记性特好的天分吧。”
“是啊,我家那口子和我,也是领养了那孩子好几年后才注意到的。”
政五郎的老婆将视线自蒙尘的地面抬起,望着平四郎。
“井筒大爷,我呀,觉得三太郎的娘是别有缘故才不要他的。”
她说,多半是那孩子的爹与其他四个小孩不同。
“这种情况也一样不少见。”
平四郎直截了当地应道。
“即使如此,三太郎由你们收养还是很幸福。他娘和其他兄弟现在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没有,领走孩子后就没消息了。”
“那连是不是还在江户都不知道了?”
“是呀。”
“这么一来,三太郎到外头跑腿,在路上撞见亲娘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了。他五岁才离家,应该还记得亲娘的长相吧。”
政五郎的老婆露出求援的眼神。
“井筒大爷也这么想?”
平四郎笑了。“我只是想想任谁都想得到的事罢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问大额头不知道。”
“那孩子什么都不肯说。”
“不过,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不会只因一时兴起或异想天开就决心绝食到昏过去,肯定遇到什么事了。大额头前阵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不寻常的地方……”
“像是要他做了些没做过的事、家里来过什么生客,或是命他到没去过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再小的事都不打紧,有吗?”
政五郎的老婆将盛了水的茶杯往凳上一放,双手合拜似地放在鼻尖前专心寻思。平四郎则取出折扇,摊开来想扇扇脸,只见扇面上画满了平四郎的肖像,是先前弓之助到家里玩时,学现下流行的肖像折扇画的。
“姨爹脸长,得把扇子直着画才画得好。”
弓之助人小鬼大地说,画出来的肖像,像匹大鼻孔的马,干活儿累坏了却没饭吃的沮丧模样。
最先卖起这肖像扇子的,是浅草观音寺门前町一家叫祥文堂的梳妆铺。他们请画师坐在铺子一角,当场为买了白扇子的客人画肖像画。这创意立刻大受欢迎。绘图讲究的扇子要多少有多少,但画着自己面孔的,别处可找不到。
要想出一个大受欢迎的创意不容易,要模仿却很简单。没多久,江户城里到处都卖起了肖像扇子。这个创意学来毫不费劲,只要会画上几笔,买把白纸扇子自己动笔都行。只不过发想的祥文堂所绘的肖像画,妙就妙在画得比本人更好上那么“一点儿”,但难也难在拿捏这“一点儿”的分寸上,而据说祥文堂请的这位秀明画师年纪不到三十,原以为谅他能有多少道行,岂知他竟能将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此一来,人们便认为既然要买不如就到祥文堂,连日来挤得祥文堂水泄不通。做生意这码事,啥东西会卖只有天知道。
“哎呀,肖像扇子!”
平四郎赶紧收起扇子,政五郎的老婆却已眼尖看到了,嘴角泛起笑意。
“这可不是祥文堂卖的,是弓之助画的。”
“弓之助少爷最近可好?”
“还是一样人小鬼大。倒是你想起什么了吗?”
政五郎老婆的微笑倏地消逝。她摇摇头说道:
“没有……”
“是吗?这也难怪,有些事情大人感觉不到,那个年纪的孩子却敏感得很。”
若三两下便能想到,政五郎夫妇也用不着烦恼了。
“多亏幸庵大夫,那孩子总算肯喝米汤了,可是光喝米汤,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毕竟不是小娃娃了啊。”
“我正打算明天到古川药师寺参拜,买寺里的银杏护身符给三太郎带在身上。”
平四郎不解地问:“古川药师不是没奶水喂时才拜的吗?”
“不止呢!那可是保佑众生的药师神明,对所有病痛都灵验的。更何况到品川一趟,也许能找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或零食。看看新东西,说不定三太郎的心境也会有所不同呀!”
娘亲难为,平四郎心想。正因如此,才教人分外感激吧。
我也瞧瞧大额头再走——正想开口,平四郎便闭上了嘴。眼看让他无法前去探望大额头的理由,正从干巴巴的路上滚也似地直奔而来,惹得尘土飞扬。
是小平次。不知他脑袋冷却了些没。
“大爷、大爷!”那团尘土大老远便喊道,平四郎站起身。
“急什么,我又不会跑掉。什么事?”
小平次一面跑一面向政五郎的老婆打招呼——这胖子还真灵巧——气喘吁吁的,总算停下来了。
“浅、浅草、的、祥文堂的……”
政五郎的老婆哦了一声。
“那个、画师、叫秀明的画师、被、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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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