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的作者服部真弓,1948年10月14日出生于东京都,现代思潮社美学校毕业。1987年以《时间的装饰》获得第7届横沟正史赏登龙文坛时,已是职业版画家。
可能服部是版画家,要以文体及思想来归类其作品的话,应是属于耽美派,以主题来分类即属解谜推理小说。这种耽美派解谜推理小说并不多,1920至1930年代,曾有谷崎润一郎、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等人写过,但都是非解谜的变格侦探小说。
二次大战后,社会派的水上勉也写过耽美气氛很浓厚的推理小说。之后,1970年代后叶,连城三纪彦确立了其独自的耽美风格。
服部是寡作作家,之后发表了《罪深的绿夏》《黑猫遁走曲》《黑暗与光明》等大约10本,都是耽美气氛浓厚的推理小说。
《石阶》是以“分身”为主题的现代恐怖小说。主角的“我”是高中生,和父母亲住在山丘上,要到街上必须要走一百多阶的石阶。暑假前的某日,“我”送家庭教师下山丘时,看到和老师很相似的女子站在石阶上,之后“我”才知道那站在石阶上的女人就是老师的分身。据说,人出现分身是灵魂脱离肉体的现象,象征此人阳寿将尽,果然,暑假后老师没再出现,之后“我”又在石阶上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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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家要去任何地方,都非得走下那条石阶不可。
并非特意要设石阶般,平缓倾斜着、如人头般的玉石呈念珠状排列,和泥土交织出各色条纹的格纹。走一步嫌宽、走两步又嫌窄这样令人焦躁、不上不下宽度的楼梯,沿着筑地围墙又延续了好长,一直延伸到墙角为止。
小时候我便经常和母亲一同伫立于阶梯上,目送上班父亲的身影。父亲的身影逐渐变小,但还是不停地爬下那无止尽的楼梯,当我因一直站立而开始觉得痛苦时,父亲终于消失在筑地围墙的转角。他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虽早已感到不耐烦,但对跟不知为何不放开我的手、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着的母亲说话还是感到有所忌讳。多年以后,当我学会仪式这个语汇时,最先浮上来的就是这目送父亲离去的记忆。
石阶被夹在筑地围墙与另一边占领丘顶的神社围墙之间。两侧繁茂的树木遮蔽了谷间,夏天成了令人郁闷的通道使我得屏住呼吸。让人觉得会永无止尽延续的石阶,在来到筑地墙角以为终将结束时,才发现从那里一变为缓缓延伸的斜坡,斜坡的一侧在眼下变为宽广城镇的屋顶而视线豁然开朗。我简直就如从阴暗产道出生的婴儿,不停地喘气休息。
那筑地围墙,一直延续到占掉半个山丘之斜坡下的城镇入口为止。而因为那道围墙,阶梯及斜坡都邋里邋遢、以过于平缓的斜度迂回着,让人觉得只是徒增距离而已。
自懂事起就成惯例,从楼梯至斜坡沿着这墙边不停步行着的我,对于这土墙上如何细微的裂缝、草率难看的白色修补痕迹、以及砖瓦的倾斜,都像是我自己身体般地熟悉。甚至可说是比位于墙内那一面的自己家还要清楚。
山丘下面对城镇的方向还有一扇门,一出那扇门眼前就是商店街、随即就是闹区。但因母亲说“这里是佣人用的厨房后门,不是一家之主该出入的门”,所以我和父亲只能徒然地走远路。虽然明知道事实上这样显得愚蠢,但不要说我,父亲也听从母亲的话,而说到母亲,她也从未走那阶梯下去过。
蜿蜒接连的土墙、灰暗的砖块波浪、以及缓缓延伸的斜坡和阶梯,连结我家与外面世界的通道是令人生厌的单调而缺乏色彩。
春季,墙的内侧会掩没在樱花中,而斜坡及阶梯也会被如雪的花瓣复盖着。夏天则有从神社一侧伸出的新绿枝桠及雨声般的蝉鸣,秋天叶落及其相应而生的变化,虽委身于自然风雅中但此身仍未老。仅仅是过长的坡道与阶梯令人生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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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单调漫长的道路中,我所记得的第一次喜悦,是因为送樱庭玲子离开。
为了准备大学联考,在我高二那年被请来当我德语家教的她,是爸爸以前教过的学生。
尤其那几无行人往来、被封锁的阶梯,那份封闭感及别脚的步宽反而变得有利。就漫步而言是极佳的道路,更是比任何地方都还要适合两人独处“时光”的场所。但虽说如此,会为此高兴的或许只有我而已。年长我7岁又聪明的老师,对我总是非常温柔,但那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般。而在她来到届满1个月时,我装得若无其事问道:“老师你有恋人吗?”时,她那暗了一暗的睑色……绝不仅仅是繁多新叶的绿色映照在她脸上的关系。猛然在石阶上停住脚步的她,脸庞确是顿失血色。简短回答“啊”的她的声音那些的其实无关紧要。理解到那并非幸福圆满的恋爱,我相当高兴。
夏天,在她说因为盂兰盆会要回故乡之后,第二天母亲就约她一起吃晚餐。
每年,夏日的某个黄昏,我们都会举行招待熟人的“萤会”。那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面向庭院的小河跪坐用着晚膳,热中于闲聊罢了。“各位,请你们身着和服来参加好吗?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也穿来。”在这样说着的母亲前,她低下了脸。
当我送她回去时听见父亲说“现在的年轻女孩不会有夏天的和服吧。”的嗓音,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的我,听见母亲“可是她回答了‘好’啊!”的声音。他们两人一如以往静静的说话方式,不知为何却令我悄悄地离开了纸门之前。
但笫二天,当我还微带着杞忧时,她以极艳丽之姿出现。
“呵呵,今晚面对的是天女吗?”——父亲同事的老教授边玩弄着他因烟渍变黄的胡子,边向母亲及她做出夸张的表情。至于我,坐在一旁,只能看见于她膝上微微绽放的莲花。
她比客人早先一步告辞,由我送她出去。我等待已久的一刻……黄金般的时刻。
出了门后,复盖着石阶的树林有如巨大蝙蝠般沙沙地摇动树梢。天空中的风吼地刮过了夜空,甚至连月亮也发出及溢出被摩擦的沙沙声响,楼梯的玉石微弱地浮现出来。夜晚的空气像是潜伏着一个巨大生命体,微温而充满生命力。全部的石阶脉动着,如念珠般接连不断的玉石像芋虫般起伏蠕动,筑地围墙则如大蛇般弯曲。虽以为是喝了从未喝过的酒的缘故,却无法抹拭夜晚是活生生的这种感受。但并不会令人不快。我和她,两人像是溶入夜的气息股有种甜美的酩酊感。我们下了阶梯。
在比平常更温吞地走着的我旁,她反而以有些急切的小碎步走着。5阶、6阶,已然领先我的她发声向我说话。“这石阶似乎是为穿和服的女性设计的。虽以为是奇怪的步幅宽度,但却相当适合身着和服时走路的步宽。走两步下来吧……比平常要好走多了呢。”——我没料到她要说的是这般无趣的话题。家庭教师也有暑假,之后非得要到秋天才能见面这点令我难耐。夏季中的课外活动……我打算向她提出约会的要求。但,回头的她,视线越过了我,就像苍白的石像般冻结在夜晚的黑暗中。瞬间,我听见了她的惊叫声,并非耳边,而是在我脑中。跟着她的视线回头的我,在遥远的石阶上,看见了浮现于月光中的“她”,白色和服浮现着神秘的光芒。另一个她。怎么可能!我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多贝鲁坚杰鲁……”
没错,是她的声音。当我回过神来时,石阶上的她一瞬间变成无法看清轮廓的母亲。直到刚刚都还高高挽起的头发,此刻却像她一样地放了下来。母亲缓缓地低下头,微微摆动着身躯走进了门内。“真怪哪!”我回过头,“老师跟妈妈……”——那里已没有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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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外活动的美梦破碎了,我焦急地等待着秋天。但,从那之后她没有再出现,而不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忍不住询问母亲,只得到“现在的女孩都心性不定”的回答。对于10月时来访的警察母亲也是同样的答案。
石阶深埋在落叶中,每次走动都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干枯的黄色亡躯再次地随风舞动。
“多贝鲁坚杰鲁”——那一晚,她脱口而出的词汇——这个我还没学过的德语是什么意思?
“分身……”父亲答道。这是早晨,我们两人一起步下阶梯时。感觉到背后母亲的视线,我像叙述秘密般地压低了声音回问父亲。“所谓分身……是指自己的分身?”
“分裂的自我……被强迫分离的日我……也就是另一个自己。”父亲突然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直视着我。“为什么问这个字?”
抬起头的父亲双眸深沉阴晦。在秋阳的照射中,却是比那晚的黑暗更加阴暗的眼眸……这不是我曾知道的父亲——不是那比任何人都更充满迷人男性魅力、精力充沛的父亲。彷佛入秋后头上那些急速萧条衰败的树林般,父亲看起来好像突然间老了10岁。
“没什么……”我再度走下楼梯。“因为书里面……小说里面……出现过的关系。”
在下楼梯途中,父亲说着。“传说看见自己分身的人不久就会死去。那是死的前兆,不过当然是迷信。”
在要弯过转角时我回头。母亲依然伫立着,身着跟那一夜一样纯白的和服,不过头发没有放下来。因为进入秋天后,母亲就把头发剪得像男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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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门,一阵风起,那成了旋风,而将散落在石阶上的樱瓣舞飞了起来。
在花阵之中,我奔下白色的阶梯。附近这一带满复着花瓣,而且头上的树枝隐隐地怒放着樱花。“附身”这样的想法突然闪过脑海。
舞落的花瓣是鲜红色的。她就在墙的另一侧、将其触手伸至这一侧的巨大樱花树下。她被埋在那里。花瓣吸了血所以染上了红色。
在那树下阴影处的不是母亲。将黑发埋在树根处的女人……虽然是母亲的背影,但回过头来却是鬼的容颜。
春岚简直像是听命于樱树的仆人般以花瓣缠住我。迷眩我的视线,使我脑中一片狂乱,彷佛要将我从那满复着花瓣的石阶推下。
终于到达筑地围墙的转角时,一个影子掠过我身旁。
那走进我才刚从之逃出的樱花阵中的男子——看起来像是父亲。“父亲,您不能回去啊!那边有鬼。”——我又开始爬上石阶。
在舞落的花瓣中,黑影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但我爬了又爬、爬了又爬,那黑影还是在我眼前晃动,伸手触碰却总是在我前面两、三阶的地方。“父亲,不能回去呀!”我大叫。
而在我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将手搭到男子肩头时,我才明白过来。
那不可能是父亲!父亲在春天来临前就去世了。我的脚在石阶上滑了一下,我的头撞击到旁边的玉石……背叛母亲,也背叛我,她的情人……
正是父亲!
男子回过头来。那张缓慢地转过来的脸竟是“我”。被我从背后碰了一下他就摔倒了。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头重重地撞上玉石。血管破裂,我知道血正慢慢地从我的头中流散开来。我仰望着的天空复着樱花,在那之中有俯视着我的“我”。
——石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