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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发生于明治42年秋。
这年秋天,韩国总监伊藤博文于哈尔滨车站身中三枪倒地。
划破满洲寂静夜晚的三发枪声,正如日俄战争以来,低靡而暗潮汹涌的平稳世局的响声。不仅季节,连时势也走向暗黑的冬季而舞落最后一片落叶。
地点是包围着旧德川幕府广大的武士豪邸白砂町的一隅。
入夜突然一阵狂风,风声切破了闇夜,又再次凝结成寂静。此时武士豪邸外长长的石墙,仿佛连夜尘也一扫而清般浮现一条丝带般的白色夜景——至少在那时如此。
死时仅40岁,原为陆军骑兵连队将校的田桐重太郎,以军刀刺穿喉咙自我了结。
这些微不足道的偶然勾起我对这些小事的兴趣,虽然想要查明真相,但我亲眼所见只不过是该晚的一部份。
伊藤博文暗杀事件依然在世间投下骚动涟漪的11月4日晚上,我一如往常走着平常散步的路线。当时我是国命馆大学商科的学生,受了嫁给某银行家的叔母之邀到东京,从那年春天起就一直在白砂町武士豪邸后的银行家中当食客。
从大学下课回家,到为了配合晚归的银行家开饭时间。这之间约有将近两小时,在武士豪邸四周漫步闲晃就成了我的习惯。
在夜幕低垂时走出家门,徘徊在武士豪邸后门边,藉着长长石墙的月光和别人家里的灯光走着,沿着接连着白砂町、可见识到如城镇般热闹的车座町街道,是我规划好的散步路线。
那晚也是七点左右,我沿着石墙走着长长的夜道。
与石墙相望的这一侧,并列着许多华丽的宅邸,但在尽头却有一间像是仓库般狭窄屋顶的房舍。对住在这小房子的前军人田桐重太郎及其妻,我从以前就对他们怀着一份关心之情。
这理由容后再叙,那晚我一如往常,朝像是将被夜晚黑暗重量压垮而卡在转角处的那栋小房子前进,慢慢移动着。
面向路边的窗亮着灯。透窗而出的灯光极为微弱地照着石墙下如脱落白发般的枯草。就在我要走过的那一刻,那扇窗纸上突然浮现的人影随即消失。因为仅是片刻间所以我无法确定,但似乎是身着军装的男人影子。此刻住在这儿的,应该只有卧病在床的田桐重太郎及其妻濑津而已。大概有客人吧——我边这么想着就毫不在意地走过门前。那时,隐藏于淡淡的灯影之后的屋内气氛,沉寂一如往常。
我绕到车座町的旧书店转了转,一直走到街道外称为萤池的小池塘,要踏上归途时又过了一个钟头。走完长长石墙的道路,再次来到了这户人家之前。
突如其来地门开了,田桐濑津小跑步奔了出来。濑津马上认出了我,“对不起,麻烦您帮我找巡逻的警官来,我丈夫自杀了。”
她说。因为背着灯光我无法辨认她脸上神情是否慌乱,但她的声音像是被辗碎般的低哑。
在白砂町与车座町的交接处,刚好也是武士豪邸正门的对面,有座叫永泉寺的寺庙,而在寺庙的旁边就有间小小的派出所。
我跑进派出所里,和正要出去夜巡而披上外套的村田巡警一同慌张地奔向田桐家。我和村田巡警是因为某次丢掉钱包而相识,简单交谈过的点头之交。
地面上的风倏地停了。武士豪邸的外墙像是经历岁月风霜般,将被这霜白夜晚的气氛给冻结住:阴暗夜空中流动着涡卷状的云,而要被卷入其中的是细细的勾月。
从半开的门走了进去。脚一踏及地面,一股焦味冲鼻而来,同时,这个面外道路的房间光景也随之映入眼帘。
歪斜的灯割破了纸门,头浸在泥沼中的男子双脚,展露着满是皱纹的脚底深陷在房内的黑暗中。死尸在坐垫之上,坐垫、塌塌米及纸窗都沐浴在一片血红之中,看起来就像黑色的虫子在房内蠢动着。
但比起尸体的惨状更令我惊恐的是,端坐在一旁的妻子濑津的模样。
比原本的肤色更加白皙,从纸门阴影里奇妙地浮现出来的苍白脸庞。似乎不因惊愕或恐惧般在意血,而是如能剧面具般超然地看着与自己无关的死亡。扼杀所有情感的冷酷白色。视线中似乎没有尸体,只有尖锐的虚无。
濑津两手紧抱着军服。
“请让我为他换上军服。”
认出我们两人的濑津以冷静的声音说。紧贴着死尸的是沾着血迹,不洁净的薄棉被。濑津用力推开村田巡警要去制止她的手说:
“外子身为军人,实在不该这般死状。”
她继续冷静地说着。尽管如此村田巡警有些勉强地想让濑津不要碰触尸体,但濑津在承办警官的催促下仍是不肯放开军服。那像在诉说带着丈夫过去荣耀的军服对自己而言是极其必要的军人之妻的身影。
田桐重太郎死亡时濑津正好外出。正确地说,那是七点之后的事。我七点通过田桐家门前,认出映在窗纸上的军人身影时,窗上尚没有血迹。
濑津的证词中说她六点时出门。想去车座町买东西却没找到想买的东西,逛了逛就走了回来。濑津为了照料耻骨及左大腿骨骨折而终年卧病在床的丈夫,以缝纫贴补家用度日。那一晚就是为了找有花纹的白绢里布而出门,结果没找到合意的而在将近八点回到家。
“一回来马上就发现了尸体,跑出门去,拜托这位正好经过的先生通知警方。”
田桐濑津如此说。
从尸体的状态看来很明显的是自杀。军刀整个贯穿颈部。姿势应是握着军刀站在坐垫之上,连着上半身的头掉了下来。
问题是自杀的动机。但从遗落的重太郎身旁的旧笔记,及濑津所说的话中,可找到一些田桐所经历的蛛丝马迹。
——田桐重太郎生于明治二年,为萨摩潘士仲场玄太郎的三子。他出生时父亲已46岁,与上面的两位兄长年龄相差几乎二十岁。重太郎两岁时被送给名叫田桐仁兵卫的丝商做养子,因而对自己的亲生父母及兄长毫无印象。
仲场一族在明治十年二月的西南战争中完全灭绝。据重太郎从养父那边听到的说法是,他们一族皆为西乡隆盛殉死。
明治二十年重太郎离开东京进入士官学校就读。以骑兵将校的身分成为职业军人,却因意外的运气不好,而之后的第二次战争中无法再次投身战场,无法成为荣耀的军人。中日战争之际,就在他即将被派上战场之前因不明原因的高烧而无法出征:到了日俄战争开战半年前训练之时,又从突然发狂暴走的马上跌落,造成左大腿骨及耻骨的骨折。
在这两次战争之间,重太郎迎娶了濑津。她是会津藩没落士族之女。五岁时父母双亡因而被寄养在远亲家中。因天性好强,在丈夫骨折时连续几晚彻夜不眠奉献照料,但这仍在空虚的重太郎身上烙下了人生不完全的烙印,因而脱离了军藉,然而比起外伤,留在重太郎内心的伤痛更甚。
那是身为军人的双重耻辱。第一次是防不胜防的病痛,第二次却像是在船头于船开航前被桨勾住一样的耻辱。仅是落马已是相当的屈辱,在下士官面前遭马以后腿踹踢,伴随惨叫声摔出去。身为军人的荣誉就这样被踹走了。
濑津以“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并不是只有在前线打仗才是为国效忠啊。”好言劝慰。但这种完全展露士族本色的言论反而成了重太郎的负担。
之前有一回重太郎参与的演习蒙天皇御览。那时重太郎在天皇面前摔了跤,天皇还以温和的言词激励他。也就是因为那样一句话,重太郎决意终身为天皇阶下奉献,也从那天起田桐重太郎成了忠诚不二的军人。
但这样的忠诚却没有开花结果。落马事件后的三年间,重太郎的生活可说是这没有燃烧起来仅冒出烟头的尽忠报国之心结成的苦闷。个性过于小心谨慎的他也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到了两个月前更无法起身了,不说话每天只直直盯着天花板看。”濑津说。
听到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的濑津冷静说着至今所有经过,承办警官都认为这是因无法实现报国热情而自杀的事件。
即使死去脸上也没有苦闷之情。一个似乎有着土族血统的军人最后这样说着。与萨摩军生死与共的藩士一族之血脉,30年后在一个无法打仗的军人简陋居所的塌塌米上流绝。但这件事,我从一开始就有种奇妙的被欺骗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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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对田桐濑津就有些在意,那是因为三十出头的濑津有种让人在感觉上和其它平凡女性不同的气质之故。
——和濑津第一次交谈是在我一向散步的途中。那是事件发生的前两个月,尚属炎夏之时。武士豪邸的长墙反射着片刻照射的强烈日光,烧亮了路面。被包围在白色墙壁中号称德川的巨大历史,即使在维新已过40年后的此刻,看起来像是在这新时代空气中吐着怨念。虽是秋蝉,像雨声般的蝉鸣声降在全部被染色的这一带。
女人蹲在这样的石墙路边。像是要将自己的影子染在墙上般紧贴着。
“你怎么了?”我出声问道。
像石头般固执的背影。当她终于回答时我已反复问了第三次。
“因为这白墙太长了。”
然而女人只有出声,没有回过身来。她将包袱置于膝上,两手轻压着额头。
“要我帮你叫车吗?”
“请您别在意我,走您的路吧。我家就在转角处而已,我只是突然觉得墙壁的白色很恐怖……”女人这样说着。
仅是这样的邂逅,那女人的背影就再也无法从我脑海中离开。
读着那时的日记,我记下了对那女人的印象。
——这一带少见的贫穷女子。身着廉价的细条纹和服,但仍有那种大户人家妻女正装时应有的端庄,腰带连一点隙缝也没有。
说话的语调也令人联想到坚韧的刀刃。虽是三言两语的交谈,但那仅有的几句言词就像是要一决胜负般地砍上耳朵来。
恐怕那女人过着连电车费也没有的生活,只好徒步长途来回。一定是因为太累看到石墙的白色而产生了晕眩之感。但她所拥有的一种逼近我的东西并不是贫苦生活所生出的鄙俗,而像是为了对抗生存这件事而生的真挚。
然后不用多久,我就从寄住地方的女佣阿初那里得知了那女人的身份。听说她是约两年前才搬到石墙路旁一间小到常让人看漏的房子里。虽然我每次散步都会从前面经过,但到那时才第一次注意到。
在那附近似乎没有人见过,整天关在家中的丈夫重太郎,而阿初在拜托濑津裁缝两三次后对她的事情就知道得颇清楚。
“那是士族之后,蛮好强的女人哟。”以这种开场白,开始跟我叙述如下的事。
去年底,阿初偶然经过濑津家前。从已经腐烂的木窗中突然传出极愤怒且强而有力的女声。就这样撞击着阿初的耳朵。
“你好歹也是继承萨摩之血的武士,即使行动不便也不该忘了军人的自尊哪。只会一直睡觉,和百无聊赖地玩那些女人玩的折纸……”
放话的同时,濑津突然开了窗,将手里抱着的东西全数丢到路面上。被丢在感到为难而停下脚步的阿初脚边的是以千代纸折成的武士奴仆、新嫁娘及菖蒲之类的东西。
濑津赤着脚、前发一两丝散在额前,像是拚命要压抑怒气般地肩膀上下起伏着。
阿初和濑津也仅是交谈过几句,但似乎也感受到她背后有种不为人知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成分在。“那女人似乎不简单呢。”阿初说着。
第二次和田桐濑津在同一条石墙路上擦肩而过是之后没多久的事。那时濑津沉默地低头仅说了一句:“前几天谢谢你了。”我们第一次交谈时濑津应该是没有回头的,但在濑津说来似乎早已经记下从以前开始上下学散步都会经过她门前的我的脸了。
那时濑津大概是要将裁缝的衣物送往哪里而抱着袱包。那种若无其事要通过的感觉就像要渗进周围的寂静般。但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从濑津的体内像是放出了什么似地推翻了寂静,我下意识回头。濑津是身材娇小,有些地方还带着童颜的女性。那朴素的和服像影子般缠着那瘦小的背影,若无其事地在夕阳照耀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然而我只能呆愣地站在原地。现在我已经理解到当时第一次交谈时那种不明压迫感为何物了。擦肩的那一刹那,包围在濑津身边的空气孕育着紧张感,像一把白刀反切过来砍上了我的肩。事实上我的肩部也的确游走着某种类似疼痛的感受。——那是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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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有好一阵子都没看见濑津。
九月半刚过,在车座町下了电车,我在正要回家的途中停下了脚步。那是正要通过永泉寺侧边的小径要经过武士豪邸前。
潜进永泉寺的后门,小心地不被人看到而溜进寺内的女人身影看起来像是濑津。
永泉寺虽然只是净土宗派的小寺,但大门也建得相当有规模而威严。这时,石瓦因余晖的残光而绽放着黑色的艳丽光芒。
原本并没有特意要跟踪濑津,只是不经意拖着脚步。我从正面走进了寺庙内。
虽是白昼,微暗的院内已染上一层暮色。本堂的板窗无声地关了起来。我绕到已成为墓地的后面去。
已经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阴湿的青苔气味充斥着我的鼻腔。在这样狭窄的地段,充满地方风俗及大有来历的武家坟墓极多。越过塔形木牌及五轮塔,我窥见她的身影。
——的确是田桐濑津。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在墓地做了什么呢?因为我离她有相当距离所以无法断定,但似乎是检查着一座座墓碑的样子。不过并没有心绪纷乱地挨近墓碑、眺望着墓碑而略为休息。她的脚步按照确实目的行走。
感觉起来她像是要确认墓碑上刻着的人名似的。听说濑津是士族之女,也就是说这墓地里该有和她有关系的某人之墓吧。
终于濑津回过身来,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往本堂的方向去了。没多久女人的脚步声远去,木门轧音随之消逝。
——今天,我再次在永泉寺认出了田桐濑津的身影。那是濑津正好从后门溜出来的时候,虽然是杳无人迹的道路,濑津仍怕被人认出而以袖子遮住下半脸,然后快步地朝武士豪邸的方向走去。
短短五天内就去了两次,濑津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如此频繁地拜访墓地。
我走进墓地,想起五天前濑津的举动,于是记忆便停在当时濑津曾伫立的墓碑前逐一读着上面的墓志铭。但马家、西仓家、石田家……虽然绕到墓碑后读了上面的铭文,但对濑津确实的出身一点也不了解的我,当中究竟谁和濑津有关也无从得知。
之后一个月,我的日记中不再提起濑津的名字,因为那段期间我再也没遇过她。但我对她的关心丝毫未减。
九月底的散步我又绕到永泉寺去,在本堂的回廊中长坐许久,或许在期待濑津再访墓地也说不定。但连续两次遇见濑津而开始意识并期待她出现后,却是一次也没再遇见过。
某天,我下定决心问了寺庙里的男仆。
“今早我有看见那妇人。应该是扫墓吧,极诚挚地双手合十参拜着。”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问到她扫的是哪座墓时,男仆停下了正在扫着落满地面的银杏叶的手,伸出手指指着。那是在五轮塔右手边的墓。我朝问到的地方走去。
秋部撩之进之墓。绕到另一面,那里刻着“天明四年八月五殁”。但这小且长满青苔的墓石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显赫来头的东西。
“秋部家是什么样的背景?”
虽然从名字来判断是武士没错,但男仆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我来到这座寺庙还没遇过参拜的人呢。住持曾说过因为维新之战而家破人亡因而变成无人祭祀这样的话……”
从荒废的状况分析,确实已好几年没有来访的人迹。那是为了什么理由濑津要这样热心地看照这座无人祭祀的墓呢?而若是这么重要的墓的话又怎么会任其荒废至此呢?——将自己的经验及男仆的话结合起来看,濑津似乎极频繁地来此。
我愈发感到兴味,但不知为何女人的身影突然之间就再也没出现。散步时,我一定在濑津家前放慢了脚步。虽是早秋之夜已点起了小灯,因此我也无法一窥究竟。
我再次见到濑津是一个月后,晚秋的暗色像纱幕般刚笼罩着白砂町之时。那天早晨正要去上学的我一如往常走在永泉寺后方的小径,出现在前面正是濑津背影。濑津如以往般溜了进去,以固定的步伐消失在墓地之中。
我小跑步绕回寺的正门,进去后隐身在本堂的暗处。
濑津背对木门而立,观察锐利的眼神扫视墓地。然后突然从墓石之间走出来。木履踏着朝露而发出柔柔声响。
我心底讶异地咦了一声。濑津经过之前我在男仆那边问到的秋部某某的墓前面,连看也没看一眼地就走了过去,而是更往里去,在墓地正中央荒废的塔前坐了下来。男仆看错了……他说什么热心地参拜,这显然也是错的。
濑津仅合掌片刻,随即站了起来,手悄悄地伸向墓碑前。
我凝视着手指的动作。
纤细的手指,将装饰在墓碑前的花束取出了一朵来。似乎是白菊花。白色花瓣在清晨的清爽空气中怀抱着光圈,看起来像是藉由女人的手指获得了新生命一般。
濑津拿着尚带有朝露的花朵好玩地摇动了两三下,然后便将花别于胸前再以袖遮掩。花像是溶解在黑暗中一般消失在细条纹的袖口后。
同时濑津似乎不想被其它人见到其面孔般地,低着头小跑步走了出去。
——濑津为了盗花而到墓地来。一个月前从木门走出来被我目击时的濑津也是以袖口遮掩其衣襟,而那袖口的阴暗处隐藏的是一朵花。而短暂的合掌也是因为对墓主心怀歉意之故。热心参拜秋部某某的墓一定也只是为了蒙骗男仆。
因为过着贫困的生活而连花也买不起。但田桐濑津究竟有什么理由如此需要一朵花到非得要这样打扰墓地呢?
在事件发生的前两天的日记中,我写下了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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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疑惑,从那朵花而生。
事发当晚,我和村田巡警一同踏入濑津家时,我留意到落在泥土地面上两三片约小指大小的花瓣。在不让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我拾起花瓣放进了袖子里。
回到家后我就着电灯灯光观察,白色花瓣约有一半都发黑了。那确然是血迹。
我歪着头思索。这掉落在地面上,尸体却是在另一个房间内。那为什么这些花瓣会带着血泥——菊花花瓣,既然是白菊花,那就一定是前几天田桐濑津从墓地偷回来的那一朵无疑了。
我回想着尸体的四周。
尸体在房间中央,像是膨胀的赤红色岩石般,拱着腰倒在地上。而重太郎的枕边被当成壁龛般地插上了一朵花。那是白磁裂烧的花瓶,但那花瓶中却没有花。
从沾了血这点来推论,花在田桐重太郎自杀时应该是在他身边的。而值得思索的是,濑津似乎是有什么理由而得清理掉在死尸旁的菊花,但是为了什么呢?
在永泉寺时被隐藏在濑津袖里的一朵菊花,为何会在两天后的晚上沾上她丈夫的血迹而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直想不通这点。
我从濑津家捡回的还不只花瓣。当我从袖子里取出花瓣时,那花瓣上还连着一条棉线。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袖子里的缝线脱落,但那线也因血迹而泛黑。看来似乎是我在不经意之间跟菊花一同捡起来的。长尚不及两寸,极为普遍的棉线。
濑津靠缝纫衣服贴补家用,家中掉落一些线头并不足为奇。但从沾了血这点看来,这线头应是掉落在尸体旁边。那为什么泥土地上会……
一个想法浮现在我脑海。田桐重太郎和妻子濑津起了争执的画面。在两人的手中,一把军刀狂乱地舞着。灯光摇动,光影在狭小房间内波动起伏着。濑津一定使力拼命地抵抗着一脚不良于行的丈夫。没多久从丈夫的身体流出的血迹四溅。军刀贯穿丈夫的颈部,他倒于坐垫上……在争执之际军刀掠过装饰于壁龛的那一朵菊花,散成片片花瓣。
下一刻沾染上飞舞于房内的田桐重太郎的血而在一瞬间变成鲜红色。
棉线头也是在争吵同时从丈夫的睡衣上扯下来的。丈夫断气后,濑津为了隐藏打斗痕迹而捡拾散落的菊花瓣丢到外面去。就在那时菊花瓣沾上了线头,然后偶然地掉在泥土地上。
事发当晚的日记在这里暂时停了一下,就留意到这个推想有两点不合理的地方。第一,虽说重太郎是残废之身,但以一个女人的力气要采取将军刀刺入脖子那样的姿势是不可能的。第二若濑津是自己亲手办到的话,她的身上一定也会沾上大量的血。
那时突然间,我的脑海里飘过七点时在纸窗上看见的影子。那仿佛像水墨般渗出来的男人影子的确是穿着军服……濑津说八点前回到家这件事是假的。丈夫死时她就在家里,在丈夫的身边。那么还有一个人……
——这次事件恐怕是计划好的陷阱。说不上为什么,但奇怪的是那历历在目的想象如此引入入胜。
恐怕是因为在那黄昏时的石墙路上,濑津残留的那份杀气;或是在尸体旁,那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是像白纸般舍弃所有表情的女人的冰冷感情;又或是以袖隐藏那一朵白菊,在墓地遮遮掩掩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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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于黄昏时分到派出所拜访了村田巡警,并从他口中得知令人意外之事。
田桐濑津是怀了身孕。
“约三个月前,车座町的鱼店老板娘看到田桐濑津在路边呕吐。她还说当濑津再次来买东西时她有特别留意,腰带的结确实变短了。从今早起这一带的人都在谈论昨天那件事,所以我就听到了这样的传闻。”
村田巡警以每天早晚我经过派出所时都可见到的善良笑脸说着这样的事。
说到三个月前的话,我心中也有了些头绪。那时蹲在石墙边的濑津该是为了害喜的呕吐而难受吧。
“村田先生,警察方面是否有对那样的死亡保持怀疑而在进行什么调查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昨晚我们跑到田桐家时不是有闻到什么东西焦了的臭味吗?后来调查才发现,里面厨房后门的炭炉里有燃烧纸张的痕迹。虽然里面有七天前的报纸烧剩下的残片,但烧的应该不只报纸而已。”
“那时确实有股烟味。”
“那样充满觉悟的自杀居然一封遗书也没有。刑警似乎认为遗书中记有对田桐妻子不利的事因而被她烧掉了。田桐濑津似乎也承认自己怀孕的事,但对主张肚子里的孩子是田桐的这点还毫不让步。可是田桐重太郎是那种身体啊……”
“这么说该是别人的孩子罗?”
“是啊。虽说是从战时以来就一直病着,但说自杀也太过突然了。所以也有认为田桐濑津与人私通是田桐重太郎自杀动机的想法。遗书怕也是触及到这一点吧。不过若是田桐濑津一直坚持孩子是重太郎的话就没办法了。”
听到私通这样的字眼,我脑海中前晚军服身影的色彩更加浓重了。
“村田先生,昨天在我来这里通知那事件之前,你可有在附近看到军人的身影?”
“军人?”
“是的,在八点前,我也说不出准确的时间……”
“我昨晚没注意到呢。不过若说是军人的话,这十天左右我倒是有两三次看到军人往武士豪邸那边走去。有两次都是黄昏时,一次是我从武士豪邸那边回来时。”
我脸色一变,引得村田巡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是什么样的军人?”
“我只记得他披着斗篷,两次都是小跑步从我身旁经过。如果是那位军人的话。”
这样说着的村田巡警指着在路上游玩的五六个孩童。
“那孩子或许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因为他们总是在这一带跑来跑去嘛。那之中确实该会有人撞见那个从武士豪邸方向回来的军人……对了。川岛,你为什么知道那军人的事呢?”
——孩子们像法师卖弄般抢着铃铛游戏着。因为是孩子,原本认为他们不会记得什么重要的事,但反而问出了意想不到的事实。虽然没有人详细记着军人的相貌之类的,但昨天傍晚,在事件发生之前,有人看见军人从石墙路边的房子走出来。
昨天黄昏,孩子们在武士豪邸附近玩着捉迷藏。一个孩子偶然躲在那一户人家的阴影处,正好是军人从门口离开的时候。
因为天色将晚,所以几乎看不见隐藏在军帽帽沿下及外套阴影下的脸。
军人还在门口跟那户人家的人说了些什么话。因为是孩子所以不知是否可信,但其中一人曾谈及葬仪的话题。问到“你还记得是哪一家吗?”时,孩子用力点着头举起挂在手上的铃铛,答道“就是给我这个的阿姨家”。详细一问后确实是濑津家没错,孩子说军人在门口跟那个阿姨说话。但这里有个疑问,就是军人从濑津家出来的时间。孩子说是快天黑时,若是这样的话最晚该是六点半左右。但我在窗上看见人影是七点,而且从纸门上的血迹判断,重太郎死亡一定是在七点之后。
一个可能的想法是离开的军人在孩子们离开后又返回的情况。但这样的话就无法理解六点半时两人之间就已经为丈夫的死亡及后事交谈这件事了。孩子还说两人的声音相当大。六点半时丈夫还活着,而且接在门边的马上就是房间,这样一来在丈夫耳里听来不就变成两人公然地决定如何安排其死亡后事了吗?
果然还是认为这段会话发生在田桐重太郎死后的想法比较合理。不然的话就变成他的死亡发生在六点半前了——若是那样的话,为何七点后血迹才飞溅在靠路的窗面上呢……
想去掉这一疑点,一切变得全凭想象。濑津肚里的孩子是军人的,两人杀害了终年卧病,不啻是累赘存在的丈夫。
但——
11月5日的日记中我并没有记下那段铃声。
在我问完孩子们,要离开那里之时。
“叔叔,这个铃铛真的是魔法的铃铛吗?”
似乎在当中年纪最长、约八九岁的孩子问着。
“那个阿姨说拿着这个铃铛跑步的话就可以跑得愈来愈快。可是我每天都试,却一点也没变快。”
“之后一定会变快的。”
“这样吗?”
孩子说着,将铃铛抛向空中。铃铛的一端系着绳子。孩子就握着绳子的前端一圈圈地甩着铃铛。以孩子的手为轴,铃铛像竹蜻蜓般在空中旋转着。有好一会我愣愣地凝视着在暮色中回旋踢般的铃铛的奇妙动作。不久在清澈的铃声及突然之间,晚秋的早夜降临了。
藉着铃声在孩子头上奏出的夜色之韵当中,我突然听见了死于前日,那位军人生命最后的鼓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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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再次去找孩子们。叫住在武士豪邸前的一人,询问着跟大前天一样的问题。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军人在六点半时离开田桐濑津家这件事。
就在从孩子那里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我死心准备要离去时。
我停下木屐。
田桐濑津出乎意料地站在附近凝视着我。
“川岛先生吧。您为何要调查我的事情呢?”
我因为感觉有点狼狈而无法作答。
“又为了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调查呢?如果您有什么想知道的为何不直接来问我呢?”
断定我是敌人,准备伺机而攻击般认真的语气。或者是感觉到我们俩人间的空气紧张地流动,孩子像逃命般跑走了。
“我问的话你就会回答吗?”
“在那之前我有件想问的事。在重太郎死去的那晚,您在泥土地上捡了些什么藏起来。我看见了,您捡的是什么?”
“花瓣。三枚菊花的花瓣——”
“为什么要那样偷偷藏起来呢?”
“因为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为什么菊花会散落一地。我在事发两天前,曾看到你从永泉寺里偷走了一朵菊花。”濑津连轻微地动一下都没有,视线依然像箭般锐利地射向我,过了一会却突然地转开视线。我从一直被束缚的紧张感觉解放出来。
“您对重太郎的自杀感到怀疑是吗?那么今晚八点请您到寒舍门前。我会告诉您想知道的事。我不喜欢别人在我背后探听我的事,一直认为该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即使是一直追查着我的对象也一样。”
濑津说完一转眼就转身走了。
当晚,我照她所言,八点到了她家门前。
濑津正好走出门来。
我正要走近她。
“跟着我来吧。”
濑津这样说着的同时,先我一步走上了石墙路。她抱着包袱。
从黄昏起就开始笼罩街道的雾更浓了一层,包围着走在数步之前的濑津的背影。只闻得木屐声。
在雾中模糊不清的濑津身影,走过了永泉寺,越过车座町的电车轨道后向右走去。街灯在覆盖着雾的路途上投射着青色的灯光。
当濑津身影走进后面的小径,我心想往前该不会正通往萤池时,这个想法马上被证实。萤池顾名思义是一到夏季就会有无数流萤而著名的池塘,但在冬季只有枯萎芦苇引人注目的阴郁湿地。或许是因为水的缘故吧,街道上的浓雾虽覆盖着池子,但却像尚未熄灯的人家般不那么黑暗。
濑津走到水边,似乎在那边短暂地做了些什么。
不久听见重物落水的声音,当我这么想着时濑津突地转身向我走来。
看来必是绑上石头的包袱沉到池里无疑了。
数根芦苇从水面刺破浓雾现了出来。
我们俩人有好一阵子沉默地站立着。
“您为何沉默呢。您不是想知道我把什么沉到池里去吗?”
我点着头,接着出了声,是啊,我答着。
“但在此之前请您跟我约定,请您不要将从我口中听到的事情告知他人……若您不发誓的话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请您跟我约定。”
我沉默着。
风向一变,雾气随之流动。濑津的脸庞浮出片刻又随即消逝在雾中。虽只是片刻,但濑津看向我的眼神就像刀刃般尖锐。
“让您看看此刻我握在手中的东西吧。此刻的我正握着一把短刀。”
“……”
“我带着从小就从不离身的贴身短刀。我是可以拿这个刺向您的。您不发誓不向任何人提起吗?”
不仅是单纯的威赫。短刀虽然隐藏在夜雾中而看不见,但濑津本身已成了一把刀刃在我眼前挥舞着。
“我明白了。”
我这样说着,并不是因为害怕短刀,而是因濑津如此迫切,若不能固守这一防线的话也绝不允许她自身活下去这样咬牙切齿般的情感。
濑津暂时无言。或许有着夜晚仍未归的鸭子,池塘发出水声,声音的波纹在雾里扩散开来。
“我刚刚沉到池里的是我丈夫沾满血的军服。因为田桐重太郎死了。”
“但……”
“是沾着血的军服。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只说了这些的濑津转过身去。不久脚步声就消失在雾的那端,而我在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眼前像仍留着濑津身影般呆立在池塘的一角。
——田桐濑津是以带了血的军服这样的话承认自己的罪行吗?至少我在想象中是这样确信着。
濑津和她的情夫军人共谋杀害了田桐重太郎。而那军人身上沾染了大量的血。军人披着斗篷。离开濑津家时,男人在斗篷底下想必是未着军服了。但,田桐濑津为什么要将带血的军服一直藏到今天呢?
那一晚,那些承办警官在家中搜索。那样窄小的房舍应是没地方藏这些东西的吧。
那时濑津抱着军服,但那是丈夫的军服也确然没有沾上血迹。濑津说丈夫是因自己而死的,正确的说应该是因为我们而死才对。是濑津和军人逼死田桐重太郎的。
但是——
之后又过了半个月,我刚从大学回到家里,银行家的妻子递给我一封信。这银行家妻子是我的叔母。
“今早你一出门就有个女人送来这个。阿初说她是发生自杀事件那家的太太。进三,你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不,没有什么。”
这样的敷衍搪塞着,我马上进了房间,慌乱地拆开了信封。
——当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然离开东京了。
会被认作是男性的强悍笔迹以此开始写着。我想起那一晚濑津家并未点灯。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呢?为了那时有件事想先让您知道。
您恐怕是从派出所的巡警那里得知我腹里胎儿之事,现在我体内的新生命,这血的价值。警察先生的推想没错。这个孩子的父亲不是重太郎,而是和重太郎同骑兵队的某个军人。但我和他的关系并非像私通那样,众人欲伐之而后快的情况。因为仅想让您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开始写这封信。
我一直想要有自己的孩子,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从以前起我就对那个人坦白我对我和重太郎之间一切所持有的忧虑,而和他共度了一夜。但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点请您相信。我乃五岁时就该与自杀的母亲一同命尽之身,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就是因为身负在此世间留下血脉的义务。
我父亲为会津藩士。是在维新一战中直到最后都跟随德川家,因被认为是反抗国家的贼军而遭全数歼灭的会津一藩的武士。是于鸟羽之战一败、戊辰之战再败,即使如此仍保全武士之道的武士。父亲总是向母亲说不知何为贼军,身为武士的父亲除了跟随德川四百年历史外别无生存之道。而后突如其来,抬出朝廷的大义名分这般头衔,向德川家举刀相向的萨摩藩及长州藩再非贼军而是何物呢?父亲在此之后,跟其它家破人亡的藩士一样流落东京。明治十二年,带着对德川家的忠诚及对萨摩只存余恨而始终贯彻的武士气骨,结束了他45年的人生。我始终记得父亲批评萨摩藩卑鄙的言词。萨摩藩奸险狡诈,根本毫无所谓对朝廷的尊念,仅是为了讨伐幕府而搬出国家头衔欺骗全日本……在父亲的想法中萨摩军才是国家真正的朝敌。
父亲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会顺利完成的当晚,母亲就跟随父亲脚步而自杀。母亲原本打算连我也一起带走而让我穿上白衣,最后却打消了念头。母亲之所以把我留在这世上并不是因为为我年幼感到悲哀的亲情,母亲是在我胸口的血泪汨流出时,想到她应该留下一条血脉的。
我是会津藩士的最后一滴血。我怀着必得延续这条血脉留下后代,身为武士之女非尽不可的义务、胸前的伤痕,及母亲遗留的短刀,苟活至今。
当重太郎落马而变成无法生育时,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我而言已经不再是男人了。我也已经不年轻了,等到重太郎死去的话也已是无法生育的年龄了。所以我借了其它男人的种在我体内养育新生命,重太郎对我而言除了是障碍外别无其它。
而我和重太郎的生活还有另一种不幸。那就是当我嫁给重太郎后才知道他是萨摩藩士后代这件事。父亲不停憎恨的萨摩之血。尤其在重太郎因落马失去身为军人的名誉为止,我都没有特别理由去憎很重太郎的萨摩藩血统。重太郎是了不起的军人。对于只因一句尽忠报国就奉献己身的丈夫,即使那是父亲憎恨的血统,我也只能以这样敬畏的念头观望着。但,那不名誉的落马事件改变了一切。只因脚骨折就为身为军人感到屈辱烦恼,只会依靠我而窝囊地赋闲躺在病床上。每次看到这样的重太郎,父亲批评萨摩奸滑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响起。我血中父亲的憎恶及我对重太郎的感受相加在一起而燃烧起来的情感,无力阻止。最后甚至到了不愿混上重太郎的血,只继承一种的血感到无上幸福。
到了现在我更突然觉得都是重太郎这个男人该负责任。若我和重太郎都早五十年出生的话应该就会有别的生活方式吧。一切都随着维新之战改变了。重太郎并不是从马上跌落,而是被这新时代的浪潮推落了。对于同样拥有士族之血,对天皇的忠心却只能以扭曲的形状表达,无法流露自己血统的重太郎就这样结束,我也感到可悲。因为要是一切顺利的话,就能将重太郎的血献给家父,以慰他在天之灵。而对我也是一样。我是我体内流着血的唯一支柱,非得一个人在这贼军造出的歪斜新时代活下去。
警察怀疑我烧了重太郎的遗书,事实上重太郎仅咏了辞世句而没有留下遗书。重太郎最后所咏的诗歌可说是身为武士之末裔随着所谓维新时代的洪流,而让血统狂乱的悲歌。
大轮菊花散尽让其一片花瓣染上吾之血迹浊世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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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实上田桐濑津所说的这事件的真相,又过了三年我才完全明白。
明治45年,我经由寄住其家的叔父介绍进了银行的那年夏天,天皇驾崩,同时随之而来的是大正元年。
明治天皇的葬礼是9月13日,当晚乃木希典夫妇追随天皇而死。
乃木希典的辞世句中,有着“神离此尘世吾仅追随天皇后而去也”。
过了一星期,我注意到这位乃木大将的辞世句与三年前由田桐濑津的信末写到其夫重太郎的辞世句有其共通点。
乃木提及天皇的初句,与田桐重太郎的大轮之菊一语:离世及散尽;吾追随而去与染上吾之血迹——总之田桐重太郎的最后一首歌亦可作此解。
大轮之菊(某位重要人物)散尽(死去),自己至少尚能献上一片忠诚之血,为其殉死。
这只是偶然的暗喻吗?不,并非如此。尽管上下军阶相差极大,但就像乃木希典为军人般田桐重太郎也是军人。乃木将军以对天皇的忠诚结束其生涯,田桐重太郎立场有所不同,不,他的忠诚心因愚蠢的失误,提升到执着的男人。
而我一直到现在都忘记——军人说到菊花的话,就是意指皇室。那大轮之菊散尽的语句不正意味着明治天皇之死吗?
当然,三年前天皇尚未离世。但,这死不是也能造假吗?至少像重太郎这样终年卧病,与附近邻居毫无接触的人,要让他相信天皇已死并不是那么难的事。重太郎和外界接触的媒介只有妻子濑津之口而已。
田桐重太郎从濑津口中得知这三年历史是有问题的,因而以为明治天皇在三年前业已驾崩。于是重太郎以未全其忠义的军人的最后自尊,为这虚构的天皇之死而殉死。
这样想的话,这件事的各种谜题就解开了。我一整夜反复读着三年前的日记。
那一晚田桐重太郎死亡的时间的确是七点之后,七点时我从纸窗上看到的军装人影——正是重太郎本人。重太郎要为天皇殉死的话,自杀时身着正式的军装是理所当然的。
但被发现的尸体是穿着睡衣,在丈夫的军服缝线上动点手脚,在他死后就将军服一片片拆开披上沾着血的睡衣。而沾了血的军服就缝在从当晚来访过的军人那边借来的军服,所以濑津在我们面前抱着的是双层的军服。
当然,对濑津面百最重要的是如何加快重太郎脑中明治时代的终结时间。虽然以濑津一人之口仍以巧妙的演出突破这种难关,但她还是事先布好了棋子。
在那事件发生前不久伊藤博文死去。报纸上对他的死亡做了各式各样的报导,濑津仅让丈夫念全国人民服丧及暗示某重要人物死去的部分,而在事件后烧掉这些剪报。在丈夫身亡后毁掉这些证据花了一个钟头,然后走出外面叫住偶然经过的我。
那个军人也在濑津的戏码中扮演了一个角色。在帮濑津育有孩子的那晚后,军人必对自己要帮助濑津杀害丈夫之事有所觉悟。六点半时孩子听到谁的死亡及后事这些话题就是谈论明治天皇。为了让丈夫听到所以站在门口说。军人每天拜访濑津家,时时刻刻报告天皇死亡的经过。
然后就是濑津给孩子们的铃铛——那是为了让丈夫听起来像是报告天皇之死的号外铃声。每当发生大事,铃铛的回音会给人一种全街为之骚动的心理压迫感。
重太郎从妻子口中听到天皇驾崩的通知时,应该已经在考虑自己的死亡了。数年来身心受苦、身为军人的屈辱,及年幼时听过的两位兄长以士族之身殉死,这血,这忠一字之血顶替成天皇为这歪斜的维新时代而发的恸哭——当然妻子一定一直对丈夫这样的心态投掷刚强的语言攻击——您若还有身为军人的自尊的话,应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濑津的语言在丈夫黯然的心情之沼中投进了石子。暗动的波纹和铃声正好相合。
然后濑津为最后布局准备的那一朵菊花——
前晚就已决定殉死,但心思反复拿不定主意的重太郎翌晨醒来,突然在枕边看见昨日妻子插于瓶中的一朵菊,像是被朝阳光芒切散般,花瓣尽数散落于塌塌米上。无风花却悉数散落于塌塌米上就如纯白生命的殒落。这在刚睁开眼的重太郎朦胧意识中,纯净的白成了尘埃飘浮其上。这可称为浓烈的强烈色彩对比射着重太郎的眼。
重太郎从菊花不可解的死亡中,仿佛又听见以前曾对他说过温和语言的天皇之声。
——天皇希望我死。
染上一片吾之血迹这样的歌,自然而然地从重太郎口中出来。
——天明前濑津的手伸向丈夫枕前的那朵菊花。
我在大正元年九月二十日记下这样的想象,事件至此落幕。
——纸窗微微染上曙光,在光亮中菊花燃尽最后的生命。因为白墙太长了,濑津曾这样说过。在早晚走过的武士豪邸的长墙上,濑津望见了自己的一生。
武士的时代结束了。时代可灭,但怀抱着武士之血的自己不论如何还是非走过那道白墙。维新否决了在濑津体内的武家之血,但濑津不能否认自己体内流着的武士之血。那是濑津永远得背负的道路。
最初手指碰到白菊那一刻,濑津透过手指清晰地意识到父亲的血。身为武士的血,因此更无法原谅萨摩的父亲之血。
(现在,我或许是在代替父亲讨伐这一朵菊花吧。在维新的旗帜下打碎了武家历史的真正贼军,高揭旗杆、以神为名的虚伪之花。为了这花而亡、流散于此花下我父母的鲜血,现在就以我丈夫之血来偿还吧。)
那一瞬间,濑津的手成了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