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辛西娅在撒谎,还是莱斯莉在撒谎?
面对现实吧。
夜幕初降,绞架小路静悄悄的,只有归林的倦鸟偶尔鸣唱,划破这可怕的沉默。迪克·马克汉姆踏上回家的路,心情沉重。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哪怕他赶快洗澡刮脸,肯定也不能准时到莱斯莉家赴约了。迪克内心微微一阵愧疚,莱斯莉对这次约会非常看重。不过,他忍不住去想那个案件,撒谎的人到底是辛西娅,还是莱斯莉?
这个该死的案子离他生活太近了,让他无法客观冷静地看待,头脑忍不住发热,他越想越迷糊,前一秒还相信莱斯莉·格兰特,后一秒又忍不住偏向辛西娅·德鲁,脑子里像有架跷跷板,不停地一升一降。
回想起来,这两个姑娘中,总有一个说的是大实话,完全没有使诈。而另一个呢,漂亮的脸蛋下面,掩藏着邪恶的真面目。也许在她不留神的时候,会露出面具下的真面目。
迪克自以为对两个姑娘都很了解。两个姑娘他都刚刚才拥抱过——当然,拥抱辛西娅纯粹是出于安慰——想到她们中有一个本性邪恶,他简直难以置信。可怕的皮下注射器就像蓄势待发的眼镜蛇,毒牙上滴着毒液。有一只手拿着注射器,手的主人在奸笑。
他对莱斯莉的忠诚并未动摇,他深爱着莱斯莉。
然而,万一,万一到头来……
无稽之谈,她没有任何动机!
真没有吗?
辛西娅几乎同样有嫌疑。他自己就写过不少类似作品,凶手不乏潜藏的、压抑的动机。这种动机在剧本和小说里非常好用。不过,如果这种事突然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出现在你面前呢?迪克感觉自己像个玩弄黑魔法的人,无意识中召唤恶魔,惊觉已被魔鬼步步跟随。
不管凶手是谁,密室之谜仍未破解。
菲尔博士肯定已经解开了谜题,虽然他不肯说。实际上,菲尔博士和海德雷跑到小屋后侧的房间,躲开众人偷偷商量着什么。迪克只听到两人在争吵,拳头时不时击打桌面,其他什么也听不清。迪克未受邀参与讨论。他和辛西娅甚至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等。米勒警惕地守着他们。不过现在……
迪克满怀心事地走到自家门前。小屋一片漆黑,菱格窗上反射着微弱的暮光。
该死,他必须抓紧时间!莱斯莉还在等。他胡须没刮,衣服也皱巴巴的,必须赶紧换掉。
迪克关上前门,走进黑糊糊的前厅,穿过走廊进入书房。书房里没开灯,只能隐约看出书本和剧照轮廓。他摸索着门边的电灯开关,拉起来又扣下去,毫无反应。他这才意识到电灯根本就没关,只是灯泡没亮而已。
该死的投币式电表,又来了!
替他收拾屋子的贝福德太太总是注意投足硬币。但迪克昨晚一直没关灯,买的电量用尽,所以灯也灭了。
他摸索着走出书房,穿过厨房,走进碗碟储藏室。储藏室的窗户和书房一样朝东。还好,运气不错——不常有的运气——口袋里还有一先令硬币。他蹲下来,在洗碗池下摸到电表,扭动旋钮,投入零钱,硬币应声落入投币槽。
书房的灯立刻亮了!
他正从洗碗池下站起来,看向窗外,突然发现书房灯亮了,明亮的灯光照射到花园里。数小时前,他在另一栋小屋外看到过类似的场面……
灯亮了,没人碰开关,但灯亮了。迪克·马克汉姆一阵眩晕,赶紧扶住洗碗池边沿。
“哇哦!”他大声叫道。
迪克回到书房,四下看看,走向打字机。
“你知道吗,老伙计。”他对打字机说,“如何打开封闭密室的灯,让人以为开灯者身在密室中?”
迪克突然停住口。
霍里斯·普莱斯少校突然出现在书房门口,浅棕色眉毛吃惊地上挑。
普莱斯少校长满雀斑的圆脸上充满理解和容忍,同样呈浅棕色的胡须修理得整整齐齐,蓝眼睛闪闪发光。他友善的态度表明,看到悬疑剧作家把打字机当成朋友,对它说话,他虽然惊讶但可以理解。
“你说什么,我亲爱的小伙子?”少校问道。
“普莱斯少校,你想不想知道,”迪克问道,“如何打开封闭密室的灯,让人以为开灯者身在密室中?”
他完全顾不上什么保密不保密,只想向人解开这个谜题。
普莱斯少校双眼凸出,兴味盎然。他飞快地回头看看,确保没人听见。然后,他走进书房,关上门。迪克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昨晚我就在想,”迪克继续说道,“绞架小路的三栋小屋都装着投币式电表。上帝啊,难怪他会那么做!难怪他昨晚会打开所有灯,亮了大半夜!”
普莱斯少校面露不解之色。
“你最好说慢点,我亲爱的小伙子!你说难怪谁?他做了什么?”
“波特·米勒。”迪克说,“昨晚骑车路过,看到凶案现场所有房间都亮着灯。”
“是吗,我亲爱的小伙子?然后呢?”
“有人,”迪克说,“打开了屋内所有电灯,让灯亮着,直到把电用完。”
“这样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电用完后,灯肯定就灭了。然后,这个人再关上所有开关,除了起居室那个。他只需要等到第二天一早,等到恰当的时间,进入储藏室,丢一先令到电表中。这样一来,起居室的灯就会重新亮起来,好像被人打开开关。”
普莱斯少校困惑地一笑。
他环顾着四面墙上的海报——《囚徒的失误》、《家族恐惧》和《始料未及》,他看过很多次这些海报,每次还是忍不住好笑——走到乱糟糟的沙发边,坐了下来。
“你能从头到尾详细跟我说说吗?”他说,“恐怕,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时,迪克发现自己的推理还有局限。
没错,这种推理可以解释灯亮的诀窍,菲尔博士早就知道,所以他才特别提起小屋中的电表。
不过,密室的谜题并未告破。
“还是不能解释,”迪克大声说,“凶手怎么逃出封闭密室,把山姆·德·维拉的尸体留在房中?凶案现场的密室仍然牢不可破!而且,我可以发誓,山姆在我赶到前几分钟才死。”
和之前一样,谜题并未告破。
普莱斯少校懒洋洋地掏出烟斗和烟丝袋。他头发剪得像普鲁士人一样短,头向前倾着,眼神中满是兴趣。
“山姆·德·维拉,”他声音变得尖锐,“是谁?”
迪克猛醒过来。
“听着,少校,我必须请你多包涵!刚刚发生的事让我昏了头,不知不觉中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你知道,事实上我无权说这些事。如果你能理解……”
“我的好小伙子啊!这不关我事!除非——”
“除非什么?”
“当然,除非事关我某位当事人。”普莱斯少校用大拇指把烟丝摁进烟斗中,“村里人意见不一,有人认为是自杀,有人认为是他杀。我——呃——我不敢断言。”
“我刚刚偶然间灵光一现,”迪克解释道,“不过,这个推理对弄清真相恐怕没什么用。不,不光没用,还让局面复杂化了。迄今为止,唯一提供了有用设想的人是比尔·厄恩肖。”
普莱斯少校宽大的后背僵直起来。
“厄恩肖,”他说,“他提出了有用的设想?”
“是的,我搞不懂,菲尔博士怎么不追查下去!厄恩肖说了——”
“我的好小伙子!”普莱斯少校生硬地打断他说,“你真的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听。我只是感到惊讶,提供有用建议的人居然是厄恩肖。”
“听着,少校!你和比尔还在较劲吗?”
少校挑起浅棕色的眉毛。
“较劲?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确实觉得遗憾,一个以幽默自居的家伙,居然不能接受无伤大雅的玩笑,反而觉得受了伤害。”
“昨天在射击场上,你和厄恩肖开了个玩笑,对吗?顺便问一句,是什么样的玩笑?”
“那不重要,那完全不重要!”烟斗终于装满了,普莱斯少校显然很满意。但说到这个话题,他额头不禁暴起青筋,僵直地坐在沙发上说:“我来不是跟你聊这个的。请容我直言,我特意来告诉你——”
“少校,请容我失陪。莱斯莉约我去她家吃晚饭,我已经迟到了,现在还没换衣服。”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普莱斯少校把烟斗放进嘴里,又拿出来,抬起头问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迪克看了看手表,表已经停了。
“差二十分九点了!”普莱斯少校说,“如果我的消息准确的话,七点半你就该出现在姑娘家,端上一杯鸡尾酒,对吧?”
“现在,少安毋躁!”迪克准备直接上楼,少校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你现在才着急,倒也不算太晚,非常好。不过,我的好伙计,问题在于,你现在去,她还会在家等着你吗?”
迪克猛然停住脚:“你这是什么意思?”
普莱斯少校摇了摇头,注视着烟斗顶端。
“我老得足可以做你们俩的父亲,”他说,“所以才跟你说这话。与此同时,我站在朋友的立场,才会跟你直说。别误会,我无意冒犯。该死,你知道吗,我就不信你轻率处理能得到好结果!我问你,莱克利太太说,今天早上你和辛西娅·德鲁在莱斯莉该死的卧室里——行为不妥,是真的吗?”
迪克完全没想到普莱斯少校会说起这件事,一时间惊呆了。
“听我说,”他说,“我们之间完全没有……”
“当然没有,我的好小伙子,我完全明白,只不过——”
“莱克利太太也告诉莱斯莉了?”
“是的。想想看,你七点半没有准时赴约,八点也没去,甚至八点半也没出现。还有一件事。”普莱斯少校把烟斗放进嘴里,“辛西娅一直和你,”他冲另一栋小屋点点头,“一直和你待在那边?”
“辛西娅一小时前就和比尔·厄恩肖先走了。”
“你怎么就不知道打个电话呢,我的好小伙子!”
“听着,普莱斯少校。案情有了重要进展,有可能完全颠覆之前的结果。我不能说得更明白,只能告诉你,海德雷很可能马上就要去找莱斯莉,”他发现普莱斯少校肥胖的身躯僵硬起来,“去问她几个问题。”
“真的吗?好家伙!”
“我能够脱身,纯粹是因为海德雷和菲尔博士正在激烈争论,而且……”
“他们在争什么?”
“好像说到氢氰酸蒸馏技术,说从药店买无毒物质提炼起来很简单。我只听见这么点,大部分谈话内容都听不清。总之,我可以向莱斯莉解释,事情很容易说清楚。”
普莱斯少校用打火机点燃烟斗。
“亲爱的小伙子,”他说,“我只能说,莱斯莉非常沮丧,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今天她经历了太多事,然而她不肯,”他愁眉紧锁,“不肯对自己的律师坦白。如果你想宽慰她,最好赶快去。”
“打扮成这样?”
少校不容置疑地说:“没错,打扮成这样。你知道,现在太晚了,打电话不太礼貌。”
迪克依言而行。
他再次走上绞架小路,朝西走向村子中心地带。他隐约听得到身后一阵低语。菲尔博士和海德雷警司,他们还在争论。
如果他们俩也打算去莱斯莉家,继续盘问她,迪克最好加快脚步,抢先赶到。如果普莱斯少校所言不虚,她现在十分沮丧,情绪很不稳定。不过,然后呢,然后他又该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毫无疑问,波特·米勒昨天半夜看到莱斯莉在小屋外,肯定有合情合理的解释。迪克拒绝思考。他对自己说,绝不要再自己吓自己。这种事一天一次就够了。他边想边加快步伐,匆匆赶往莱斯莉家。
三四分钟后,迪克来到高街旁。莱斯莉的房子就在眼前。
夕阳最后一点微光还在高街屋顶上流连,房顶和烟囱的剪影矗立在天际。苍茫暮色包围着整条街,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六阿什村的居民不是在“狮鹫和白蜡树酒吧”就是在家,准备收听九点新闻广播。
迪克穿过小路,向右拐进高街,沿着两侧砖石铺就的人行道大踏步前行。
莱斯莉的房子就在眼前,矗立在栗子树丛后,房子两侧都有宽宽的草坪。房中每个房间都拉上了厚厚的窗帘,除了二楼卧室外,其他房间都没开灯。大门口一盏小小的门廊灯亮着。迪克伫立在门前,左右看看。
莱斯莉家附近唯一的宅邸(如果那也能算宅邸的话)是隔壁的邮局。迪克目光转向右侧,看到那栋木板小楼,在夜色中显得可怜巴巴。
邮局两扇脏兮兮的平板玻璃窗正对高街,其中一扇窗户上开着几个槽孔,分别用来投递信件和包裹。两扇窗户中间是邮局大门。劳拉·菲瑟斯小姐不光在小楼前侧经营着邮局,还开了家布料店,不过好像从没卖出过什么。小楼破破烂烂的后侧就是老小姐劳拉·菲瑟斯的住处。邮局六点关门——有人抱怨说,其实不到六点就关了——现在,邮局早就关门了,门窗上都拉着深色百叶窗帘,冷冰冰地拒客于千里之外,像堡垒般牢不可破。
在这个温婉的夏夜,迪克纯粹是无意地看了看那栋房子。
不远处有人还在剪草坪,夜幕已经降临,割草机还在慵懒地嗡嗡作响。迪克把劳拉·菲瑟斯小姐抛诸脑后,推开庭院前门,朝莱斯莉的宅子走去。
就在这时,邮局里有人开了一枪。
迪克曾经听过一个恐怖故事,一对恋人受到诅咒,在酒店的旋转门两边不停地打转,就是不能见面。这一刻,迪克真切地感受到故事中的恐怖气氛,感到自己似乎被旋转门隔绝起来,恐惧深入骨髓。
没错,就是枪声。手枪,甚至有可能是步枪。而且,他知道枪声来自何处。
迪克想逃开,远远地逃走,从追踪他的魔鬼身边远远逃走。但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不能逃避。他必须听从命运的安排,哪怕是为了莱斯莉。转过身,迪克沿着砖石人行道朝邮局跑去,单调的脚步声在静夜中显得异常响亮。除此外,高街上鸦雀无声。
跑近后,迪克发现拉着百叶帘的门窗后有微弱的灯光。
“你好!”他高声叫道,“有人吗?”
他本以为不会有回答,出乎他的意料,门后居然有动静。有人蹑手蹑脚地从门边跑开,朝房子后侧居住区跑去,步伐很快。
迪克握住门把。邮局过了六点从来不开门——除了邮递员亨利·嘉利特晚上九点来取晚班邮件,菲瑟斯小姐总是事先把邮件装在帆布包里——然而,现在门却没锁。
迪克不禁回想起菲瑟斯小姐的模样。除了胃炎的折磨和可恶的顾客,她嘴里根本不会出现别的话题。推开门,一阵火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又小又暗,一只布满灰尘的灯泡在头顶发着光。房间右手边是邮局的金属栅格柜台,左侧摆着布料柜台。地板已经有些年头了,又脏,磨得又光滑,反射着灯光。迪克发现,房间深处有扇门,通往居住区。菲瑟斯小姐正在烧水,水已经开了,茶壶欢快地响着。
不过,首先进入他视线范围的并不是这些。
邮筒就摆在布料柜台一侧的窗户下面,木门大开。人们要寄东西,只需要从开口朝窗外的槽孔投进来,信件和包裹自然会落进房内的邮筒。然而现在,信件和包裹散落了一地。
实际上,邮筒周围的地板上满是大小不一的信封,似乎被狂风刮散。一本紧裹成筒的杂志还在不平的地板上滚动着,上面贴着的蓝色邮票不停转着圈,一直滚到对面的邮局柜台前。
布料柜台后,劳拉·菲瑟斯小姐摇摇摆摆地站着。
她黑色的眼珠像玻璃假眼一样毫无光泽,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眼神中透露出惊恐和慌乱。她看起来丑得可怕,脏得吓人。她满脸皱纹,灰白的头发胡乱扎着,黑裙子毫无式样可言。有人近距离冲她开了一枪,她右手沾着血,紧紧按住左侧胸口。似乎感觉到有人进来,她左手挥舞着,像是抓着纸片,颤抖地指向通往小楼后侧的房门。
菲瑟斯小姐喘息着,颤抖的手指向后方,想开口说话。一两秒后,她终于倒在柜台后。
四下一片死寂,只有茶壶继续欢快地鸣叫着。